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日子

于德北

云上的日子

于德北

從2006年到2008年，大概有三年的時間，我氤氳在一種相對封閉的寫作狀態(tài)里。我為自己喜歡，又為自己悲傷。尤其是在有雨的天氣里，我一個人坐在木亭子下邊吸煙，看著雨珠落在水面而形成的漣漪，一圈一圈地擴(kuò)大，直抵到湖面的另一側(cè)去。

青蛙在叫―在雨天尤甚―我聽不懂它們在說什么?？蛇@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就像聽一個詩人吟詩，看一個畫家畫畫，欣賞作曲家的一段新作，你未必能完全明白他的心意，但你抵擋不了美對你的沖擊。

就是那段日子，我借了一個園子―是植物園里的一個小園子，在里邊寫《小王子》（中國版），寫“我”和一個孩子之間的故事；如果心累了，便去東部山區(qū)旅行，在一戶有親戚關(guān)系的農(nóng)家小住，守著炕桌，守著寧靜的夜，做不著邊際的遐想……

我?guī)缀跆兆砥渲辛恕?/p>

就是這段日子，我稱之為“云上的日子”―因?yàn)?，那是仙境的生活?/p>

關(guān)于金花鼠和小M

我所說的金花鼠，學(xué)名叫花栗鼠，屬于嚙齒類，松鼠科，是灰松鼠的近親，但個頭兒要比松鼠小得多。它們的體重大約在100克左右，平均壽命5—10年，屬于晝行性動物。

花栗鼠喜歡吃紅蘿卜、馬鈴薯、地瓜、菠菜、大白菜、番茄、小黃瓜等；也喜歡吃栗子、葵花籽、花生、松子―我認(rèn)識的這只花栗鼠就經(jīng)常趁我不在的時候，偷我的鹽爆花生吃，只是，我不知道，食鹽的味道能不能被它所接受。

開始的時候，它有一些膽怯，因?yàn)槲矣脕韺懽鞯淖雷泳驮谀就ぷ永?，而且，靠近水邊；有時，為了避開陽光的斜射，我會把桌子搬到亭子外邊的松樹下，如此一來，我便完完全全占據(jù)它的“梳妝臺”了。所謂的“梳妝臺”，就是一塊向內(nèi)湖突兀進(jìn)去的平滑的石頭，有時，我坐在那里觀魚，并把手中的饅頭捏碎，逗引著內(nèi)湖中人工飼養(yǎng)的錦鯉們歡呼跳躍―錦鯉是能發(fā)出聲音的，只不過因?yàn)樗穆曇舳檀?，暗啞，粗糲，所以，不被常人所聽到。錦鯉躍出水面的樣子很好看，鱗光閃閃地翻一個身―尾巴濺起晶亮亮的水花。有時，我坐在那石頭上打坐，閉目養(yǎng)神―一天的光照讓石頭變得溫?zé)?，盤膝在那上邊，身體迅速變得溫暖、舒適。每每這個時候，那只花栗鼠一定在連翹樹叢中窺視著我，它一定十分納悶，這個人怎么回事呀？怎么能占著我的“梳妝臺”睡覺呢？花栗鼠是孤獨(dú)的，我從未見過它有什么伙伴，它總是先從地柏的樹葉間探出頭來，確認(rèn)安全后，才一跳離開家門，沿著湖堤快速地奔跑。它跑的時候，尾巴翹起來，像一個風(fēng)向標(biāo)。

是的，開始的時候，它是膽怯的，后來，相處的時間長了，它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傷害它的意思，它便在我寫作入神的時候，悄然登上“梳妝臺”，俯下身軀，潔凈自己的皮毛。晨光往往照在它的背脊上，褐色的毛尖兒上涌動著細(xì)碎的金光。如果你仔細(xì)看去，它背脊上的三道黑色豎線，像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川”。

我想，也許它的老家在四川吧，不然，它的身上怎么會留下如此的烙印。

小M是我給園子里的黑松鼠起的名字，其實(shí)，它應(yīng)該就是普通松鼠，只是因?yàn)榧竟?jié)的變化而毛色發(fā)黑，看上去比灰松鼠更加洋氣罷了。它像一個紳士，又像一個幽靈―它本來是慢慢地跑動在湖堤上，可當(dāng)你開始注意它時，它會稍稍地一愣，然后，閃電一般一逝而過；你再看它時，它已經(jīng)蹲在十米開外的大柳樹的枝杈上了。它在柳樹上并不做更多的停留，也許只是為了給你留下一個印象，讓你知道，它時刻會把自己置放在安全之所，一旦你領(lǐng)會了這層意思，它便又從大柳樹的另一側(cè)下去，影子一樣翻過圍墻，消失在那一片為數(shù)不多的紅皮云杉樹叢之中。

我知道，根據(jù)生活環(huán)境不同，松鼠可分為樹松鼠、地松鼠和石松鼠幾種，全世界有松鼠近35屬200多種，分布廣泛，為人類常見。我國有松鼠11屬24種，其中巖松鼠和側(cè)紋巖松鼠為我國特有。生活在東北和華北地區(qū)的松鼠，為普通松鼠，也就是灰松鼠，身體細(xì)長，體毛為灰色、暗褐色和赤褐色，與它們的名字十分貼切。松鼠喜食堅果，它們采集堅果的時候，能把自己的兩腮塞得滿滿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似作鬼臉兒。

小M因?yàn)楹冢燥@得神秘，它好像有意隱瞞自己的身份，讓你在蛛絲馬跡中暈頭轉(zhuǎn)向，讓你在驚詫之余，腦海中永遠(yuǎn)保留它的模樣！

純正野生的松鼠

如果你到東部山區(qū)去，在蜿蜒的公路上爬行，不經(jīng)意間，總能看到松鼠和花栗鼠像頑皮的孩子一樣，冒險從你的車前穿過，它如同一個靈敏的鼠標(biāo)，按照自己的指令工作；而你則是一臺老式電腦，因內(nèi)存太小、反應(yīng)太慢而一驚一乍地出著冷汗。

那一年，從二道白河往樺甸，汽車中途拋錨。我得以在原始森林的邊上小坐，森林里腐殖土的味道又潮濕又樸素，對有探險欲望的人們絕對是一種難以抵擋的誘惑。我本來是面對公路坐著，看師傅修車，看乘客三三兩兩地在公路上吸煙、抱怨，互相拍照，大口大口地吃東西；我看膩了這樣的景象，便背依著樹干，以樹身為圓心，一點(diǎn)點(diǎn)地向密林的方向轉(zhuǎn)動。森林的近處幽暗，更深一點(diǎn)的地方則是一片黑暗。能聽見鳥兒的叫聲，卻看不到鳥兒的蹤跡，天光沿樹冠的枝葉瀉落下來，所有的景物都變得斑斑駁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p>

啄木鳥在敲擊樹干，它想找到蟲子的藏身之所，它們是樹木的醫(yī)生，此時此刻，這種體會才真切無比。我站起身，側(cè)耳尋找聲音的來源，不曾想，這樣的舉動引起了司機(jī)師傅的注意，他從車下探出腦袋，大聲的提醒我：“別往里走，快回來！”

他的聲音太大了，我頭上有什么東西被驚動，樹葉飄搖，發(fā)出一片輕微的碎響。我抬頭望去，隱隱看見那篷大的尾巴，正是它的掃動，讓樹葉的神經(jīng)變得緊張―樹葉的驚呼不是對騷擾者的贊美，而是對它的冒失舉動的尖利的反抗。

騷擾者是誰呢？

其實(shí)，說它是騷擾者，不如說是一個窺探者，難道松鼠也有這么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嗎？

我想起法國學(xué)者、作家布封在《自然史》中關(guān)于松鼠的描述―

清晨，陽光明媚，森林里活躍著松鼠可愛的身影。它們在樹枝上竄來竄去，或覓食，或玩耍，毫無拘束，自由自在；累了，便用爪子或牙齒梳理皮毛，整理“胡須”。它們長相清秀，行動敏捷，潔凈衛(wèi)生，舉止機(jī)靈，一條又松又軟的尾巴常常翹到頭頂，愈發(fā)襯托它們模樣的可愛。雖然松鼠有時會偷食農(nóng)民的糧食和水果，但它們性情溫順，活潑可愛，又不傷人，總體來說還是美麗的生靈。

松鼠不棲息在矮樹叢中，它們的家在高大的喬木上；它們也不藏身地下，而是一直在空中跳躍。由于它們的身子太輕，無法一步一步地前進(jìn)，所以，一蹦一跳地行走成了它們的專利。它們的巢穴干凈、溫暖，通常以苔蘚為主要材料，只有一個出口，朝向高處，洞口狹窄，剛好夠它們進(jìn)出。在出口上有一個圓錐形的蓋子，可以遮擋雨水，使之不流入洞內(nèi)。松鼠在冬天要換毛，一胎可以產(chǎn)下三個到四個幼仔。

可以這么說，和其他動物相比，它們更像“人類”，因?yàn)樗鼈兿矚g直著身子或半弓著腰坐在那里，用前爪把食物送到嘴里。它們的佳肴多為果實(shí)和種子，如扁桃、榛子、橡子等，偶爾也開開葷，吃些昆蟲和更小的動物。它們在夏天里很忙碌，為了過冬，它們把搜集到的堅果之類的東西儲藏在樹洞里或樹干的裂縫里，這樣一來，即使大雪封山，它們也不至于挨餓了。

它們似乎怕土，只有大風(fēng)撼樹的天氣，它們才到地面上來；它們似乎也怕水，有人說，它們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用樹皮做船，用粗大的尾巴做帆或舵，以期渡到河的對岸去；它們似乎還怕陽光，炎熱的夏季，光照充足時，它們往往躲在樹洞里，等到晚上才出來活動覓食―這時，寂靜的山林里可以聽到它們互相追逐時所發(fā)出的聲音―比白貂更響亮，更光彩，更毫無顧慮。

當(dāng)然，它們有煩惱的時候，它們也會發(fā)出低低的、輕輕的抱怨。

你看，它們就是這么可愛，無論是在作家的筆下，還是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松鼠總是能夠激發(fā)人類對未來生活的美好的想象。

園子南側(cè)的黑猩猩

在整個動植物園里，我最喜歡的動物有三種，黑猩猩、大象和長頸鹿。每次入園。我都特意從西門進(jìn)去，這樣一來，我便可以先過大象館，然后是長頸鹿館，再走一段路，過曲橋斜插到黑猩猩館，在那里站一會兒，如果喬喬、遷遷和大壯在，就靜靜地和它們相處，互相心不在焉，又不停地窺探，終于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再不走就耽擱工作了，才戀戀不舍地坐到木亭子里，認(rèn)真閱讀，修改前一天留下的筆跡。

因?yàn)閷懲?，不想把一切事情弄得太?shí)，所以，關(guān)于喬喬、遷遷和大壯的資料也是半采訪，半推理，半想象得來，若即若離中給自己留下大片的寫作空間。

喬喬和遷遷是一對親姐妹，喬喬是姐姐，遷遷是妹妹，它們的父親就是大壯，這個大壯可謂是沒有“猩性”的家伙，它喜歡吃香蕉，可是，植物園不是每天都投香蕉，投得更多的是蘋果，所以，它就逼著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喬喬和遷遷的母親吃蘋果―它以為，蘋果吃光了，就會有香蕉―結(jié)果可想而知，它把自己的妻子撐死了。

不是可以不吃嗎？

不行。

說它是一個狠家伙，心術(shù)不正，正在于此。如果妻子不吃，它就死命地打它，想一想，一雙可以把鱷魚的嘴撕開的手，去攻擊一個比它身體還小一倍的雌猩猩，雌猩猩的慘狀可想而知。

我懷疑喬喬的智商有些低下，甚至于是患有憂郁癥，它常常做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舉動，比如說，連續(xù)地踹鐵絲網(wǎng)；比如說不停地攀爬，之后，迅速地蜷身在某個角落里，用一種淫邪的眼神偷看你；比如說，對著開闊場地上的父親，也就是大壯不停地吼叫；又比如把食物放進(jìn)嘴里，吐出去，再放，再吐，往復(fù)循環(huán)，無休無止……

大概它母親懷它的時候，正遭受父親的虐待，母親心里壓抑，所以，才造成了它性格的扭曲？

或者童年的時候，它也受到了驚嚇？

這樣的答案你憑猜測是做不來的。

而遷遷卻不同，它非?；顫娍蓯?，個頭也比姐姐小巧得多。如果說喬喬是傻大姐，那么，遷遷是可以當(dāng)一個史湘云了。它會飛吻，每次見到我，都會把自己單臂吊在半空中，秋千一樣悠來蕩去，然后，在你手舞足蹈的時候，把手掌全面地、緊緊地扣在嘴巴上，不動聲色，旁若無人，十幾秒后突然地向空中劃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一個夢露般的飛吻藉此完成。

有時，這個來自異類的飛吻真讓你著迷?。?/p>

如果你回一個飛吻給它，那么好吧，它的飛吻像風(fēng)車的輪子，暴風(fēng)雨般飛向你，讓你的臉于感覺中變得濕漉漉的，而且，奇癢無比；如果你樂了，它會高興地由此地到彼地，輕松而愉快地完成一系列的空中飛行。

回頭再說大壯，它簡直就是一個壞蛋！

只要我在猩猩館外邊站著，它就會弄兩個礦泉水瓶子，推著它們在空場地上來回奔跑，礦泉水瓶子和水泥地面摩擦所發(fā)出的聲音刺耳無比，但這種刺耳的聲音對于大壯來說無異于一針興奮劑。它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如同一塊瘋狂的石頭，被神秘的力量驅(qū)使著，無法停下自己無序的腳步。

它認(rèn)為它已經(jīng)吸引了你，這聲音便戛然而止！

它靜默一會，然后，突然把手伸向你，同時討好地晃動自己的身子，它的臉上有無諂媚的表情呢？毛發(fā)太多了，根本無法看清，但我想，這樣的表情一定是有的，因?yàn)樗焓值脑蚴窍霃哪隳抢铽@得食物。

你給它了，它不會感激你；但如果你不給，它就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拍地，表示自己無所謂，早已忘了討要食物的事，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dú)木橋，你愛干嘛就干嘛，我只做讓我自己開心的事。

真是這樣嗎？

如果你相信，你就大上其當(dāng)了。

它不停地拍一只手，其實(shí)，另外一只手已經(jīng)在身后摸索石頭去了，一旦它找到石頭，絕不會猶豫一分，上臂掄圓了一甩，不等你反應(yīng)，石頭已在百米開外落地了。幸好它“射擊”水平一般，不然，一定讓你頭破血流。

大壯是襲擊不了我的，因?yàn)?，我太了解它了，它一開始跺腳拍手，我就腳底抹油―開溜了。

山泉和野雞

關(guān)于野雞的故事，聽過兩則。

一則是母親講的，說她年輕的時候，嚴(yán)格意義講，應(yīng)該是她的少年時期吧？我樂于這樣去想―有哪一個做兒子的不希望自己的母親永遠(yuǎn)年輕漂亮呢？

那時，母親在縣城里讀書，每周必須回一次家，一是拿換洗衣服，一是拿一周的食物?？蓳Q洗衣服就一套吧？在家的時候，可以借穿姥姥的衣褲，把自己的洗干凈；而在學(xué)校，又去向誰借呢？所謂食物，也千篇一律，玉米面貼餅子，咸菜條，用面袋子盛好，一天三個，一周十八個，偶爾多一個兩個，那也是從姥姥的嘴里省下來的。

這是題外話了。

母親從縣城往家走，快到家時，看到了一只野雞，羽毛艷麗，雉尾鮮華，應(yīng)該是一只雄野雞，呆頭呆腦地在甸子上覓食。野雞怕趕，一趕就轉(zhuǎn)向了，飛也飛不高，飛也飛不遠(yuǎn)。大概是神經(jīng)太緊張的緣故。這一點(diǎn)母親是知道的，她放開雙腳一邊攆一邊大聲吆喝，像一只快樂而狡猾的兔子。野雞飛飛停停，膽都要破了，母親發(fā)狠狂奔，讓野雞更加驚慌，這一路的追逐眨眼就十幾里地，母親不累，野雞卻累了，它無奈地把頭插在樹棵子里，余下的事都不管了―它以為，自己看不見母親，母親就看不見它了，如此，它便安全了―可是，隨后，它就明白了，這是自欺欺人的把戲，母親把它的雙翅一攏，輕輕一提，便把它送給姥爺當(dāng)下酒菜了。

現(xiàn)在想來，這不應(yīng)該，所以，我們權(quán)當(dāng)軼聞聽吧。

另一則故事是我的好友王國華講給我的，而他又是聽他的好友王虎說的，說著無意，聽者有心，我把它記錄在這里。

王虎是通化人，他說他小時候，通化火車站有賣野雞的人，手里只有獵槍，并沒有野雞，卻見到外地客人便問：“要野雞不？”

如果你要，他又會問：“公的母的？”

隨你選。

無論公母，只要定下來，他便隨手揀一個磚頭，領(lǐng)著你來到火車站后邊的僻靜處，把磚頭往草棵里一丟，長長地喊一聲：“喝―喝喝喝―喝―”

一群野雞便飛起來了。

賣野雞的人端起槍，不慌不忙地瞄著，如果你要公的，他就打公的，如果你要母的，他就打母的，一槍下去，野雞落地，十塊錢一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錢貨兩清，你登程，他去尋下一個生意。

現(xiàn)在想來，這也不應(yīng)該，如果不這么打，野雞怎么會成為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呢。

我在東部山區(qū)小住的時候，每天清晨會去離村子三里余的山泉邊打水，我喜歡用山泉水泡茶―以蘇東坡的說法，一沸水太嫩，三沸水太老，所以，只用二沸水―泡碧螺春，上頭茶，以溫水入杯，少許，填入茶葉，待葉芽全部展開，高沖低泡，一杯的鮮綠。

這也是閑話，不說也罷。

說我坐在泉子上頭看書，看瑪麗·奧斯汀的《少雨的土地》，泉子的涌不是浪花般的，而是淺淺的翻滾，一涓細(xì)流沿坡而下，至那不知去處的遠(yuǎn)方。

這里并不少雨，所以，我對“少雨的土地”有更多的憐憫。

有一只雌野雞，帶著二十幾個孩子來泉邊喝水了，它們沒有看見我，所以，母親有絕對的權(quán)威和自豪，孩子們亦是歡暢無比，它們彼此互應(yīng)，陣陣唱鳴，直至泉邊，將喙插入水里，猛地仰起脖子，嘴里發(fā)出氣泡碎裂的聲響。

真甜啊。

我本想跳起來，大聲地嚇唬它們一下，可是，眼見著這幅“母子歡暢圖”，又怎么會忍心那樣去做呢。

灰喜鵲

在我寫作的木亭的東南方向，有一個并不寬大的渠口，它的上端是一眼深水井，每天早晚為內(nèi)湖供水，以促進(jìn)內(nèi)湖水系的循環(huán)，保持水質(zhì)的鮮活。由于經(jīng)常受到?jīng)_刷，渠口十分干凈，并總積存少許清水，清水潤涼，可以直接飲用。

渠口側(cè)面的堤坡上，種著七八棵山楂樹，春天開白花，秋天結(jié)紅果，是花栗鼠和灰喜鵲的最愛。渠口正對面有一片杏林，說是“林”，其實(shí)總數(shù)不過三五棵，只是種得過于集中，所以，給人一種“林”的感覺。杏子有甜有苦，分辨這甜與苦十分容易，只要看樹根處的落果便能知道?；ɡ跏笊蠘洌龅教鹦幼?，就“一吞而就”，而遇到苦杏子，剛剛咬一口便丟下樹去，所以，苦杏子的樹下盡是殘破的杏子，遇到雨天迅速霉?fàn)€，空余一地的果核兒。

每天下午兩點(diǎn)多的時候，會有成群的灰喜鵲從園外飛來，它們互相啼鳴著，纏繞著，忽而前，忽而后地扎入園來，紛紛落在渠口處，喝水的喝水，洗澡的洗澡，打鬧的打鬧，灰喜鵲的頭、頸是黑色的，背脊是灰色的，翅膀是藍(lán)色的，無論在天空飛翔，還是在近處棲息，它們的樣子都十分美麗的。

灰喜鵲屬于雀形目，鴉科，屬中型鳥，外形酷似喜鵲，但比喜鵲略小。我們學(xué)習(xí)《詩經(jīng)》的時候，《召南·鵲巢》里有“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一句，所謂“鳩占鵲巢”的鵲就是灰喜鵲。按說灰喜鵲是聰明的，怎么會接受這樣的欺負(fù)呢？

我的朋友田成林家的小院里有一棵桑樹，每年七月的時候，桑葚暗紅，沉甸甸地壓彎樹枝。這個院子離植物園不遠(yuǎn)，所以，下午三點(diǎn)多鐘，洗完澡的灰喜鵲便集體襲來，密麻麻落了一樹，不一會兒的工夫，滿樹的暗紅就會出現(xiàn)一塊“斑禿”。

似乎聽誰講過，灰喜鵲像烏鴉一樣，會入室盜竊。如果是夏天，你離家時忘了關(guān)窗戶，恰好桌子上又有好吃的東西，灰喜鵲便三五成群地飛來，幾只站在窗臺上警戒，幾只進(jìn)到房間里美餐，如此輪換，吃好為止。大飽口福，自是欣欣然，喜喜焉，互相朋引著飛走，竟是這么神不知鬼不覺??！

螞蟻

《舊約》中有這樣一句話，叫：“去觀察螞蟻的動作，可以得到智慧。”

在東部山地居住時，我曾認(rèn)真思考這句話。螞蟻想做一件事，不達(dá)目的，決不罷休。中國有句農(nóng)諺―螞蟻搬家要下雨。如果大暴雨將至，或者江河即將泛濫，螞蟻都有感知，它們會浩浩蕩蕩地搬家，搬上高崗，搬到安全的地方。這種避開危險的意識是難能可貴的。螞蟻在水里可以生存兩個星期，不到最后一刻，它們不會輕言放棄。螞蟻珍視集體的力量，無論干什么事，都不會偷奸耍滑，每一份子都盡其全力，直抵成功。

螞蟻的智慧多么偉大！

夏天的時候，有人會提著水桶到山上去捉螞蟻，因?yàn)槲浵伒乃幱脙r值很高，常有商販來收購，所以，捉螞蟻也被視為致富之道。這些人捉螞蟻的方法很巧妙，帶幾把新的刷鍋用的刷子，沾上糖水，放在蟻穴的周圍，螞蟻嗜糖，很快就會爬滿刷子，捉蟻人見螞蟻多了，就拾起刷子在水桶邊沿用力地磕碰，使螞蟻紛紛落水，從此墜入苦海，回頭無岸。

我不會去捉螞蟻，但我可以和它們一起游戲。

看書看累的時候，我就散步到林地邊上，找一個龐大的蟻穴，觀察螞蟻的活動。偶爾可以看到螞蟻翻蛋，不知是要搬家，還是分家另過了。在螞蟻的家族中，權(quán)利最大的當(dāng)是蟻后，她只負(fù)責(zé)補(bǔ)充營養(yǎng)和生育，其他都一概不管；最逍遙的是雄螞蟻，它只管交配，不需參加任何勞動；最苦的是工蟻，同樣是雌蟻，它們遠(yuǎn)沒有蟻后那樣舒適、快樂，也失去了做母親的滿足感。終日奔波，不停勞頓，擴(kuò)大巢穴，采集食物，飼養(yǎng)幼蟲，直至老死。

螞蟻的交配是在空中完成的，雄蟻交尾后不久就會死去，留下新的蟻后過著孤單的生活，不過，蟻后的“孀居”并不會持續(xù)太長時間，等到幼蟻長大，她便開始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這樣的日子短到十幾年，多到幾十年，最多可達(dá)五十年，可見養(yǎng)優(yōu)處尊也是長壽之道。

剛才說到螞蟻翻蛋，不由使我想起法布爾在他的《昆蟲記》中所記述的紅螞蟻，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強(qiáng)盜，它們長途奔襲到另一個家族去，搶奪人家的卵，運(yùn)回自己的巢穴―不要以為它們有什么至真至善之心，要為這些即將孵化成幼蟲的孩子充當(dāng)慈祥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它們根本就是用最小的代價把這些孩子養(yǎng)大，然后，逼迫它們成為這個種群的奴隸，一生為它們耕耘，一生不得逃脫。

小的時候，還聽父親講過，說冬天的時候，螞蟻會把蚜蟲、介殼蟲、角蟬、灰蝶的幼蟲搬運(yùn)到自己的洞穴里過冬，不過，這和紅螞蟻一樣，不是它們大發(fā)善念，而是它們要刺激這些“奶?！迸判埂澳堂邸?，從而使它們獲得過冬的食物。

這也算是螞蟻的智慧吧？

在東部山地，我和螞蟻?zhàn)鲞^這樣的游戲，找到龐大的蟻穴后，用白糖在地上寫字，不一會兒，螞蟻來搬糖，那些字就會顯形了。那些字是什么呢？你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不過，我寫的最多的是：德北愛螞蟻。

消失的身影

2010年9月17日，植物園里的長頸鹿死了。我叫它“長脖子小姐”。長頸鹿的平均年齡是15歲，而“長脖子小姐”已經(jīng)17歲了，按此推算，叫它“長脖子老太”更貼切，可是，陽光下的它實(shí)在太美麗了，每次見她，我都會想起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小說《情人》的開篇：有一天，在某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他向我走來。他對我說，我見過你，那時你很年輕，他們說你十分美麗。你現(xiàn)在依然很美，甚至比年輕時更美。和你的青春美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得容顏……

“長脖子小姐”的家很遠(yuǎn)，在上海。1998年，它來這里落戶，到它死亡，它已經(jīng)在植物園生活12年了。1998年，我在北京駐寨，一直到秋天才回來。兒子對我說，爸爸，植物園來了一頭長頸鹿，你帶我去看看唄。我就帶著他去了。長頸鹿實(shí)在太高了，它一抬頭，就可以夠到柳樹的樹梢兒，而我和兒子站在它的面前，顯得非常渺小。

兒子問我：“它有名字嗎？”

我隨口回答：“有啊，它叫‘長脖子小姐’。”

兒子又問：“長腿叔叔是她的丈夫嗎？”

我笑了，說：“不是，它們是朋友?！?/p>

兒子歪著頭想了半天，說：“長腿叔叔家住在美國，‘長脖子小姐’的家住哪兒啊？”

我說：“非洲?！?/p>

兒子說：“他們離得那么遠(yuǎn)，怎么會是朋友。”

我指了指兒子的胸口，說：“在你的心里，他們見面了?！?/p>

那天下午，兒子開心極了。我們把手合攏在嘴邊，大聲喊：“長脖子小姐，長脖子小姐?！?/p>

長頸鹿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們，然后向我們這邊走來，隔著柵欄，它叉開雙腿，脖子長長地向前探著，仿佛在和我們打招呼。我們也努力地探著身子，想觸摸它的臉龐?？墒牵覀兙嚯x還是太遠(yuǎn)了，我們的姿勢不像是要擁抱，而是隔著車窗告別―火車緩緩移動，我們的雙手在空氣中飛揚(yáng)。

在“長脖子小姐”死亡的前一星期，27歲的雌象昂亞把自己的飼養(yǎng)員踩死了，這又是為什么呢？我每次入園都要去看昂亞，園里的工人都說它是一個乖姑娘呢，可它為什么會如此暴躁呢？三年前，和它一起生活的雄象死了，死于心力衰竭吧？它死了，留下了昂亞一個人。

我不知道雄象和昂亞有無夫妻關(guān)系？

它們有孩子嗎？

應(yīng)該是沒有吧！

失去伙伴的感覺是人所共知吧！

2011年的春天，我又一次進(jìn)了園子，依然是原來的路線，但是，昂亞沒有出來，“長脖子小姐”已經(jīng)仙逝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走過空蕩蕩的象館、長頸鹿館，內(nèi)心充滿淡淡的憂傷。

我的腦海中留有兩個影像。

一個是，有人拿著蘋果逗昂亞玩，它竟然把他抵在一個角落里，用鼻子輕輕地抽打他，直至把蘋果弄到手。

一個是，“長脖子小姐”的胃腸解剖中，發(fā)現(xiàn)了兩團(tuán)東西，這兩團(tuán)東西里有細(xì)鐵絲，有塑料袋，有包裝袋絲條等異物，它的胃一直在出血，其痛苦之狀況可想而知。

靈

夏末秋初，山里的早晚已經(jīng)有了涼意，風(fēng)吹亂頭發(fā)，像青草有意無意的生長。榛子樹樹葉已經(jīng)開始變紅，它們正為自己的飄落準(zhǔn)備著積極的心情―我喜歡它們的狀態(tài)，平靜地面對著漸行漸近的短暫的休眠。年輪擴(kuò)大了一圈，若漣漪蕩蕩地向外拓展，只是，漣漪有浮萍的陪伴，年輪卻只能寂寞地獨(dú)守，它們看著自己前邊的同伴的身影，內(nèi)心發(fā)散著無聲的淡笑。

生命啊，無論是存在還是死亡，始終綻放著自己獨(dú)有的光芒。

我和打柴的人一起進(jìn)山，他們?yōu)槎斓臏嘏鴦陬D，我卻只想獲得片刻的悠閑。

我手里拿著一根木棍，一邊走，一邊敲打著左右的荒草。這山里有一種蛇，當(dāng)?shù)厝朔Q“土球子”，據(jù)說毒性很大，雖比不上五步蛇尺寸之間穿心斷腸，卻也能半日之內(nèi)奪魄索魂，令人一命嗚呼。我屬蛇，卻天生怕蛇。那一年，去林語堂的老家看山，遇到一條銀蛇，通體素白，帶著淡淡的青花，如同剛出窯的瓷器，讓人不忍釋手。周邊的人都在驚呼，甚至有人去觸摸它的身體，我卻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唯恐被它的冷漠擊穿。這蛇是吉祥的象征，得遇者必定發(fā)財，可我寧可窮困，也不想從它那里得到絲縷的恩惠。

我現(xiàn)在所過的，是一片次生林，樹齡在10-20年不等，不知為什么，我一進(jìn)入到山里，耳邊就會響起油鋸的轟鳴，眼前幻化樹木倒下的混亂而緩慢的景象，內(nèi)心痛苦至極。

打柴的人囑咐我，沿著泉子走，原路去，原路回，萬萬不能“橫枝旁曳”，不然迷路了，會十分的麻煩。我又如何敢走遠(yuǎn)呢？我只是愛聽流泉的淙淙之聲，喜歡享受不被世人打擾的寧靜，有了這份寧靜，我便安穩(wěn)了！

我去泉邊洗手、洗臉、洗腳，甚至要把人也放到泉子里去，只是那泉水實(shí)在太涼了，我怕自己承接不了如此干凈的圣浴，同時，也怕自己的骯臟，弄污了這自然的誠摯的邀請，所以，才及時地讓自己的雙手停下了可笑的舉動。

有一片早落的葉子在水里，隨波而逝。

有幾枚五彩的石子在泉底，通體散發(fā)著剔透的晶瑩。

我無意間回過頭去，瞬間與它目光對峙。因?yàn)榫o張，我的身體驀地蜷成一團(tuán)，狀如待發(fā)的鉛彈，頭發(fā)也一根根豎立起來，額頭和手心沁出大粒大粒的冷汗。那是一種戒備的，自信的，又略帶嘲諷的眼神兒，同時，也帶著陌生的探究感，似乎猶疑不決，又裹挾著不甘心的躍躍欲試。見我發(fā)現(xiàn)了它，它的毛發(fā)也豎立起來，尾巴翹立，腰部慢慢隆起，眼睛越瞪越圓，胡子也盡量地向外擴(kuò)張。突然，它張開嘴巴，露出兩顆尖尖的牙齒，似乎要把體內(nèi)的力量在這一刻集中地展現(xiàn)出來―“哈―”―這是它發(fā)出的破空而來的聲音，雖然很低，但足以擊破你的身體。

我跌坐到泉子里！

它只輕輕地一躍，接著是樹葉紛紛顫動的碎響；再接著，四周恢復(fù)了常態(tài)。

大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我從驚懼中醒來，猛地捧起泉水激到臉上，讓自己從夢境回到常態(tài)。我知道我遇到了猞猁，俗稱山貍子，是兇猛的貓科動物，可以剎那擊斃鹿、狍子等大型食草動物，偶爾也會潛入村舍，獵殺家禽和家畜。我無法確認(rèn)是我侵入了它的領(lǐng)地―猞猁喜歡獨(dú)居，可靜臥一處幾日不食；還是它想攻擊我，如果是后者的話，這片山林便是我的墓地了。

于德北，作家，某年某月死于猞猁的利爪之下。這是我的墓志銘？

細(xì)想一想，我忍不住笑了。

哈哈！“長馬臉”

我叫它“長馬臉”。

是一只猴子，在猴群中特立獨(dú)行，雖不是猴王，卻比猴王更逍遙自在。它的臉特別長，幾乎占了身體的三分之一。小眼睛，眼距極短，仿佛熱戀中的夫妻，一刻也不忍分離。它的身體十分靈活，所以，能輕易地從猴山飛躍出來，坐在樹上享受周邊的風(fēng)景和絕對的自由。

我第一次見到它，是在植物園的松林里，我寫字寫累了，一個人出來散步。恰好植物園里的飯店開張，我便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瓶啤酒，坐到松林樹下看猴子打架。猴王教訓(xùn)小猴子是非常隨意的，不管它犯錯與否，想罵就罵，想打就打，而且，一旦有游人拿了吃食站到猴山旁，所有的猴子都要后退，只有猴王沿著猴山的邊緣往復(fù)尋巡，直到游人把吃的東西丟進(jìn)來―猴王愛吃的，拾起來吃；不愛吃的，便不屑一顧地走開，躺到草地上睡覺。也只有這種時候，其他猴子才獲得了吃的權(quán)利。

“長馬臉”是一只公猴子。

我想，他一定是公猴子里的特例。

猴王面對游人，他就跳到猴山下邊的護(hù)池里―游人的力氣有大有小，力氣大的，可以把食物投到猴山上；力氣小的，食物便落到了護(hù)池里。“長馬臉”不與猴王爭食，卻利用智慧為自己“另尋出路”，把護(hù)池當(dāng)成了自己豐盛而美麗的餐盒。

我第一次見到它時，它坐在我頭頂?shù)乃蓸渖希掷锱踔粋€西紅柿，有一搭無一搭地啃咬著。它看見了我面前的花生米，眼睛頓時冒出金光。它從樹上下來，試探性地走向我，一邊防范著我，一邊直直地盯視著簡便餐盒，仿佛它那樣盯視，花生米就會跑到它的嘴里。

我知道，它是討要吃食來了。我故意不理它，并把簡便餐盒緊緊地抱在懷里，同時大口吃著花生米，并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它開始抓耳撓腮，來回跳動，以期引起我的注意，可我已經(jīng)把臉扭到一邊去了，吃花生米的聲音也越來越夸張。它終于激了，閃電一樣竄回到樹上，把手里的西紅柿狠狠地丟下來―幸好它的投擲的準(zhǔn)確性很差，不然，西紅柿汁一定會把我的T恤給染了。我笑了，把簡便餐盒放在地上，對它招招手，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

“長馬臉”異常興奮，飛快地跳下樹來，抓起一把花生米塞進(jìn)嘴里，然后，又快速地返回樹上，躲在樹枝的濃密處，安然享受自己的饕餮大餐了。

我們就這樣相識了。

那以后，我每次去看喬喬、遷遷和大壯時，總不忘順道去看看它，當(dāng)然，口袋里基本上都揣著時令水果?！伴L馬臉”喜歡吃大櫻桃，每次給它買櫻桃的時候，它都會發(fā)出興奮的“吱吱”的叫聲，不知道是對食物的贊美，還是對我表示謝意。無論哪樣，我都很高興，人與動物的交往是簡單的，也是快樂的，你交付一份真誠，它就會還你一份驚喜。

有一次，我在園子里飲酒，不知不覺，天已經(jīng)大黑了。我收拾好東西，告別守夜的更夫，一個人沿著小路向植物園的北門匆匆行進(jìn)。月光落在地上，我的影子忽長忽短，微風(fēng)搖曳不停，青草和樹葉的擺動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頭腦微醉著，心卻清醒著，一心念著回家的溫暖，每一盞燈的明滅對我都是此起彼伏的暗示和領(lǐng)引。

突然，覺得身后有動靜，便猛地回過身去。

哈，竟然是“長馬臉”！它弓著身子，與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咫尺間距，看我發(fā)現(xiàn)了它，就原地坐下，歪著頭望到別處，手卻下意識地抱在懷里。

“你是來送我的嗎？”我問它。

它不理我。

“我說，你是來送我的嗎？”我提高了聲音。

它“吱―”地長叫一聲，然后，轉(zhuǎn)身跑掉了。

不知為什么，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我樂于把握這種想象中的溫暖，并讓它們在我的心里擴(kuò)散，從現(xiàn)在，到永遠(yuǎn)。直到永遠(yuǎn)。

夜鳥

西漢劉向的《說苑》中有一則寓言。名字叫《鳴梟東徙》。

梟與鳩遇，鳩曰：“子將安之？”梟曰：“我將東徙”。鳩曰：“何故？”梟曰：“鄉(xiāng)人皆惡我鳴，以故東徙?！兵F曰：“子能更鳴，可矣；不能更鳴，東徙猶惡子之聲?！?/p>

這里的梟就是貓頭鷹。

貓頭鷹屬鸮形目，是夜行性肉食動物，頭寬大，嘴短而粗壯，前端有鉤。臉部正面羽毛排列成盤，與貓相似，故稱貓頭鷹。東北人又稱之“夜貓子”，有“夜貓子進(jìn)室，無事不來”之說。

貓頭鷹的脖子異常靈活，甚至可以把臉轉(zhuǎn)到身后去，所以，當(dāng)你看到貓頭鷹的臉端放在后背上，千萬不要害怕，它不是有意要嚇你，而是懶得轉(zhuǎn)動身子罷了。

我第一次見到貓頭鷹，是十一二歲的年紀(jì)，我的家還住在情報所宿舍里，鄰居姓崔，是朝鮮族，家里的親戚就住在山里，所以，經(jīng)常送一些野味到城里來。我見過的有山雞，有蛇，有刺猬。還有一次，見的就是貓頭鷹，一對，裝在紙盒箱子里，眼睛又圓又大，散發(fā)著冷漠的光。那對貓頭鷹被他們殺掉吃了，羽毛凌亂了一地。聞到肉香，我的心里十分羨慕，現(xiàn)在想來，這樣的念頭生發(fā)出來都是罪惡，幸好那時還是少年，就算錯了，上帝也會原諒。

又一次見貓頭鷹就是在東部山區(qū)，夜深了，睡不著，與家里的老奶奶聊天，她說她年輕的時的事，講她如何嫁到這個家里，講幾個媳婦坐著馬車去趕集，幾乎轟動了整座縣城。正說著，忽然聽見有人發(fā)笑，嘎嘎的，像嗓子眼兒里裝了一個擴(kuò)音器。

我轉(zhuǎn)頭向窗外看去。

夜漆黑。

老奶奶說：“是夜貓子?！蓖ｎD了一下，嘆口氣，又說，“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

她摸索著下地，從炕沿兒邊上抓起拐棍兒，蹣跚著推門出去。我拍她摔倒，便穿上鞋，緊隨其后。她站在院子里，向空中無奈地?fù)]動手臂，嘴里發(fā)出“歐式歐式”的怪聲。她是盲目的，因?yàn)樗⒉恢镭堫^鷹在哪里。其實(shí)，出門的一瞬間，我就發(fā)現(xiàn)了貓頭鷹的蹤跡，它蹲立在倉房的頂部，雙翅緊緊地攏在身體的兩側(cè)。

夜色里，它的眼睛是黃色的，帶著淡淡的綠。

它無視老奶奶的驅(qū)趕，一直冷靜地把自己塑在原處。只是，它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像一個文明的智者，饒有興致地關(guān)注孩子的把戲。

山風(fēng)起來了，空氣有些涼。

我勸老奶奶進(jìn)屋，她卻固執(zhí)地側(cè)耳傾聽，確認(rèn)貓頭鷹已經(jīng)不在，才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緩緩地回到屋內(nèi)的炕上。其實(shí)，貓頭鷹還是在那里呢，它像一個盡職盡責(zé)的勇士，守護(hù)著自己的真實(shí)的夢想。也許，老奶奶的兒子，也就是這家的男主人說得對—倉子里的老鼠太多了。

那夜，我做夢了，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貓頭鷹。

我一直飛，呈滑翔之態(tài)。翅膀尖劃破空氣，耳邊盡是“嘶嘶”的口哨聲。

有一點(diǎn)我一直弄不明白，我想笑，但我怎么也笑不出它那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