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積雪

王兆勝

與那些直接飄落于田野、河流和村莊的雪花不同，高山積雪似乎是上蒼的遺棄物，它遠(yuǎn)離人間，孤獨寂寞地在嚴(yán)寒中度過一個個漫長的日子。這里雖是自己的家鄉(xiāng)，雖有母親溫柔的懷抱，雖有弟兄姐妹和朋友為伴，雖有不變的潔凈的容顏和純良的心地，但卻沒有一展才華為人類謀得福利之機會。所以，高高在上的積雪并不快樂，而是長久地苦惱著。高山似乎看透了積雪的心情，她告訴它說：“除了那些身在高端的積雪要靠不斷的修行取得正果，其余的積雪都不會永遠(yuǎn)呆在山上，它們都要到人世間去完成生命的旅程，只要待到春暖花開時節(jié)?！?/p>

在焦慮萬分的等待中春天終于到來，陽光溫暖明媚，地面熱氣升騰，靠近底部的積雪開始悄然融化，由一堆固體靜止物一變而為生動的流水。在不知不覺間，變成流水的積雪已經(jīng)走上它的旅途，它甚至還沒來得及向家鄉(xiāng)向母親告別。此時的積雪知道，自己已被出行前激動、幸福和惜別的淚水深深浸潤和陶醉了。

投身于脫韁野馬般的奔跑之中，積雪感到了大山之外緊張殘酷的競爭，那是一種萬人爭走獨木橋的慘烈景象。在這種拼命的擁擠中，積雪感到了有些頭暈?zāi)垦?，仿佛自己已非自己了。更可怕的是，在前進(jìn)的道路上，常有巨石擋住去路，而自己又沒有時間思考就會被撞成粉末。在這種如雷爆炸般的轟鳴中，積雪雖然感到一種生命的飛揚，一種凌空高蹈姿勢的優(yōu)美，但內(nèi)心也被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感所占據(jù)和震撼。化為流水的積雪也漸漸明白了，原來生命的旅行是要經(jīng)過無數(shù)痛苦磨礪的。

如風(fēng)云流散而復(fù)聚一樣，粉身碎骨的積雪之水又匯集在一起。路途漸漸變得開闊，行進(jìn)的速度也慢了下來，積雪似乎看到了所謂的人類。在積雪的眼睛里，有的面目慈祥，行為優(yōu)雅，舉止大方，尤其是那些婦女和兒童比較可愛;而另一些人尤其是一些男人目中透出攫取的貪婪之光，他們有的肩扛獵槍，兩只血紅的眼睛像惡狼一樣到處搜尋。最令積雪恐懼的是獵手曾毫不猶豫將一只只潔白的天鵝、幼小的動物打死，鮮血竟差點將自己染紅！最令積雪感到無奈和不解的是人類對它肆無忌憚的污染，那些有毒的氣體和液體，都讓積雪看到了人類的自私、無知與可怕。積雪還經(jīng)?？吹阶约荷磉叺牧魉蝗巳∮茫蚴菨补嗲f稼，或是滿足工業(yè)制造之需。每當(dāng)此時，積雪心里就會升起激動與悲傷，在它看來那是同類的夭折與不壽，雖然是死得其所！此時，積雪總是捫心自問：“如果我突然被人取走而不能繼續(xù)生命之旅，那將怎樣？”

有時，積雪也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那是怎樣冰清玉潔的所在！而今，它卻變成一團(tuán)黑臭、骯臟和黏厚的液體。但積雪是富有犧牲精神的，因為它明白從走出那個神話般的世界開始，自己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而是踏上一條不歸之路，這就好像一個人的出生就意味著死亡一樣。當(dāng)然，積雪在旅途中也有值得回憶和留戀之處，那是它從高山出發(fā)始料不及的。如它看到山上如羊群一樣游動的云霞，那給它帶來多少美好的故鄉(xiāng)信息與回憶。還有，小男孩和小女孩在河邊洗澡與游戲，他們天真無邪的歡笑曾讓積雪久久不愿離去。最令它快樂的是，有一渡口留下過人類智者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句話，由此，積雪感到了在人類中仍不乏知音。

河道變得越來越開闊，污濁而黏稠的積雪之水顯得蒼老而疲累，它甚至能看到不遠(yuǎn)處有遼遠(yuǎn)而蒼茫的大海和那呈扇形開放的潔白的海灘。那里有著與自己故鄉(xiāng)相似的景象，如夢如幻，神秘莫測;那里也頗似自己母親的懷抱向自己激情洋溢地張開。此時，積雪才真正體會到：原來冰冷就是另一種溫暖，死亡就是另一種新生！于是，在對那個冰封世界的想念中，積雪無比快樂而又充滿渴望地向大海撲去。

最后，積雪之水被大海吞沒，失去了自己的模樣，而大海不滿不虧，一如既往。

“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海水又被陽光蒸發(fā)而變?yōu)樵茪?，而后又變?yōu)榘籽?，降落于高山之巔，從而孕育一個新的夢想?！睔庀⒀傺佟⒒昶侨缬谓z般的積雪心中有這樣的一個閃念。

（選自《天地人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