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國家理性:從馬基雅維里到黑格爾”(項目號:13JJD72000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權利即權力*
——斯賓諾莎的自然權利學說淺析
吳增定
[北京大學,北京100871]
關鍵詞:斯賓諾莎;自然權利;權力;理性;契約
收稿日期:2015-03-26
作者簡介:吳增定,男,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中圖分類號:B56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7511(2015)04-0057-04
摘要:斯賓諾莎是現(xiàn)代自然權利學說的代表之一。他一方面接受了霍布斯的自然權利學說,另一方面也對后者進行了徹底的改造,把權利本身等同于權力或力量,并由此否定了自然狀態(tài)與公民社會或國家之間的絕對界限,并且否定了自然法的道德規(guī)范性。在這個意義上,斯賓諾莎在根本上拋棄了包括霍布斯在內的古今自然法或道德哲學傳統(tǒng)。
斯賓諾莎通常和霍布斯、洛克和普芬多夫等一道,被看成是現(xiàn)代自然權利學說的代表之一。不過在很多學者看來,斯賓諾莎的自然權利學說在現(xiàn)代政治哲學上的地位并不能與霍布斯等人相提并論。譬如說,著名的斯賓諾莎專家柯萊(Edwin Curley)雖然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不遺余力地致力于恢復斯賓諾莎的哲學地位,但對后者的自然權利學說評價也不是特別高,僅僅將其視為對霍布斯的自然權利學說的修正。①參見Edwin Curley, “Kissinger, Spinoza, and Genghis Khan”, in Spinoza: Critical Assessments of Leading Philosophers, vol. III, edited by Genevieve Lloyd,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1, pp.143-145.
本文認為,盡管斯賓諾莎的自然權利學說受到了霍布斯的深刻影響,但仍然擁有無可替代的獨創(chuàng)地位。事實上,斯賓諾莎是立足于自己的形而上學原則,對于霍布斯的自然權利學說做出了進一步的發(fā)展,最終得出了與后者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結論。相比霍布斯,斯賓諾莎的根本突破在于,他把權利本身等同于權力或力量,并由此否定了自然狀態(tài)與公民社會或國家之間的絕對界限,并且否定了自然法的道德規(guī)范性。在這個意義上,斯賓諾莎不僅將霍布斯的現(xiàn)代自然法革命推到了極端,甚至在根本上終結了包括霍布斯在內的古今自然法或道德哲學傳統(tǒng)。
一、自然狀態(tài)與自然權利
同霍布斯一樣,斯賓諾莎的權利學說也是以某種前社會性的自然狀態(tài)作為出發(fā)點。在自然狀態(tài)中,每個人努力維護自己的存在,并且因此竭盡全力地追求力量。在斯賓諾莎看來,這是人的自然權利。但與霍布斯不同的是,斯賓諾莎所理解的自然狀態(tài)和自然權利并不局限于人,而是適用于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一點,我們有必要回到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前提。
眾所周知,斯賓諾莎形而上學的“第一原理”是實體與樣態(tài)的區(qū)分。神或自然作為實體必然存在,因為它擁有無限的力量,不可能不存在。但是,包括人在內的有限樣態(tài)或萬物之本質并不包含存在,因此必須盡可能地追求力量,“努力”維持自己的存在。在斯賓諾莎看來,萬物自我保存或維持其自身存在的“努力”(conatus)就是它們的“自然權利”。如果說在霍布斯那里自然權利是一個人類學的概念,只適用于人,那么在斯賓諾莎那里,自然權利則首先是一個形而上學的概念,因為它并不僅僅局限于人,而是適用于包括人在內的自然萬物,無論是人還是非人,無論是有生命物還是無生命物。這是斯賓諾莎與霍布斯的根本分歧所在。
在《神學政治論》的第十六章中,斯賓諾莎清楚地表達了他對自然權利的看法:首先,自然權利是包括人在內的一切事物的權利;其次,自然權利和自然力量是等值的,而任何個別事物的自然權利也必然同它的自然力量是相稱的;最后,包括人在內的任何個別事物都有權利做任何事情,只要這一切在它的能力或力量范圍內,有多少力量就有多少權利,反之亦然。[1](P179)、[2](P683)
同霍布斯等現(xiàn)代思想先驅一樣,斯賓諾莎對自然狀態(tài)和自然權利的看法始終貫穿著他的反目的論精神。正如他在《倫理學》中所說,人本身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服從“自然的共同秩序”,并不是自然世界之中一個特殊的“國中之國”。他反復強調,自然狀態(tài)作為一種“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普遍狀態(tài),并不是一種純粹屬人的狀態(tài)。相應地,自然權利也并非為人所特有,而是適用于自然萬物。因為人和萬物的本質都是努力尋求自我保存,所以人對萬物的權利和萬物對人的權利是完全一樣的,并沒有道德上的高下和善惡之分。
斯賓諾莎進一步認為,追求自我保存的自然權利不僅為人和萬物所同等擁有,而且適用于所有人,無論是有理性的少數(shù)人,還是沒有理性的多數(shù)人。原因在于,無論是聽從理性教導的少數(shù)自由人,還是聽從激情束縛和奴役的多數(shù)大眾,在自然本性上都努力尋求自我保存。[2](P683)正是在這一點上,斯賓諾莎批評包括霍布斯在內的古代和現(xiàn)代自然法學家或道德哲學家,認為他們的共同錯誤就是將自然和理性等同起來,或者說把自然法等同于理性法。
對斯賓諾莎來說,自然權利僅僅是一種自我保存的努力或欲望,跟是否符合理性無關。原因在于,真正聽從理性教導的自由人非常少,而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受到盲目的欲望和激情驅使,但是他們在努力實現(xiàn)自我保存這一點上卻是完全一樣的。這樣一來,斯賓諾莎就否定了自然權利與理性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這是因為,自然并不是理性,而是超越了理性。用斯賓諾莎本人的話說,“自然并不受人的理性法則約束,因為人的理性法則僅僅是為了實現(xiàn)人的真正利益和他的保存,相反自然是受其他著眼于自然整體之永恒秩序的無限法則約束,而人不過是自然整體的一個微粒而已”。[1](P180)換言之,自然法并不等于理性法(law of reason),因為理性法僅僅適用于人,而不適用于自然整體本身。
二、自然與理性
當斯賓諾莎將自然與理性(或者說自然法與理性法)嚴格區(qū)分開來時,他已經否定了西方自古希臘斯多亞派和中世紀以來源遠流長的自然法或道德哲學傳統(tǒng)。正如柯萊所指出的,“斯賓諾莎使用自然法理論家的傳統(tǒng)語言,但他用那種語言所說的內容卻顛覆了自然法傳統(tǒng)”。[3](P122)只要簡單地比較一下斯賓諾莎與霍布斯對自然法的不同理解,我們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前者的革命性所在。
眾所周知,霍布斯在西方自然法學說或道德哲學的歷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轉折性意義。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說,霍布斯激烈地批判以托馬斯·阿奎那為代表的古典自然法傳統(tǒng)。在他看來,一切自然法或道德義務都來自于人的自我保存的自然權利,而不是相反。但另一方面,他卻并沒有否定自然法傳統(tǒng)本身,而是以人的自然權利為基礎賦予了自然法以新的道德內涵。自然法的基本精神首先是盡一切可能追求和平,其次是為達成和平應該締結契約。同時他還強調,這種自然法符合人的理性的正確教導,因此是一種理性法。[4](97,120-122)就這些來說,霍布斯仍然是西方自然法和道德哲學傳統(tǒng)的繼承者,盡管在他那里,自然法或道德哲學的基礎已經變得極為稀薄,只剩下人的自我保存這一自然權利。
但在斯賓諾莎看來,所謂自然法同自然權利其實是一回事,都意味著神或自然的無限力量或永恒秩序,或者更簡單地說,都意味著自然權力或力量。自然法僅僅是一種自然的因果必然法則,既不是某種屬人的道德規(guī)范,也沒有道德約束力,因為自然本身僅僅遵循自身的因果必然性,并沒有給人提供任何某種特殊的道德規(guī)范。那么,人與人之間的道德規(guī)范究竟從何而來?斯賓諾莎的回答是:理性。
斯賓諾莎認為,只有理性才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獲得自己的利益和力量,實現(xiàn)真正的自我保存、自然權利或自由。當我們?yōu)榉抢硇缘南胂蠛图で橹髟讜r,我們的自然本性便是不同的,甚至是對立的;但是,倘若我們聽從理性的教導,那么我們的自然本性便是相同的。用斯賓諾莎的話說,“唯有遵循理性的教導而生活,人的自然本性才會必然地永遠相符合”。[5](P194)進而言之,只有與我們的自然本性相同的東西,才是對我們最有利的。因此毫不奇怪的是,對于任何有理性的人來說,最有利的東西莫過于其他同樣有理性的人。理性的人不僅能夠為自己帶來利益,而且也能為他人帶來利益。倘若兩個人本性相同,也就是說,都聽從理性的教導,那么他們聯(lián)合起來的力量比他們作為單獨個人的力量當然要更大,因此也就更有利于他們的自我保存。在這個意義上,建立社會不僅符合理性,也有利于人的自我保存或自然權利。
社會對于個人生存的重要性在于,社會的目的不僅在于使人們聯(lián)合起來獲得更大的力量,以便能夠保護每個人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它能夠使人們相互分工與合作,使人能夠更好地生活。[1](P65)換言之,人與人之間的分工合作既能夠讓他們共同抵御外在危險,又能夠使他們獲得最大程度的利益,更好地實現(xiàn)他們的自我保存。用《倫理學》中的話說,“對于人們最有利益之事,莫過于使大家的生活方式互相關聯(lián),并以最緊密的聯(lián)系,彼此結合起來,使全體團結一致”。[5](P230)這就涉及了斯賓諾莎自然權利學說最終指向的目的——社會契約。
三、社會契約
斯賓諾莎通常與霍布斯及洛克等一道,被看成是早期現(xiàn)代社會契約思想的經典代表。所謂“社會契約”無外乎是說明,國家如何起源于某種前國家的“自然狀態(tài)”。但事實上,斯賓諾莎的社會契約思想已經大大地偏離了以霍布斯為代表的早期現(xiàn)代社會契約思想的傳統(tǒng)。因為在霍布斯那里,契約是跟理性的道德法則聯(lián)系在一起;而在斯賓諾莎看來,契約并沒有道德內涵,而是僅僅變成了一種權力關系。正如有學者指出:“就像斯賓諾莎在使用‘權利’這一術語時把它還原為‘權力’一樣,他在使用契約這一術語時也把它還原為一種權力關系。”[6](P554)
因此在斯賓諾莎看來,自然狀態(tài)與社會狀態(tài)之間并不存在絕對的界限。事實上,即便是進入社會或國家之后,個人事實上仍然保留著他的自然權利。只要他覺得服從國家和法律對自己不利,并且有能力或力量違反或反抗法律,那么他就可以這么做,因為按照“人性的普遍法則”,人遵守契約或服從法律的唯一基礎就是“功利”。用斯賓諾莎的話說,“除非希望有什么好處,或害怕有什么災害,否則沒有人會訂立契約或必須遵守他訂立的契約。倘若失去了這一基礎,那么契約就變得無效”。[1](P186)
倘若人與人之間真的能夠達成契約,并且建立一個社會,實現(xiàn)互幫互助和團結合作,那么結果對人來說當然是再圓滿不過了。不過,這種圓滿的社會狀態(tài)的實現(xiàn)需要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至少組成社會的絕大多數(shù)人是理性的??墒钦嬲膯栴}在于,并且正如斯賓諾莎所反復強調的那樣,真正的理性自由人事實上總是極少數(shù),相反,絕大多數(shù)人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非理性的,都是為貪婪、野心、嫉妒、怨恨和虛榮等激情所主宰或奴役,不可能在理性上認識到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
基于人性“趨利避害”的“普遍法則”,斯賓諾莎指出,人之所以愿意讓渡或放棄自己的權利,是因為他想要獲得更大的利益,或者是因為他想避免更大的壞處。就此而言,契約的有效性并非來自于某種道德約束,而是來自于它的“功利”(utility)。這也是斯賓諾莎與霍布斯的根本分歧所在?;舨妓拱炎袷仄跫s或守信看成是一種自然法,并且認為不遵守契約或違背諾言無論如何都是不正義或不道德的。[4](P108-115)但在斯賓諾莎看來,除非是為了擔心遭受更大的壞處或希望得到更大的好處,否則沒有人會遵守契約。
在給好友雅里?!ひ账沟囊环庑胖校官e諾莎這樣總結了他的政治學說與霍布斯的區(qū)別:“關于您問的,我的政治學說和霍布斯的政治學說有何差別,我可以回答如下,我永遠要讓自然權利不受侵犯,因而國家的最高權力只有與它超出臣民的力量相適應的權利,此外對臣民沒有更多的權利。這就是自然狀態(tài)里常有的情況。”[7](P205)不少學者將用這段話來論證斯賓諾莎的自由主義立場,因為他捍衛(wèi)了個人的權利和自由,并且相應地對國家或政府的權力提出了某種制約或限制。這種看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因為從斯賓諾莎對德·維特所領導的荷蘭共和國的高度肯定就可以看出,他本人的確一直是一個堅定的自由主義者和共和主義者。他在政治上贊成與個人自由相容的民主政體,既反對霍布斯式的絕對主義國家,也反對正統(tǒng)加爾文派的“神權政治”國家。
但是更準確地說,斯賓諾莎與霍布斯的根本分歧與其說是在具體的政治立場上,不如說是在哲學或形而上學上。換言之,他對霍布斯的批評既不是出于道德理由,也不是基于政治立場,而是依據(jù)他的哲學或形而上學前提。斯賓諾莎是一個徹底的自然主義者和非道德主義者,而霍布斯卻不是。他堅持“自然的同質性”的形而上學原則,認為人和萬物一樣都遵循“自然的共同秩序,否定人是自然中的一個特殊王國或“國中之國”。[5](P690)
既然人不是自然的“國中之國”,那么順理成章的是,由人所建立并組成的社會或國家也不可能是自然的“國中之國”。這意味著,作為自然的普遍法則之一,“人性的普遍法則”不僅適用于人的自然狀態(tài),而且同樣適用于國家狀態(tài)。[2](P690)換言之,即使在國家之中,個人對國家法律的服從也是出于“趨利避害”的“功利”原則,而不是出于某種道德義務。而在霍布斯那里,不僅人的自然狀態(tài),而且人的政治世界或國家狀態(tài),在根本上也是自然的“國中之國”,或者說是自然的一個例外。這意味著,他不可能接受徹底的自然主義或非道德主義。在霍布斯看來,個人服從國家首先不是基于“功利”的原則,而是基于某種道德原則:因為個人已經“同意”或“承諾”放棄自己的自然權利,同意將它讓渡給國家并且服從國家統(tǒng)治,所以他不應該違背自己的承諾。盡管這一道德原則或自然法的基礎已經變得非常薄,甚至沒有實際的約束力,但是無論如何,它仍然是一種道德原則。
很明顯,這恰恰是斯賓諾莎批評霍布斯的根本原因。在斯賓諾莎看來,權利和力量是相稱的:有多少力量或能力,就有多少權利。因此,無論是個人的權利,還是國家的權利,都是和它們自身的力量相稱的。這意味著,社會或國家狀態(tài)歸根到底仍然是一種潛在的自然狀態(tài)。因此,與其說斯賓諾莎是一個“偏執(zhí)的霍布斯主義者”或“修正主義的霍布斯主義者”,不如說他是一個比霍布斯本人還要徹底的“霍布斯主義者”。
正是作為一個徹底的“霍布斯主義者”,斯賓諾莎不僅背離了霍布斯的自然法或道德哲學,而且拋棄了自古希臘以來直至霍布斯的整個西方道德哲學傳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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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J. H.Burns. (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1450-17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7]斯賓諾莎.斯賓諾莎書信集[M].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
■責任編輯/張瑞臣
Right is power: An interpretation of Spinoza’s theory of natural right
WU Zeng-ding
Baruch de Spinoza is usually regarded as a classic theorist of modern natural right. While accepting the premise of Hobbesian theory of natural right, Spinoza makes some radical modifications of that theory. He not only identifies right and power, but also denies the fundamental difference between the natural condition and civil society. Insofar as Spinoza deprives the natural law of moral normativity, he breaks with the tradition of western moral philosophy from ancient philosophers to Hobb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