陳學華(四川)
每到炎炎夏日,我總禁不住想起故鄉(xiāng)老宅旁那口古井,想起古井邊那棵老榆樹。
那是一棵再平凡不過的樹了。樹皮粗糙龜裂,樹枝凌亂卻略顯矜持地伸展著,即使本就最容易吸引人注意的葉片,也長得隨心所欲,樸實簡約。葉片大小不一,邊緣呈不規(guī)則的鋸齒狀,色澤灰暗而又老氣。
就是這樣一棵毫不起眼的樹,卻像極了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憨厚的父輩,一樣的扎根沃土、寧靜樸素,一樣的腳踏實地、默默付出。
智者無言,卻因被需要、有大用而擁有長久存在的理由。讓我時常想念的這口古井,坐落在我家老宅門前,與老宅隔著一米見寬的泥道。緊挨古井,有一片水泥澆筑的院壩,在井與院壩之間尚存一米見方的一小塊土壤,這棵樹就站立在這方小小的土里。我不知道是誰在什么時候?qū)⑺仓糜诖?,但自打我記事起,它就已?jīng)在此靜享日月陽光,坐飲清清深泉。
人們常說,樹是智慧的啞巴。但多數(shù)的樹常常會借風雨和鳥唱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而我記憶里的這棵榆樹卻安靜得出奇,日復一日地靜悄悄站立在這里,看人來人往,笑而不語。即使疾風驟雨突襲,它也很少發(fā)出引人注意的聲響,這讓日日從其身旁經(jīng)過的人,甚至連一直緊挨著它生活的我們也幾乎忽略了它的存在。
沉默并不代表卑微,有時是讓自己強大的力量蓄積。榆樹就是這樣寧靜地櫛風沐雨、擁抱朝陽,年復一年地默默將自己簡陋的樹冠往上托舉,向周圍伸展,不斷地拓寬自己可以蔭蔽的領地。每當酷暑難耐的盛夏來臨,人們經(jīng)過不短的一段炙烤,從其身旁路過,會突然意識到,原來還有一把大傘一直靜靜地佇立在這里,可以在此歇歇腳,享受片刻的清涼。最難忘的是每一個炎炎的午后,這口古井的周圍總會圍坐一群男女老少,或三五個或十來個。在我的童年時代,在農(nóng)村,電風扇是很金貴的寶貝。一到驕陽當空的午后,人們坐臥在薄薄屋頂?shù)耐叻坷?,即使擰開風扇,送出的也只是幾縷熱風,解暑作用微乎其微。有時,實在受不了,就擔幾桶清水往屋頂上潑,可以稍微緩解一下燥熱。而我家屋前這口古井邊,卻是難得的避暑寶地。井泉本就冬暖夏涼,在酷暑天氣里,泉水的寒氣源源不斷地向井口邊擴散,特別是依賴了站立在井邊這棵樹干一年比一年粗壯挺拔、樹冠一年比一年豐滿的榆樹,寒氣便輕松地占領了周邊方圓兩三米的地盤。于是,你置身在這片領地,就會有如享春秋之愜意,偶爾還會有初春乍寒之感。
大智若愚,真正的智者總是虛懷若谷,從不會因名利所擾而丟失自己淡然自若、信步閑庭的生存立世格調(diào)。很多時候,默默無言的具體行動與無理由的堅守遠遠高過那些居高臨下的語言,深于那些看似鞭辟入里的哲思。正是樹與井的精誠配合,才給予了周遭的人一塊納涼避暑的福地。遺憾的是,人們似乎很少在意樹的恩惠,平常往往說 “到井邊歇涼去”或稱贊 “這口井真好”,從未聽人提及樹的好處。但是,榆樹從不介意這些,始終微笑著默默攢積讓自我強大的力量,根系從不曾停止在土地里的奔跑,一天天粗壯的樹干努力將枝葉往上托舉,托舉,一心將更遼闊的世界眺望。
榆木質(zhì)地堅硬,在農(nóng)村生產(chǎn)和生活中有許多用途。多少年來,左鄰右舍不知砍掉了多少棵榆樹,但從沒有人動過要伐倒這棵樹的念頭。它的平凡樸素,它的寧靜淡漠,它的努力生長,它的默默給予,它的在風雨中微笑的剛強,似乎成了村里人的圖騰與寄托,成為一種重要的意義長在大家的骨髓和情感里。它就像我們的祖輩、父輩,就像我們眾多摯愛的親人,沒有出眾的外表,也沒有驚天動地的作為和憤世嫉俗、戰(zhàn)天斗地的豪言壯語,在代代相傳的平庸里始終堅守寧靜淡漠和勤勞善良。平素里,我們從不提及他們的好、他們的恩澤,但是,我們卻一直把他們放在心里最溫暖的那塊領地,似乎從不曾想起,其實一刻都不曾忘記。
離開家鄉(xiāng)多少年了,為了更好地生活,我們也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奔跑和奮爭,有時人乏了,心累了,就停下來喘口氣。每每此時,我就會不經(jīng)意地想念家鄉(xiāng),想念我那簡陋、寒磣的老宅,想念老宅里我勤勞善良的親人,想念老宅旁那口古井,想念古井邊那棵其貌不揚的老榆樹。
人生易老,我唯愿自己能像這棵榆樹一樣,在清風里微笑,在微笑里自由生長,在道法自然的寧靜和淡漠里擁有生命干凈的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