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濟群法師
哲學和佛學的對話
周國平 濟群法師
周:我一直覺得,佛法是古今中外最博大精深的哲學。請法師說說佛法和哲學的區(qū)別。
濟:我覺得,主要區(qū)別是哲學會有一定的玄想成分,而佛法來源于實證,目的也是解決實際的生命問題,而不是單純停留在理論探索。當然,理論是必要基礎(chǔ)。但我們由聞思樹立正見之后,還要通過禪修,把這種聞思正見落實于心行,體認生命真諦和諸法實相。這必須是自己親證的,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周:我看到你經(jīng)常批判把佛教哲學化。
濟:我批判的并不是哲學,而是一部分人把佛法僅僅當作哲學來研究,并以此為佛法的全部。從佛法角度來說,掌握理論是為了指導實踐。也只有付諸實踐,才能真正明了這些理論的內(nèi)涵。否則,在名相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永遠只是畫餅充饑,不知個中滋味。
周:哲學和佛法的共同點是要尋求智慧,所謂的智慧,就是要弄明白人生的根本道理。二者的區(qū)別是不是說,哲學到此為止,沒有修行和實證這一塊,因此很難把認識到的道理內(nèi)化為真正的智慧,就像融入了血肉一樣。這是一。二是佛教尤其大乘佛教,除了智慧還強調(diào)慈悲,而哲學沒有特別強調(diào)慈悲這個方面的內(nèi)容。是不是這樣的區(qū)別?
濟:哲學本身屬于追求智慧的學問,但每個哲學家對世界和生命自身的認識有深有淺。能否對生命自身和世界真相有正確認識,取決于認識者的認識能力。
周:在這一點上,哲學很謙虛,從來不自稱“智慧”,只是自稱“愛智慧”,也就是在尋求智慧。
濟:有時,人的想象和推理很可能接近真相,但沒有通過實證,并不等于親見真相,還是隔了一層。雖然這一層已經(jīng)很接近,但它隔開的是兩個世界。真相來自實證,而不是想象、思考的產(chǎn)物。比如我們要體認世界的真相——空性,就要有體認空性的智慧??茖W家提出的不少觀點,包括現(xiàn)在的量子力學、弦論,跟唯識、中觀對世界的認識很接近。不過這是通過儀器得來的知識,雖然有助于提升我們的認識,但和以生命來現(xiàn)量實證是兩回事。
周:從源頭上看,哲學也不是純思辨,更不是學術(shù),而是生活方式,這在某種意義上也包含了修行和實證體驗的意思,只是沒有特別建立一套方法而已。有一種說法,實際上是一種責難,認為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修行就是讓你的身體處于一種特殊狀態(tài),然后這種狀態(tài)支配了你的認識,支配了你的心理活動。比如說對空性的體驗,為什么一定要讓身體處于一種特殊狀態(tài),比如通過戒定這些步驟進入這種狀態(tài),才能有所體驗?這種狀態(tài)中的認識,和你平時在一般狀態(tài)中的認識,兩者不同的原因是不是和身體有關(guān)?
濟:從佛法角度來說,一個真正證得空性的人,可以同時活在相對和超越相對的兩個世界,不是必須在特定狀態(tài)下才能具備某種認識。我們都是活在肉眼所見的、二元對立的世界,并且執(zhí)著于此,所以生命充滿局限。而圣者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超越這些界限,既能安住在他所證得的空性狀態(tài),又能活在相對的世界。凡夫因為內(nèi)心有設(shè)定、執(zhí)著和牽掛,所以無論在什么環(huán)境下,都是不自在的?;蛘呱眢w讓你不自在,或者家庭讓你不自在,或者事業(yè)讓你不自在,或者人際關(guān)系讓你不自在。即使這些問題都不存在,我們還會自尋煩惱,自己讓自己不自在。而圣者雖然和我們處在同一個世界,面對同樣的問題,卻能自在無礙,游刃有余。所以,體認空性并不是身體處于某種特殊狀態(tài)下的幻覺,更不是臆想。智慧是來自心靈的體證和覺醒,而不是身體。
周:應該是這樣的。所以修行只是手段,到了圣者的境界,就應該是不依賴于這些手段了。
濟:至于其他宗教,不管怎么修,關(guān)鍵是對宇宙人生能否做出合理的解讀,在理論上足以讓大家認識清楚。
周:基督教也有苦修。實際上,他的理論已經(jīng)決定了他的修行方式。因為他的理論是存在上帝,所以他的修行一定是用祈禱的方式,在想象中見到上帝。
濟:佛法是一種內(nèi)證。佛法認為,人的問題都是無明迷惑造成的,同時也認為,人具有潛在的覺悟本性,能夠完成生命的自我拯救。
周:達到這種內(nèi)證,是不是一定要通過戒律和禪定?
濟:戒律也好,禪定也好,只是開發(fā)這些潛能的手段。比如戒律,是幫助我們簡單健康地生活。如果一個人生活混亂,內(nèi)心往往也躁動不安,并發(fā)展出種種不良情緒。這就需要通過戒律進行規(guī)范,讓我們從生活到內(nèi)心進行簡化,避免不必要的干擾。而禪定是培養(yǎng)持續(xù)穩(wěn)定的專注力,弱化并最終擺脫迷惑系統(tǒng)。如果不修禪定,內(nèi)心會有各種情緒和念頭來來去去,使心處于渾濁而非清明的狀態(tài),內(nèi)在的觀照力就無法開顯出來。所以,戒和定都是幫助我們開發(fā)潛能的途徑。但潛能是本自具足的,就像礦藏,本來就已經(jīng)在那里,只是需要通過相應手段才能開啟。
周:這樣說我覺得就好理解,戒律的目的是物質(zhì)生活的簡化,禪定的目的是心念的簡化,這兩種簡化是通向覺悟的必由之途。
濟:儒釋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其中,佛教雖然是外來文化,但在中國已經(jīng)流傳了兩千年。如何依循這些文化傳承,建設(shè)當代中國的主流思想,造就健康的人格和心態(tài),在今天尤為重要。包括西方哲學,也有值得我們學習和吸收的地方。
周:這是一個普世價值的問題。佛教有很多普世價值,這些是可以打通的。
濟:西方的很多觀念,比如自由、平等、民主、博愛,也是佛教重點提倡的。比如佛教稱佛陀為“得大自在”,自在就是最高的自由。除了重視社會環(huán)境的自由,尤其重視心靈自由。佛陀入滅后,沒有另立一位教主,而是要求弟子們以戒為師、以法為師,僧事僧斷,強調(diào)法治、民主。此外,佛教認為一切眾生都有佛性,在業(yè)力面前人人平等。而大乘佛教提倡菩提心,對一切眾生都要生起無緣大慈、同體大悲。這些思想和西方哲學有相通之處,但佛法立足緣起無我的智慧,對這些問題的解決更為究竟圓滿。
周:哲學與佛教論證的途徑很不一樣,但追求的價值目標有相通之處。
濟:哲學在中國始終處于不景氣的狀況。我聽到一些學生說,之所以讀哲學系,是因為進不了別的系。即使讀了哲學系,大多數(shù)人也成不了哲學家。你是研究哲學的,對這種狀況應該體會更深。
2014年7月,周國平與濟群法師對話 道一攝
周:我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念哲學系的時候,環(huán)境就已經(jīng)是這樣。整個社會上關(guān)心哲學的人很少,這和我們民族的實用品格有關(guān),也和我們的教育有關(guān)。從傳統(tǒng)來說,中國文化的主流是儒家文化,過于關(guān)注國家、社會、家族的層面,很少關(guān)注人的精神層面。它主張的道德,也是為社會的穩(wěn)定服務的,不太關(guān)心人的精神上的提升。濟:儒家關(guān)注的是怎么做人和治理國家。周:佛教傳入中國以后,對中國人的精神提升起了很大作用,把中國人的精神層次提升了一大截。佛教對中國的儒家和道家都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尤其是宋明理學,接受了很多佛教的內(nèi)容。如果沒有佛教,就不會有宋明理學。在中國哲學中,占主要地位的是儒家或道家,但它們有一個很大的缺陷,尤其是儒家,不思考那些終極問題,包括生死問題、心性問題。你曾經(jīng)說,佛教所思考的兩大問題,就是心性和生死問題。到了宋明理學,兩者都成了主題。所以說,佛教讓中國哲學深刻化了,更有形而上學的底蘊,彌補了中國哲學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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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佛教在中國流傳兩千多年,在此過程中,為了在這片土地生根,必然會經(jīng)歷一個本土化的過程。而中國文化本身非常強大,所以佛教進入中國后,首先經(jīng)歷了沖突期,然后再進入融合期。沖突期的主要矛盾有兩點。首先,按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有人看到皇帝都要禮拜。但在印度,反而是國王看到出家人要頂禮。因為出家人是出世的修行者,是追求覺醒、解脫,傳播真理和智慧的人。不論你在世間地位多高,哪怕貴為國王,也要對這些人表示恭敬。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印度社會的價值取向。而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中,帝王才是九五之尊,是天下最高貴的人。關(guān)于這個問題,南北朝起就有不少高僧撰文批駁。最著名的是慧遠大師的《沙門不拜王者論》,就出家人為什么不能禮拜帝王的問題,提供了很多理論依據(jù)。
周:這真是源頭上的不同,一個是崇拜世俗權(quán)力,一個是敬仰精神高度??鬃釉诤笫辣蛔馂槿f世師表,可是在活著時找不到一個肯尊他為師的諸侯。古希臘的情況比我們好一些,政治領(lǐng)袖會把同時代的某一個大哲學家尊為老師,比如阿那克薩戈拉是伯里克利的老師,亞里士多德是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不過,都比不上印度對圣者的尊敬。
濟:其次是關(guān)于不孝的問題。儒家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及“身體膚發(fā)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是孝之始也”等觀念,早已被國人奉為真理。而出家人不僅剃除須發(fā),還獨身無后,自然為社會大眾所詬病。于是,當時的高僧大德又從佛經(jīng)中找到各種依據(jù),告訴大家,出家并非不孝,正相反,這是一種能令現(xiàn)生乃至往昔父母都能受益的大孝。
周:這仍然是注重世俗價值還是神圣價值的區(qū)別。
濟:這些理論逐漸說服了社會大眾,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領(lǐng)略到佛法智慧的高深。包括很多優(yōu)秀知識分子,也逐漸接受并信仰佛教。南北朝到隋唐時期的出家人,不少是社會一流的知識分子。當時的文人士大夫,能有一位方外之交,在一起參究佛法,暢談人生,覺得是非常榮耀的事。在經(jīng)歷沖突到接納之后,佛教開始影響到中國文化的各個方面,包括哲學、藝術(shù)、文學等等。在此過程中,當時的高僧大德為了讓佛教順利發(fā)展,讓人們知道佛教和儒家文化也有相通之處,會帶著佛學思想去注解《論語》《易經(jīng)》,乃至《老子》《莊子》等。這樣一些注解,無形中把孔孟和老莊思想佛化了,他們做的其實是這么一件事。所以,說中國文化對佛教有多大影響,我覺得其實并不多。只不過說,在特定時期,為了便于國人接受,它在一些概念的表達上會有相通之處。
焦慮、躁動、茫然是現(xiàn)代人的普遍心態(tài)
周:這是一個方面,是高僧大德們做的事情。另一方面,儒家的學者們也在主動地接納佛法思想,把它融入到儒家理論中,宋明理學是這種情況。
濟:中國古代的哲學思想缺少完整的建構(gòu)。諸子百家對某些問題有思考,但不像佛法或西方哲學,形成了完整的理論體系。
周:西方哲學和佛教,相同之處是重視本體論,對世界本體要說清楚,并且重視邏輯,而中國儒家缺少這兩樣東西。
濟:儒家有“未知生,焉知死”之說,又說“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存”,不太關(guān)注現(xiàn)世之外的東西。
周:智慧文化占主流的社會,在中國歷史上有過嗎?
濟:漢魏之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主要是儒釋道三家,基本可以算是主流文化。儒家比較唯物,也比較功利,對心性、生死和世界本質(zhì)的思考,總體比較薄弱。關(guān)于這些問題,佛教起到了很好的補充作用。單純的儒家文化,在嚴格意義上,可能算不上是一種哲學。
周:不是哲學,更不是宗教。
濟:只能是一種道德,一種治理社會的倫理和規(guī)則。
周:最早提出這個問題的是王國維。他曾尖銳地指出:中國沒有純粹的哲學,沒有本土的宗教,只有政治學和道德學。孔子和孟子都是政治家、道德家。中國缺乏形而上層面的最高哲學,道家有一些。對本體有了一種關(guān)注,提出了道的概念。
濟:剛才講到一個問題很有意思,就是諸子百家多半是為政治服務的,缺乏對生命自身的關(guān)注。
周:這是個缺陷,佛教傳入后打破了這一點。但中國傳統(tǒng)的勢力還是很強大,打破得還很有限。
周:按照我的理解,宗教的根本目的都是要解決人生問題,給人生一個最高的指導。同時,佛教成其為宗教,是因為它和其他宗教一樣,也有自己的教義、組織和戒律。那么,它和其他宗教的區(qū)別在哪里呢?
濟:其他宗教往往建立一個萬能的神,世界是神造的,人的命運也是由神決定的。除了神的恩賜,人是沒有能力拯救自己的。而佛教否認萬能神的存在,認為一切都是由心創(chuàng)造,由因緣因果決定的。人的身體、語言和思想行為,直接決定了生命的未來走向。修行就是為了擺脫迷惑,開發(fā)自我覺醒的力量。
周: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修建寺院讓大家去拜呢?
濟:寺院最初的功能更接近學校,是出家人修行和傳播佛法的道場,佛菩薩則是起到榜樣、老師的作用。當然從信仰的角度來說,佛菩薩是具有加持力的。我們禮敬佛菩薩,一方面是提醒我們以佛菩薩為榜樣,見賢思齊,策勵修行;一方面可以通過對佛菩薩的至誠憶念,與之感應道交,獲得力量。當然,佛教更強調(diào)的是依教奉行,通過學習佛菩薩的智慧和慈悲,完成生命的自我拯救。所以說,佛教是自力而非他力的,這是佛教和其他宗教的主要區(qū)別之一。
周:作為一種信仰,基督教同樣也起到讓人向善棄惡的作用。
濟:總體上,基督教是用簡單的方式在處理各種問題。只要相信萬能的神,其他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如果一個人對生命有更多思考,這些理論顯然沒有太大的說服力。比如上帝也喜怒無常,還把人造得各種各樣,太多的問題不容易說通。但它通過建立外在力量讓人心生敬畏,并在道德層面提倡博愛、懺悔、與人為善,對民眾心理健康還是有益的。
周:這是《舊約》中的上帝,《新約》不是這樣,更強調(diào)精神性的信仰。在基督教看來,人的認識能力有限,靠理性不能解決宇宙和人生的終極問題,必須靠信仰來解決。
濟:提出一個萬能的神,似乎把很多問題解決了——因為神是萬能的,那就沒什么不可能。但要讓萬能的神成立,就存在太大的問題了。我覺得,這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所有矛盾都落在一點上,然后回避這個矛盾——貌似采取了這樣一種方式。
周:而且它告訴你,神的存在是無需證明的,你要不見而信。不但基督教,從柏拉圖開始,就是這樣一個傳統(tǒng),設(shè)定宇宙具有一個永恒的精神本質(zhì),我們靠理性無法認識,但我們的靈魂可以去尋求它,感應它,柏拉圖的基本理論就是靈魂來自理念世界。后來基督教演變成整個歐洲的宗教,柏拉圖起了很大的作用。
濟:上帝的內(nèi)涵,根據(jù)他們的需要被不斷深化了。早期基督教信仰提出的耶和華,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神,一個地方的神,也有喜怒哀樂,甚至有些暴力,會以洪水懲罰世人。通過哲學家和神學家們的努力,逐漸變成一個宇宙級的無所不能的神。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從明星包裝為超級巨星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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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這個說法很生動。不過,這可能是西方哲學從柏拉圖以來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古希臘哲學的特點就是追問世界永恒不變的本體是什么,柏拉圖把它確定為一種精神性的東西,基督教把上帝的名稱賦予了它。在西方傳統(tǒng)中,信仰就是相信宇宙有一個精神性的本體。在佛教中,信仰的含義就完全不同了。
濟:關(guān)于信仰,《大智度論》有兩句話,叫作“信為能入,智為能度”。這就告訴我們,信仰只是入門的基礎(chǔ),真正解決問題,要靠生命內(nèi)在的智慧,而不是僅僅靠信就可以的。對佛法義理的接受,又有“信解行證”四個階段。從對法義的相信和理解,到通過實踐,真正體認空性,才被稱為證信,即證得的信仰。也就是說,隨著對佛法的理解、認識和體證,你的信仰程度在不斷深化,純度在不斷提升??梢姡鸾绦叛霾皇呛唵蔚南嘈?,而是伴隨著整個修行過程。
周:這個意義上的信仰,其實是一種融入血肉的人生覺悟。
周:我有一個疑惑。其他的宗教,比如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是有神論,信奉一個唯一的主宰神,而佛教從根本上說是無神的。但有個奇怪的現(xiàn)象,基督教有神卻無相,上帝是沒有外形的,佛教無神卻有相。在歷史上,起碼就化身來說,佛祖是一個人,有人的外形。耶和華卻不是人,沒有人的外形,這可能是一個原因。耶穌也是一個人,所以教堂里有他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像。西方教堂里還會有一些圣徒的像,只是一種紀念。可是,在佛寺中會有許多不同的佛像和菩薩像,供信眾燒香磕頭。
濟:佛教主要是否定有唯一的、萬能的主宰神,但作為六道眾生的存在形式,佛教的無神不同于無神論者的無神。無神論者的無神,是否定除了人類和動物以外的看不見的生命形式,比如鬼神。但佛教并不否定這些生命形式的存在,而認為這些都屬于六道眾生,只是另一種生命形式而已。他們也在生死輪回中,不具有主宰人類命運的能力。當然,有的神可能福報比人好一點,或是修養(yǎng)好一點,能力強一點,但和人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而且佛教特別看重人的身份。因為人類有理性,人間有苦樂,所以會不斷用理性去探索世界,追尋真理,并在思考過程中導向智慧和真理。相反,天道眾生因為福報很大,就會沉溺在享樂中,沒有動力改變現(xiàn)狀,最后就是“天福享盡,必然墮落”。此外,動物太愚癡,缺乏理性思考能力;地獄太痛苦,根本無暇顧及其他。而人類既有離苦得樂的動力,又有聞思修行的能力,是六道最重要的中轉(zhuǎn)站,也是我們超越輪回、改變命運走向的契機。
周:用人的眼光去看,天道里的神是什么樣子的?
濟:佛經(jīng)中對天道的描述,是以佛菩薩的眼光去看。比如天有欲界、色界、無色界之分。欲界天的特點是充分享受欲望生活,其中又有不同層次的差別。層次越低,享受欲望的方式越粗俗,越接近人類。而色界天是享受禪定之樂,純粹屬于精神享受。無色界就更微妙了。
周:我很不理解佛教中六道和三界的說法,它們指的是什么?
濟:佛教認為,人在六道和三界流轉(zhuǎn)。六道是代表六種不同的生命形式,而三界則是對六道之一的天道的區(qū)分,即前面所說的欲界、色界、無色界。六道包括天、人、阿修羅和地獄、餓鬼、畜生,屬于六種不同的生命形態(tài)。其中,每一道又有不同的生命層次。六道的所有眾生,當這期生命結(jié)束時,會根據(jù)往昔業(yè)力,轉(zhuǎn)投新的生命形態(tài)。所謂業(yè)力,就是由不同行為積累的力量。由善行積累成善業(yè),惡行積累成惡業(yè),進而由善業(yè)導向善道,由惡業(yè)導向惡道。所以說,任何一種生命形態(tài),都和曾經(jīng)的起心動念有關(guān)。換言之,每個心念都可能發(fā)展出一條未來道路,一種生命形態(tài)。這就需要我們做出正確選擇,否則就會將生命導向墮落。但凡夫都處在無明的狀態(tài),我們因為不了解自己,就會對生命形成錯誤的認知模式,進而帶著這種模式看世界,導致對世界的錯誤認識。同時,每種心理活動出現(xiàn)時,都會尋找它的需要,就像饑餓的人尋找食物那樣。如果不能認清這些心理現(xiàn)象并加以選擇,我們就會被這些需求左右,隨波逐流,沉淪六道。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六道又是不同心理現(xiàn)象的外化。比如餓鬼,是貪心的無限張揚;阿修羅,是嗔心的無限張揚。
周:作為六道之一的人,我們沒有體驗過其他五道,也很難去證明。我的疑問是,這是不是方便說法?可不可以說,六道是一種象征的說法,活在這一道的人本身就有六種生命狀態(tài)?
臺灣靜修和舉辦講座弘法的場所
濟:在印度傳統(tǒng)的宗教哲學中,六道是非常普遍的認知。這是來自他們的宗教體證,是他們在禪定中觀察到的。中國哲學關(guān)注的是現(xiàn)世,比如儒家提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立足于現(xiàn)實人生。但印度哲學重視的是實修,關(guān)注的是輪回和解脫。正因為如此,印度的宗教特別發(fā)達,古老的婆羅門教已有三千多年歷史,著名的還有六派哲學等。僅釋迦牟尼在世時,就有九十六種外道。這些宗教哲學的共同目標,就是對輪回作出解釋,找到輪回的因果,進而擺脫輪回,成就解脫。佛陀也是走上了這樣一條修行之路,不同在于,他通過尋師訪道,行苦行,修禪定,不斷超越當時人們認可的最高修行境界,最終在菩提樹下,由正逆觀十二緣起,找到了輪回的真正源頭,也找到了解脫的正確途徑。
周:神的特征,一是能主宰人的命運,二是不生不死。佛教中講到佛有三身,其中法身是不生不滅的,還有各種菩薩,如大家熟悉的觀音菩薩,能以各種身相示現(xiàn)救度眾生,這跟神不是很像嗎?基督教相信上帝可以保佑人,佛教不相信有神,佛本身不是神,怎么保佑人?
濟:從佛教角度來說,神只是一個凡夫,也有喜怒哀樂。古代宗教對人類問題的解決方式,主要有行善和祭祀等。比如婆羅門教認為祭祀萬能,認為人類命運受梵天主宰,一切都可以通過祭祀解決。只要神說你有救就有救,說你沒問題就沒問題,是萬能的。但佛教認為,并不存在萬能的上帝或神靈。雖然佛菩薩也能給人幫助,但卻不是萬能的。
周:怎么來給人幫助?
濟:其實不必說神或佛菩薩,人也可以給你幫助。至于幫助到什么程度,取決于這個人的能力大小。相對神來說,佛菩薩已徹底擺脫無明,圓滿開發(fā)內(nèi)在覺性,有究竟的智慧。但佛教認為,再大的力量也不能代替你,只能給予正確引導和加持。至于這種引導是否有效,又取決于你的信任與配合程度。對學佛來說,虔誠非常重要。比如我們處在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神圣場所,會發(fā)現(xiàn)心一下變得清凈了,可見虔誠具有自我約束和凈化心靈的功能。當我們虔誠而專注時,身心容易得到凈化,與法相應。有了這個基礎(chǔ),再依經(jīng)教修行,自然能夠走上生命的自覺自救之道。
周:我非常理解要靠自救,靠智慧和覺醒,但覺得外在力量還是比較神秘,比如加持到底是怎么回事?
濟:如果把這個問題神秘化,就會覺得比較難懂。其實,每個人都會散發(fā)不同的精神氣息,這種氣息是有力量的,也會影響到他人。我們和不同的人接觸,就會感受到他們身上不同的氣息,有的讓你安心,有的讓你躁動,也有的讓你恐懼。包括一些藝術(shù)品,同樣會傳達不同的氣息。不少人看到弘一法師的字,會感受到一種安靜的力量。但也有些書法作品讓人心浮氣躁,這就是精神力量形成的氣場。當然,普通人的心力沒那么強,所以傳達的感覺也不是很強烈。如果一個心力超強的人,這種影響會特別明顯。
周:是不是說寺院的整個氛圍和氣場對你發(fā)生了作用,并不是有一個人格化的佛或菩薩,住在我們看不見的空間里,在對你發(fā)生著作用?
濟:兩者并不矛盾。佛菩薩可以是一種無相的存在,也可以以各種身相出現(xiàn),去幫助并救度眾生。這主要看因緣,所謂“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xiàn)何身而為說法”。宇宙無量無邊,在不同的維度和空間中,自然會有不同能量和類型的生命,這很正常。如果不這樣才奇怪,憑什么茫茫宇宙,只有地球才存在生命?而且只有人是萬物之靈,沒有更高的生命形式?在這個浩瀚到難以想象的宇宙間,怎么會有我們這樣一幫人出現(xiàn)?太不可思議,太說不通了。我們這些人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這里,可以說有意義,也可以說根本就沒有意義。
周:我承認宇宙間可能有我們不知道的生命形式,包括比人類高得多的生命形式。這樣說的時候,我們是把宇宙看作一個物理空間,而兜率天之類好像不是如此。當然,宇宙是神秘的,不排除有非物理性質(zhì)的空間和非物質(zhì)形態(tài)的生命存在。不過,這是一個沒法討論的問題。
周:佛教如何看待利益的追求?
濟: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利益是維護基本生存的需要,不可能完全不要,這沒什么不對。佛教也是通過對因緣因果的解讀,鼓勵我們追求正當?shù)睦?。利益要重視因果,要與善和道德相結(jié)合。通過道德的行為,才能獲得真正的利益。這樣的利益,不僅對眼前有益,還對未來有益;不僅對自己有益,還對他人有益。反過來說,不道德的行為是不可能給我們帶來真正利益的。
周:實際上也不否認利益的動機,但是強調(diào)要用正當?shù)氖侄?,不可損人,最好還能利人。在這一點上,中外道德是共同的。
濟:當然,佛法還講到更高的層次,就是對利益不能執(zhí)著,要有無所得的心。只是對普通信眾來說,還是會說明利益的合理性,以及如何得到利益。
周:佛教對普通大眾有一些方便說法,其中有策略的成分,是為了能讓他們?nèi)菀捉邮?。從教理本身來說未必正確,或者說,根本宗旨是不一樣的。
濟:雖然是方便說,但不會有根本性的差異。弘法要契理契機,契理就是契合佛法義理;契機是契合當下受眾的程度。所以,佛教會根據(jù)人的需求層次,對他們提出不同的要求。如果對方的目標只是半山,不能一下子高出太多。有的人可以一下子到達山頂,有的人需要一步步引導。普通百姓都希望幸福平安,這是正常需求,本身也是合理的。當然,這種需求還要不斷提升。很多人在物質(zhì)貧困時,希望通過積聚財富獲得幸福,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還是沒有幸福感和安全感,顯然是內(nèi)在的心靈問題。佛法對人的作用不只是外在的,更重要的是作為心靈智慧,引導我們解除痛苦、煩惱和不安全感。如果內(nèi)心沒有改變,任何外在改變都是短暫的,不究竟的。
周:道德有兩個層面。一是個體生命的層面,肯定個人對合理利益的追求,但必須遵守規(guī)則,不可損害他人的利益。另一個是靈魂的層面,人要有信仰,有精神追求,在這個高度上看淡一切利益,不執(zhí)著。在利益的問題上,道德應該起這兩個作用,第一用正當?shù)氖侄巫非罄?,第二超脫利益。中國儒家的道德過于強調(diào)社會性的層面,不重視個體生命和靈魂,就不能很好地起這兩個作用。
濟:這種強調(diào)無形中會把人導向一種功利。一方面,中國人往往把道德和利益對立起來,這種對立就使人對道德產(chǎn)生恐懼感,或是嘴上講著道德,內(nèi)心想著利益,成了口是心非的偽君子,這樣問題更麻煩。另一方面,如果一個社會缺少信仰,缺少高尚的精神追求和人格典范,人們自然會把外在的物質(zhì)追求當作最高目標,看到的只有財富、權(quán)力。為了利益的最大化,就會不擇手段。連食品、醫(yī)療這些直接關(guān)系到生命安全的行業(yè),都會有各種匪夷所思的造假事件,已經(jīng)觸及了道德的底線。
部分僧人在推廣佛教的方式上與時俱進,并不回避時尚與娛樂
周:儒家道德的問題,實際上有兩點。一是把義和利對立起來,完全否定個人利益,這是很大的問題。利己是本能,否定的結(jié)果就是造成虛偽。另一個是沒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來約束對利益的追求,就是超越性的信仰。結(jié)果,在利益的問題上,一方面很看重,不超脫,另一方面又很糾結(jié),不能正大光明地追求。
濟:儒家道德缺少哲學的內(nèi)涵,就變成了機械的道德,僅僅是行為規(guī)范,缺乏讓人信服的力量。而佛教提倡的道德有雄厚的理論背景,把遵循道德的原理說得清清楚楚,告訴我們,這樣做對自己和社會的價值是什么,不這樣做的過患又是什么。哪怕基于對自身的負責,也應該遵循道德,就很有說服力。
周:人生智慧是道德的根本,而儒家是要讓你當馴服工具,不需要智慧。孔子不是這樣,祖師爺還是好的,往后就變味了。
周:佛教認為智慧是建立道德的基礎(chǔ),那么,反過來說,智慧的缺失就是道德墮落的主要原因。佛教中有貪嗔癡的說法,這三者是不是智慧缺失的具體表現(xiàn),因而也是對道德墮落原因的一個具體分析?
濟:生命有迷惑和覺悟兩個系統(tǒng)。迷惑系統(tǒng)中有種種心理活動,佛教將之歸納為貪嗔癡,其中又以癡為根本。癡就是迷惑,由此引發(fā)貪嗔之心,對喜歡的想要占有,對不喜歡的加以排斥。在佛教心理學中,煩惱主要是以貪嗔癡為根本。佛陀真是有大智慧,用三個字就概括了凡夫的整個生命狀態(tài)。
周:那么,貪嗔癡主要是指心理活動,煩惱的三種形態(tài),而根源是迷惑,也就是智慧的缺失。
濟:是的,癡是由于對生命不了解,從而產(chǎn)生各種錯誤認知。又因為錯誤認知而看不清,所以向外尋求依賴。既然你把自己丟了,自然會把外在的身份、地位、身體作為支撐,想要牢牢抓住。事實上,這些都是抓不住的,所以導致焦慮、恐懼,缺乏安全感。一旦貪著對象受到?jīng)_擊,就會引發(fā)對立和嗔恨,這是最具破壞性的情緒。
周:作為有情,人不可能沒有情緒,包括一些負面情緒,諸如煩惱、憤怒之類。
濟: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有貪嗔癡是正常的,只是當它們過度時,才會引發(fā)心理疾病。但佛教認為,只要還有貪嗔癡,就是輪回中的病人。這也是佛教和心理學最大的不同之處——心理學是解決貪嗔癡引發(fā)的異常心理,而佛教是要從根本上鏟除貪嗔癡。
周:《楞伽經(jīng)》里說:正覺本身亦無本質(zhì),故實無所悟,執(zhí)著于有悟仍是迷惑,悟到煩惱即菩提方是悟的境界。這么來看,要把煩惱鏟除干凈豈不也是迷惑?
濟: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執(zhí)著有悟”,認為成就佛果就像我們評職稱一樣,或是認為證得菩提就像比賽得獎杯一樣,那的確是一種迷惑。在我們一般的認識上,是說有煩惱有菩提,說修行過程就是斷除煩惱、成就菩提。但從究竟的層面而言,煩惱的本質(zhì)就是菩提。修行就是以般若智慧觀照,體認到煩惱的虛幻,當下就能證得菩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有“煩惱即菩提”之說。同時,體證菩提不僅超越能所,也超越有所得的心,所以《心經(jīng)》說:“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毕喾?,如果我們執(zhí)著于煩惱的實在性,執(zhí)著于煩惱的斷除,生起對立之心,認為有正覺可成,依然是迷惑的認識。
周:心理治療是解決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的心理疾病,這個疾病已經(jīng)嚴重得使人不能正常生活了。
濟:如果有一些貪嗔癡,不太過分,在大家眼中,還是一個正常的人。
周:但佛教就不認為有正常的貪嗔癡?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能不能說,貪嗔癡概括了三種不同的負面心理現(xiàn)象,貪是欲望,嗔是情緒,癡是心態(tài)?
濟:是三種現(xiàn)象,但不能用欲望或情緒去概括,不太準確。
周:準確地說,貪嗔癡是三種主要的煩惱,是世間悲與苦的主要根源。佛教中還有一個說法,就是戒定慧??刹豢梢哉f,戒定慧是斷絕這三種煩惱的對應方法,戒可除貪欲,定可除嗔恚,慧可除愚癡?
濟:戒定慧是鏟除貪嗔癡的途徑,但不是一一對應的。當然,貪嗔癡的重點在于“癡”,而戒定慧的核心在于“慧”。以慧劍斷愚癡,就在根本上解決問題了。那為什么還要說貪嗔癡呢?因為貪和嗔就是“癡”發(fā)展出來的,也是我們最容易感知到的煩惱,可以作為具體的對治目標。至于戒和定,則是開啟智慧的基本途徑。戒律讓我們奉行簡單清凈的生活,為修定打好基礎(chǔ)。修定則是將聞思正見轉(zhuǎn)化為觀照力的必要途徑。佛法修行提倡“聞思修”,聞和思都是在理性層面的,而空性慧是證得的,不是以思維可以抵達的。在思維法義和證得空性之間,要有一個轉(zhuǎn)化,一個質(zhì)的飛躍,這就離不開修定。戒定慧在佛法中稱為三無漏學,基本理路是由戒生定,由定發(fā)慧。但這不是說,有了戒就必然有定,有了定就必然有慧。而是說,得定離不開持戒,而開發(fā)智慧離不開定力。
周:如果把貪定義為執(zhí)著于外物,把外物當作自我,因此喪失自我,那么中西哲學家基本也都是否定的。
濟:佛法認為,貪著的對象包括“我”和“我所”,這是作為自我存在的兩種依托。我們認定身體為“我”,會對身體產(chǎn)生強烈貪著。此外,“我”在世間的生存需要支撐,如財富、地位、名譽等,讓我活得更好,所以會對這些產(chǎn)生貪著,即“我所”。
周:根源還是在“我”,沒有“我”就沒有“我所”。這里就會有分歧。一種觀點是,對“我”是肯定的,就像莊子說的,不能“喪己于物”,把“我”喪失在“物”里面,迷戀外物才是貪。佛教的觀點是“無我”,不存在所謂“自我”,把“我”也否定了,執(zhí)著于自我也是貪。
濟:人因為無明,看不清自己,看不清世界。雖然看不清,但并不自知,總以為自己所見是正確的,真實的,從而產(chǎn)生錯誤認定并執(zhí)著于此,帶來種種煩惱。當人陷入煩惱時,又會帶著煩惱看世界,繼續(xù)強化錯誤觀念和不良情緒。這也是輪回的過程。
周:心理過程和能量的輪回,這是佛教最特別的學說,也是常人最難理解的。
濟:從佛法角度來看,每個生命都遵循著相應的軌道。軌道的源頭,就是各種情緒和需求形成的心念相續(xù)。這種相續(xù)像瀑流一樣,從心念的相續(xù)導致生命現(xiàn)象的相續(xù)。
周:不光在這一世延續(xù),而是在一世又一世延續(xù)。
濟:這種相續(xù)是連綿不絕的。在相續(xù)過程中,又會形成各種心理現(xiàn)象,造就新的生命相續(xù),輪回即由此而來。眾生在這種延續(xù)中往往身不由己,所以會伴隨焦慮、痛苦、煩惱。修行,就是要從這種不自覺的生命相續(xù)中走出,擺脫慣性。從隨波逐流到把握方向,從不能自主到當家做主。
周:怎么才能走出?
濟:內(nèi)心的每一種不良習性,都是制造輪回的力量。當你沒有正確方法時,要擺脫這些習性確實很難。當你找到生命內(nèi)在本有的智慧時,就沒什么難的了。從佛法角度來說,所有情緒和煩惱其實是沒有根的。
周:說起來容易,對于一般人來說,其實很難達到。我覺得一般人懂得做人的基本道理,就可以了。
濟:當然,迷惑的生命也不是一無是處。在它的發(fā)展過程中,也會產(chǎn)生善的心理,善的力量。但不論善或不善,都沒有離開迷惑的系統(tǒng)。即使我們在做善事,還是在一種迷惑的狀態(tài)下去做——這是我們需要正視的現(xiàn)實。雖然我們有佛性,但在修行沒有達到一定程度時,這種覺醒的力量是雖有若無的。
周:在做人的問題上,佛法強調(diào)生命智慧的開啟,而不是道德原理的探討和道德規(guī)范的遵守,這一點是很特別的。
濟:佛法特別強調(diào)正見,即如實見。如實,就是符合事實真相。生命真相到底怎么回事?你只有看清以后,才能擺脫錯誤認知。
周:在正確認知的基礎(chǔ)上還要修行吧?
濟:佛法修行的核心,也是要我們?nèi)鐚嵳J識世界。
周:總得有具體的路徑和方法吧?
濟:首先要聽聞正法,接受智慧的教育,這樣才能確立目標,在內(nèi)心形成正向力量。進而強化這種力量,完成生命的轉(zhuǎn)依。唯識宗提倡多聞熏習,就是要不斷接受智慧熏陶。這也說明了教育的重要性。現(xiàn)代人之所以會有很多錯誤認知,就和從小所受的教育有關(guān)。這種先入為主的認知,形成了難以改變的錯誤認識模式。
濟:在你看來,中國人是不是天生缺少哲學潛質(zhì)?或者說,它的整個文化環(huán)境比較重視實用,這就影響到很多人的觀念,天生不喜歡去想那些形而上的東西。
周:從本性來說,一個稍微有點慧根的人,就不會甘心像動物一樣生活,一定會有追求,我稱之為精神本能。人都有這種精神本能,中國人也不例外,但我們的文化是不鼓勵的。
濟:這種文化的鼓勵很重要。每個孩子都有思考人生問題的潛質(zhì),很多人小時候會好奇:人為什么會死啊?死了到哪里???我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但在接受教育的過程中,老師和父母會不斷告訴你,不需要去關(guān)心這些,只應該關(guān)心考試和升學。他的這些思考非但得不到支持,還會被直接扼殺。所以在長大后,關(guān)心的只是眼前的柴米油鹽,升官發(fā)財。
周:很小就被扼殺了,這是當代中國很嚴重的一個情況?,F(xiàn)在比以前更嚴重。
濟:因為社會更功利了,做什么都要馬上看到回報,要有現(xiàn)前的結(jié)果和利益。
周:實際上把幸福的源頭給掐死了。幸福的源頭是精神的健康,從小就被掐死了,只好向外界乞求,一輩子受苦受難,還以為是在追求幸福,太可憐了。教育的問題特別大,信仰的缺失也是特別大的問題。對于有信仰傳統(tǒng)的民族來說,沒有信仰會心慌的,但我們這里沒有信仰才是正常的,大家都無所謂,不認為信仰是生活的必需品。
濟:還是教育的問題。整個教育讓人們形成了這樣一種觀念,或者說,一種按部就班的慣性。一旦進入這個軌道,雖然生活內(nèi)容有所不同,但生命品質(zhì)就幾乎沒有提升的可能了,接下來往往是被社會磨礪得更世俗,更勢利,更斤斤計較。
周:文化傳統(tǒng)也是一個原因。
濟:如何才能啟發(fā)更多的人去關(guān)注這些問題?
周:所以需要弘法。弘法的實質(zhì)就是教育,不一定是要讓你成為佛教徒,是要讓你活得明白一點,要有人生的覺悟。
濟:現(xiàn)代教育偏向于生存技能和知識的傳授,其實這只是文化的一部分,甚至不是主要部分。教育應該是全方位的,包括如何做事,做學問,更包括如何做人。每個人需要健康地活著,就得處理好與自己、與他人乃至與世界的關(guān)系,這就離不開哲學和宗教。目前,整個社會特別缺乏關(guān)于心性和生命的教育。
周:不光是缺乏,我覺得基本是在對著干。
濟:這樣一種教育也是任重道遠,需要整個社會的重視和參與。希望政府能把這樣的教育落實到民眾教育中去。
周:政府能做的是給你提供一個自由的空間,讓民間來做這些教育就行了。
濟:從社會發(fā)展來說,物質(zhì)基礎(chǔ)形成之后,精神問題就會顯現(xiàn)。在今天,人們已經(jīng)真切感受到,物質(zhì)無法解決一切問題,也未必能帶來幸福。所以,一部分人開始關(guān)注心靈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缺乏健康的文化和信仰作為心靈引導,是非??膳碌?。當人有了精神或信仰的需求,卻不能通過正當途徑得到滿足時,邪教就可能乘虛而入。因為人們從來沒接受過相關(guān)教育,沒有標準,缺乏比較,但內(nèi)心又有需求亟待滿足,在這種供需不匹配的情況下,就很容易被似是而非的東西迷惑。
周:現(xiàn)在這種東西很有市場。有些人就是騙子,打出某種信仰的旗號,宣稱能在根本上改變你的人生,很多富裕人士反而容易信仰這些。
濟:這確實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傮w上,整個社會教育是個大問題。對一個國家來說,體制和教育方式是關(guān)系到國民素質(zhì)的重要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國人的人格和心態(tài)。
周:不管狹義還是廣義的教育都很成問題。核心是價值觀的問題,到底追求什么,要有什么樣的價值觀?這是現(xiàn)代中國最大的問題。
濟:沒有核心價值觀,大家都活在自我的欲望中,跟著感覺走,是很可怕的。因為這種感覺是混亂的,如果再缺乏道德或信仰的約束,失控是必然的?,F(xiàn)在整個社會充滿戾氣,連師生和醫(yī)患的關(guān)系都變得劍拔弩張。要知道,老師是“靈魂工程師”,而醫(yī)生是“白衣天使”,當這樣的職業(yè)都讓人失去信任,甚至產(chǎn)生對立時,這個社會還能相信什么?
周:在這一點上,佛教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從各種宗教比較來說,佛教在中國還是有基礎(chǔ)的。
周:你覺得現(xiàn)在中國的佛教界怎么樣,有什么問題?
濟:說到這個問題,我們先要把佛法和佛教分開。我們要學的是佛法,法是法爾如是的,不會因為時代或地域出現(xiàn)什么問題。但佛教是一個緣起的現(xiàn)象,是社會的一部分。也因此,社會存在的各種問題,同樣會在佛教界有不同程度的折射。在古代,一道黃墻就能圍出紅塵不到的方外之地,但現(xiàn)在,各種媒界早已突破圍墻的屏障,這就使得今天的修行變得格外困難。修行上不去,問題自然接踵而至。尤其是佛教經(jīng)歷了“文革”的摧殘,又在百廢待興的環(huán)境中恢復起來,說起來比較復雜。
近二十年來,我一直在思考當今教界存在的問題,希望提出解決之道。我覺得,根本問題就在于修學。出家人修學得力了,都能如法如律,具足僧格,教界即使有什么問題,也是微不足道的。但如果出家人的修學上不去,結(jié)果無非是兩種,或者要名利,或者混日子,和社會上的人不會有本質(zhì)區(qū)別。在加強僧教育的同時,還要讓大眾了解佛教對當代社會的價值,對個體生命的意義。如果能出現(xiàn)一批高素質(zhì)的正信佛子,既可以為教界提供優(yōu)秀僧才,又可以通過他們的身體力行,消除民眾對佛教的誤解。佛法為我們提供的,是一種普世性的智慧。這種智慧蘊藏在深奧的佛典中,很少有人能夠了解,也沒有適當?shù)那廊チ私?。之所以說它是普世性的,是因為每個生命都有迷惑和煩惱。佛法就是幫助我們看清生命中存在的問題,并提供究竟的解決之道。當然,也有些人活得懵懵懂懂,吃飽睡足就萬事大吉,可能不覺得人生有什么問題。
周:這樣的人好像挺幸福啊。
濟:這種幸福只是需求和所得暫時達到平衡時的一種假象,但很不穩(wěn)定。一旦條件發(fā)生改變,所謂的幸福隨時可能破滅。更何況,人還有更深層次的精神需求,他現(xiàn)在意識不到,不等于始終意識不到。當這種需求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他又如何面對,如何安頓身心?多數(shù)人的生命現(xiàn)狀,無非是一大堆錯誤想法再加上一大堆混亂情緒。而物質(zhì)的過度和信息的泛濫,又加劇了這種混亂。所以現(xiàn)代人普遍心態(tài)不好,焦慮、躁動、茫然,連吃飯睡覺都要不停地刷手機,真可謂寢食難安。因為心態(tài)不好,就使得生命品質(zhì)趨向墮落。在今天,雖然我們的物質(zhì)生活有了大幅度提升,但生命品質(zhì)不升反降。古人崇尚的是道德,是圣賢;而今人崇尚的是聲色,是明星。從這種選擇的變化中,就可以看到這個社會的價值取向。
周:總結(jié)得好,真的是這樣。
濟:更嚴重的是,人在這一大堆錯誤想法和混亂情緒中,根本就是不知不覺,身不由己。
周:全部生活就被這兩樣東西支配著。
濟:所以這個時代需要啟蒙,啟發(fā)大家對人生的思考。每個人終究要面對那些終極困惑,包括“我是誰”、“生從何來,死往何去”、“人為什么活著”等等。對于這些問題,佛法給了我們究竟的答案。但作為一個出家人,光自己理解還不行,還需要把它說得大家都能聽懂。只有把個中原理理解透徹之后,才能自由表達,一切才能變得簡單。你對哲學也做了很多普及工作。
周:其實我更多的是在解決自己的問題。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是很多人都面臨的,所以會有比較大的反響。
濟:佛法本身就有哲學的層面。哲學關(guān)注的問題,佛法也在關(guān)注。不同只是在于,兩者有各自的認識和解決方式。佛法非常重視正見,將之作為“八正道”之首。換言之,首先是對每個問題建立正確認識,這是走向覺醒、解脫的前提。反之,當你產(chǎn)生錯誤認識并執(zhí)著于自己的想法時,就會被卡在其中,不得解脫。
周:“卡”這個詞用得好,很通俗,但生動而準確,和解脫還是對應的。
濟:佛教中,和解脫相對的是一種束縛,一種捆綁,也就是被“卡”住了。
周:對,還是“卡”更形象,好像能看到一樣,而且狀態(tài)更悲慘一點,還有點卡通,能夠聯(lián)想到漫畫的形象。
濟:從傳統(tǒng)佛教到面向社會的傳播,教界還需要做很多努力。首先要認識到,什么才是佛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而不是流傳過程中形成的陳規(guī)陋習。這就需要撥亂反正,回歸到佛陀出世的本懷,回歸到佛法應有的定位。
周:有哪些屬于陳規(guī)陋習?還有一些應該是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產(chǎn)生的問題吧?
濟:有些是在經(jīng)濟浪潮下出現(xiàn)的,比如寺院的商業(yè)化。寺院是一個道場,其作用是成就僧人用功辦道,同時作為民眾的精神家園,起到化世導俗的作用。但在不少地區(qū),寺院已經(jīng)背離修道和弘法的功能,只能起到旅游景點的作用,甚至被某些地方作為斂財機構(gòu)。至于傳統(tǒng)的問題,比如來世化、鬼神化的傾向,使佛教脫離“此時、此地、此人”,失去在現(xiàn)實中的教化作用。還有明清以來的寺院建筑,也和佛教本身的職能不相吻合。寺院應該是傳播佛法的教育機構(gòu),但現(xiàn)在的佛寺建筑偏向崇拜,重點用于禮佛和參觀,教育和弘法的功能反而比較薄弱。不少寺院雖然殿堂巍峨,金碧輝煌,卻缺乏供人靜修和舉辦講座弘法的場所。關(guān)于出家人的修行,往往也只關(guān)注兩堂功課。雖然早晚都在念,但多半只是念念、拜拜而已,形式大于實質(zhì),修行效果不盡人意。
周:歷史上漢傳佛教的建筑都是這樣的嗎?
濟:不都是這樣。漢傳佛教現(xiàn)在的建筑格局,主要是繼承明清以來的傳統(tǒng),而隋唐時期就是以禪修和教育為中心,所以禪宗叢林有“不立佛殿,唯立法堂”之說。
周:建筑形式是很重要的。
濟:因為建筑本身就包含一種引導,也決定了寺院的功能,它有哪些用途,又能為大眾提供什么。現(xiàn)在各地建了很多寺院,似乎只是供人旅游參觀用的。很多人外出旅游,就是“上車睡覺,下車看廟”。他們到寺院轉(zhuǎn)了一圈,除了看到殿堂、佛像,能不能對佛教有一點正確認識?原因是什么?此外,如何把高深的佛理轉(zhuǎn)化為生活智慧,佛教界在這方面也做得遠遠不夠。社會大眾對佛教的各種誤解,比如消極、出世,及鬼神化、哲理化等,使佛教離生活非常遙遠,只是少部分精英在研究,不接地氣。
周:各種形式都應該有,有些人可以專門去研究比較高深的佛理。
濟:也需要有些人把這些研究轉(zhuǎn)化為實際應用。佛法有哲學的層面,但目的是為了指導修學,成就覺醒、解脫,而不僅僅是為了從中獲得思辨之樂,更不是作為談資賣弄。
周:現(xiàn)在佛教似乎成了一種時髦,很多人熱衷于靈修一段時間,但進入佛教之根本的人太少了。
濟:這也反映人們有解決心靈問題的需要,但社會普遍缺乏這方面的教育和引導。
周:缺乏的原因何在?是缺乏優(yōu)秀的老師?
濟:長期以來的教育環(huán)境,以及“文革”期間的破壞,使佛教界出現(xiàn)了斷層。宗教政策恢復后,教界的教育方式也不理想,雖然出現(xiàn)了一些優(yōu)秀人才,但他們的成長軌跡往往有很大的偶然性。只有建立真正有效的模式,優(yōu)秀人才的出現(xiàn)才能具有必然性。否則,培養(yǎng)人才就成了小概率事件,有很大的隨機性。
周:沒有優(yōu)秀的人才,教育就很難根本改觀,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但愿偶然脫穎而出的人越來越多。
濟:從佛法角度來說,這需要眾緣和合。緣起最大的特點,就是一切結(jié)果都由條件決定。你創(chuàng)造什么樣的條件,就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教育也是同樣?,F(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人們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不到位,更多是外行在指手畫腳,抓不到根本。雖然現(xiàn)狀如此,但我們還是要去努力。只要努力,總可以為這個社會盡一些力量??傊?,做就是了。
(本文節(jié)選自周國平、濟群法師著《我們誤解了這個世界》,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
周國平,作家、學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尼采:在世紀的轉(zhuǎn)折點上》《人與永恒》等多種。
濟群法師,溈仰宗第十代傳人,現(xiàn)居福建廈門。主要著作有《生命的痛苦及其解脫》《幸福人生的原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