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莊園（組詩）

鄭小瓊

蝴?蝶

美人化蝴蝶，立于粉葉尖，園子變舊

行人走遠(yuǎn)，鏡中鎖庭院，暮色似白馬

消逝西山中，春風(fēng)不釋懷，陰森樹木

夕光熹微，一園玫瑰盛開，誰是美人

五個(gè)如花似玉的祖母，她們黯然神傷

月光照耀祖宅，歲月春潮漲，鏡中

華發(fā)生，后院正落花，她們閨房流淚

無人剪裁的玫瑰在燈火中談?wù)摯荷?/p>

幾滴星光點(diǎn)亮暮春，一兩只蝴蝶飛過

荒涼園庭，寂寞傷害了她們的肉體與

內(nèi)心，誰是美人？蝴蝶迷幽夢，花香

閉荒徑，星辰落嘆息，嫩葉猶帶嗩吶聲

歲月半浸濕霧半浸清夢，夜色正整容

青春已逝，被幽靜的房舍與景色囚禁

美人春天泣，祖父在大煙的宴席吐出

一顆悲涼的心，太遠(yuǎn)，祖母們的命運(yùn)

碎銀般年華被花光，幽怨散落滿地

陰郁的玫瑰莊園，孤蝶冷芳心，我坐在

燈下翻閱祖母們的杳蹤，窗外東風(fēng)吹拂

在窗紙上寫樹影、花蹤、粉翅、迷蝶

燈下?lián)溟W，像魂魄不散的美人，青苔瓦菲

白云蒼老，春天羞澀地滿庭院，五個(gè)祖母

細(xì)瘦，萬種閑愁緊鎖眉頭，一腔心事無法

度過春光，寒夜里我遇見她們明凈的翅膀

落?日

他站在兩棵樹木間，瘦小身影閃動(dòng)

勞作啞農(nóng)，窗銜落日，浮云燒遍天空

歸鳥宿屋檐，薄暮疊傷心，碧葉迷

黃昏，他的心似枯樹，孤零零，啊

一切如此憂傷，青春、燈火、鶴嘴鋤

在后園，生長頹廢黑暗與春色，淙淙

流水，彷徨四季，他種下玫瑰與睡眠

櫻花和厭倦，轉(zhuǎn)身遇見長夜，流逝的

靦腆的迷惘，花太艷，他太瘦，太黑

落日在他臉上寫下斑駁的圖案，青色

臺(tái)階漂浮落花與寂寞，他不感傷，也不

世態(tài)炎涼，他用沉默測量濁世的深度

他給花草施肥捉蟲，鳥在天空，魚在

水中，寒夜里看星辰，命運(yùn)并非閃亮

落日并非悲傷，葉叢的蜘蛛，樹下的

蟾蜍，遠(yuǎn)方有些疲倦，他用花草剪刀

修剪春夏與秋冬，花木與東風(fēng)，含雨的

云有他悲劇的面孔，我遇見無名的痛

荒園陌生而溫潤，窗欞堆滿去年的霽色

五個(gè)祖母液態(tài)的孤獨(dú)，我在廂房傾聽

軟弱的黃昏，井中倒影、綠樹、紅花

暮春的美景，祖母的窗下布滿風(fēng)俗與

綢衣，霜跡與哭泣，啞農(nóng)竹笛溫馨

落日門外嘆息，親人隔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鏡?子

園間春色淺，鏡里傷心深，流水有點(diǎn)

遙遠(yuǎn)，青鳥未傳佳音，我隱身書頁

春寒浸滿幽居的孤獨(dú)，祖宅門上鏡子

充滿象征與暗喻，肅穆的寒意與古怪

從鏡中打開玫瑰莊園，在玻璃水面尋找

深不可測的命運(yùn)，穿過虛構(gòu)的門與小徑

邂逅美麗的空間與秩序，祖母們在廂房

念經(jīng)，唱戲，刺繡，讀書，后院花已開

前堂太師椅，祖宅居住初春黎明與晚秋

深夜，祖父的膽怯，樹木回憶飛鳥，鴛鴦

嬉水蜀繡，三祖母夢見綴飾荷包，下午

我從鏡中返回現(xiàn)實(shí)，它已懸掛大門的上方

鏡子有符咒、巫術(shù)與迷藥，門框刻老虎

獅子和怪獸，三祖母眺望詩中的魚、鷗鳥

和遠(yuǎn)帆，細(xì)雨淋濕月亮，時(shí)間堅(jiān)貞悲愴

歲月慵懶，潛泳渡過悲涼的河流，遇見

迷霧與桃木梳，鏡中浮現(xiàn)祖母芬芳的寂寞

鏡子深處居住死于非命的親人，鏡子囚禁

鬼魅與不詳物，我想揭開鏡面，偷偷看眼

鏡里世界，真實(shí)或虛無，它靈異的避邪術(shù)

漲死井中的大伯父，他在鏡底的哭泣

吊死屋梁的三祖母，我幻想她單薄的身影

他們在鏡中等待我，玫瑰不開，憂郁不去

我在后院搭長梯，尋找鏡中的玫瑰莊園

雨?水

瘦小的心熔化柳樹與松色，窗外雨聲

有人敲門點(diǎn)燈，有人尖叫惡夢，黑夜

陷落成樓梯，誰在登樓，誰在盤旋

雨推開烏云積聚的青天，墻外行人

他在等誰，微雨淋濕心，紅燭孤床冷

梔子含淚，薔薇橫臥東風(fēng)，雨水在外

徘徊，她在莊園聽雨，衰老的天空

面目全非，衰竭的云朵步履艱辛

雨水隨臺(tái)階延伸，浸濕她的耳朵，它運(yùn)送

霧與繁星，從菊花里取出秋天與熟悉的

腳步，去年在園外站立，雨打新柳，鳥啼

舊夢，蝙蝠刺疼檐壁，我在祖宅點(diǎn)燈讀書

寒煙小院，疏燈虛窗，祖母們用雨水?dāng)⑹?/p>

她們的聲音隔得遠(yuǎn)，細(xì)雨余微寒，我寫詩

飲酒，聽風(fēng)，考證紅漆家具與雕龍?zhí)珟熞?/p>

往事若星跡，此刻還有誰在等候，雨未停

啊，一切都已變遷，她們消逝窗外的竹林

我在紙上寫下舊日的裝束，祖父疾病纏身

祖母們平和而親切，韶華似流水，想想她們

傷心便遍布全身，推門見冷雨、落葉、烏云

有人在雨中咳嗽，他把光陰嫁給大煙與疾病

世俗詬病季節(jié)與眼淚，也輕視松色與竹林

我的詩歌尋找到失意的屋頂，它緩慢的孤獨(dú)

布滿閣樓，雨水潛入祖宅的身體，悄無聲息

花?朵

人生變幻不可預(yù)測，有人卜卦有人周易

他在鐵樹下，等待花開，木頭門外腐爛

滴雨屋檐醒來，石階盛滿涼意，新燕迷戀

詩歌與典故，綠水繞過楊柳、紙窗、星宿

我落魄得剩下憂郁與書卷，寫花朵般詩句

它們已遍開大地，園中散步，臺(tái)階落花多

梢上柳絮少，人生不可閉門，讀書，登山

遠(yuǎn)游，春天一寸一寸生長，舌頭一天一天

變軟，歸鳥投宿橫梁，玫瑰盛開莊園

鳥鳴漫過屋頂與星辰，脆弱的心跳幽亮

窗中遠(yuǎn)岫，庭中喬木，桑葚紫紅，時(shí)光

集結(jié)成黝黑的顏色，去年卻清晰而澄明

我守候一株花，看它開，聽它落，祖先

已入土為安，衰落莊園剩下落木、月亮

衣冠，池塘憂郁，親人似荷凋零，三瓣

苦心里有歲月的委婉與平仄，圣潔的根

憂傷的心，枯枝點(diǎn)殘燈，幽塘浮萍，祖母

發(fā)鬢掩蓋愛情，人在花中瘦，燦爛的寂寞

苦澀的春夢，祖母們像春蠶，生活的繭中

自縛，卻不能化蝶，從花蕊探尋愛情流水

易逝的花朵與白晝，我在祖宅吃素，念經(jīng)

從世俗變得透明、清心，花朵開出古典與

遺憾，此時(shí)莊園，薔薇遇月光，世事變滄桑

有人凋落，有人重逢，我在紙上寫舊日姓名

玫?瑰

半座庭院柔光，照亮一顆心，他的心憂

似蛛網(wǎng)，書卷中紅袖，一園玫瑰的抱負(fù)

押上他的時(shí)光、孤獨(dú)、迷茫，山間杜鵑開

從雨水到霜降，河山不再壯美，滄海不再

遼闊，信仰不再人間，嘉陵向南，從東洋

退回川中，楊柳清閑，荷花恬淡，種玫瑰

芍藥、牡丹，日子過得陰涼，喝茶抽大煙

雨后賞花觀云，晴日鋤草剪枝，蝴蝶通幽徑

蜻蜓立花叢，多愁暮雨擱春夢，無力青煙淺

東風(fēng)，他疲倦的臉有孤霞與閑云，身體虛弱

舊事稀薄，落花不舍晝夜，世事恍若棋局

莊園鎖滿惆悵，綠蔭蝶飛，蜜蜂俘獲茉莉

從玫瑰到心，莊園剩下暮靄與無奈，人生

似梅子，酸甜自知，閑適是俗世也是清高

他用花草來安慰日子，天空幽藍(lán)得剩下

飛鳥，川劇的長腔有綠茶與黃皮，田園

不能消化悲涼，大煙掩蓋內(nèi)疚，用枯坐

空對(duì)寂寞的黃昏，有人掃落葉，他徹夜

難眠，想想揮霍的歲月，理想滿目瘡痍

五房太太溫婉似玉，他卻過得恍惚、哀愁

落日蹉跎山崗，月亮蜿蜒流水，日子拍打

時(shí)間的馬，玫瑰幻覺且迷醉，命運(yùn)弦上

水流山遠(yuǎn)，他孤獨(dú)終身。我遁跡于族譜

舊宅、閣樓，暮色中的花園迷離撲朔

月?亮

寒秋園中雁鳴，祖母燈下引線穿針，暮雨

江上歸舟，等候遠(yuǎn)方的游人，墻頭落杏花

她把記憶綴滿夜空，心托給明月，自己托給

流水，窗外有寒霜、白鷺，她從月光里繳獲

清涼、寂靜，杯中山水，酒里積雪，明月

墜入嘉陵江，墻角蟋蟀，蒼穹里溢出流云

貓頭鷹、孤獨(dú)，它們漂泊，停頓，長駐

江水送到錦緞、士兵、難民，戰(zhàn)火淘盡

小鎮(zhèn)的安寧，春天送來燕子、老虎、唱戲的

二祖母，一頁清風(fēng)寫滿水銀、光陰、佛經(jīng)

方寸的莊園，祖母的江山，佃農(nóng)生活，清涼且

貧窮，她尚未融入莊園的薄暮與深秋，枝葉翻

明月，露珠寫書卷，閨房的天空淺顯，草木

為她降下深夜，可錦衣夜行，也可綺窗幽夢

搗衣井邊，采桑養(yǎng)蠶，它將萬物籠罩，不排斥

新愛舊歡、流水高山，落地為霜露，升天變

霓裳，我回祖宅，寫祖母們的春秋，祖父沉緬

大煙與周易，明月一寸寸脫落，寂寞茂盛成為

滿園秋色，闊葉枯萎，鮮花化果，木魚敲出

青煙，明月照孤螢，葉落秋池，破舊的莊園

腐樹生木耳，明月叩門荒涼，它照耀落木

飛鳥、玫瑰，我用詩歌掌燈祖宅的后院

光陰收割祖母們草木之心，園中的親人們

似落葉飄零，明月還在秋天照亮他們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