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寶珍
宋寶珍: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所副所長、研究員
2014年初,萬方老師給我發(fā)來她的劇本《懺悔》,當時我正忙著其它事,匆匆看完,心有所動,又有些茫然。直覺告訴我,這部戲有夕陽西下的蕭索,有獨立寒秋的寂寥,有回首往事的無奈,有欲說還休的困窘。兩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他們年輕時曾是摯友,“文革”時演變成“他人即地獄”的關系,晚年時糾纏于懺悔與寬恕、還原真相與選擇性遺忘的人生難題,他們在言語間爭執(zhí)、在意志上較量、在內心里掙扎、在遲暮中嘆息,彼此都想于告別此生時把心里的塊壘放下,然而到底該放下什么、如何放下、在哪里放下,卻找不到確定的答案。2015年1月,此劇由賴聲川導演,藍天野、李立群主演,作為開年大戲在保利劇院上演,演出時更名為《冬之旅》。
《冬之旅》是一部反映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坎坷人生、曲折心路的話劇。正因為主人公是走過歷史的知識分子,他們有著各自的自尊心和自我詮釋的本能,因此,含蓄之中多了幾分心機;蘊藉之外別有一番款曲折;它所揭示的懺悔,不是西方式的自我反詰,理性思辨;而是東方式的弦外之音,韻外之旨。
《冬之旅》的戲劇結構并不復雜,編劇萬方以平實的手筆在日常生活中展現人物間的心理交鋒。兩個老人的三場會面,幾段對話,將歷史與現實扭結在一起。
劇中,步入老年的老金孑然一身,在孤寂中與舒伯特的唱片相伴。一天,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造訪,他就是翻譯家、詩人陳其驤,只見來客陪著小心,拿著唱片來找老金,兩人一見面,沒有久別重逢的欣喜,卻有空氣凍結般的冷意。原來,老金與陳其驤年紀相仿,他們的命運,隨著20世紀的歷史起伏跌宕,裹挾在一起,恩怨交錯,愛恨交織。通過兩人的對話,我們可以還原他們曾經的過去:抗戰(zhàn)時期他們相濡以沫,解放初期他們同舟共濟,然而到了“文革”時期,中國社會陷入到集體性的歇斯底里,對政治壓力的心理恐懼扭曲了人們的心智,也造成了老金和陳其驤徹底決裂的悲劇。
“文革”一開始,陳其驤首當其沖,在被造反派打壓折磨時,他被迫屈從,竭力坦白,把老金給他的信件交了出去,他用出賣朋友的方式謀求自保,而老金卻被捕入獄,絕望自殺,所幸被人救起,此間,老金的妻子沒能熬過浩劫,含恨而死。那一段傷心往事,那被出賣的冤屈,家破人亡的慘劇,成為老金心里永遠的痛,他鄙視陳其驤的懦弱和無恥,本來打算與之老死不相往來,可是陳其驤卻找上門來。
陳其驤之所以硬著頭皮來找老金,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鞠躬道歉,請求寬??;而真實的意圖卻是,他作為功成名就的學者、專家,正在撰寫回憶錄,在寫作中遇到了難題,那就是如何展現“文革”時期的個人經歷,如何面對難以啟齒的過去,只要當事人活在世上,那件讓他蒙羞的往事就 “繞不過去”,而一旦他的描寫不被對方接受,那些可怕的記憶挾著激憤,就有可能被別人揭開,被世人擴散,造成令他心悸難堪的現實境遇。他絕不想招致那樣的后果,因此,他必須求得老金的諒解,只有“相逢一笑泯恩仇”,他們才能形成不爭的默契。
老年人的糾結總顯得可憐,無奈,因為他們的思緒繞不開回憶,而生命之軌卻無法逆行。作為老人,他們越是接近人生的終點,越會回望和檢索自己的人生。然而去日無多,懺悔與救贖,自省與解脫,卻像天平的兩端,互相牽扯。
《冬之旅》表現了老金與陳其驤彼此扭結的荒誕關系,以此顯現懺悔的不易和寬容的艱難:陳其驤謙卑地登門道歉時,老金對被傷害的經歷無法釋懷,陳其驤只好留下長達十幾頁的書信,表白自己的誠摯;老金確診患上腸癌后,陳其驤前來探望,兩人不自覺地試探對方的心思,老金怒斥陳其驤當年對自己的傷害,而陳其驤心臟病突發(fā),一時間搞得老金措手不及,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老金曾經要求陳其驤在回憶錄出版之前,讓自己先過目那些涉及他們恩怨的文字,然而陳其驤卻置之不理,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這讓老金很失落并怒不可遏,他準備揭穿陳其驤的“老底兒”,而此時傳來了陳其驤患上老年癡呆癥的消息,在死神和遺忘面前,老金被迫放棄還擊,選擇與現實和解。然而病苦與死亡并不能化解所有的心結:
老 金:活在過去是非??膳碌摹?/p>
陳其驤:深夜兩點鐘的清醒最可怕,你同意嗎?
老 金:現在不一樣了……
陳其驤:怎么了?
老 金:現在沒有什么再能折磨我了。
陳其驤:我……我不大相信。
老 金:(微笑)如果我說我愛你,你相信嗎?
陳其驤:(驚詫)愛我?你?……對不起,我們認識嗎?
老 金:從前認識。
戲劇結尾,老金與陳其驤的這段對話具有互文關系,卻寓意不同、心思各異……
《冬之旅》一劇中的中心事件是陳其驤回憶錄的寫作和出版,至于為什么非要寫一部回憶錄,陳其驤自己如是說,“人并不是記憶的主人,記憶非我們所能控制。是記憶控制你,擁有你,而不是我們擁有記憶”。因此這本回憶錄不僅是他個人一生的總結,更是合理化、人性化自己的記憶,并控制和影響后人記憶的一種有效方式。
如果沒有此書的出版,陳其驤還會不會登門道歉呢?按照劇本的規(guī)定時間,他第一次登門是在上世紀90年代,也就是說,從“文革”結束到兩人開始交談,中間隔著十多年,陳其驤不曾有過主動的道歉。這足以讓人推理,道歉到底是謀求和解的努力,還是對過去選擇性遺忘的必需?
陳其驤出版了回憶錄《水上的名字》,老金熬過了一次次大手術,進入風燭殘年?!端系拿帧肥艿酱蟊妭髅降闹匾暫蛨蟮溃o陳其驤帶來新的巨大聲譽,他儼然是反思歷史、剖析靈魂的文化大師。而老金卻憤怒了,他發(fā)現,陳其驤居然把寫給他的所謂道歉信,放在回憶錄里發(fā)表,所謂道歉,不是對著他老金,而是對著不明真相的大眾,以此謀取同情,贏得贊譽。老金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他要寫出并發(fā)表自己的回憶,這是他最后的絕地反擊。然而,陳其驤又“癡呆”了,他“認不出”老金寫來的信,他孫女說,自回憶錄出版后,爺爺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人們不禁要遐想,是什么攪擾了他內心的平靜,讓他有如坐針氈般的惶恐?他與老金之間的傷害與被傷害,到底有多么嚴重?他的內心焦慮是出于知識分子的自?。窟€是出于恐怖到靈魂顫栗的噩夢?
后來,兩位老人在公園里相遇,陳其驤已認不出老金是誰,而老金自知去日無多,他也希望解脫,于是把自己寫好的文稿交給陳其驤,讓他燒毀。而陳其驤則大叫著:“燒掉,就是為了消失,不留痕跡,一點痕跡都不留,一丁點都不留。”他迫不急待地將其付之一炬。
然而吊詭的是,后人只能從陳其驤的書里了解過去,也就是說公眾記憶依賴的將是陳其驤的一面之詞,而他當年對老金犯下的過失以及老金內心的悲劇卻泯滅無跡。很多人看了整個戲,覺得它對文革悲劇和人性內涵揭示得不夠深,不夠狠,而在筆者看來,這樣的揭示已然顛覆了舊有的史觀,戳破了所謂真相的虛幻。
老金和陳其驤其實是兩種人,從他們的對話里可以看出端倪:
老 金:(喃喃地)難道就沒有不變的標準?
陳其驤:你說什么?
老 金:這世上沒有不變的標準嗎?
陳其驤:(思索片刻)沒有。我認為沒有。
老 金:原來你是這么想的。
陳其驤:地球上、宇宙間,唯一不變的事就是變化。這不是我說的。
因此,陳其驤在“文革”中選擇麻木,“文革”后選擇遮蔽,希望“過去化作一團混沌,一團虛空?!倍辖饏s是相信或者一直在尋求“世上不變的標準”,如果一切事物和道理都是變化著的隨機、隨意,那么好壞、善惡、是非的邊界又在哪里?
老金為人并不偏執(zhí),他也想忘卻,他對陳其驤說,“沒有什么原不原諒,我的態(tài)度是一貫的”。“我從來沒有和人說起那件事,過去的多少年和任何人都沒有提過。怎么,這還不清楚嗎?”作為受害方,老金不能夠輕易原諒加害方,也從一個側面顯示出傷痛的分量。表面上老金是強勢的,自尊的,執(zhí)拗的,然而實際上只有他獨自承受內心的憂傷。他本身的善良和學識、教養(yǎng),讓他無法報復別人,也無從表達憤怒,只有在沉默中獨自療傷。陳其驤的到來,讓他受傷的心靈再一次經受撞擊,他唯一能夠要求陳其驤的事,就是說出真相,表現真誠,但迫于種種顧慮,陳其驤做不到。對于陳其驤和他的回憶錄,甚至未來的公眾記憶,他已經無能為力。老金的結局是令人唏噓的悲劇。這是一個知識分子孤傲的性格悲劇,也是一個歷史性隱痛壓迫在個人心上的悲劇。
《冬之旅》沒有再現往昔的歷史,而是通過兩位老人的會面交談,從他們帶著痛苦記憶的追述中,揭示如何面對人性復雜與歷史悲劇的問題。垂暮與死亡是他們共同的境遇,而令他們糾結的個人歷史卻逐漸遠去,并漸趨消失。在現實層面,在死神面前,善惡得失的爭執(zhí)似乎已失去意義。陳其驤在 “文革”過后多年,他可曾剖析過自己的內心?質詢過自己的人性?在戲劇里,我們看不到這樣的個人企圖,相反,卻深感其出于個人利益,顧慮重重,精于算計。
作為知識分子的陳其驤自然不乏智商、情商,他采用“柔情感化法”,不僅親自登門,奉送唱片,鞠躬道歉,而且用當年在學校舍身救人、我對你有恩的姿態(tài),軟化隔膜,避開矛盾,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有時也采用“金蟬脫殼法”,老金問他當年的事,他多半是在“顧左右而言他”。
陳其驤慣用心理學中的“外部歸因法”,巧妙地辯解和開脫個人罪責,他之所以出賣朋友,是因為“文革”環(huán)境險惡,造反派百般折磨:“他們天天審問,從早到晚,扇耳光不過是家常便飯,最甚者是讓我跪在地上學耗子叫……”,這固然是可怕的印記,也是自我悲憫的契機。他曾讓自己的孫女問老金:“犯罪的人不可饒恕,但是,不肯饒恕是不是也是一種犯罪呢?”這句話如果是受害者自問,顯然帶有自我反思的性質;而加害者反問受害者,則顯得咄咄逼人,強詞奪理。饒恕與不饒恕,是受害者的個人權力,作為加害者,你有什么理由要求別人必須饒恕,并且判定不饒恕便是犯罪?這是典型的利己主義的詭辯邏輯。
陳其驤曾經給老金講過一則寓言:“在大旱的天氣,大地干枯,一個老漢知道在很遠的地方有一眼泉水,他決定去那里挑水,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水邊,又走了一天一夜終于挑著一擔水回到家,可在他進門的時候卻被門檻絆倒了,水打翻了。結果,失去信心的老漢懸梁自盡?!比缓蟾嬖V老金,“那個老漢是我。而你,就是那道門檻。”這顯然顛倒了主客體關系,并帶有要挾恐嚇性質。
陳其驤自有其過人的處事本領,這讓他在兇險時自保,將坎坷處踏平,于碰撞時圓融。他曾經對老金說,“我發(fā)現確實還有另一個我。我看不清它的面目,不知道他藏在哪兒,偶爾瞥見一眼,不好看,難看,甚至嚇人。但是有一點很確定,我是愛他的,始終愛護他,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肯原諒,替他掩飾、粉飾,讓他繼續(xù)秘密地活著,并且還要讓他心安理得”。他在回憶錄里塑造了另一個自己,料想老金會提出疑議,便偷換概念,抬出出版法,推說發(fā)表自己寫給別人的信不知算不算違法;當憤怒的老金要直陳利害、揭他“老底兒”時,他以“老年癡呆癥”搪塞過去;甚至連老金尚未實行的抗議行動,也被他輕松化解于無形之中。
生前得失身后名,陳其驤一樣也不想放棄。到了晚年,他全部的努力就在于把“難看的、嚇人的”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而讓那位被媒體認定的具有“大無畏的精神,反思的力量,代表人類的良心在發(fā)言,閃耀著真誠的光芒”的自己存在下去。
陳其驤的懺悔看起來好像很真誠,實際上卻掩蓋著對揭開真相的恐懼,以及出于保全名聲的自我粉飾。那所謂的真相是什么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把他們全部抹去。他的懺悔信,心臟病,癡呆癥,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恐其自己也說不清。而他的回憶錄《水上的名字》既可以理解為一切都會消逝,也可以理解為漂洗得干干凈凈。
懺悔,是很多文學作品的共同主題。古羅馬的奧古斯丁、18世紀法國的盧梭,都曾以《懺悔錄》為名剖析自我的心靈;而在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筆下,主人公聶赫留朵夫只有不斷懺悔、行動,才可以自我救贖并讓靈魂得以“復活”?!抖谩吩趧”倦A段原名《懺悔》,“懺悔”是編劇萬方歷史反思的情結,也是像舒伯特的音樂一樣反復繚繞的心曲。懺悔本身牽扯著多維度的命題,諸如懺悔者的態(tài)度、行為、心理、人性,懺悔本身的思想、目的以及衍生的意義與價值。如果說“懺悔”的目的在于“求證”——求證事實的真相和持久性的公正,那么“冬之旅”的描述顯然更在意“和解”——與曾經的“冬天”和解,與自我、他者、現實、命運和解。顯然,從“懺悔”到“冬之旅”,立意中間有一個間隙。
談到此劇的創(chuàng)作動因,萬方說,“我的出發(fā)點不是寫‘文革’,最初只是想寫兩個老人的戲,老人的生存狀態(tài)、精神領域更多的是回望,因為前面的路已經可以預測到了。我自己到了60歲也會有這個感覺,所以最初定下的就是回望。而真正的出發(fā)點是我個人心中想解脫的渴望,從悔恨、不安、糾結的這些負面情緒中解脫,這也是許多人共同能體會到的情感?!母铩瘜τ谖腋赣H(曹禺)包括我也是繞不過去的一部分。傷害別人的人都希望能被原諒,記著仇恨的人也是不太愉快的,說到底就是每個人都想干凈地活著?!盵1]向往固然美好,現實卻自有其回避不了的真實,導演賴聲川也承認“這個劇有太多灰色地帶”[2],因此他要找到一種力量,讓人們心生走出黑暗的渴望。
劇中的陳其驤與老金,顯然是加害者和受害者的關系,兩人的立場和感受畢竟不同,如果懺悔是幾句虛飾的言辭,那么寬宥有何意義?如果受害者的寬容很輕易,那么加害者的悔悟是否很膚淺?如果歷史的復原僅僅依靠權力話語或書寫文字,那么敘事與真相之間是否總有距離?如果死亡能抹平所有的怨懟,那么和解的必要性又體現在哪里?還有,無論是加害者還是受害者,他們對事物的看法都不可避免地帶有主觀性,那么,真相到底如何還原?此間的公平和正義如何體現?這是《冬之旅》帶給我們的迷思。
依照現代觀念,寬容具有高尚的道德意義,可是,就因為作為受害者的猶太人決不忘記奧斯維辛的殘殺,才有效遏制了納粹的陰魂在現實人群的附體;就因為我們以寬容為代價放棄了日本侵華賠償,日本軍國主義的余孽才如此野蠻滋長,肆意猖狂。對于人性的惡,是寬容、忘怯還是追根、溯源,這是值得深思且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因為《冬之旅》的主戲集中于兩個老年人身上,又放在大劇場演出,因此布景為充實場面做得比較笨重。由于人物沒有多少外部動作,只能靠導演在節(jié)奏上掌控人物情緒的起伏,只能靠演員于細微處表現性格和心理的沖突,因此,對于演員來說,需要有人生閱歷、表演經驗、扎實功力,藍天野與李立群可謂勝任有余,這顯然也成為此劇的一大看點。劇中舒伯特樂曲的加入,烘托了主人公老金的心情,讓戲劇有一種間離,形成一種張力,它似乎帶有隱喻性質,是老金心事的代言者,也是其內心力量的象征,它是超拔于世俗生活的,但又回蕩于人物的潛意識之中。音樂成分既讓演員在大段對話里有喘息機會,也讓戲劇的反思意緒具有了凝重之氣,并且烘托了兩位表演藝術家的個人魅力。
《冬之旅》的舞臺被分割為各自獨立的左右兩個演區(qū),以此作為老金和陳其驤的居室,舞臺中間的一條石凳,代表了公園一角,這些布景具有寫實特點。而底幕附近演唱者站立的高臺,以及垂掛的薄紗,又具有抒情寫意特點。布景實中有象,虛中有意。其舞臺燈光柔和自然,沒有刻意的痕跡,透過薄紗,雪花和詩句淡淡地來,又淡淡地去,虛靜里有實在的內容。其舞臺意象有一種疏淡、深婉、憂郁的氣質和詩意。
注釋:
[1]萬方.每個人都想干凈地活著.[N]新京報.2015.1.20
[2]賴聲川.劇本找到了一種善良的方式[N]新京報.2015.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