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岑樓記憶

李建華

父親曾在昆鋼當過幾年“工人”，后來“下放”回鄉(xiāng)務農(nóng)。在昆鋼時有一摯友，幾十年來兩家亦如親人，至今仍有往來。記得幼時，每年春節(jié)，基本是在兩家輪流過，要么大伯家五口到我們鄉(xiāng)下來，要么我們家五口到他們家城里去。到城里過年，除了大伯早就為我們姊妹三人預備的新衣、看電視、整夜的鞭炮、溫泉泡澡外，還有每年的必備節(jié)目——趕鄉(xiāng)街子。大概昆鋼人有種優(yōu)越感吧，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安寧縣城，如當時的所有小縣城一樣，街邊房屋低矮，街道破敗臟亂。趕集天，滿街的鄉(xiāng)下人和土特產(chǎn)。所以被昆鋼的“工人”們稱作“鄉(xiāng)街子”。

到“鄉(xiāng)街子”上，我最想吃的是米線和冰棒。這些，在“官廂街”都有。其實當時我并不知道這街名這么文雅，只記得街頭螳螂川邊有一座高樓，非常高大雄偉，與附近的民房明顯不同：樓高三層，每層六面，外面房檐分六角翹起，遠望最頂層屋頂就像傘狀，頂尖上指藍天。

幾年以后，我到昆明上大學。班上有幾個安寧的同學，我問起那座高樓，一個家住縣城的同學說：“那是遙岑樓，好幾百年的古建筑呢！可惜三四年前被火燒了，據(jù)說是三個小學生玩火不小心引起了火災?！蔽毅等涣耍珡拇艘灿涀×诉@個名字——遙岑樓。

多年以后，終于弄清了這遙岑樓的來歷——嘉靖四年（1525）正月，翰林學士、狀元楊慎因“議大禮”案被貶云南永昌衛(wèi)，來到昆明。由于他的老師——安寧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年間的“四朝元老”，為官五十余年的大學士楊一清的推薦，安寧太守王白庵專門籌資，花了四年時間修建遙岑樓作為楊慎講學之地。

不得不說是天佑賢才，成就了楊慎，也成就了云南，成就了安寧。

試想當年，楊慎雖為翰林學士、當時三大才子之首，可在“議大禮”案中，連他們反對黨首領、他的父親、首輔楊廷和都被削職為民;另一首領、禮部尚書毛澄也早就知難而退，告病還鄉(xiāng);他的同僚、吏科給事中、昆明人毛玉等 16人被廷杖而死。楊慎雖被打得滿身傷痕，體無完膚，能夠生還發(fā)配，實屬萬幸！

試想當年，如不是大學士楊一清的愛才惜才，巧妙設計，楊慎來不到云南。當聽到自己的兒子將被逐出京城，發(fā)配充軍，楊廷和心里非常焦急，只得約請自己的好友——人稱“楊天官”的楊一清來商量對策：就算發(fā)配也別讓我兒子去關外受罪，也別去四川老家（怕身為狀元的楊慎丟不起這個人）。于是楊一清就跟嘉靖皇帝朱厚熜說，發(fā)配楊慎去哪都行，最好是成都，就是別去云南碧雞關。并極力描繪碧雞關的艱險：“好個碧雞關，離天三尺三;人過要側(cè)臉，馬過要下鞍;初一山上石頭滾，十五才到高峣村。三十里長坡，四十里板橋，這頭踩著那頭搖;那個鬼地方，虼蚤有半斤，蚊子有八兩，天天割草喂，叫得嗡嗡響?！敝旌駸腥詫钌饔嗯聪耗銞钌髌綍r不是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嗎？就給你整到云南這種“蠻野之地”吃吃苦去，于是當著楊一清的面就把楊慎發(fā)配到了云南永昌衛(wèi)。

上大學期間，我約著同學一起騎車到安寧溫泉。從眠山、馬街、普坪村一路沿著滇緬公路，來到碧雞關，一個長坡幾個彎道，完全可以不下車而一直翻過埡口。雖說是修筑滇緬公路時把埡口挖開降低了高度，可就算照古代的驛道，這碧雞關比起省內(nèi)其他古驛道的高山峽谷來說，也只能算是“泥丸”而已。楊慎晚年寓居碧雞關下高峣村現(xiàn)升庵祠，還常常到安寧遙岑樓講學，甚至連 60歲、70歲大壽都是在遙岑樓舉辦的。以一老邁之人能長居關下，并且能經(jīng)常翻越，這碧雞關的“艱險”，也只有朱厚熜這荒唐皇帝才會相信！楊一清的機智，救了楊慎，為云南送來了大才子！

嘉靖四年 （公元 1525年 ）深冬，楊升庵隨著幾位解差經(jīng)過千辛萬苦，或騎馬或步行，翻山越嶺、日夜兼程，花了近一年時間，終于來到了云南安寧。這“千辛萬苦”，也包含多次面臨生命危險而化險為夷。他以前主張削減錦衣衛(wèi)，對方把他恨得咬牙切齒，一路就想干掉他。他能活著來到云南，得歸功于他的老師楊一清的暗中保護。我曾讀過一本叫作《楊慎演義》的小說，寫楊慎到云南途中的艱辛，那是步步驚心。演義雖不足信，但還是有歷史依據(jù)的。

楊慎沒有辜負云南對他的接納。自嘉靖三年（1524年）被流放，到嘉靖四十年（1561年）在永昌病逝，長達 37年間，他得到了云南各方面人士的愛護、尊敬，除昆明、安寧外，還常往來于大理、保山、建水、澄江、嵩明之間，足跡幾乎遍布云南。其行蹤所至之處，常與云南學子談詩論文，研究學問，培養(yǎng)、獎掖后進，對云南文化，多有促進。尤其是給安寧，留下了一大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他既為螳螂川、溫泉、曹溪寺留下了許多詩文，還為安寧留下了“連然金方，螳川寶地”、“天下第一湯”、“文獻名邦，文光射斗”等題詞，為安寧奠定了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更為重要的是，他開創(chuàng)了安寧書院講學之風，使安寧的文治教化得以提升，燈下朗讀之聲不絕于耳，中舉入仕者也變得源源不斷。當幾十年后徐霞客來到安寧時，也不由得感慨“文物衣冠不遜中州”。

楊慎更沒有辜負楊一清的鼎力相助。不但遵先生之托為楊一清家鄉(xiāng)教育、培養(yǎng)人才，而且，聽到楊一清去世消息后，楊慎在遙岑樓放聲大哭，悲痛不已。不但題寫“相業(yè)四朝稱第一，人文六詔羨無雙”刻成石聯(lián)于大門兩側(cè)，以盛贊其師，還在樓前立下了“明大學士楊文襄公故里”的石碑，上書“四朝元老、三邊總?cè)帧⒊鰧⑷胂?、文德武功”，這也成為后世對楊一清評價的定論。

痛惜，見證兩位大儒功業(yè)的遙岑樓，留下了“滾滾長江東逝水”及無數(shù)名篇典籍的遙岑樓，沒有毀在“破四舊”的熱潮中 ，竟被幾個頑童付之一炬！

去年九月，在安寧市報社任職的老同學發(fā)了一則微信：“安寧文脈筑城，遙岑樓永安橋復活?！顿Y 600萬元的遙岑樓，根據(jù)原保留圖片和相關歷史資料重建，整個建筑分為三層，平臺采用青石板鋪設，門窗為梅花圓木窗裝飾，出檐采用粗獷、大氣的明代斗拱裝飾。”并有由他拍攝、已經(jīng)見報的新建遙岑樓圖片。

在被毀 31年后，古老的遙岑樓重現(xiàn)安寧。可是，建筑可以復制，歷史文化卻不可復制，只能留在人們的記憶中了。

“天氣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斷四時春?！庇质且荒甏簛淼?，我想到安寧螳螂川畔去尋找曾經(jīng)的遙岑樓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