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
聽說公安局找過你
◎金毅
1
許大金的眼鏡是一個多禮拜以前的一天晚上和老婆打架的時候摔碎的。
當時他們兩個人扭打在了一起,結果還是許大金身材比較健碩的老婆最終占了上風,許大金不僅把眼鏡給摔碎了,臉上還留下兩道清晰可見的血檁子。
幾天后,許大金的單位里要開動員會,說是順應改革要搞什么競聘上崗,局里有兩個副科級的指標拿出來給眾人競爭。論資歷、能力,許大金這回怎么說似乎都該修來個正果了。而且那幾天中午在單位里“拱豬”的時候,局辦公室主任劉健還話里有話地點了他幾回。
劉健是局里的實權人物,除了辦公室還捎帶管著局里的人事和保衛(wèi)。對于劉主任的提醒,許大金自然不敢怠慢,他不僅寫出了三千多字的自薦材料,而且在過去的一周時間里走得比平時還要晚。這么一折騰,眼鏡就沒來得及去配,只好臨時找人借來一副,度數低了一點兒,不合適。所以這些天,他瞧什么都有點兒霧里看花的感覺,打牌的時候也老是出錯牌。
2
那天是周日,原本許大金是計劃著中午在家吃完炸醬面后,去找個眼鏡店配一副眼鏡的??捎憛挼氖牵谑袌鲑I黃瓜的時候卻和賣菜的女人吵起來了。
許大金說賣菜女人的秤不準,對方說許大金的眼神兒有問題,明明秤給得高高的,卻硬說不準!一個大男人買幾根黃瓜還這樣斤斤計較的,想必也做不了什么大事。許大金聽得臉上有點兒掛不住,就罵了賣菜女人一句不太好聽的話。結果兩人大吵起來,吸引不少人圍觀。
這意外的插曲耽誤了不少時間,等許大金往家里趕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12點。大老遠的,他就瞧見自己家樓棟門口停著一輛面包車,等走進了些,才瞧清楚原來是一輛警車。幾乎是與此同時,許大金聽到有人對他說:“站住!”
“你是許大金?”一個瘦警察站在面前,冷冷地問。
“我是。怎么了?”
“這樣,你先跟我們走一趟吧?!币粋€胖警察從警車里鉆出來,聽口氣還算客氣。
“跟你們走?去、去哪?”許大金一時有點蒙。
“去哪?當然是去局里。”
“去哪個局?”
“當然是公安局了?!迸志煨α?,好像是許大金在明知故問。
“去公安局?憑什么?我又沒犯法……”
“是找你調查了解一些情況,希望你能配合?!笔菥煲桓惫鹿k的樣子。
許大金只好上了警車。兩名警察一邊一個,把他緊緊地夾在了座位中間。一路上,許大金的腦子里不斷地想著:肯定是個誤會。多虧媳婦帶著兒子一起回娘家了,得很晚才能回來;多虧現在是正午,樓外剛好沒人,避免了被鄰居圍觀的尷尬……
3
許大金被關進了一間只有一張長條椅子的屋子。
房間的玻璃很臟。他摘下了眼鏡,用袖口擦了擦鏡片,然后又重新戴上。這回,他透過窗玻璃看到有幾個警察正在院子里打籃球,還有人正在水池那兒刷飯盒……他忽然想現在是午休時間。他餓了,肚子已經不爭氣地叫了好幾遍了,可卻沒人管他,于是咽了一口唾沫,恨恨地踢了椅子幾腳。
大約下午兩點多鐘,許大金被帶到了審訊室??粗媲暗娜?,許大金說:“我是守法公民,如今被你們非法拘禁了兩個多小時,午飯都還沒吃。我要到法院告你們,你們必須要向我賠禮道歉!”
對方沒理他,而是相互耳語了幾句。
“你認識高小紅嗎?”坐在中間的那個看上去上了點兒年歲的警察問他。
“誰?”許大金沒聽清楚。
對方又重復了一遍。
這一回許大金聽清楚了,同時松了一口氣。因為他根本就不認識什么高小紅。別說高小紅,王小紅趙小紅他一概不認得,所以心里也就坦然了。他想,一定是公安局搞錯了。
“不認識,我怎么會認識呢?”許大金說。然后,他甚至還聳了聳肩膀,狗尾續(xù)貂地追加了一句,“我認識的女人很少。”
“別這么肯定,你最好再想一想。”
“不用想,這個名字我從小到大是頭一回聽說?!?/p>
三個警察這時候又相互耳語了一番。
“那么,你看看,這張照片上的女人你見過沒有?”
這時,胖警察離開座位走了過來,遞給許大金一張照片。
許大金接過照片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照片上是一個還算漂亮的年輕女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的模樣,眼睛很大,瓜子臉,長發(fā)披肩。
“沒、沒見過,我又不認識她。”許大金遲疑著說。
“對你來說,她難道沒有一點兒眼熟嗎?”
“眼熟又怎么樣?現在的女孩子都長得差不多,就算是眼熟也正常?!?/p>
“那好,請你回答6月12日的晚上你干什么去了,也就是上個星期五晚上?!?/p>
“上個星期五的晚上,上個星期五的晚上……”許大金的嘴里反復念叨著這句話。
上個星期五的晚上,應該也就是許大金和老婆打架后第二天的晚上。因為前一天晚上自己的眼鏡摔碎了,第二天早上單位又開會公布競聘兩個科級指標的名額,所以他對那天的情況還是記得比較牢的。而且,他還想起了劉健。想起劉健,他的思路一下子就變得清晰了。對了,那天晚上他是和劉健在一起的,他們一起去了……突然,他的腦袋里 “嗡”的一下。
許大金說:“我、我什么也沒干,在……在家看電視呢?!?/p>
中間那個警察聽了,哼了一聲,說:“許大金,我們已經了解過了,那天晚上你根本不在家,你出去了。至于出去干什么了,是你自己來說還是我們來告訴你?”
“我……我說,我說。唉,怎么說呢?那天晚上好像我是出去了,是到、到歌廳唱了幾首歌,別的我什么也沒干?!?/p>
“找‘三陪’了嗎?”
“就、就和一個小姐一起唱了兩首歌,別的、別的我可什么也沒干呀!”
“那好,你承認了就好。那么,你再好好看看這張照片上的女人?!?/p>
對方這么一說,許大金心里一下子沒底了。他想,這張照片上的女人他或許是見過的,可能就是那天晚上陪過他們的小姐。但他的眼鏡度數實在是太低了,而且歌廳里又那么暗,他當時的確沒有看清那個小姐的具體相貌。最主要的是,挑小姐的時候是兩人一起挑的,可后來就和他沒關系了……
“許大金,你要老老實實地把那天晚上的情況說清楚,否則對你不利!”
許大金的汗下來了,說:“是……是有點兒像是那天晚上陪過、陪過的小姐,可是,她叫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p>
“那你知道她死了嗎?”
“什么?她死了?”許大金吃了一驚。但他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解釋說:“她死了,跟我有什么關系?再說了,我可能根本就不認識她,我也可能是看錯了,我的眼鏡摔碎了,從那天晚上到現在,我一直戴的都是別人的眼鏡……”
“那你再看看這個吧!這是我們在高小紅的錢包里找到的,你的名片?!?/p>
許大金的嘴一下子張得老大,呆住了。
4
上周五的晚上,許大金的確去了歌廳。那是他平生頭一回去歌廳,他要在歌廳請客,具體地說,他要在歌廳里請局辦公室主任劉健。
那天上午開完會后,劉健找到許大金,小聲對他說:“大金呀,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一定要好好表現表現呀!”然后,劉健還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許大金一直到中午吃飯的時候都在琢磨劉健“好好表現表現”的意思。
劉健其實比許大金也大不了幾歲,但感覺上像是兩代人。他人不僅精明得很,而且老于世故,是局長面前的紅人。許大金想,如果沒有比較“靠譜”的消息,他應該不會這樣明目張膽地拿話來“點”自己。
可是,要怎樣“好好表現”呢?許大金一時有些犯難。他知道劉健平時比較喜歡泡歌廳,唱得雖說不怎么樣,但要的是那個氛圍。
當天下了班,許大金去請劉健。
許大金說得婉轉,說是想請劉主任找個地方一起坐一坐,交流交流感情。
劉健擺了擺手說:“算啦算啦,咱們是同事,有什么事情可以工作時間談嘛。再說了,我不喝酒,兩個人在酒桌上干坐著有啥意思呢?”
許大金忙說:“我酒量也不行,光喝酒是沒有啥意思。要不您看這樣,咱們先一起吃點便飯,然后再去找家KTV坐坐,痛痛快快吼兩嗓子怎么樣?”
他這么一說,劉健就答應了。
后來去的那家歌廳是劉健選的,看來是輕車熟路。
進門后,劉健說:“咱倆還是一人一個包間的好,這樣和小姐唱什么都放得開。”
許大金說:“那是,那是?!?/p>
劉健又拍了拍許大金的肩膀說:“你的事兒我心里有數。”說完,就摟著選好的小姐去了包間。
許大金自己沒有再要包間,也沒有再要小姐。他本來就對這種地方犯怵,而且心里想的是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就大廳里找了個沙發(fā)坐下。大廳里有歌舞表演,酒水總還是要點的,他便要了一杯扎啤。
許大金酒量很差,半杯啤酒下肚,就有點醉了。就是在許大金頭有些發(fā)暈的時候,那個小姐找到他說:“老板,包間里面的那位先生說,要我找你要小費。”
許大金說:“什么小費?”
那小姐說:“老板莫不是在明知故問?要請客難道還在乎這兩個小錢?”
許大金平時是最怕別人拐彎抹角說他小氣的,尤其是怕被女人看低了?,F在,連個三陪小姐都嘲諷他小氣,一時間感到有點怒不可遏。
他忿忿地問:“多少?”
那小姐說:“連同KTV包間費,還有果盤、瓜子、酒水……一共470塊,不多。”
許大金拍出五張大鈔,說:“給你,這是500塊,不用找了!告訴你,一定要把那位先生陪好了……”他從口袋里往外掏錢的時候,掉出了一張自己的名片。借著酒勁兒,許大金干脆把那張名片舉起來,炫耀似的沖那小姐一揚手,“把這個拿去,少他媽的狗眼看人低!”
那小姐卻是不惱,麻利地收起錢和名片,臨走還沖許大金拋了個媚眼,“老板,謝謝了?!?/p>
事后,許大金心里那個后悔勁就甭提了。別人去這種地方都要隱姓埋名,惟恐人知道,自己如今卻主動把名片交到了小姐手里,這不是傻到家了嘛?可他又不知道如何把名片從那個小姐手里要回來。就這樣過了好幾天,才漸漸地把這件事給忘了。他甚至想,興許人家小姐早就把自己的名片給扔垃圾箱里去了……
5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但許大金不能全部實話實說,至少他不能把劉健供出來。如果那樣的話,他的職位晉升不僅泡了湯,日后甚至都不好在機關里混下去了。
許大金看出來了,警察其實也不相信人是自己殺的。好像那個叫高小紅的三陪小姐死得很慘,警察只是想從他嘴里得到更多的線索而已。他們問許大金那天跟高小紅做了些什么,他信誓旦旦地說除了唱歌什么都沒做。他們還問那天他是跟誰去的歌廳,許大金一口咬定說,沒有別人,就他自己。
在隨后的詢問中,許大金開始 “轉守為攻”,他說自己好歹也是個公務員,去那種地方已經是臉上無光,又怎么可能跟一個三陪小姐有什么瓜葛而自毀前程呢?
但許大金覺得,反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劉健供出來,他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當然,他相信這個叫高小紅的女人肯定也不會是劉健殺的,因為前途無量的劉健更沒有必要去殺一個三陪小姐,除非他瘋了……為此,許大金甚至做好了和警方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
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公安局就把許大金給放了。送他出門的,還是那一胖一瘦的兩個警察。
許大金問那個胖警察:“我、我真的沒事兒了?”
胖警察笑著說:“你要是有事兒,也是別的事兒,因為殺害高小紅的兇手我們已經逮著了?!?/p>
6
第二天上班,許大金專門請了半天假,去眼鏡店配了一副眼鏡。戴上新配的眼鏡,他感覺自己眼前的一切都跟用清水洗過了一般干凈,也清楚了許多。
中午,劉健來辦公室找他。
見屋里沒別人,劉健把門關上,小聲對許大金說:“大金呀,不是我不幫你,聽說、聽說公安局找過你了?”
許大金說:“你、你怎么知道的?”
劉健說:“大金呀,這種事情沒有不透風的墻。你說,這種事情我能不知道嗎?”
許大金說:“這個……我是為了,我是為了,嗨,是個誤會……”
劉健說:“好歹事情已經過去了。而且,你知道的,咱們局里沒有專門的保衛(wèi)部門,這種事情都是由我負責的。正因為如此,目前知道這事兒的人除了我之外,只有幾位局領導,消息沒有擴散。大金,你放心,我是有分寸的,我會為你保守這個秘密的?!?/p>
許大金說:“秘密?我有什么秘密?這事完全是個誤會,還不是因為咱們、咱們……”
劉健說:“不要說了!大金,這當然是個誤會,要不然你怎么能回到局里上班呢?可是,就算是個誤會,這種事情在咱們這種單位里也是忌諱的。你知道嗎,有些事情是能做不能說,而且最怕跟公安扯上干系?!?/p>
許大金說:“劉,劉主任,可是……我、我是為了……唉,那、那你說怎么辦吧?”
劉健說:“原本我是為你說了話的,可出了這種事情,局領導肯定不得不考慮先把你的安排放一放,怎么說你也是被公安局傳訊過的?!?/p>
許大金說:“不是傳訊,只是調查了解情況,而且我沒有對人家說……”
劉健說:“行了行了,事情過去了就不要提了。反正我會為你保密的,你不要有什么顧慮……”
許大金說:“顧慮,我有什么顧慮?還不是因為你……”
劉健擺了擺手,打斷他:“就這樣吧!反正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兒,這次錯過了,以后還有機會,有機會?!?/p>
7
下了班回到家,許大金和媳婦又撕扯到了一起。
媳婦說:“好啊,聽人家說,你上歌廳泡小姐去了,讓人家公安局給拘留了。姓許的,沒瞧出來,你本事可不小??!你說,你給我說,你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瞞著我?”
許大金說:“我有什么秘密?我什么秘密也沒有,他們都是在胡說八道?!?/p>
媳婦說:“胡說八道?警車都開到咱家門口了,那么多人都親眼看見了,都是在胡說八道?”
許大金自言自語:“我記得當時好像沒人啊……”
那天晚上,許大金新配的眼鏡又摔碎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