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險記

◎ 王 江

歷險記

◎ 王 江

我的父親是山東萊陽縣一所小學的教師，從事黨的地下工作多年。為解決地下黨活動經(jīng)費不足的問題，他經(jīng)常把家中的一些土地變賣出去，我們原本富裕的家庭，生活因此變得愈來愈困難。好在爺爺是個開明人士，非常支持父親的革命工作，主動擔當維持家中安定、教育下一代之責。家中經(jīng)濟越來越拮據(jù)，我只上了幾年小學，不得不輟學，到當?shù)匾粋€小廠做手工，半工半讀。

抗戰(zhàn)全面展開后，八路軍派出宣傳員到山東省萊陽縣萊東縣宣傳、組織群眾抗日，揭露日本法西斯的殘酷暴行，宣傳中國共產(chǎn)黨的抗日主張，宣傳婦女解放。當時，萊陽已成為敵占區(qū)，盤踞在縣城的鬼子經(jīng)?！皰呤帯?、“清鄉(xiāng)”，攪得雞犬不寧，人民群眾對敵人切齒痛恨。當時，我積極要去參加八路軍，要去殺鬼子，堅決不做亡國奴。爺爺以我是個女孩子，年紀小，而我爸爸參加革命不在家為借口堅決反對。從此，參加八路軍、打鬼子就成了我美好的心愿。

不久，機會就來了。那是1941年農(nóng)歷六月，我剛剛16周歲。當時，八路軍在萊陽地區(qū)開辟了部分根據(jù)地，成立了萊東縣委（聯(lián)合會）、縣政府，先前從事地下斗爭的王訥即我的爸爸擔任抗日民主政府的縣長，鬼子、偽軍揚言要“剿家、燒房子”。這立即引起縣委的高度重視，為保證我們的安全，縣委立即派出一名同志將我們姐弟四人（我哥哥已經(jīng)參加了革命，在縣委工作）接到根據(jù)地。

一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四周一片寂靜。來接我們的同志悄悄地進了村，輕輕地敲開門。我們姐弟四人默默地跟爺爺、母親告別后，就跟隨這位同志悄悄地出了村。我們不敢從村莊里走，只能繞著在通往根據(jù)地的山地小道上疾行。農(nóng)歷六月，山路兩側的高粱、玉米已長到一人多高了，青紗帳不僅能遮擋我們的行蹤，高粱、玉米棵“嘩嘩”的響聲，正好能淹沒我們急匆匆的腳步聲。那位同志走在前面，手中拿著一把哨子，我們姐弟四個跟在他后面，與他相隔一段距離。我們事先約定了一個信號：一旦遇上危險，他就吹響哨子；聽到哨聲，我們姐弟四人立即分散到高粱、玉米地里隱蔽起來。欣慰的是他手中的哨子一直沒有響。走了一夜，快接近一個村子時，剛踏上一塊農(nóng)民用來打糧、曬糧并堆有很多的草垛、麥秸垛的場頭，突然，前面?zhèn)鱽硪宦暎骸翱诹?！”聲音極其宏亮、嚴厲，我們頓時都被驚呆了，不知道前面是自己人還是漢奸。即使是自己人，接我的同志也不知道今晚的口令是什么。但他反應迅速，立即掏出自己的手槍，遞給我的弟弟，讓他把手槍塞進草垛里，并讓我們迅速分散隱蔽，自己應付哨兵。這時，對方拍了幾聲巴掌，他也回應了幾聲巴掌。經(jīng)過幾次試探，對方原來是自己人。此刻，緊張氣氛頓時煙消云散，我們各自從草垛、麥垛等后面出來，也把手槍從草垛里抽出了。翌日，我們安全地進入了根據(jù)地。

我一進入根據(jù)地，就被安排到訓練班（受訓班）進行一個星期的學習、訓練。結束后，進入“各救會”（各界抗日救國會），做群眾工作。當時，做群眾工作是一項艱苦而又危險的工作，經(jīng)常要到敵我爭奪的村鎮(zhèn)宣傳、發(fā)動、組織群眾，摧毀保甲制。所謂敵我爭奪區(qū)，是指根據(jù)地和敵人據(jù)點中間的一片地區(qū)，八路軍、游擊隊經(jīng)常去，鬼子偽軍也經(jīng)常來。爭奪區(qū)一般遠離根據(jù)地，近的有幾里，遠的有十幾里，有可能遇上敵人或被敵人包圍。那時，鬼子、偽軍、漢奸也經(jīng)常到這些村莊去進行反動宣傳，把八路軍、新四軍、游擊隊描繪成“會吃人的妖魔鬼怪”，每天“要吃一名小孩”，村民極端恐慌，對八路軍、新四軍、游擊隊避而遠之，閉門不見。我就經(jīng)常與工作隊一起到這些敵我爭奪的村鎮(zhèn)去做群眾的思想工作。由于到這些村鎮(zhèn)去是非常危險的，為了自衛(wèi)，沒有槍，我就在腰上插了兩顆手榴彈，一顆準備送給敵人，一顆留給自己，與敵人同歸于盡，決不投降。我與同事們都懷著這樣的決心到敵我爭奪區(qū)，深入到老百姓家中，幫老百姓干活，嘮家常，接近群眾，在勞動之中做群眾的思想工作。不久，我們就在村上成立各種群團組織如農(nóng)救會、青救會、婦救會、兒童團等，在此基礎上再建立武裝組織如自衛(wèi)團、民兵等，逐漸把根據(jù)地四周村鎮(zhèn)的群眾發(fā)動、組織起來。

到了同年11月，我參加革命工作已半年，經(jīng)受住了殘酷斗爭的考驗，同月，我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不久，擔任萊陽縣一澤口區(qū)婦救會會長。有一天，我和同志們正在野頭村的一個巷子中開村民大會，有100多名群眾正在聽我們的宣講。突然，一名在村外放哨的兒童團團員提著紅纓槍，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跑進會場大喊：“大姐，大姐，不好了，敵人來了?！蔽耶敊C立斷，先組織群眾疏散。這時，敵人已到了村頭，情況萬分危急。容不得我多想，就和同志們翻過將近2米高的墻頭，向東邊的山上跑去。偽軍看到我們往山上跑，害怕中游擊隊埋伏，停止追擊，只是在我們身后胡亂放了一排槍，就回到了據(jù)點。我們也就安全地脫險，回到了根據(jù)地。

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中，我不斷地在磨礪中走向成熟。心中沒有畏懼，只有對鬼子的仇恨與高昂的斗志，即使面對敵人的血腥恐怖，我也沒有產(chǎn)生任何動搖。1942年冬，萊陽縣二區(qū)的一名負責人姜英珊和她的堂妹姜排珊兩人來到一個村莊，準備開村民會。前一天，就通知了該村的保長，把村民集中起來。由于走漏了風聲，她倆剛剛到保公所，就被敵人包圍了，姜英珊她們來不及掏出身上的手榴彈就被捕了，被押到萊陽縣城的鬼子據(jù)點里?？h委、地下黨組織幾次組織營救，終因情況復雜，敵人看守嚴密而沒有成功。過了幾天，鬼子把她倆捆綁在縣城廣場上的兩根木樁上，把老百姓都趕到廣場上，開“處決兩個女八路”大會。我的外婆聽到鬼子要“處決兩個女八路”，以為是她的兩個外孫女，也來到了廣場。會場戒備森嚴，崗哨林立，鬼子的兩只軍犬張著血盆大嘴，跟它的主人一樣窮兇極惡，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倆。她們被鬼子打得皮開肉綻，寧死不屈，沒有叛變投敵，沒有出賣同志。兩只兇殘的軍犬被她倆身上的血腥所刺激，不斷地狂吠，欲向她們撲去，面目猙獰，極為可怕。鬼子、漢奸胡講一番之后，兇殘的一幕開始了，兩只早已紅了眼的狼狗被鬼子撒開了，撲向她們倆，衣服帶肉被一塊塊地撕扯下來，兩個人立刻成了血人，她倆高呼：“共產(chǎn)黨萬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最終壯烈犧牲。

鬼子的殘暴沒有嚇倒我們，英雄的壯舉反而激發(fā)我們的斗志。在每周的黨小組會上，我們除匯報思想、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之外，都對黨進行宣誓：如果我被捕，不叛變，不投敵，不出賣同志。

就在姜英珊和姜排珊姐妹倆犧牲不久，區(qū)委接到縣委的指示，派我到離根據(jù)地很遠的一個村子去宣傳、發(fā)動群眾。當時，我正值感冒，身體比較虛弱。我們在夜里出發(fā)，將近天亮時，才到達這個村。縣委、縣政府汲取上次教訓，這次，派了縣大隊的幾名同志來保護，大隊長梁鳳君與我們一道前往。一到村子，縣大隊的同志就在村外敵人可能來的方向上布置了崗哨。根據(jù)事先計劃及分工，我和同志們在老百姓家吃完早飯，就挨家挨戶與群眾談心，動員他們去開會。另一部分同志在村里貼標語、寫標語。

我們剛端起碗，就聽到村東頭“叭、叭”幾聲槍響，旋即，槍聲大作。我急忙跳出院門，向東一看，敵人已到村頭。敵人的刺刀在早晨陽光的照耀下，發(fā)出一片寒光。情況又到了萬分危急的時刻。我意識到這次敵人不僅來得多，而且來得突然，自己有可能兇多吉少。于是，我跟隨著同志們一齊向北，朝根據(jù)地的方向跑。北面是一片山芋地，山芋還沒有被挖出來，一壟一壟的，高高低低。山芋經(jīng)霜一打，葉子都已掉落，只剩下一條條互相縱橫交織在一起的藤子，稍不注意就會絆腳、跌倒。我一次次地被絆倒，一次次地爬起來向前跑。由于感冒，身體還沒有恢復，經(jīng)這么一折騰，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兩條腿已不聽使喚，身子開始打晃，眼冒金星，逐漸地落在了隊伍后頭。而后面的敵人已經(jīng)追了上來，距離我也只有幾十米了，已能聽到敵人“抓活的，抓活的”的喊叫聲。這時，我看見從前面沖過來兩名縣大隊的同志，一人抓起我的胳膊，飛快地向前奔跑；另一人，則臥在地上，向追上來的敵人投擲了一顆手榴彈。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已聽不到敵人的喊叫聲了。我已完全累癱了，大口地喘氣，想休息一會兒再走。縣大隊的同志告訴我：現(xiàn)在我們還沒有完全脫離險地，不能休息，必須繼續(xù)向北走。于是，他們架起我繼續(xù)前行，直到進入根據(jù)地。

事后我才知道，縣大隊的一名同志（哨兵）犧牲了，工作隊的一名同志被捕；幫我脫離險境的兩名同志其中一個就是縣大隊隊長梁鳳君，他看見我快要落入敵手，不顧個人安危，沖過來打退我身后的敵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知不覺間到了1943年的7、8月之間，這是抗戰(zhàn)相持階段的最后一年。由于鬼子想挽回越來越頹勢的戰(zhàn)局，變得更加殘暴，不斷地對抗日根據(jù)地進行大掃蕩，實行“三光”和“蠶食”政策，我們的根據(jù)地愈來愈小?？h委、縣政府積極響應黨中央的精兵簡政的號召，大量地裁減干部，我也屬裁減之列。由于我年紀小，剛18歲，經(jīng)過刻苦學習，考入山東省立膠東公學，這是一所我們黨辦的公費學校。到1944年寒假，就近的同學都回家了，我以及一部分沒有回家的學生就被學校組織起來到敵占區(qū)去做宣傳工作，經(jīng)常拿著喇叭到敵人據(jù)點去喊話。學?？紤]到我在入學之前已做過兩年多的群眾工作，有豐富的群眾工作經(jīng)驗和對敵斗爭經(jīng)驗，就讓我一個人到一個村莊去做群眾的思想工作。我沒有猶豫，就只身一人來到該村的農(nóng)救會長家。在會長家里吃飯時，外面進來一個保丁，看見我在吃飯，就問：“這是什么人？”會長的妻子見狀，急忙回答：“這是我家的一位親戚，從外地剛剛來?！北６]有再講什么，看了我一眼就出門了。這時，我心頭有一絲不祥之感。吃完飯，我就到一個個村民家，以談心、拉家常的形式，宣傳黨的抗日政策，揭露日軍的暴行。

晚上，我借宿在會長的弟弟家。第二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色，會長的侄女就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進門就喊：“大姐，大姐，不好了，敵人到我伯伯家了！”我沒有驚慌失措?？匆姇L的弟弟家，一群人正在推磨，我對大家說：“不要怕，我來幫你們推磨。”大家擔心敵人會過來，就勸我出去躲一躲。見大家這么勸我，而我自己也擔心牽連鄉(xiāng)親們，就答應躲藏起來。會長的侄女說：“后面有一戶人家是五龍縣的，口音與你一樣，可以到他家里，即使遇上敵人，就說你是她們家的親戚，也不會引起敵人的懷疑?！蔽倚闹邪底苑Q贊這女孩聰明，就跟隨她，穿過一條大街，迅速地來到街對面這個農(nóng)戶家。這家的主人非常樸實厚道，聽說我是一名學生來村里宣傳抗日的，就熱情地答應，讓我在他們家躲藏一陣子。這戶人家緊靠街，人來人往，門一開，就能發(fā)現(xiàn)屋里的一切，顯然藏在屋內是不安全的。農(nóng)戶說，他們家屋后菜園里有一個地窖子，里面堆了一些大白菜，躲藏在那里比較安全。

農(nóng)戶迅速把我?guī)У降亟亚?，把堆在地窖門口的幾捆草移開，我就一頭鉆了進去。窖內比較灰暗，但我還是能看見地上的一堆堆大白菜。我就躲在最后一堆大白菜后面，掏出身上的一顆手榴彈，右手握著手榴彈的彈柄，左手拉著彈弦，靜靜地站在那里，心想：如果敵人進來，敵在明處，我在暗處，可以隨機應變，就是死也不能落在敵人手里。忽然，從地窖上面?zhèn)鱽硪魂嚒班獭⑧獭钡哪_步聲，我心頭一驚：莫非是敵人來了？仔細一聽，聲音不像是敵人的腳步聲。就在疑惑之間，窖門的草垛子被“呼啦”一下推開來了，從外面射進一縷陽光，會長侄女站在窖門口，一邊往里面張望，一邊喊：“大姐，你在哪里呢？沒事了。”我怕有詐，躲在白菜堆后面，一聲不響，手繼續(xù)緊握手榴彈。這時，從外面又傳來了會長的聲音：“王同志，出來吧，敵人已經(jīng)走了，沒有事了?！蔽覔哿藫凵砩系哪嗤?，把手榴彈重新插在腰間，走出了窖門。

見到會長，我詢問剛才鬼子到他家是不是那個保丁告的密？會長說，不是保丁把鬼子偽軍引來的，而是他們下鄉(xiāng)進行敲詐、恐嚇。他是會長，敵人才直接進門的。當時，一名敵人抽出刀，架在會長的脖子上，厲聲問道：“八路到你這兒來，你為什么不報告？”會長巧妙地與敵周旋，經(jīng)多次試探，他判斷敵人不知道我到過這里，這是敵人在訛詐！那時，偽軍、漢奸經(jīng)常以這為借口敲詐百姓錢財。想到這里，會長不動聲色，從口袋里掏出幾塊銀元和幾個大“煙泡”送給敵人。他們也看出從會長身上再也榨不出更多的油水來，就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聽到這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深切感激會長對我的關心保護。

在抗戰(zhàn)中，經(jīng)歷這樣的生死考驗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每次都因同志和群眾的保護而化險為夷。

（顧茂富記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