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茜
周五下班時,康旭幾個要好同事嚷嚷著要他一起去吃飯,是最近剛進駐武漢的一家熱門湘菜館。同事小莫已經(jīng)在團購網(wǎng)團好優(yōu)惠券了??敌襁€挺想嘗嘗辣,可一想近幾個月手頭錢很緊,這一出去又得百把塊錢消耗在吃吃喝喝里了,劃不來。他只得把手一攤,說:“不去了,家里有事呢!”
幾個同事打哈哈說:“哎喲,和你老婆還膩著呢!這都結婚多久了!”
康旭笑笑,含含糊糊地應了幾句,“岳父岳母周末要來,得收拾收拾?!蓖隆芭丁绷艘宦???敌褚粫r也不知道再說什么,只得一邊走出辦公室,一邊假裝全神貫注盯著手機屏幕。
正巧這時,手機里蹦出來一條微信,是老婆葉慈的,“今晚加一會兒班,晚點回,你自己弄飯吧。記得到陽臺收衣服啊,七件?!?/p>
康旭走出辦公大樓電梯后,在手機上回復了個“好”,便快步出了公司大樓。武漢的天總是很奇怪,明明十月的時候晚夏還在茍延殘喘,可時間一撥弄到十一月就嗖地涼了下來。這個季節(jié)來不及看到黃昏的妖嬈了,還沒到六點天就開始染上一層水墨。沿街的店鋪已經(jīng)熱鬧地亮起了暖暖的黃光,把行人的影子印出一團一團的曖昧。離車站還有好長一段路,康旭就看到一簇簇人擁在公交車站等車。
從公司到家倒是有直達公交車,二十來站的路,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這個時間點的公交車上多是年輕人互相擁擠著,在逼仄渾濁的車廂里,大家都低頭玩著手機,指頭在手機上滑來滑去。身體親近了,可卻更空洞地映襯著內(nèi)心的疏離和陌生??敌癫幌矚g這種感覺。
下了公交車,再順著車流的方向走兩百米就到了梧桐公寓。公寓共三十五層,立在主干道邊。是個典型的塔樓住宅,一梯十來戶,每一戶都不大,每一戶都不通透。戶戶房子都像拼圖玩具一樣緊緊安插成各種形狀,繞著東西南北各個方向舒展著自己的生活。真正自住的業(yè)主并不多,多是租了出去,租住房子的全是附近上班的年輕人。
康旭從公寓電梯的十九樓候梯廳出來后,腳步糾纏了下,就向左走去。向左走是走廊的盡頭,向右走是家大門。葉慈所說的“陽臺”就在走廊的盡頭?!瓣柵_”其實就是公共走廊靠近窗戶的一角。一根光溜溜的鐵絲從墻角的這頭牽到了那頭,橫在走廊的大窗戶邊。
走廊的燈不是很明亮,窗戶邊密密麻麻曬了不少衣服,有些還滴滴答答釀著水??敌裨跓艄庀卤嬲J了幾次,才攏齊了七件自己家的衣服。
康旭抱著衣服走到家門口,一摸包,鑰匙忘帶了。他只好掏出手機給葉慈打電話。葉慈這幾天在和康旭鬧別扭,葉慈在電話里冷言冷語了幾句,算是解了氣,不一會兒就回來了。
葉慈已經(jīng)在公司吃了個蘋果,沖了碗麥片粥當晚飯。讓康旭意外的是,她回家不吵不鬧,反而緊鑼密鼓地到廚房里給康旭下青菜面條去了。這回是康旭理虧,他給葉慈泡了杯玫瑰花茶端進廚房,摟著葉慈的肩膀把杯子往葉慈嘴上碰,非要讓葉慈喝一口才罷休。好歹兩人也沒什么深仇大恨,表情和動作一親熱,葉慈繃著的臉面就松緩了不少。
葉慈煮面,康旭靠在廚房的門框上望著葉慈。葉慈和康旭一樣,都是大學畢業(yè)留在了武漢,雖然她是從小地方來的,但是早就已是大城市人的做派了?;丶伊艘欢ㄒ热ナ岸拮约壕木S持一天的妝容,先是擠一點油在臉上揉來抹去,再去用洗面奶細細沖洗,葉慈說這一道道工序叫卸妝。卸完妝,還要把外出的衣服脫個徹底,換上一套品牌家居服才肯開始做飯。康旭覺得女人真麻煩,他愛的是清湯寡水的葉慈,如今門道太多,反倒顯得做作起來。
康旭知道葉慈心里有股子氣是和房子有關。
也怪不得別人,要怪還是怪葉慈自己。前陣子,先前的房子租約到期了,葉慈說不租了。本計劃著要搬到郊區(qū)的新家去的,葉慈卻忽然有了自己的打算。過了秋天葉慈就二十八歲了,之前兩人談戀愛一年、結婚半年,倒也把人生中這些重要事項安排得挺緊湊。
接下來的大事就是生孩子了,最開始兩人還就懷孕這事猶猶豫豫,在時間上精打細算。沒玩夠,沒閑錢,沒精力,這些都是要讓人反復商榷和琢磨的問題。葉慈開始還沒太過心,可那陣子偏偏上星衛(wèi)視全是辣媽啊育兒啊懷孕啊婆媳吵架啊那些雞飛狗跳的電視劇,葉慈看多了、聽多了、談論多了,行動和思想上就有意無意地開始備孕了。
早幾個月前,康旭和葉慈一起在遠城區(qū)買了套新房。當時買的時候手頭很緊,顧不上去研究買學區(qū)房還是就近房,哪個樓盤便宜買哪個。終于遠城區(qū)有個樓盤的價位和房型都不錯,更讓人滿意的是還是精裝修的三室一廳緊湊小房型。小兩口趕緊分頭給家里做工作,緊巴巴湊齊了一筆首付,就此興高采烈地當起了房奴。
不過交房后,兩人手頭也沒多少錢買家具家電,于是便在家具賣場買了張樣品床和床墊搬回新家,體驗了半個月的新生活。
起初兩天還挺新鮮,吃完晚飯他們還手拉手到樓下花園散步。可是過了幾天早睡晚歸的工作日后,兩人開始叫苦不迭。早晨五點五十起床,晚上七點半到家,要十點入睡才可以保證第二天的工作效率。除去睡覺,真正在家里面對面交流的時間只有兩三個小時。
“生活質量完全降低了。太累了?!彼匀~慈不愿意在新家備孕了。
康旭是男的,對這事抱著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可葉慈還想到了另一層,“新房要晾晾才敢住進去懷孕。不然好嚇人。”康旭聽了微微一怔,嘴里咕噥了一下。見康旭想說什么,葉慈趕緊拿話堵住他的嘴,“這個事情必須算清楚。比如說房子晾半年后,我們住進去備孕,如果順利懷上的話,孩子出生我三十歲,你三十一歲。好嚇人,我媽三十歲時,我可都上小學啦!”待康旭還在腦子里算著時間賬時,葉慈又說:“好嚇人啊,三十歲離我們也不遠了?!彼贿B用了三個“好嚇人”,說完后又拿出手機里的日歷數(shù)起了日子??敌駸o力反駁了,點著頭。于是懷孕的事宜就這樣提上了日程。
先前的出租屋在兩人公司的中間點,不遠不近,兩人都得擠公交車。如果葉慈懷孕的話,再擠公交車就不現(xiàn)實了。所以葉慈在選出租房時,心里初步在公司附近畫了個圈。
好房子也不是說租就能租到的。葉慈的公司在武漢有名的商圈中,附近的房價節(jié)節(jié)攀升,連出租屋的價錢也水漲船高。可即使水位線搖晃得再高,空出來的出租房也被附近上班的單身白領密密地盯著。葉慈去房產(chǎn)中介公司登記時,剛剛好有一套房子上午才空出來,是十九樓,兩千塊錢一個月,一室一廳,四十平,設施齊全。
“價錢是貴了點。你看怎么辦?”康旭在電話里聽葉慈一描述,心里飛速地撥起了算盤,月租兩千,房貸四千,光是這兩樣,康旭的收入差不多就沒了。葉慈的公司是個小外企,一個月的收入只勉勉強強夠她收拾行頭。即使每個月再節(jié)約,可六千塊錢的開銷就這樣死死地把這個小家壓住了。
“老婆,那我每個月就不給你零花錢了行嗎?”康旭想借機幽默一下,給自己緩沖點時間考慮。葉慈有點不高興了,答非所問地說:“我要是懷孕了就不能住破破爛爛的出租屋了,屋子要空氣好,要敞亮,這樣對我身心有利!”康旭知道葉慈是有點小虛榮心和小姐脾氣的,忙解釋,“我就開個玩笑而已,好好好,都聽你的,以后節(jié)約點就是了?!?/p>
葉慈很滿意康旭對自己一向的寬容和寵溺,她松了口氣,“我們運氣好,這個房子比我們同事租得都要好?!彼硨χ薪?,壓低了嗓門,“那我就定了?!?/p>
放下電話,葉慈又把腳步在屋子里蕩漾了一圈,廳和室都是朝北的,雖然沒有陽光直射進來,可大太陽天也顯得明亮清爽。里屋是一米八的大床,外加一個三門大衣柜和電腦桌??蛷d擺著沙發(fā)、餐桌、酒柜。葉慈還想壓壓價,房產(chǎn)中介很老練地在一旁又是忽悠又是嚇唬又是恭維,說馬上又有顧客要來看房子,物業(yè)也告訴他已經(jīng)有一家顧客在猶豫了。葉慈不敢多耽擱,當即交了四千元的押金和一個季度六千元的房租,繼而又回中介公司約房東把協(xié)議簽下了。
既然房子都定了,搬家也就是說動就動的事,一上午就折騰完了。所有東西基本都歸位了,康旭和葉慈滿身是汗地擁在沙發(fā)上感慨,“還是住得近好啊!”康旭是辛苦了點,但是時間上至少也省了兩個小時。葉慈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看起了綜藝節(jié)目,康旭覺得無聊,便半臥在沙發(fā)上昏昏欲睡。睡眠正漸入佳境時,葉慈忽然扭過身子急急地推醒了他,葉慈一臉緊張,“好像沒有陽臺。”
康旭愣怔住了,“好像是沒看到?!?/p>
兩人在陌生的小空間里逡巡了一番??蛷d和臥室的窗戶下都是飄窗,沒辦法伸出去晾衣服??敌窈腿~慈都傻了眼,這個意外超出了兩人的生活常識?!澳憧茨恪业褂X得沒什么,不就是臨時找一下嘛!”康旭安慰葉慈。合同簽了一年,誰毀約誰交一個月房租作為違約金。動不動幾千上萬就要甩出去,葉慈心疼得要命。
葉慈嘟起了嘴不理康旭,扭身回到客廳給房東打電話。
康旭沒有跟上去,他小心地踩到飄窗上,推開窗戶向外看去。窗外是一棟寫字樓,大概有二十幾層,緊緊地逼在梧桐公寓的邊上,像是隨時要歪倒過來似的。正是白天,康旭看到大樓的每個窗戶里,都有職工坐在電腦前辦公??敌裨儋M力地把頭伸出去往寫字樓邊上斜眼看去,終于看到了公寓前的大馬路。雖然只是大馬路很短的一截,但還是聽得到樓下轟隆隆的車來車往??敌癜杨^探回屋子,聽到了客廳里飄來的聲音。
葉慈因為有點激動,聲音顯得尖聲尖氣,“那我們衣服曬哪……曬外面?被偷了怎么辦……”
接下來葉慈就沒聲響了??敌駨呐P室走到客廳,看見葉慈坐在沙發(fā)上,腿蹺在茶幾上不吭聲??敌駟枺骸靶盘柌缓玫艟€了?”葉慈說:“我和他說不通!我掛了!”康旭剛想安慰兩句,葉慈就說話了,“房東不退錢。我簽了一年啊!”
葉慈說著起身拉著康旭出了房門,筆直走到門外面走廊的盡頭。走廊那里果然有一根光溜溜的鐵絲橫在窗邊上,鐵絲上稀稀拉拉掛了幾件質地迥異的女人內(nèi)衣,邊上還有風格不同的男人外套。“一看就不是一戶人家的衣服?!笨敌裼醚劬λ南聮吡藪?,樓道里靜悄悄的。葉慈又拉著康旭在樓道里溜了一圈,再次回到鐵絲邊上時,葉慈腳一跺,“這一個樓層十來家人全在這根鐵絲上曬衣服?”
康旭見葉慈臉色很難看,心里覺得葉慈大驚小怪得有點可笑,他勸葉慈,“只是臨時住住而已,犯得著動氣嗎?”
可葉慈心里還是不痛快了好多天。
次日是星期六,康旭正在做夢,無端端被被窩外的葉慈踢了一腳。
葉慈把康旭正蓋著的被子卷了起來,口吻不容置疑,“快起床,曬被子和褥子,不然位置又被人家占了!明天我爸媽來,我們趕緊把屋子打掃下。”
康旭不想和葉慈吵,起身三兩下把衣服穿好了,接著掀起了床單,把褥子抽了出來,卷成一卷抱在懷里。小兩口一人抱被子一人抱褥子出了門。
一打開大門,兩人就看到南走廊被一床滿是小碎花的被子堵住了,窗外的陽光灑滿被面。周六是個大晴天,走廊的鐵絲必然像三國里的徐州,成了各家必爭之地?!皶駱琼敯?!”康旭提議。葉慈“嗯”了一聲,跟著康旭走進了候梯間。
頂樓也熱熱鬧鬧擠滿了被子,康旭東脧西望,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個空置的角落,他快步像獵物走去,邊走邊回頭朝葉慈招手。
葉慈吃力地抱著被子,貓著腰穿過一道又一道被子墻。葉慈這幾天最不想見到的“大姨媽”來了。大姨媽的到來把備孕的希望又趕走了。大姨媽來時還帶來了脹痛,像一根棍子在肚子里戳,時不時趁人不備捅幾下。
葉慈瞄了眼前面的男人,忽然有種莫名的疏離感。
前面的男人一米七八,高自己大半個頭,上下身的比例還算黃金。走在路街上還是很拿得出手的。男人的腦袋被褥子擠得偏向了一邊,時不時還回頭召喚下自己。不算出眾的小單眼皮兒和高鼻梁組合在一起,配上溫和的脾氣,倒也有幾分氣質。
接著葉慈再把目光移向把“氣質男”擠得有些滑稽的褥子上。褥子和男人的感情極好,比葉慈和男人認識的時間還長,它忠實可靠地陪伴著男人,從上大學至今。褥子是男人的媽媽用老棉花彈的,厚實緊致。以前褥子外面是套著一個棉布罩子的,胭脂粉色,上面密密麻麻駐扎著摩擦起的小疙瘩。
結婚后,這床褥子傳到了葉慈手中,有一天天氣好,葉慈把褥子翻出來準備暴曬一番,展平了隨手抖了抖,一股隱隱約約的霉味扇進了鼻子。葉慈很嫌棄,準備丟了,被康旭極力阻止了??敌裾f褥子是他媽在他上學前親手給他縫的,舍不得丟。葉慈沒轍,就退而求其次,把褥子保留了,臟兮兮的罩子丟了。被褥一連暴曬了好幾日,才沒了氣味。
此時葉慈忽然從那床被擠得變形的褥子上看到了婆婆的臉。有點干扁的臉,總像缺乏精氣神一般,面色灰白。發(fā)灰的臉上卻掩不住一絲絲傲慢、一絲絲刻薄。從褥子的看相聯(lián)想到婆婆的臉,如此形象的擬人手法自己也能突發(fā)奇想,葉慈在心里冷笑了下。頭頂?shù)奶栔蓖νΦ乜墼谌~慈的頭上,葉慈瞇起了眼,有點眩暈,幾天來積累的另外一股氣又從心窩里燒了起來。
在葉慈看來,戰(zhàn)火是康旭的媽先點燃的。
葉慈的婆家和娘家各自在省內(nèi)的兩個地級市,一個在東南,一個在西南。婆婆退休前是安監(jiān)局的科長,雖然婆婆是從農(nóng)村里奔出來的,可怎么說也混成了公務員,一個月有三千出頭的退休金。吃皇糧的婆婆很看不上葉慈的娘家,明里暗里嫌棄他們工人階級的出身。葉慈很早就敏銳地捕捉到了婆婆的這點小鄙夷,她忍了,強行把這些磕磕碰碰給屏蔽掉了。好歹康旭對她還是不錯的,何況婆媳又不在一起長期相處。
婆婆今年才剛退休,還不太適應梁科長這個稱呼走下舞臺。
梁科長也是個可憐人,康旭十五歲那年父母離異,康旭的親爸和另一個女人組合成了一個三口之家,生生在半路上丟下了瞠目結舌的梁科長。梁科長心里憋著一口氣,沒多久也和一個喪妻的中學老師組合起來了。婚后的日子一旦融入了柴米油鹽中,各自從前藏著掖著的短板就一點點浸透出來了。何況兩人是各帶著一個孩子走到了一起,到底還是欠缺強有力的黏合劑。梁科長和高中老師老孟以AA制持家,各自負擔各自孩子的生活。
老孟退休后迷上了攝影,整天和一幫協(xié)會里的成員搗鼓在一起,全國各地到處跑。梁科長寂寞了一陣,失落了一陣,郁郁寡歡了一陣,終日無所事事。有朋友約她去老年大學打發(fā)下時間,她不干,說自己還沒那么老,怎么能和一群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們唱歌跳舞學書法呢?如今梁科長沒事就撲在電腦前斗地主、打麻將、看購物網(wǎng),晚上窩在沙發(fā)里看肥皂劇,時間久了,倒也覺得很自由愜意。
“十一”黃金周時,葉慈陪康旭回了趟婆家。一天,一家人吃晚飯時正好說起了誰誰家的兒媳婦懷孕了,葉慈在桌子下面不動聲色地用手碰了碰康旭的腿,康旭便心領神會地順著話題對梁科長說:“媽,我們也準備要孩子了……可是葉慈公司里的伙食太簡單了,我們想讓您到武漢照顧下她,好好備孕……”
葉慈生怕梁科長要說什么,趕緊插話說:“是啊,我們同事都懷疑食堂里的油是地溝油,公司里家在住武漢的同事都是自己帶飯的?!?/p>
梁科長的眼睛早就察覺到了兒子媳婦在桌子下面的小動作,她暗想兒子又被媳婦指示上了,心里涌上一陣反感,存心想讓兒媳婦尷尬。她不動聲色,把嘴里的菜嚼了半天,嘴里含糊地說了個“哦”,就沒下文了。
老孟看冷場了,趕緊堆滿笑意地對梁科長說:“小梁,你放心,家里我看著,你好好照顧兒媳婦,順便你也去武漢散散心?!?/p>
梁科長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忽然抬起頭盯著老孟,聲音提高了八度,“誰說要去武漢啦?指望著我去伺候人的是不?”梁科長用余光掃了眼葉慈,又把目光轉向康旭,用方言吵兒子,“家里這么寬敞我不住,跑你們一室一廳去,怎么睡?康旭,你們結婚我是把養(yǎng)老的錢都翻出來了,一把年紀的人了,只靠每個月的退休金養(yǎng)自己了。你不心疼媽不說,還鬼迷心竅,要把我的體力也榨干是吧!”
梁科長說著重重放下了筷子,起身進了臥室。
大家都不做聲了。
一種壓抑的感覺把葉慈全身上下籠罩了起來,方言她似懂非懂聽了個大概,她當然知道婆婆是在說誰的。她見康旭不說話,自己也不好當面反駁什么,便在桌子下面用手掐康旭的大腿??敌癫缓糜写髣幼?,他看了眼老孟,老孟這時拿起了手機擺弄,最后說要回個電話,就起身進書房了。
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晚上八九點,各人都貓進自己房間,每個角落都靜悄悄的,吵架自然沒法淋漓盡致。直到十點多睡在一起時,葉慈才在被窩里發(fā)作起來,“你說你媽那邊沒問題的……她以為我是在自己生孩子,沒你的份是吧?你媽平時對我那樣也就算了,這回太欺負人了!”康旭解釋說:“你也不要敏感了,我媽就那個性格。她不是也沒說‘不嘛!”葉慈重重“哼”了一聲,“我敏感?我大學同學小于的婆婆趕著趕著跑來照顧她,整個孕期都養(yǎng)得好,婆媳相處得那個融洽啊;還有一高中同學,公公婆婆在外地打工賺錢照顧不了,每月都按時給小兩口一筆錢做營養(yǎng)費……”
康旭怎么不知道自己媽的心思?他當然也知道老婆想干什么。這下無論如何不好再應聲了,生怕說錯了哪句話就挑起了家庭戰(zhàn)爭。他只好“哎喲”了一聲,捂著肚子跑廁所去了。葉慈動作慢了一步,沒有拉住康旭,氣惱得要拿枕頭砸他,“你媽今天這意思就是錢不給,人也不照顧!那好,孩子用不著跟你姓了?!?/p>
從前的暗斗也就算了,這回算是明爭上了。
婆媳間的梁子就這么結上了。
葉慈回武漢后,給自己媽打電聊家常,說到了梁科長那個事。葉慈家也清楚梁科長是怎么看待她們家的,心里早有成見。葉慈媽也不是個講究人,一輩子粗糙慣了,一聽到女兒被欺負,當下就埋汰起梁科長,“別理她,裝腔作勢的女人,我最看不慣了?!?/p>
母女倆話語很一致,你一句我一句搶著搶著擠對起梁科長來。
親媽最后說:“實在不行還是我和你爸去照顧你,把你那身子骨好好調(diào)養(yǎng)下?!?/p>
事情就這么決定了。葉慈的親爸親媽十一月初來。
首先得解決住宿問題,出租屋是一室一廳,客廳里只有一個三人位沙發(fā),勉強可以睡一個人。葉慈又網(wǎng)購了一張單人折疊床。要繼續(xù)買床上用品時,被親媽在電話那頭攔住了。葉慈媽心疼女兒的那點錢,念叨著:“以后你們住新房了再換新的,我們家里有現(xiàn)成的舊的,我和你爸背來就是了?!?/p>
葉慈的爸媽周日中午就坐火車來武漢了??敌竦交疖囌窘诱?,葉慈呆家里打掃屋子。五點剛過,門鈴就響了。打開門,葉慈爸扛著被褥走在最前面,葉慈媽拽著厚大的行李箱跟在丈夫后面,康旭手提肩背了三個大編織袋,滿頭大汗地靠在大門口。三人風風火火地進屋,一下子把小家擠得結結實實。
葉慈爸媽都是痛快人,進來就不生分地里里外外看了圈。葉慈爸用手捏了捏酸脹脹的肩膀,朝女兒看,“沒你說得那么小嘛!”葉慈眼圈紅了,“爸媽,委屈你們了。”葉慈媽本想在甩幾句話給女兒解解氣的,但一想康旭在這里,只好說:“這閨女……我們正好是來武漢玩的。”
沙發(fā)上堆滿了東西,幾個人都沒地方坐,葉慈媽趕緊進衛(wèi)生間洗了個手出來,從一個編織袋里掏出一大包包子和一袋子魚塊,麻利利地在廚房里忙開了。
葉慈媽年輕時英氣十足,可人到中年了反倒放松了作為女人的所有追求,把素質、身材、學識、相貌這些追求一股腦推給了葉慈。幾十年的歲月把她的身材搓揉得肥肥垮垮,一路膨脹起來。
雖然性子粗粗咧咧的,但是葉慈媽做起飯來還是挺有譜。包子早上七點多起床攪陷兒、揉面、包餡兒蒸好了裝保鮮袋里帶來的。葉慈媽算了下,四個大人一頓可以吃十幾個,所以當下趕著趕著包了五十個。包子還沒有完全蒸熟,差一把火,葉慈媽便放了幾個包子在蒸鍋里繼續(xù)蒸。這個空隙她趕緊把鯉魚塊一塊塊洗干凈了,把魚塊整面抹上一層薄薄的鹽腌著。葉慈點燃了灶火,把之前洗干凈的青菜丟進鍋里開始炒,葉慈媽忙攔著她,“我來我來,媽做飯比你麻利。”
幾個菜都上桌了,小屋子里一下子顯得熱火朝天??敌駨淖呃仁找路貋恚M門直夸:“真香,還沒到門口就聞到香味了,我都餓了?!?/p>
烤魚是最后一道菜,葉慈媽教過葉慈,鯉魚塊一塊塊鋪進電餅鐺后,人要在跟前守著??揪昧司徒沽?,賣相難看;時間短了魚肉又有腥味,作料入不了味。
母女倆守在電餅鐺跟前時,葉慈媽偷偷問葉慈:“他媽知道我們來了,也一直沒給你們打電話?”葉慈“噓”了一聲,看了眼廚房外,一臉厭惡,“他媽這時巴不得大家都不惦記她才好?!比~慈媽“嗤”了一下,“鬼做作的人。你爸心疼你,趁著這個機會,在廠里申請?zhí)崆皟?nèi)退了,這下我們都算是退休啦。”葉慈沉默。葉慈媽看葉慈眼圈又紅了,知道女兒在想什么,“哎呀”兩聲,安慰葉慈說:“怪我多嘴,你爸不讓我給你說這事的……不過這話你別給康旭和他媽說,免得他們以為我們是巴巴地蹭上來的?!比~慈鼻子還是一陣陣酸脹,爸媽肩挑被扛著行李進屋的樣子還沒從腦子里散去。她極力想讓自己的表情自然點,可幾種滋味卻混合在一起,在心里橫沖直撞。她覺得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張開了,忽然身上泛起一陣酸冷。
晚飯吃得很盡興,幾個人有說有笑,不約而同沒有提到梁科長。吃罷,四人揉著肚子起身,在一堆行李間挪來蹭去各就各位??敌衩χ帐巴肟辏~慈在一邊把行李里的物件一樣樣往外拿,葉慈爸媽利索地給每一樣東西找位置放好。四個人分工一明確,效率就上來了,客廳和小臥室的空間很快就又變寬敞了起來,葉慈爸搬出單人床開始安床,康旭眼疾手快,忙著幫襯著,“爸,我睡單人床吧!媽和葉慈睡?!比~慈媽“噗嗤”一笑,“你們不懷孕了?”康旭鬧了個臉紅,“那委屈你們了。葉慈懷孕了我們再換過來?!?/p>
周一早上,康旭和葉慈出臥室時,葉慈爸媽老早就醒了,葉慈媽看見小兩口出來了,趕緊讓老頭子從廚房端出兩杯鮮榨豆?jié){和四個包子。葉慈倒是不客氣,坐下就吃,康旭還扭捏了半天,遲遲不好意思上桌,“爸媽什么時候起來的?爸媽昨晚睡得怎么樣?爸媽吃飯了嗎?”葉慈爸說:“吃了,你們好好上班,不要管我們。”康旭猶猶豫豫的,葉慈拉了他一把,“快遲到了,還啰啰嗦嗦的。”
吃完飯,兩人一起出了門,康旭說:“你爸媽挺好相處的,有家長在真好,吃飯都不用愁了?!比~慈揶揄起來,“是啊,幸虧我爸媽來了。要是你媽來,指不定我要伺候她了?!笨敌裥睦锔砀泶翊癫皇娣f:“我媽一個人把我?guī)Т蟛蝗菀?,你別老說她?!比~慈覺得很多話到嗓子眼了,就差噼噼啪啪砸出來了,她張了張嘴,還是把一些話過濾了一下,“現(xiàn)在條件艱苦點,是我爸媽幫我們扛著。以后生活舒服了,你媽可別又跑來享樂了?!笨敌裼X得葉慈這話說得很刻薄,氣惱地說:“我媽才不想每天對著你找氣受?!眱扇硕假€起了氣,一前一后各走各的分開了。
周四的晚上,梁科長想起好久沒聯(lián)系康旭,便給他發(fā)了條短信,“兒子在干什么,她爸媽和你們相處得怎么樣?”
康旭沒聽到短信聲,他此時正和葉家的三個人在附近一家重慶火鍋店排隊等位置。只差兩桌就輪到他們了,一股股麻辣鮮香的味道直溜溜往他們鼻子里闖,葉慈爸早就餓了,按捺不住地問康旭:“幾點了?怎么這么慢。”康旭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短信的。店門口一片嘈雜,幾個小朋友嬉戲著跑來跑去,康旭不得不分出神來東避西躲,沒工夫回短信。他就回撥了梁科長的電話,“媽,我們在等位置,準備吃火鍋,馬上就輪到我們了。”梁科長剛準備問在哪吃,和誰吃,就聽見電話那頭有人在吆喝,“快,快,小康,別打電話了,趕緊來點菜……”梁科長不顧康旭有沒有在聽電話,急著問:“那好像是葉慈他爸的聲音?你們都在外面吃火鍋?”康旭那邊半天沒動靜,梁科長又“喂喂”了幾聲,康旭的聲音這才又出現(xiàn)在話筒里,“媽,不跟你說了,我們點菜了,餓死了。拜拜!”那頭就不由分說地掛斷了。
梁科長本想和兒子長聊幾句,沒想到這么快就掛了,她盯著手機直發(fā)呆。雖然是深秋了,但冬天已經(jīng)在小城的深夜探頭探腦了。窗戶沒關,外面一陣大風搖晃樹枝發(fā)出的沙沙聲,一溜冷颼颼的空氣也鉆了進來。梁科長撫了撫胳膊,起身去關窗,順便給自己披了件棉襖。三室一廳的屋子只有這一間臥室亮著燈,老孟到廣東看兒子去了,一去就要待個個把月。
梁科長和老孟這對半路夫妻早就開始分床睡了,房子是梁科長的,梁科長單位的福利房有一百一十平,老孟學校的房子只有個小兩室,所以婚后兩人就搬到了大房子里了。十年前,兩人就默許了分床的事實。感情基礎不深,又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隱私,總是很難變得像一家人一樣親密無間的。就這么老來做個伴吧!老孟很自覺地把被子搬到了次臥室。次臥和主臥一樣,有床,有寫字臺,有衣柜,有網(wǎng)線,關起了房門就是自己的世界。他倆覺得這樣挺好,需要伴時隔壁就有暖暖的人氣兒,想獨處時蒙頭大睡也沒人管。去天堂的前妻給老孟留下一個兒子,家里的財產(chǎn)也在兒子結婚時全部掏空了。好在老孟每月四千多元的退休金拿得穩(wěn)穩(wěn)的,自給自足。前個月旅游把錢花光了,下個月工資又到銀行卡上了;生個小病也不愁,有醫(yī)保可以報銷。老孟還是很想得開,及時行樂很重要,況且年紀大了開銷不多,每月也能攢個一兩千塊錢。
梁科長的生活方式也和老孟差不多。她對這段婚姻唯一有一點很滿意,那就是在吃飯問題上老孟從來不和她計較。這么多年來,兩人在家吃飯她從來沒有給過錢。她是故意沒有給的,她知道老孟不會跟她計較這個事,這十幾年的飯錢一點點攢下來,也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了。
小年輕結婚不容易,沒有家底,沒有積蓄,做父母的多少要幫襯著點??敌窠Y婚時、買房時,梁科長該拿的也拿了,該給的也給了。
康旭的親爹也有個上初中的女兒要養(yǎng),能拿出多少呢?那個男人的話像是浸在冷水里一樣,“旭旭確實是我兒子,但是我真的拿不出什么錢。孩子媽沒穩(wěn)定工作你是知道的。”梁科長剛想破口大罵,那個男人服軟了一些,“季蘭,我當年對不起你,你看,我這不也遭報應了,孩子媽身體一直不好,這些年在醫(yī)院進進出出不知道多少回了,我過得也很不如意??!”梁科長沉默,男人找準時機又補充,“我也對不起旭旭,我愧作他父親,我拿不出多少錢來給他過好日子,我老了也肯定不會拖累旭旭的。”梁科長聽罷說:“你說話要算話!”
早年的那口悶氣消化了十幾年都沒完全排解,到了那一刻,它們忽然沉淀了。梁科長不想再和那個男人有過多的糾纏。她前半生鉚著勁節(jié)約,如今在兒子有需要時也都如數(shù)拿出了。數(shù)量不多,但是她真的盡力了。怎么說她是一個人在養(yǎng)兒子。她手頭還有五萬塊錢,存了個定期在銀行,這是她的養(yǎng)老錢,誰都打不得歪主意。
對待兒子的婚姻,她沒有過多的干涉,自己一生情感失敗,沒道理沒精力去干涉。兒子喜歡誰,她就默許誰。對于將來的日子,她時常想,她盡力了,她拿出所有錢了,她不會麻煩兒子為自己養(yǎng)老了,她在遠方的小城默默祝福兒子就夠了。
只是這一陣子,她有點落寞。老孟出遠門時,兩人向來就互不聯(lián)系。本來也沒有共同話題,她習慣了。只是,她白天和幾個老姐妹聯(lián)絡時,才發(fā)現(xiàn)有幾個已經(jīng)不在小城住了,而是奔波到中國各個星星落落的城鎮(zhèn)照顧自己的下下代了;還有幾個住在小城的,也都被孫子孫女纏得緊緊的松不開身。只有她一個落單了,只有她一個人不被任何人需要。
她揣摩著電話那頭一定是親家和兒子在一起。真熱鬧啊,她怏怏地想。葉慈懷胎十月的日子里,兒子會跟親家越走越近的吧!她忽然驚覺,大人虧欠了兒子,給不了他完整的愛,葉家可以給,兒子從此會和葉家人其樂融融地生活下去了。想到這里,梁科長心跳陡然快起來,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寫字臺玻璃板下兒子大學畢業(yè)時的照片,兒子的笑容漸漸模糊了起來,隱約聽見兒子在說,“媽,我有新爸媽了,你就不要管我了?!比缓髢鹤拥穆曇粞蜎]在一陣嘻嘻哈哈中,就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哭了,直到用手擦時,才察覺自己整張臉都泡在了淚水里。
康旭上班時接到了梁科長的電話,梁科長果斷地通知他,“我準備去武漢了。后天就動身?!笨敌胥等?,“媽你和誰到武漢來玩?”梁科長暗自覺得好笑,“我,自己到武漢,照顧你們?!笨敌胥墩×?,半天沒反應過來,“葉慈爸媽已經(jīng)來了呀,上回跟你說過了?!绷嚎崎L氣結,“你媽來你第一反應不是歡迎,而是婉拒?”康旭在辦公室的格子間里不好大聲問個清楚,只得賠著笑臉壓下聲音說:“媽你來了住哪?你放心吧,葉慈爸媽很不錯的,每天早上都給我們準備好早飯,晚上我們回去都能吃到熱飯熱菜,我現(xiàn)在可以騰出時間做別的事了?!绷嚎崎L裝作沒聽清楚,不急著答話,只是自顧自地嘀咕著“信號不好,聽不到我說話嗎”?又假裝“喂喂”了兩聲,把電話放下了。
梁科長琢磨著康旭肯定在那頭愣神,過了幾分鐘,她發(fā)了條短信過去:“兒子,后天周末,我后天中午到武漢,我去了住你們新家就可以了?!?/p>
梁科長一出火車站的出站口就四處張望,康旭從遠處一溜小跑過來,叫了聲“媽”,就伸手接過行李。細細端詳兒子,胖了,氣色紅潤了,眉眼似乎長開了,梁科長心里一動,忽然想起來,“葉慈呢?他爸媽呢?”康旭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了,“葉慈有點生氣,沒來。她覺得你在忽悠他們家……媽你也是,當時說不來,現(xiàn)在又趕著來湊熱鬧?!绷嚎崎L理虧,嘴里還硬著:“媽來就是看看你們,你們別想多了。該怎么過怎么過?!笨敌裼知q豫了一下,遲遲才問:“媽,你這次來呆多久?新家不是還沒買什么家具么,你去那也不方便?!绷嚎崎L像是準備好了的,“你們不是有張床嗎,我再臨時買點日用品。精裝修拎包入住嘛!”康旭訕訕地咕嚕:“那住著也不方便。要什么就沒什么。”梁科長扒拉著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沒吭聲。
先是去了趟出租屋,一進門,葉慈爸媽就迎了上來,葉慈跟在后面愛理不理地哼了兩聲算是問好了。三個家長笑容僵僵地寒暄了幾句,然后也沒什么多說的,一時氣氛有點冷。梁科長埋頭悶聲換拖鞋,葉慈爸試探了下,“親家吃午飯了嗎?”梁科長趕緊應道:“吃了吃了,在火車上吃了碗泡面?!比~慈爸“哎呀”一聲,“泡面怎么有營養(yǎng),不然康旭你陪你媽媽出去吃點什么。葉慈也去!”葉慈在邊上偷偷扯了扯葉慈爸的衣角,一臉不情愿。梁科長一邊客氣地說“不用不用,這頓已經(jīng)吃飽了”,一邊琢磨著剛才那句話,當下就有點不高興,心說我自己的兒子怎么還需要你來指使?
幾個人也都沒堅持出去吃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傻傻地盯著電視,沒頭沒尾地看《甄嬛傳》。甄嬛和華妃正在各自屋里絞盡腦汁暗算對方,華妃翻著白眼說:“賤人就是矯情。”葉慈忽然想到什么,“噗嗤”一笑,捂住了嘴。
就這樣干巴巴地坐了半個小時,梁科長覺得耗下去不是個事,干脆做了個小結,“葉爸爸葉媽媽,你們真是辛苦了,我聽康旭說你們照顧這個家很精心,謝謝你們了。我這次來呢,也是想多盡盡力,和你們換著來照顧下孩子們。我呢,就住在這里,這樣你們也不用睡折疊床;你們呢,可以在新家住住,反正那里有床。我們換著來嘛!”
這回輪到剩下的四個人瞠目結舌了。葉慈爸媽一起把頭轉向葉慈,葉慈冷眼瞥著康旭,康旭有點尷尬,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葉慈媽忍不住了,“親家,你說的這些話,康旭之前可沒跟我們說過。新家太遠,生活不方便,我們不去住?!笨敌窠釉挘皩Π?,你之前沒跟我說過?!绷嚎崎L不理兒子,繼續(xù)說:“我在家也沒事做,到這邊來正好改善改善孩子們的生活?!比~慈爸是粗性子,對葉慈媽說:“郊區(qū)的生活好啊,空氣好,pm2.5指數(shù)低,每天散散步鍛煉下對身體可是好得很?!比~慈媽瞪了他一眼。
葉慈媽跟梁科長暗暗較起了勁,“梁大姐,我們才剛剛熟悉了這里的環(huán)境,每天安排得挺好的。葉慈從小被我寵壞了,口味叼,性格不好,難伺候,她現(xiàn)在準備懷孕,我在她身邊會更方便點?!?/p>
葉慈爸在一邊拆臺,“親家的主意挺好,換著住,我們也可以回老家住,反正這也就是過渡下,大家辛苦辛苦就過去了?!?/p>
葉慈媽心頭騰地燃起一陣無名火,她扭頭沖葉慈爸吼道:“說你腦子簡單你真比豬還蠢,我們來這里不是度假的,是來給葉慈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孩子多可憐,工作忙沒人照顧,打電話哭著求我們過來,你忘了?”葉慈媽又轉過頭,深呼吸了一口氣,“他爸爸為這事辦了內(nèi)退,廠里都找到新人了,我們回去也沒什么事做了。葉慈備孕要心情好,心情不好怎么生孩子?”
梁科長心里暗暗覺得好笑,什么內(nèi)退,就一水電工,還真把自己老公當盤菜了,典型的找存在感。她覺得葉慈媽話里有話,明著暗著都在擠對自己,她本來想,哪個不想退休了好好享樂的,沒想到這回葉慈如此較真,她一時不知怎么搭腔。
葉慈“咳”了一聲,康旭扭頭看她,兩人目光相對。康旭便回過頭,拽了拽耳垂,很糾結的樣子,“媽,不然你先住到新家去,也正好打理下,別的事以后再說。”
梁科長本來也就是為爭一口氣來的,以前還沒想到葉慈任性這一層,剛才聽了葉慈媽的話,心里已經(jīng)暗暗打起退堂鼓,這會兒康旭這樣一說,相當于給了她一個臺階。她故意繃臉想了半天,嘆了口氣,“那先這樣吧,我過去住住再說?!?/p>
梁科長在這里是呆不下去了,便讓康旭送自己到新家去。兩人出門走遠了,葉家三個人也鬧開了,葉慈媽垮著臉,“這又是鬧哪出,什么都聽她安排,什么都遷就她。你這婆婆真不省心?!比~慈翻了個白眼,“你們可是見識到她的強勢了吧!住一起肯定要吵架的?!比~慈爸拿手指戳戳點點家里的兩個女人,“你們真當我頭腦簡單啊,女人就是事多,都是一家人了,把話說破了臉皮撕破了以后還怎么相處?總要給康旭留面子吧!”
梁科長走到新家小區(qū)時還一直在跟康旭嘀嘀咕咕,“媽真不想給你們添麻煩,媽一到外地就有點水土不服。但是你秦阿姨曾阿姨桂阿姨都在帶孫子,媽也不能不管啦!”康旭不解,“媽,你‘十一時這么說的話,葉慈也不會不高興了,他爸媽自然也不會來了。”
梁科長心里直恨兒子心思粗糙,可自己又不能把話說透。有些話說得太直白了會顯得自己很俗氣,兒子沒準還覺得自己張牙舞爪硬生生闖進他的生活,會離她越來越遠。她停住腳望著康旭,“孟叔叔回廣東了,我們沒什么聯(lián)系了?!笨敌裥πΓ懊鲜迨迦V東時,你們一向打電話都不多啊!”梁科長嘆了口氣,“外公外婆走了以后,媽其實一直就你一個親人了?!笨敌穸诵班拧绷艘宦?,說:“新家有房間住,媽你想住到什么時候都可以?!北贿@么關懷著的日子并不多,梁科長很感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差點就把那句在路上想了很久的話說出口了。
周末,陽光溫柔,人的情緒不免有些慵懶。三個家長和兩個年輕人都無所事事,葉慈提議,去建材家具城看家具過過眼癮,幾人都贊成??敌耠娫捓锿ㄖ嚎崎L直接坐公交車去家具城門口等著他們。梁科長簡單收拾了一下行頭,就挎著小包出門了。
這些天,她簡單配了點生活用品后,就在郊區(qū)的新家扎根下來了。白天到門口的小超市買點小菜,晚上到小區(qū)樓下散步,閑來沒事就抱著手機蹭鄰居家的wifi上網(wǎng),倒也有點閑云野鶴的味道。老家的小城是熱鬧,但是熱鬧是別人的,梁科長是孤獨的;郊區(qū)寬敞開闊,走好久才看到零零落落的人影,人景合一,孤獨感倒也減弱了很多。
五個人在家具城相見了,又客客套套地打了下招呼。成年人的世界臉皮子過得去很重要,之前的一點小爭執(zhí)算是不動聲色地告一段落了。一樓大多賣衛(wèi)浴,精裝房用不上。葉慈提議去二樓看沙發(fā),幾個人又前前后后一路上了二樓,挨家挨戶走馬觀花地瀏覽起來。精裝房的風格已成定局,簡約,明朗,唯有在軟裝上下點功夫,繼續(xù)讓房子變花俏點??敌裼X得時尚簡約就夠了,可葉慈偏愛簡歐風格,康旭便依了她。
葉慈在一家歐式館里的真皮復古沙發(fā)前晃悠了幾圈,彎腰,蹲下,上摸,下看,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真喜歡,一眼就看上了。”康旭瞄了眼標價,一萬五,三人位,心里嘖嘖了下。葉慈媽問銷售員打完折多少錢,銷售員拿起計算器算算,“打折算下來的話,三人位九千五,要是配個單人沙發(fā)加四千五,配個貴妃床加六千五?!绷嚎崎L搖搖頭,好意勸解,“客廳太小了,放不下那么大的塊頭,買個轉角的小沙發(fā)就夠了。”葉慈媽“哼”了一聲,冷笑。葉慈爸說:“閨女,喜歡就買,老爸給你錢?!比~慈媽白了眼葉慈爸,說:“你退休了能有多少錢。葉慈結婚我們家出得夠多了。房子小還不是因為錢少鬧的?!?/p>
話是說給梁科長聽的,梁科長想著葉慈媽是不是吃錯藥了,無端端的沒事挑事,情緒在心里翻騰著,表面上還假裝沒聽見,走開了??敌裨谝贿吥樇t一陣白一陣。葉慈嫌媽當著銷售員說這些家丑讓人笑話,嗔怪了幾句,把銷售員拉到一邊談價去了。
梁科長悄悄問康旭:“兒子,你們買家具家電的錢有嗎?”康旭支支吾吾了幾句,“媽,你不管,我們自己想辦法?!绷嚎崎L想了想,“前幾天就想給你說的,可一直沒有機會說。其實我這里還有個五六萬,你先拿去用!”康旭不做聲。梁科長繼續(xù)開導,“有了孩子后,花銷就更大了。你們還是先把家安置好了再說。”康旭心里很沉重,雙手插在兜里,低著頭,腳在地上蹭來蹭去,許久,擠出幾句,“媽,那就算先借你的,有錢了我就還?!?/p>
葉慈在那邊價錢沒談攏,悻悻地離開了,幾個人又繼續(xù)成群結隊地逛。
前面一塊地盤是兒童房專區(qū),葉慈和康旭兩人走在前面,在每一個展廳都駐足,饒有興趣地細細看。梁科長走在中間。葉慈爸媽走在最后。葉慈爸背著手到處轉,葉慈媽不停地把胳膊彎到背后,用拳頭捶捶打打后背,時不時還讓葉慈爸幫個手在脖子上摁幾下。
葉慈媽這幾天心里不是很痛快。來武漢一個多星期了,每天晚上她睡折疊床,老頭子睡沙發(fā)。折疊床下面雖然鋪了厚厚兩層褥子,但不知是背部受了涼,還是沒有床墊的原因,這兩天葉慈媽的頸椎病就犯了。頸椎病一來,頭暈胸悶也跟著來了。葉慈爸覺得葉慈媽嘀嘀咕咕顯得很嬌柔做作,“年輕時啥苦沒吃過,當年知青下鄉(xiāng)去農(nóng)村種地,你住的那叫什么房子,連床都沒有,晚上睡覺還要拆門板當床用?!比~慈媽嘆道:“現(xiàn)在條件好了,誰還能吃苦?哎……這屋子太小了,又這么高,跟懸空吊在空中一樣。怪嚇人的?!比~慈爸恍然大悟,“也是,我這幾天也覺得胸口悶。對了,這屋子陽臺都沒有,想抽煙透氣還要到走廊上去。”
葉慈媽忽然想到什么,擠到葉慈爸身邊,湊近耳朵說:“葉慈跟我說,康旭他媽在郊區(qū)舒服得很,大房子住著,小日子過著,度假來的?!比~慈爸一臉嫌棄地看著老婆:“你就活該一輩子是個服務員,一點心胸都沒有。當初人家要住這里,是你攔著不然人家住……算了算了,都是暫時的。你別再葉慈面前故意挑撥啊,孩子家庭幸福了才是大事?!?/p>
葉慈在一個品牌展廳里看上了一張地中海風格的兒童床,一米二,床頭色彩神清氣爽的。她把床頭床尾一比劃,放家中次臥尺寸剛剛好。葉慈媽不懂什么是地中海風格,說:“這怎么全是藍色的?你又不知道將來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绷嚎崎L接話說:“現(xiàn)在還是別買兒童床,浪費錢,小孩自己單獨睡一間房都是五六年以后的事了。到時候你們說不準要重新布置了。”兩個媽媽難得意見一致,兩人互相看了眼,挺別扭,都沒再說話。葉慈說:“沒問題啊,現(xiàn)在買了,大人也可以睡?!逼溆嗳艘幌?,也對,都不再說什么。葉慈就掏出手機,把床的樣子和價格標簽都拍了下來,作為備選之一。
不一會兒,葉慈爸到衛(wèi)生間去了,葉慈媽逛得有點累了,說:“你們再把書房里那一套簡單看看,我們就回去!”梁科長忽然一驚,“書房不就是做小臥室用嗎?”葉慈解釋,“我媽意思是書房就專門當書房。”梁科長已經(jīng)暗自決定把私房錢拿出來給兒子買家具家電了,經(jīng)濟基礎決定了一切,作為全房軟裝部分的唯一投資人,她這會兒語氣自然一下子硬朗起來,“那怎么行!那家里來人了怎么住?我不同意?!比~慈被梁科長的氣勢鎮(zhèn)住了,小聲囁嚅了句,“書房怎么能當客房用?”。葉慈媽挺直腰板說:“兒童房一米二的床,我們可以睡兩個人,各睡一頭就行了。書房太小了,巴掌大的地兒,再放張床什么都干不了了!”梁科長一口回絕,“我不同意。這個不能讓步?!?/p>
梁科長嘴里蹦出來的字各個斬釘截鐵,“我要給我自己留個房間睡覺”這句話差點就說出口了,但是她知道不能說,說出來就滅了自己的氣勢,滅了氣勢就在葉家矮了一截,自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葉慈媽也不糊涂,她怎么不懂梁科長的心事?可她偏偏就捅破了這一層紙,心直口快地說:“親家,武漢太大了,去哪都暈,出門透個氣一來一去的幾個小時就用完了,我們老的住不慣的。我們就別摻和他們小日子了。誰都別久住,兒童房我們兩家換著住就是了?!?/p>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動靜越來越大,康旭和葉慈看到有幾個顧客都朝這里望,窘得想直接拔腿走人。康旭拉著梁科長,葉慈拉著自己媽,把他們往拐角沒人的空地帶。一路上,梁科長心里又辛酸又惆悵,想自己一個女人孤零零把康旭拉扯大,其間的辛酸誰人知曉?兒子大了,到省城安下家來了,可她一個老人來看兒子連睡覺的地兒都沒有了。換著住,說得倒是挺好聽,可自己哪有力氣一個人帶孫子?還不都是你葉家兩人帶嗎?帶個幾年下來,還哪有自己來睡覺的地盤。
在拐角那個地方站穩(wěn)了,葉慈媽的聲音又隔著康旭和葉慈飄了過來,“你們倆都別說了,說來說去,你們買家具的錢都沒有?;厝セ厝?,看什么看?!绷嚎崎L本來已經(jīng)頹下來了,如今這句話好像戳了她一下一樣,有點扎人。她聲音高了起來:“你別在那嘚嘚嘚了,我給我兒子出錢買!”
本以為這樣說可以皆大歡喜,可卻沒收到意想中的效果,葉慈死死盯著康旭:“怎么沒有聽你說過這事?你一直跟我說沒錢的!”康旭不知從何說起。
葉慈媽說:“早就該買了。結婚時,我們家出了多少,你們家出了多少,你們心里沒數(shù)?”
梁科長剛要張口,看見葉慈爸東張西望一路循聲過來了,便不好多說什么了。葉慈小聲勸道:“別吵了,大家都看著呢!”康旭也轉移話題,“走,我們晚上去吃烤肉,有家店排隊的人特別多,要早點去?!?/p>
幾個人都沒吱聲,沒聲音就是默認了,康旭摟著梁科長的肩膀、葉慈挽著她媽,雙雙下了電梯,走出建材家具城。
建材家具城在市郊,三三兩兩的行人慢慢踱著,車也稀稀拉拉懶懶散散地在馬路上遛。走上人行道,幾個人都深呼吸了口氣。舒服。空曠的地方就是舒服,暖陽還在,日光的觸感像桑蠶絲一樣,滑滑綿綿地撫著每個人的肌膚;空氣是緩緩融動的,有路邊芳草的清涼氣味若有若無地飄過來。
康旭一伸手,攔了輛的士。打開車門,回頭招呼長輩們上車,忽然他又犯難了,車里只能坐四個顧客,那么此行五個人中有一個人就要落單。葉慈爸說:“再攔個的士?!笨敌癃q豫了下,葉慈噘著嘴,“貴啊,過去差不多都要三十塊錢。兩個的士不都六十了!”康旭本想說自己可以坐公交車過去的,再一想經(jīng)過剛才那么一鬧,自己媽怎么可能和葉家人坐一輛車呢?
氣氛一下子很尷尬,梁科長悶不吭聲忽然掉頭就走了,康旭跟的士車司機說了聲“不好意思,你先走吧”,便快走幾步去追梁科長。“媽你怎么了?”梁科長腳步都不停,目光堅定地看著前方,“媽是個多余人,你們?nèi)コ钥救獍桑瑡屪卉嚮厝?。”康旭怎么攔都攔不住,急得直抓頭發(fā)。
葉慈爸從后面趕上來,“親家,一起去嘛,孩子的一點心意?!绷嚎崎L有意無意地高聲回了句,“不了,謝謝你們的好意,這里太悶了,我回去透透氣,郊區(qū)空氣好?!比~慈媽站大老遠,看起來好像漠不關心,其實耳朵一直豎著聽這邊的動靜,這一聽到“空氣好”三個字,她又不甘心了,直沖沖跑過來喊:“我們四個人擠那么小的屋子,陽臺都沒得。你倒是夠舒服,跑那邊寬寬敞敞,一個人清靜??!梁姐姐,我們都不跟你計較了,孩子我?guī)湍阏疹?,孫子我?guī)湍沭B(yǎng)著。到最后你跑來爭這爭那,什么便宜都讓你占了。”
“一個人清靜”這話可是戳到梁科長的軟肋了,她毫不猶豫地回過頭,“難怪你沒文化。可沒文化你倒是算得挺清楚,不就是孩子結婚我出了五萬,你多出了兩萬么。五加二等于七嘛!可你別忘了,我是一個人掙錢,你們是兩個人攢錢,算起來還是我出得多?!?/p>
葉慈媽挎著臉,幾欲撲上前,葉慈爸上前把她使勁往后面推,葉慈媽掙脫開來,“你推什么推!”扭頭看著梁科長,氣勢擋頭擋不住,“你是個婆家,出得少還好意思?別太把你們家當回事,我家葉慈結婚前多少男孩追,嫁誰都比嫁給康旭強得多!葉慈以前的男朋友從法國回來了,現(xiàn)在可是考上了省里的公務員了。人家鍍個金回來,還是喜歡我們?nèi)~慈,前陣子還想找葉慈出來吃飯。你兒子康旭混了這么多年也還是個國企的小職員啊,整天擠公交車,灰突突的真是沒前途。有本事當個領導試試,讓司機開車?。∪畾q的人了,喲,還攤上這么個媽。”
這下所有的人都炸開了。葉慈又羞又惱,差點就要給她媽下跪求饒了。心說我的親媽啊,我給你說的那點事你都拿出來吵架用了,你這不是分分鐘要拆散我的婚姻是什么?康旭一個字一個字都聽在耳朵里,忽然覺得渾身懈怠下來,他望著不遠處的一棵樹,不喜不悲地發(fā)起了呆。葉慈爸呵斥老婆,“你給我閉嘴!閉嘴!滾回去!”使了蠻勁,企圖把葉慈媽拉遠。
梁科長也吵上癮了,嘴里溜溜地諷刺起來,“真沒文化,現(xiàn)在哪個領導還敢隨便用單位車了?那些新聞就是寫給你這種無知婦女掃盲用的,我看你是白看那些新聞了,沒什么腦子,智商太低,看了也看不懂?!?/p>
葉慈媽“嘖嘖嘖”半天,扯著嗓子說:“你這種素質的人還當國家干部?真是丟臉!你和我一樣,就是個農(nóng)民,你也別笑話我,我有手有腳自己打工賺錢,我還看不起你才是。”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對罵起來。
葉慈媽最后往路邊花壇一坐,“我在武漢誰都不認識,也沒人認識我。你喜歡吵,我陪你吵。我誰都不怕!”
梁科長看到附近有路人拿手機對著他們拍,便再也放不開嗓子了,恨恨地低聲說:“潑婦,悍婦,真是個罵街的。真是給你女兒丟臉。”
葉慈媽愣了下,想起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在一邊看著自己,她忽然眼淚飚了出來,“是,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怎么丟人都可以,我就是不讓葉慈受傷害?!?/p>
……
葉慈已經(jīng)顧不得有沒有路人在看自己了,她放聲大哭起來。葉慈爸抓著頭發(fā)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念叨著:“日子不是這么過的,日子不是這么過的。非要掙個輸贏有什么好?”康旭冷眼看著這場鬧劇,轉身離開了。
臉皮算是徹底撕破了,日子也就真的“撕拉”一下扯碎了。
梁科長在郊區(qū)房子里收拾東西準備回老家,說是收拾,也就那么來來回回把幾套衣服疊了又疊。她出房間,朝隔壁臥室瞥了眼,康旭正一聲不響在隔壁臥室鋪地鋪,準備晚上就睡在這里。
好像曾經(jīng)預演過這種悲傷,一切都那么熟悉。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前夫從臨市打來一個電話,仿佛費了很大的力氣,終于通知她,“散了吧,總這樣分居不是辦法?!彼囊粰M:“你的工作比我有前途,你既然調(diào)動不回來,那我就辭職,我把孩子帶去找你?!鼻胺虻脑捑拖袷潜蝗艘稽c點脅迫著擠出來一樣,“其實我……已經(jīng)和別人好了,我?guī)Р蛔呖敌瘛彪x散的預感很早就有了,風言風語也聽過一些,可她放下電話還是不能自持地哭了起來??蘖撕芫貌艥u漸平靜,一回頭,十五歲的康旭正站在臥室門口,孩子都忘記把無繩電話放回原位了,仍然拽著,眼神復雜,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她想上前蒼白地辯白幾句,孩子卻回身進了臥室,一言不發(fā)地開始鋪床。孩子也許從那時開始就有心理創(chuàng)傷了吧,十幾年了,那一幕她不提,康旭也不問,好像那只是一次話劇表演一樣。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應該說些什么,才可以溫暖彼此受傷的心,她想了想,還是走開了。
康旭收拾完地鋪,沖外面叫了聲“媽”,沒人應??敌裢崎_次臥房門,看到屋里沒開燈。小區(qū)里的燈光散落進窗戶,媽在蒼黃的光影里,瘦削而孤單。媽背對著自己,站在窗前隔著玻璃看著樓下。這個時間點了,樓下小區(qū)很靜謐,只有路燈陪著路燈,一起冷眼看著草坪和小路??敌裰缷屍鋵嵤窃诎l(fā)呆,在想心事。康旭沒敢驚動媽,悄悄關上了門。剛準備離開時,他聽到了里屋傳來一聲沉沉的嘆息,蒼老悠長。原來媽只是個外強中干的人,家庭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她終于被迫露出了軟肋,康旭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揪成了一團。
幾個小時前,他在一場鬧劇中離場,憑著感覺向西走,走到腿腳麻木時,終于到了新家。一路上,他像苦行僧一般,邊走邊回顧,越走越沉重,自己當下的生活就好像在很費力解一個死結一樣,心里毛躁躁,可始終做著無用功。
他內(nèi)疚,怕媽越想越心寒,干脆推門進去,“媽,你多呆一陣子再走,他們在那邊住,不會騷擾你的?!绷嚎崎L回過神來,緩緩扭過頭,眼神還恍恍惚惚的。她搖搖頭,“回去也好,兩手一攤,什么事都不管。”母子倆就都沉默起來。
康旭時不時掏出手機看兩眼,梁科長關切地問:“你和葉慈有聯(lián)系嗎?你們不會離婚吧?”康旭苦笑,“我們現(xiàn)在都沒聯(lián)系對方,她家應該也鬧得不得了了吧!離婚……誰知道呢?順其自然吧!”梁科長感知得到兒子說這番話時的無奈,只得“嗯”了下,又補充說:“你幫我買票,我過兩天就走?!?/p>
忽然兩人一起看到窗外的夜空劃過一道亮光,“是流星?”母子倆跑到陽臺望著天空細細看,原來是一架飛機。梁科長注視著那架閃著光的飛機,聽著來自天邊轟隆隆的響聲,忽然覺得有一種空前的孤寂。她的胸腔慢慢在變空,慢慢被酸楚灌滿。酸楚涌了上來,把她的鼻子釀得酸酸的。
這個世界,好像只剩下她,和兒子??墒牵瑑H存的兩個人卻封鎖住嘴巴,僅僅目光對視,卻彼此陌生,彼此漠然。兒子自小沒有感受到太多的父愛,那些年,她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只能痛任父愛漸漸走遠。那不是她的錯,可是是誰的錯?如今兒子不快樂,兒子夾在兩家人中間小心翼翼地生活,是她的錯。
孤獨有時候如嚴寒一般,是侵入骨頭里的,讓人無力地打顫。如果兒子也像她這般孤單地行走在世間,她會遺憾終生。
站了許久,站得有些累了,她換了個姿勢,雙肘依在陽臺的欄桿上,望著天空,發(fā)自內(nèi)心地,緩緩地,對自己、也是對康旭說:“兒子,你幸福我就最高興,別的都不重要,媽再也不會攪和你的生活了……這種雞飛狗跳的日子,真累心……什么是輸,什么是贏?吵輸了不是真輸了,吵贏了也不是真贏了;把家拆散了才是輸了,把家經(jīng)營好、把日子過得好才是贏家……‘平平淡淡就是真這幾個字,真正懂的人又有多少?”她用余光看了一眼兒子,兒子神色黯然,眼睛里有什么在閃爍。
兩人干脆搬來兩張凳子放在陽臺,蜷在凳子上抬眼看了許久許久的夜空。郊區(qū)的夜空沒有月亮,星星都不見了。是夜,漆黑濃成了一團,撥不開,化不散,沉重得讓人要窒息過去。
葉慈跟康旭聯(lián)系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下午的事情了。
康旭剛剛開完會,回到辦公室拉開抽屜看手機,有一個未接來電,以及葉慈兩個小時前發(fā)來的一條微信。葉慈說:“我媽很多話都亂說的,我和前男友一點事都沒有,你別多想了。我爸前晚把我媽狠狠大罵了一頓,兩天都沒有理她。我媽已經(jīng)認錯了,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只圖那陣子說出來痛快,事后后悔極了。我爸說得對,不是什么大事,別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無聊爭吵影響了我們幸福的小日子?!?/p>
一剎那,康旭感到自己的臉部肌肉都舒展開了。他秒回:“嗯!??!”想了下又補充一句:“剛在開會,手機沒有帶,才看到?!蹦沁吽坪跻恢蹦弥謾C在看,也秒回:“今早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上個月送我的大衣被偷了,曬在走廊上不見了。最喜歡那件了,最合身?!笨敌窕兀骸皼]事,丟了再買一件。”那邊又來一條微信:“我媽不懂那些品牌,忘記跟她交代了,貴衣服都不要曬到外面去。”康旭發(fā)個笑臉表情過去,“別怪你媽,她也不是故意的?!蹦沁叞l(fā)了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過來,“態(tài)度很好,給你點個贊。那你晚上回來吃飯哦!”康旭想了下,說“好”。
他看了眼未接來電,是媽打來的。他忽然想起這幾天心情抑郁,連火車票都忘記買了,便撥通電話回了過去。電話響了一下,媽在那頭就接了,聲音好像很愉悅,“票還沒買吧?早上孟叔叔打電話給我了,說再過一周就回家了,讓我在武漢等著他,我們一起到山東玩一陣子再回去。”康旭由衷替媽開心,“好啊,這么多年了,孟叔叔終于又想起帶你一起出去旅游了?!彪娫捘穷^媽的聲音悠悠的,“是啊,他說老了就是互相做伴的,早就該結伴出去玩玩了?!笨敌袂椴蛔越匦α似饋?。梁科長那邊說完自己的事,又循例問了問:“你和葉慈有聯(lián)系嗎?”康旭心里很輕松,“聯(lián)系過了,晚上一起吃飯。這幾天媽你自己安排,我想抽空帶她到邊上商場去買衣服,之前穿的呢子大衣在走廊上被偷了?!?/p>
梁科長問:“那天那件棗紅色的?媽給她買去!”
康旭忙應著,“不麻煩媽了,那件衣服挺貴,一千多。媽你自己調(diào)整好自己,我改天再回去看你?!?/p>
康旭在下班回去的路上買了點鴨脖、鴨架子和鹵干子,進門,葉慈迎上來,“我媽在包韭菜盒子,馬上就好啦!”餐桌邊,葉慈媽還站著搟面皮,葉慈媽看到康旭,眼光還有點虛虛晃晃的,康旭打招呼,她“哎哎”了兩聲,回避著康旭的眼睛。
葉慈爸本在里屋上網(wǎng),一聽到動靜馬上出來了。老兩口對視了下,葉慈媽使了個眼色,葉慈爸也回了個眼色,葉慈媽低下頭繼續(xù)搟面皮。葉慈爸“嗨喲”了下,說:“她有話要說?!比~慈媽忙說:“你就說啊!”葉慈爸哈哈大笑,“別裝了,你要平時都這樣害羞,哪有那么多架吵??敌癜?,你媽這兩天怎么樣了?葉慈的媽媽剛才說,讓她過來一起吃飯。再打包點韭菜盒子回去吃,那邊買菜哪有這邊方便?!笨敌裥睦锱?。葉慈媽說:“我吧……你讓你媽別跟我見識,我就這粗性子,人倒不是個壞人。”葉慈媽此時嘴巴有點笨拙,又埋頭搟著面皮。
康旭想,大家這都是怎么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有人在敲門,葉慈起身走到門口,一看貓眼,是梁科長。門開了,梁科長站在門口笑盈盈,遞給她一個袋子,里面是件棗紅色的衣服。葉慈一下子明白了。梁科長進屋的時候,葉慈看了眼康旭,康旭眼里含著笑。
葉慈媽去廚房洗了手,進客廳拉著梁科長的手,內(nèi)疚得眼淚都掉了下來。梁科長偷偷看了眼康旭,康旭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偷偷地對她做了一個“V”,梁科長笑顏如花。
有件事,她永遠不會告訴康旭。
那天晚上,她和康旭在陽臺坐了一整晚,零點的時候,她給老孟發(fā)過去一條短信:“老孟,十幾年前,在泰山頂上你許了個愿。當時你不告訴我是什么愿,怕說了就不靈驗了。前幾年有次吵架,你告訴了我當年的愿望,還說那個愿望早就已經(jīng)過期作廢了。我們能不能再去那里登山許愿?那個愿你還記得嗎?”
短信速回,“記得。和你平平淡淡的白頭到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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