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洞奇
[復(fù)旦大學(xué),上海 200433]
“開始絕望”?*
——《懺悔錄》卷五再分析
夏洞奇
[復(fù)旦大學(xué),上海200433]
關(guān)鍵詞:奧古斯丁;《懺悔錄》;摩尼教;“開始絕望”
收稿日期:2014-09-27
*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懺悔錄》的歷史、文本與思想研究”(項目號:12BSS00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夏洞奇,男,歷史學(xué)博士,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副教授。
中圖分類號:B503.1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碼:A
文章編號:號:1671-7511(2015)02-0035-14
摘要:《懺悔錄》所敘述的“轉(zhuǎn)變”就是奧古斯丁脫離摩尼教、走向大公基督教的過程。按照該書卷五的文學(xué)呈現(xiàn),在383年與福斯圖斯相遇之后,奧古斯丁就對摩尼教“開始絕望”,是故其摩尼教時期僅為“九年之久”。本文指出,當(dāng)時奧古斯丁的中心目標(biāo)就是依靠摩尼教的關(guān)系謀求世俗的前程,“開始絕望”的敘事實為文學(xué)修辭的產(chǎn)物;但這番敘事并非旨在掩蓋當(dāng)年“畏罪潛逃”的憑空虛構(gòu),而應(yīng)當(dāng)被理解為作者在“轉(zhuǎn)變”之后的語境中有目的地進(jìn)行回憶的結(jié)果。
奧古斯丁的《懺悔錄》既是神學(xué)的杰作,也是文學(xué)的杰作。在《懺悔錄》全書的13卷中,后4卷主要探討神哲學(xué)問題,而前9卷則是所謂的“自傳”部分。當(dāng)今的奧古斯丁研究者們普遍認(rèn)為,該書的“自傳”部分不是如實直書作者經(jīng)歷的“流水賬”,而是充分運用各種文學(xué)手法,具有強烈問題意識的文學(xué)作品。①正如奧唐奈所說,《懺悔錄》不是未經(jīng)剪輯的稿子,而是仔細(xì)的修辭呈現(xiàn)。見James J.O’Donnell,Augustine:Confession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1992]),vol.1,p.xxx.范·弗萊特倫則指出,奧古斯丁并不懂得現(xiàn)代意義上的“史學(xué)方法”,他是依據(jù)一定的“文學(xué)形式”來講述那些“轉(zhuǎn)變”故事的。見Frederick van Fleteren,“Confessiones,” in Augustine through the Ages:An Encyclopedia,ed.Allan D.Fitzgerald(Grand Rapids,Mich.:William B.Eerdmans,1999),pp.227-232,esp.228-229.另參見J.J.O’Meara,“Augustines Confessions:Elements of Fiction,” in Augustine:From Rhetor to Theologian,ed.Joanne McWilliam(Waterloo,Ont.:Wilfrid Laurier University Press,1992),pp.77-95.在前9卷中,卷五又占有特殊而重要的文學(xué)位置??梢哉f,卷五是《懺悔錄》前9卷的中點和軸心:從卷一到卷五的前一半,敘事的地點都是北非,而從卷五的后一半到卷九,敘事的地點均為意大利;卷五的開篇奧古斯丁因摩尼教主教福斯圖斯而開始絕望,到卷末他又在公教會主教安布羅斯的吸引下回歸天主;在卷首他開始拉開與摩尼教的距離,到卷末他仍然只是猶豫不決的公教會望教者,在思想上處于懷疑主義階段。②Frederick J.Crosson,“Book Five:The Disclosure of Hidden Providence,” in A Reader’s Companion to Augustine’s Confessions,ed.Kim Paffenroth and Robert P.Kennedy(Louisville,Ky.: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2003),pp.71-87,esp.75-76.鑒于《懺悔錄》的核心問題就是奧古斯丁的“皈依”或者說“轉(zhuǎn)變”,而這場“轉(zhuǎn)變”在本質(zhì)上可以理解為脫離摩尼教、走向大公基督教的過程,因此他究竟是在何時,又是為何而決定脫離摩尼教的,這個題目自然就在奧古斯丁研究中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的目標(biāo)是,以在卷五中占據(jù)突出地位的“開始絕望”敘事為中心,以其當(dāng)年汲汲追求的世俗前程為背景,重新審視奧古斯丁在摩尼教團體中的最后一段時光。
一、《懺悔錄》卷五:文學(xué)呈現(xiàn)與現(xiàn)代解讀
在卷五的開篇,奧古斯丁就為全卷的敘事確定了基調(diào):“請使我們的靈魂擺脫疲懶,站立起來走向你”;*Conf.5.1.1:“ut exsurgat in te a lassitudine anima nostra… et transiens ad te.” 譯文見周士良譯《懺悔錄》(商務(wù)印書館,1963年版),第71頁(此處有所改動)。本文所引用的《懺悔錄》的拉丁文本,以美國學(xué)者奧唐奈的??痹u注本為準(zhǔn)(即前引書)?;蛘吒珶挼卣f,就是“回身尋你”。*Conf.5.2.2:“convertantur ergo et quaerant te…ipsi convertantur.” 見周士良譯本第72頁。在對天主的熱情謳歌之后,[1](5.1.1-5.2.2)作者如此開始了本卷的敘述:“我將在我天主之前,談?wù)勎叶艢q那一年了(按:即383年)。”[1](5.3.3)簡單說來,根據(jù)他自己的說法,“從十九歲到二十八歲”,他已經(jīng)加入摩尼教的團體“九年之久”。*Conf.4.1.1:“per idem tempus annorum novem,ab undevicensimo anno aetatis meae usque ad duodetricensimum”; cf.Conf.3.11.20:“nam novem ferme anni secuti sunt quibus ego in illo limo profundi ac tenebris falsitatis”; Conf.5.6.10:“et per annos ferme ipsos novem quibus eos animo vagabundus audivi nimis extento desiderio venturum expectabam istum Faustum.” 分別見周士良譯本第51、49、76-77頁。著重號為筆者所加,下同。但是,由于摩尼教神話并不符合天文家的推算預(yù)測,善于思考的奧古斯丁終于對摩尼教產(chǎn)生了懷疑。[1](5.3.3-5.3.6, 5.5.9)*加拿大學(xué)者費拉里認(rèn)為是天文家對378年、381年兩次日食的成功預(yù)測證偽了摩尼教的神話。見Leo C.Ferrari,“Astronomy and Augustine’s Break with the Manichees,” Revue des études augustiniennes 19(1973):pp.263-276.383年,摩尼教主教福斯圖斯終于回到了迦太基,但他只是一只“名貴的空杯”(pretiosorum poculorum),并不能滿足奧古斯丁對摩尼教知識的渴求。[1](5.3.3, 5.6.10-5.6.11)*福斯圖斯是摩尼教在北非的主教。美國學(xué)者貝東認(rèn)為,他對奧古斯丁的宗教思想的形成過程有重大影響。見Jason David BeDuhn,Augustines Manichaean Dilemma,I,pp.106-134.關(guān)于西方學(xué)界對福斯圖斯的研究狀況,見:Gijs Martijn van Gaans,“The Manichaean Bishop Faustus:The State of Research After a Century of Scholarship,” in Augustine and Manichaean Christianity:Selected Papers from the First South African Conference on Augustine of Hippo,ed.Johannes van Oort(Leiden:Brill,2013),pp.200-227.摩尼教的經(jīng)書上“滿紙是有關(guān)天象日月星辰的冗長神話”,但這位號稱首屈一指的摩尼教權(quán)威并不能合理解釋他們的神話體系。[1](5.7.12)因此,“我明白看出他對于我以為他所擅長的學(xué)問是一無所知,我本來希望他能解決我疑難的問題,至此我開始絕望了?!?Conf.5.7.12:“nam posteaquam ille mihi imperitus earum artium quibus eum excellere putaveram satis apparuit,desperare coepi posse mihi eum illa quae me movebant aperire atque dissolvere.” 見周士良譯本第78頁。對于所謂的“開始絕望”,奧古斯丁還進(jìn)一步解釋說:“從此我研究摩尼教著作的興趣被打碎了”,“既然那個最有名頭的人都回答不了困擾著我的各種問題,我對他們那些別的博士就更不抱希望了”;*Conf.5.7.13:“refracto itaque studio quod intenderam in Manichaei litteras,magisque desperans de ceteris eorum doctoribus,quando in multis quae me movebant ita ille nominatus apparuit…” 見周士良譯本第79頁(后半句系筆者另譯)?!拔以瓉泶蛩阍谠摻讨凶鬟M(jìn)一步的研究,自從認(rèn)識這人后,我的計劃全部打消了。”*Conf.5.7.13:“ceterum conatus omnis meus quo proficere in illa secta statueram illo homine cognito prorsus intercidit…” 見周士良譯本第79頁。
隨后,奧古斯丁萌生了放棄在迦太基的教職,前往羅馬城發(fā)展的念頭。他拋下了傷心不舍的母親,渡海來到羅馬城,借住于當(dāng)?shù)匾晃荒δ峤掏郊抑校S后開始了教授修辭學(xué)的工作。[1](5.8.14-5.10.19, 5.12.22)按照卷五的敘述,當(dāng)時他產(chǎn)生了新的思想,開始以“學(xué)園派”的懷疑主義來批判摩尼教的教義。[1](5.10.19)他自稱,“我依舊和他們的‘選民’往來,但我對于這種錯謬學(xué)說已不再希望深造;在我尚未找到更好的學(xué)說之前,我決定暫時保留,但已較為冷淡松弛了?!?Conf.5.10.18:“et ideo adhuc combinabam cum electis eorum,sed tamen iam desperans in ea falsa doctrina me posse proficere,eaque ipsa quibus,si nihil melius reperirem,contentus esse decreveram iam remissius neglegentiusque retinebam.” 見周士良譯本第84頁。周士良將“electis”譯為“選徒”,此處依照摩尼教專家馬小鶴采用的術(shù)語改譯為“選民”。所謂“選民”實際上就是摩尼教的精英團體,與普通信徒“聽者”相對。關(guān)于摩尼教的社團組織,請參看馬小鶴的《光明的使者——摩尼與摩尼教》(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22-239頁。
約在384年秋,*西瑪庫斯擔(dān)任該職的時間為384年夏季—385年1月/2月。見A.H.M.Jones,J.R.Martindale and J.Morris,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1),pp.865-870,s.v.“Symmachus 4”.法國的《懺悔錄》研究權(quán)威庫塞爾將奧古斯丁獲得推薦的時間定位于384年秋,而他抵達(dá)米蘭的時間可能是10月。見Pierre Courcelle,Recherches sur les Confessions de saint Augustin,pp.78-79,p.601.佩萊則認(rèn)為,他約在384年夏季至初秋之間獲得西瑪庫斯的推薦,于該年初秋從羅馬城前往米蘭。見Othmar Perler,Les Voyages de saint Augustin,pp.136-137,430-431.通過摩尼教圈子的關(guān)系,奧古斯丁通過了羅馬城尹大臣西瑪庫斯的考核,獲得了他的推薦,前往米蘭擔(dān)任公職的修辭學(xué)教授。[1](5.13.23)*需要指出的是,周士良先生將西瑪庫斯擔(dān)任的職務(wù)“Praefectus urbi”稱為“羅馬市長”并不妥當(dāng)。在羅馬帝國晚期,“Praefectus urbi”設(shè)于羅馬城與君士坦丁堡,是直接對皇帝負(fù)責(zé)的帝國重臣,并非羅馬時代一般意義上的、負(fù)責(zé)管理城市內(nèi)部事務(wù)的“市長”。在筆者看來,“城尹大臣”是更好的中文譯名。請參看夏洞奇:《制度史的意義:以奧古斯丁〈懺悔錄〉為例》,載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世界古代史教研室編:《多元視角下的封建主義》(社科文獻(xiàn)出版社,2013年版),第594-620頁,此處見第606-609頁。當(dāng)時的米蘭,正是瓦倫提尼安二世小朝廷的行在。當(dāng)時米蘭公教會的主教,則是著名的教會領(lǐng)袖安布羅斯。按照《懺悔錄》的敘事,在米蘭與安布羅斯的相遇,是奧古斯丁一生中的轉(zhuǎn)折點之一。如其自述,“我不自知地受你引導(dǎo)走向他,使我自覺地受他引導(dǎo)歸向你?!?Conf.5.13.23:“ad eum autem ducebar abs te nesciens,ut per eum ad te sciens ducerer.” 見周士良譯本第88頁。在聆聽安布羅斯的布道之后,奧古斯丁對公教會的認(rèn)識大為改觀。[1](5.13.23-5.14.24)這時他“決定脫離摩尼教”,認(rèn)為“在我猶豫不決之時”,“便不應(yīng)再留連于這個教派”。*Conf.5.14.25:“…manichaeos quidem relinquendos esse decrevi,non arbitrans eo ipso tempore dubitationis meae in illa secta mihi permanendum esse…” 見周譯第89頁(有所改動)。他還決定,“在父母所囑咐的公教會中繼續(xù)做一名‘望教者’。”*Conf.5.14.25:“statui ergo tamdiu esse catechumenus in catholica ecclesia mihi a parentibus commendata…” 見周士良譯本第90頁。
總之,按照《懺悔錄》卷五的敘事,“那個福斯圖斯,本為許多人是‘死亡的羅網(wǎng)’,盡管不愿意也不曉得,卻解脫了束縛我的羅網(wǎng)”;*Conf.5.7.13:“ita ille Faustus,qui multis laqueus mortis extitit,meum quo captus eram relaxare iam coeperat,nec volens nec sciens.” 見周士良譯本第79頁(有所改動)。在383年的迦太基,在與摩尼教主教福斯圖斯相遇之后,對于堅持了“九年之久”的摩尼教,奧古斯丁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開始絕望”的心理。
在閱讀《懺悔錄》時,我們應(yīng)當(dāng)充分注意到,在奧古斯丁擔(dān)任神職人員與主教之后,他過去的摩尼教經(jīng)歷仍然是一個容易引起猜疑的敏感問題。因此,針對教會內(nèi)外的各種質(zhì)疑,解釋清楚個人的歷史問題,證明自己決非潛伏下來的摩尼教殘余分子,這正是《懺悔錄》的寫作目的之一。*Henry Chadwick,Introduction to the Confessions,trans.Henry Chadwick(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p.xi-xii; Henry Chadwick,“On Re-reading the Confessions,” in Saint Augustine the Bishop:A Book of Essays,ed.F.LeMoine and C.Kleinhenz,New York:Garland,1994,pp.139-160,esp.141-142,144-145,152; Johannes van Oort,Jerusalem and Babylon:A Study into Augustine’s City of God and the Sources of His Doctrine of the Two Cities(Leiden:E.J.Brill,1991),pp.199-200; Gillian Clark,Augustine:The Confess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p.38-39,54-55; Frederick van Fleteren,“Confessiones,” p.227; James J.O’Donnell,Augustine:A New Biography,pp.41-61.近年來,貝東更加全面、更加激進(jìn)地強調(diào)了《懺悔錄》為作者的摩尼教經(jīng)歷辯護(hù)的動機。見Jason David BeDuhn,“Augustine Accused,” pp.85-124.從這個角度來看,《懺悔錄》卷五之所以強調(diào)作者與福斯圖斯相遇相交的往事,正是針對作者自己的“歷史問題”,提供一個自明心跡的解釋框架??梢哉f,他的摩尼教階段的時間長度為“九年之久”,在與福斯圖斯相遇之后他對摩尼教“開始絕望”,這兩點構(gòu)成了這個敘事框架的支柱。
但是,法國學(xué)者庫塞爾、加拿大學(xué)者費拉里等著名的《懺悔錄》研究專家早已指明,奧古斯丁所謂的“九年之久”是自相矛盾的,實際上他身為摩尼教徒的時期長達(dá)10年左右。[2](P78)[3](P210-212)盡管如此,半個多世紀(jì)以來,《懺悔錄》卷五的敘事框架仍然得到了廣泛的接受。
彼得·布朗的《希波的奧古斯丁》是半個多世紀(jì)以來最有影響力的奧古斯丁傳記。[4]*該書中譯本為錢金飛、沈小龍譯:《希波的奧古斯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在該書中,布朗認(rèn)為,奧古斯丁作為摩尼教“聽者”的時間約為9年;[4](P35)奧古斯丁等人構(gòu)成了一個摩尼教知識分子的小團體,他們在整個摩尼教運動中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而福斯圖斯所代表的是將摩尼教視為基督教改良者的另一種類型;[4](P43-45, 48)在383年二人相遇之后,福斯圖斯就失去了奧古斯丁,從此他就不再支持摩尼教了;到第二年,他就離開迦太基遠(yuǎn)赴羅馬城,到古典傳統(tǒng)中去尋找“智慧”了。[4](P47-48)總之,在布朗筆下,是福斯圖斯這種類型的摩尼教主教使奧古斯丁的幻想破滅了。[4](P45, 48)*在出版于2012年的《穿過針眼》一書中,布朗低調(diào)地修正了早年的說法:從373年到384年,奧古斯丁是摩尼教教派的成員;作為摩尼教徒的10年給予奧古斯丁等人深刻的影響。見Peter Brown,Through the Eye of A Needle:Wealth,the Fall of Rome,and the Making of Christianity in the West,350-550 AD(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2),p.157,159.
在《希波的圣奧古斯丁:生平與論爭》一書中,另一位著名的奧古斯丁研究專家邦納有些猶豫地采納了《懺悔錄》卷五的說法:“在9年時間里,奧古斯丁都是摩尼教徒”。他雖然在注釋中提到了庫塞爾的10年算法,但并沒有提供任何分析說明。[5](P63)在分析奧古斯丁最終放棄摩尼教的原因時,邦納也強調(diào)了他與福斯圖斯的相遇:福斯圖斯的表現(xiàn)使他徹底地失望了;雖然他并未離開這個教派,但熱情已經(jīng)熄滅。邦納認(rèn)為,雖然奧古斯丁并未立即做出激烈的決定,但這次相遇必須被視為他一生中的決定性時刻之一:從此,他不再希望在這個教派中謀求長進(jìn);升格為選民的想法消失了;他決定保持現(xiàn)狀,繼續(xù)觀望。邦納指出,對任何一種教派或宗教來說,這種決定都是非常嚴(yán)重的,他的摩尼教到了經(jīng)受考驗的時刻。[5](P68-69)邦納還認(rèn)為,奧古斯丁決定前往羅馬,這有可能是信仰破滅的直接后果:摩尼教理想的喪失,為他的野心開了綠燈;離開迦太基前往羅馬城,就使他擺脫了摩尼教的束縛。在他看來,盡管奧古斯丁在到達(dá)羅馬城之后仍然受到摩尼教觀念的影響,仍然與大公基督教距離遙遠(yuǎn),但他已經(jīng)只是在表面上還是摩尼教徒了;他對摩尼教的熱情已經(jīng)很有限了,只不過摩尼教圈子里的友誼還有幾分作用,使他繼續(xù)留在他們的教派里。[5](P69-70)
在以《懺悔錄》所敘述的時期為主要對象的奧古斯丁傳記中,愛爾蘭學(xué)者奧馬拉的《青年奧古斯丁傳》的影響最大。[6]奧馬拉明確指出,奧古斯丁在長達(dá)10年的時間里都是摩尼教團體的成員;在383年前往羅馬城之時,他仍然是摩尼教徒。[6](P74,90)但是,對于福斯圖斯對奧古斯丁的影響,奧馬拉仍然采納了《懺悔錄》卷五中的說法:在與福斯圖斯相會之后,雖然奧古斯丁還自稱為摩尼教徒,但他的摩尼教信仰已經(jīng)動搖了,不再完全忠于摩尼教。[6](P91-93)奧馬拉認(rèn)為,奧古斯丁之所以前往羅馬城,有可能是因為其摩尼教信仰破滅了,他希望擺脫原來的環(huán)境,換一種相對獨立的生活(雖然在羅馬城他依然處于摩尼教圈子里);在羅馬城開始新的生活之后,他對摩尼教的忠誠進(jìn)一步削弱;到了384年,他的摩尼教時期迅速走向終結(jié)。[6](P94-95,97-99)
在法國學(xué)者撰寫的奧古斯丁傳記中,北非史專家朗斯?fàn)柕摹妒W古斯丁》是影響較大的。[7]圍繞著奧古斯丁與福斯圖斯的相遇,朗斯?fàn)柕臄⑹鱿喈?dāng)?shù)刭N近《懺悔錄》卷五中的觀點:由于福斯圖斯未能解釋天文數(shù)據(jù)與摩尼教神話之間的關(guān)系,奧古斯丁深感失望,從此他在摩尼教中求進(jìn)步的想法破滅了;可以說,與福斯圖斯的相遇決定性地結(jié)束了他的猶豫,他很快就離開迦太基,前往羅馬城謀求發(fā)展了。[7](P53-55)朗斯?fàn)栯m然承認(rèn)奧古斯丁在羅馬城的時期仍然身處摩尼教團體之中,但卻刻意響應(yīng)了所謂“回身尋你”[1](5.2.2)的論調(diào),極力營造了他正在接近公教信仰的氛圍:他有時還在向往重歸兒時的公教信仰,但他仍然不能掙脫摩尼教的二元論。[7](P58)朗斯?fàn)栠€認(rèn)為:從羅馬城時期之初開始,奧古斯丁就進(jìn)入了懷疑主義的階段,在西塞羅的著作中找到了針對摩尼教的解藥;在閱讀懷疑主義著作之后,他在384年年底最終與摩尼教決裂,從而結(jié)束了將近10年來的摩尼教錯誤。[7](P59-61)總體上,朗斯?fàn)栯m然承認(rèn)奧古斯丁的摩尼教時期是將近10年而不是“九年之久”,但他的基本觀點并沒有與《懺悔錄》卷五的敘事框架拉開距離。
總之,在庫塞爾指明所謂“九年之久”的說法頗為可疑之后,在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的時間里,《懺悔錄》卷五的敘事框架依然極有影響力:布朗的《希波的奧古斯丁》、邦納的《希波的圣奧古斯丁:生平與論爭》都采用了9年的說法;奧馬拉的《青年奧古斯丁傳》、朗斯?fàn)柕摹妒W古斯丁》雖然指出他的摩尼教時期長達(dá)10年,但都強調(diào)了在第9年其摩尼教信仰已經(jīng)發(fā)生了動搖。不僅如此,上述四書都突出了奧古斯丁與福斯圖斯的相遇,都認(rèn)為這是決定性的事件,從此他的摩尼教信仰破滅了;盡管奧古斯丁在羅馬城的時期依然處于摩尼教圈子之中,但上述四書都在不同程度上主張,他之所以離開迦太基,前往羅馬城,是因為他的摩尼教信仰已經(jīng)動搖了;用邦納的話來說,那時候他只不過在表面上還是摩尼教徒罷了。*“he remained,outwardly,a Manichee”,見Gerald Bonner,St.Augustine of Hippo:Life and Controversies,p.70.可以說,哪怕《懺悔錄》卷五所謂的摩尼教時期為“九年之久”早已受到了有力挑戰(zhàn),是福斯圖斯使奧古斯丁“開始絕望”的說法依然有著頑強的生命力。
直到最近幾年,有關(guān)奧古斯丁的學(xué)術(shù)性傳記才開始明顯地轉(zhuǎn)向,《懺悔錄》卷五的敘事框架受到了嚴(yán)峻的挑戰(zhàn)。第一個突出的例子是美國學(xué)者奧唐奈于2005年出版的《奧古斯丁新傳》。顧名思義,這部著作旨在全方位地解構(gòu)奧古斯丁這位教會圣人的傳統(tǒng)形象。在該書中,奧唐奈極力強調(diào),針對多納特派以及公教會內(nèi)部某些人士對他的摩尼教背景的深深懷疑,《懺悔錄》不得不極力縮小他與摩尼教的聯(lián)系;甚至可以說,《懺悔錄》本身就是針對摩尼教徒與多納特派的一種表演。[8](P41-61)奧唐奈指出,奧古斯丁反復(fù)強調(diào)的“九年之久”是不可信的:從19歲加入摩尼教開始,直到30歲從羅馬城前往米蘭之時,他的摩尼教時期至少也有11年,甚至是將近12年;直至384-385年間,在獲得米蘭的教職之后,他才最終與摩尼教斷絕關(guān)系(在米蘭也不存在什么摩尼教團體),重新參加公教會的活動。[8](P44-45,48)
美國學(xué)者貝東更加激進(jìn)地重述了奧古斯丁與摩尼教的關(guān)系,極力強調(diào)了摩尼教對他的全面影響。在2010年出版的《奧古斯丁的摩尼教悖論》第1卷中,[9]*按作者的計劃,該書共有3卷,但迄今僅有前2卷問世。摩尼教主教福斯圖斯被塑造成了青年奧古斯丁的人生導(dǎo)師,成了一位在哲學(xué)上信奉懷疑主義,在宗教上注重實踐,頗有幾分自由主義色彩的摩尼教領(lǐng)袖。[9](P106-134)貝東指出:在與福斯圖斯相遇之后,在接下來的至少兩年多時間里,奧古斯丁仍然是摩尼教徒;居于羅馬城的時期,他與摩尼教的圈子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同時更積極地參加了摩尼教的宗教活動;直到抵達(dá)米蘭之后,他才考慮到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再與摩尼教的圈子往來。[9](P130-131,144-145,163,166-167,169-170)不僅如此,貝東還認(rèn)為:奧古斯丁當(dāng)時的懷疑主義思想實際上就是在福斯圖斯的影響下形成的;按照福斯圖斯的宗教理念,這種懷疑主義是有可能與摩尼教的認(rèn)同相互調(diào)和的;在前往羅馬城之后,他的懷疑主義逐步增強,最終福斯圖斯式摩尼教的實驗才走向了失敗,他再也無法成為一個福斯圖斯式的摩尼教徒了。[9](P130-131,134,144-161)總之,按照貝東的解釋,《懺悔錄》的敘事只是一種自我的修辭表演與自我的重構(gòu),甚至只是為了爭取摩尼教徒而虛構(gòu)的故事。[9](P119,124)
盡管挑戰(zhàn)已經(jīng)變得如此嚴(yán)峻,直到最近,有些學(xué)者還在不假思索地接受《懺悔錄》卷五的敘事框架。例如,在2013年出版的《希波的圣奧古斯?。核枷雮饔洝分?,霍林斯沃思依然以為:“我們不能忘記,這種看上去如此膚淺、不值一駁的宗教曾經(jīng)大獲成功,吸引奧古斯丁的注意力9年之久。”[10](P133)對于摩尼教徒推動奧古斯丁前往羅馬城謀求發(fā)展,對于他在羅馬城時期仍然身處摩尼教團體之中,對于他通過摩尼教的關(guān)系而謀得米蘭教職等等事實,霍林斯沃思依然可以一筆帶過,滿足于按字面照錄《懺悔錄》卷五的敘述。[10](P174-177)可見,歷經(jīng)1600余年之后,《懺悔錄》的文學(xué)效果依然是足夠強大的。
二、“九年之久”?以奧古斯丁的世俗功名為視角
綜上所述,按照《懺悔錄》卷五的敘事框架,早在在迦太基與福斯圖斯相遇之后,奧古斯丁對摩尼教的信仰已經(jīng)開始動搖了;因此,以堅定的信念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排除“開始絕望”之后的“懷疑主義”時期,他信仰摩尼教的時間長度就只有“九年之久”了。自從庫塞爾以來,多位學(xué)者的研究已經(jīng)相當(dāng)有力地揭示出這種敘述的不合理性。但是,僅僅指出《懺悔錄》是一部具有濃厚文學(xué)性的作品,指出其敘事并不局限于簡單質(zhì)樸的“如實直書”,還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更重要的問題是,我們應(yīng)當(dāng)如何理解奧古斯丁對那段經(jīng)歷的文學(xué)加工。換言之,他刻意地、長期地強調(diào)“九年之久”,極力強調(diào)自己在離開迦太基之前早已“開始絕望”,其動機究竟是什么?
如庫塞爾所言,奧古斯丁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盡量縮短自己的摩尼教時期的時間長度。[2](P78)這樣的解釋并不充分。既然奧古斯丁無法否認(rèn)自己在羅馬城時期仍是摩尼教團體之一員,既然他身為摩尼教徒的第十年是難以掩蓋的事實,那么反復(fù)固執(zhí)地推銷“九年之久”的說法,除了為那些虎視眈眈的對手提供額外的口實,還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正如費拉里所說:“很容易注意到,奧古斯丁的摩尼教對手們將會如何利用這個好不容易才出現(xiàn)的自相矛盾。一旦被他的前教友們發(fā)現(xiàn)了,他就得面臨耍兩面派甚至是欺詐的罪名。在這種情況下,奧古斯丁一定會后悔自己為敵人們提供了武器。自從他皈依以來,他們一直都在斗爭中運用這種武器來攻擊他?!盵3](P212)除了摩尼教的前教友,北非公教會最大的競爭對手多納特派、公教會內(nèi)部的保守派人士、神學(xué)論戰(zhàn)中形形色色的各種對手,他們當(dāng)然也不會輕易放過奧古斯丁自己提供的“黑材料”。作為一個長期面臨著教會內(nèi)外各種質(zhì)疑的敏感人物,奧古斯丁真的有必要為了縮短自己的“黑歷史”而授人以柄嗎?
費拉里試圖從兩方面來為奧古斯丁的做法提供解釋。一方面,作為希波的主教,他很厭惡那些在表面上冒充信徒,其實并沒有真正信仰的人。費拉里認(rèn)為,在與福斯圖斯相遇之后,奧古斯丁自己就屬于這種情況,當(dāng)時的他正是一個假冒的信徒。另一方面,奧古斯丁對術(shù)數(shù)之學(xué)有強烈的興趣,認(rèn)為數(shù)字具有神秘的力量。有可能,為了說明神的恩典作用,他會認(rèn)為數(shù)字的象征意義要比事實的準(zhǔn)確性更重要。在他眼中,8和10都是神圣的數(shù)字,而9是代表不完美。有鑒于此,將誤入歧途的時間說成9年,就是比較合適的。[3](P213-216)費拉里的解釋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但同樣未能有力地說明為何奧古斯丁非要冒著相當(dāng)現(xiàn)實的道德風(fēng)險,非要堅持所謂的“九年之久”不可。
在筆者看來,只有某種相當(dāng)現(xiàn)實的壓力,才有可能為奧古斯丁提供有力的動機,促使他冒著遭受嚴(yán)重道德指控的威脅,頑固地堅持所謂的“九年之久”。也就是說,他確有情非得已之苦衷,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將第9年作為其摩尼教時期的下限。下面,筆者將以奧古斯丁當(dāng)年的世俗前程為視角,從這個角度來審視他作為摩尼教徒的第9年,也就是383年。*奧馬拉早已指出,盡管世俗事業(yè)和物質(zhì)利益對奧古斯丁的思想和精神狀態(tài)影響很大,但在對其“轉(zhuǎn)變”的研究中卻存在著一種忽視其世俗事業(yè)的強烈傾向。見The Young Augustine,pp.120-121.
首先,我們應(yīng)當(dāng)明確,在“二十九歲那一年”,[1](5.3.3)奧古斯丁的中心目標(biāo)就是謀求世俗的功名。可以說,對于天才聰穎的奧古斯丁,*奧古斯丁從小就在學(xué)業(yè)上有突出表現(xiàn),對此之描寫見:Conf.1.16.26,1.17.27.自從他的童年時代開始,父母的期待就是望子成龍。父親巴特利西烏斯“不計較家庭的經(jīng)濟力量”,也要擔(dān)負(fù)兒子到鄰近城市馬都拉,甚至到北非首府迦太基讀書的費用,盡管“許多遠(yuǎn)為富裕的人家不肯為子女作此打算”。[1](2.3.5)雖然母親莫尼卡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她關(guān)心的主要也只是“學(xué)問上的前途”(spes litterarum)。如奧古斯丁所言,“我的父母都渴望我在學(xué)問上有所成就”,而父親更是“對我抱著許多幻想”。[1](2.3.8)*周士良譯為“許多幻想”的“inania”,在字面上意為“空虛”。鑒于巴特利西烏斯本身已經(jīng)是塔加斯特的市議員,[11](1.1)父母之所以愿意為了兒子的教育而付出如此巨大的心血,只能理解為他們對奧古斯丁的前途有著相當(dāng)高的期待。*彼得·布朗以為,巴特利西烏斯的目標(biāo)是讓兒子任教或入仕,最終打入塔加斯特的上層。見Through the Eye of A Needle,p.52.從奧古斯丁家現(xiàn)有的地位來考慮,應(yīng)當(dāng)說這是一種相當(dāng)?shù)偷墓烙嫛?/p>
在奧古斯丁的青年時代,對他影響最大的文人就是西塞羅?!稇曰阡洝肪砣Q,19歲時(約373年),在閱讀西塞羅的著作《荷爾頓西烏斯》(Hortensius)之后,奧古斯丁“突然看到過去虛空的希望真是卑不足道,便心懷一種不可思議的熱情,向往著不朽的智慧,我開始起身歸向你”。*Conf.3.4.7:“viluit mihi repente omnis vana spes,et immortalitatem sapientiae concupiscebam aestu cordis incredibili,et surgere coeperam ut ad te redirem.” 見周士良譯本第39-40頁(稍有改動)。但實際上,西塞羅恰恰就是羅馬人“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光輝榜樣;在閱讀了其大作之后,奧古斯丁顯然也沒有停止追求所謂“虛空的希望”(vana spes)——《懺悔錄》卷四開篇所謂“我從十九歲到二十八歲,九年之久”,“追求群眾的渺茫名譽,甚至劇場中的喝彩,詩歌競賽中柴草般的花冠、無聊的戲劇和猖狂的情欲”,[1](4.1.1)*當(dāng)時奧古斯丁還為了能在詩劇比賽中獲獎,向占星術(shù)士請教,見Conf.4.2.3-4.3.4.正是作者對當(dāng)時狀態(tài)的坦誠懺悔。早在迦太基時期,青年文人奧古斯丁已經(jīng)在文學(xué)上有了相當(dāng)突出的表現(xiàn)。約在380-381年間,他就在非洲執(zhí)政總督文提齊亞努斯手中贏得了“競賽優(yōu)勝的花冠”,還得到了他的關(guān)心和指導(dǎo)。[1](4.3.5)*文提齊亞努斯當(dāng)時的職務(wù)是在羅馬帝國官制中地位尊崇的“Proconsul”,其地位決非一般意義上的、周士良所謂的“總督”所能比擬。筆者將“Proconsul”譯為“執(zhí)政總督”。請參看夏洞奇,《制度史的意義》,第603-606頁。根據(jù)著名歷史學(xué)家巴恩斯的考證,文提齊亞努斯擔(dān)任該職的時間應(yīng)為380-381年,也有可能是382-383年。見T.D.Barnes,“Proconsuls of Africa,337-392,” Phoenix 39(1985):pp.144-153,273-274,esp.151.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則寬泛地將其任期界定于379-382年之間,見vol.1,p.967,s.v.“Vindicianus 2”.在同一時期,*Conf.4.15.27:“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大概是二十六七歲。”見周士良譯本第65頁。因此《論美與適宜》大約寫作于380-381年間。奧古斯丁還將他的處女作《論美與適宜》(De pulchro et apto)題獻(xiàn)于遠(yuǎn)在羅馬城、素不相識的演說家希埃利烏斯。[1](4.14.21)他后來承認(rèn),“當(dāng)時為我最重要的是設(shè)法使這位大人物看到我的言論和著作”,因為“我希望也能和他一樣”。[1](4.14.23)當(dāng)時他的功名心如此強烈,于此表露無遺。
到“二十九歲那一年”,在與福斯圖斯相遇之后,奧古斯丁“聽從意見,動身赴羅馬城,寧愿去那兒教書,也不愿繼續(xù)在迦太基教書。”*Conf.5.8.14:“egisti ergo mecum ut mihi persuaderetur Romam pergere et potius ibi docere quod docebam Carthagini.” 見周士良譯本第79-80頁(有所改動)。此去羅馬城,是他一生中的重要轉(zhuǎn)折點之一。但這一重大的人生決定,不僅受到了母親莫尼卡的強烈反對,[1](5.8.15)也沒有征求當(dāng)時他最重要的庇護(hù)人羅瑪尼亞努斯的意見。*奧古斯丁對這次不辭而別的回憶,見Contra Academicos 2.2.3.Romanianus是塔加斯特的大財主,是奧古斯丁多年來的好友與庇護(hù)人。關(guān)于Romanianus的財力(有一定文學(xué)夸張),見Conf.6.14.24,Contra Academicos 1.1.2.對于這次非同尋常的行程,在《懺悔錄》卷五中,奧古斯丁是如此解釋的:“主要的,幾乎唯一的原因”(causa maxima et paene sola),是因為在羅馬城學(xué)生的紀(jì)律比較嚴(yán)格,學(xué)風(fēng)勝于迦太基;[1](5.8.14)*根據(jù)370年3月12日頒布的法令,在羅馬城,學(xué)生的紀(jì)律受到帝國法律的嚴(yán)格管制。見Codex Theodosianus,14.9.1.但同時他也承認(rèn),勸他前往羅馬城的朋友們“擺出羅馬城的魅力來吸引我”,*Conf.5.8.14:“…et Romae inlecebras quibus attraherer proponebas mihi per homines…”.見周士良譯本第80頁(有所改動)。還許給他“較優(yōu)的待遇和較高的地位”,而且“當(dāng)時我對二者并非無動于衷”。*Conf.5.8.14:“non ideo Romam pergere volui,quod maiores quaestus maiorque mihi dignitas ab amicis qui hoc suadebant promittebatur(quamquam et ista ducebant animum tunc meum)…” 見周士良譯本第80頁。考慮到《懺悔錄》作者因摩尼教經(jīng)歷而遭受的懷疑,可以說卷五之所以強調(diào)這個“主要的,幾乎唯一的原因”,最直接的考慮就是為了說明當(dāng)年的出走并不是為了逃避迦太基當(dāng)局對摩尼教徒的鎮(zhèn)壓(詳見本文第三部分)。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卷五所列舉的三種考量在本質(zhì)上是相當(dāng)一致的:已經(jīng)在迦太基嶄露頭角的修辭學(xué)教師奧古斯丁,急于前往巍巍帝都,到更好的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里去追求事業(yè)的發(fā)展,同時獲得“較優(yōu)的待遇和較高的地位”。一言以蔽之,在383年夏天,[12](P134-136,430-431)奧古斯丁的功名心愈發(fā)膨脹,正急于前往帝都羅馬城謀求更燦爛的世俗前程。這位來自非洲小地方的青年才俊之所以如此自信,不僅是因為他已經(jīng)得到過元老顯貴的賞識(文提齊亞努斯),也不僅因為他已經(jīng)寫出了一部自鳴得意的著作(《論美與適宜》),[1](4.14.23)還因為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在羅馬城那邊得到了某種重要的關(guān)系(或者是某種“希埃利烏斯”,甚至超過希埃利烏斯)。
值得注意的是,勸說奧古斯丁前往羅馬城的“朋友們”,不是從小與他共同成長起來的塔加斯特的伙伴們(就連利害關(guān)系最密切的羅瑪尼亞努斯都被刻意地回避了),而是他在迦太基的摩尼教同道。在渡海抵達(dá)羅馬城之后,奧古斯丁始終借住于一位摩尼教的“聽者”家中,還與其他多位“選民”與“聽者”保持著聯(lián)系。[1](5.10.18)*周士良譯本所謂“聽講者”(auditoribus eorum)、“選徒”(quos electos),即“聽者”、“選民”。很快,他還在這位“居停主人”家中招收學(xué)生,開始了在羅馬城授課教學(xué)的事業(yè)。[1](5.12.22)*“居停主人”系周士良譯法,即該卷第10章所謂的“is in cuius domo”、“eundem hospitem meum”,均見周士良譯本第84頁。可以說,在羅馬城時期,奧古斯丁始終身處摩尼教團體之中,[9](P145)不僅依托摩尼教的圈子安身立命,還依靠他們的關(guān)系謀求發(fā)展。對此他直言不諱地承認(rèn):“我和他們的交誼依舊超過其他不屬于該異端的人?!?Conf.5.10.19:“amicitia tamen eorum familiarius utebar quam ceterorum hominum qui in illa haeresi non fuissent.” 見周士良譯本第84-85頁(有所改動)。由此可見,在迦太基勸說奧古斯丁前往羅馬城謀求發(fā)展的“朋友們”,包括那些為他做介紹的“所有熟悉情況的人”(omnes qui noverant),*Conf.5.8.14.見周士良譯本第80頁(此處周譯有誤)。多半都是摩尼教圈子里的同伴??梢哉f,在卷五中他雖然并未直接點明那些人的身份,但所謂的“這些人都愛著死亡的生命,不僅癡迷于妄想的勾當(dāng),還許下虛妄的諾言”,*Conf.5.8.14:“…per homines qui diligunt vitam mortuam,hinc insana facientes,inde vana pollicentes…” 見周士良譯本第80-81頁(此處未從周譯)。正是相當(dāng)符合《懺悔錄》描繪摩尼教徒的修辭模式的。進(jìn)而,鑒于“這些勸我改變環(huán)境的人,也只是出于塵俗之見”,*Conf.5.8.14:“et qui invitabant ad aliud terram sapiebant…” 見周士良譯本第81頁??梢酝茰y摩尼教的同伴之所以建議奧古斯丁前往羅馬城,不是出于宗教修行的考慮,而是以追求功名為目的的。
在羅馬城收徒授業(yè)之后,奧古斯丁對自己的教學(xué)事業(yè)并不滿意,因為當(dāng)?shù)氐膶W(xué)生雖然紀(jì)律較好,卻有著“賴學(xué)費”的壞風(fēng)氣。[1](5.12.22)有趣的問題是,這種局面就是他的摩尼教朋友們當(dāng)初所許諾的“較優(yōu)的待遇和較高的地位”嗎?更有可能的是,在羅馬城當(dāng)一位普通的修辭學(xué)教師,這只是摩尼教的圈子為這位新來的青年才俊做出的過渡性安排。我們看到,僅約一年之后,羅馬城的摩尼教圈子就為他找到了更好的安排——到朝廷行在米蘭去當(dāng)一名公職的修辭學(xué)教授,[1](5.13.23)這才真的稱得上“較優(yōu)的待遇和較高的地位”呢!合理的推測是,考慮到奧古斯丁的熱切功名心,真正能夠打動他,使他拋下親愛的母親,拋下羅瑪尼亞努斯在非洲為他創(chuàng)造的一切的,*在Romanianus的大力支持下,奧古斯丁離開塔加斯特,在迦太基執(zhí)教。見Contra Academicos 2.2.3.只能是某種在非洲無法想象的錦繡前程。
在米蘭,奧古斯丁的表現(xiàn)依然可以被形容為“行走在世俗的大道上”。*Conf.6.5.8:“…ibam per viam saeculi latam…” 見周士良譯本第98頁(稍有改動)。另一種近似的說法是“塵世的坦途”(latas et tritas vias saeculi),見Conf.6.14.24(見周士良譯本第110頁)。由于當(dāng)時的米蘭正是小朝廷的行在,奧古斯丁的教職為他接近政壇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抵達(dá)米蘭之后不久(385年1月),他就為大將軍包托就任執(zhí)政官的典禮發(fā)表了頌詞;*奧古斯丁多年后的回憶,見Contra Litteras Petiliani 3.25.30.包托約在380-385年間擔(dān)任西部的“magister militum”。參見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1,pp.159-160,s.v.“Flavius Bauto”.還有可能,他在瓦倫提尼安二世登基十周年的典禮上發(fā)表了頌詞。*Conf.6.6.9所謂的“準(zhǔn)備朗誦一篇歌頌皇帝的文章”(“cum pararem recitare imperatori laudes”,見周士良譯本第98頁),有可能發(fā)生在這一典禮上。見James J.O’Donnell,Augustine:Confessions,vol.2,pp.356-357.盡管當(dāng)時長期失眠、[1](6.6.10, 6.16.26)健康欠佳,[1](6.11.18)他仍然懷著熾熱的功名心,努力鉆營政界關(guān)系,結(jié)交各種“有勢力的朋友”(amicos maiores),*“amicos maiores,” 見Conf.6.11.18;“amicorum maiorum copia,” 見Conf.6.11.19,均見周士良譯本第107頁。甚至野心勃勃地把謀取一個小省總督的職位當(dāng)作了目標(biāo)。*Conf.6.11.19:“ut nihil aliud et multum festinemus,vel praesidatus dari potest.” 見周士良譯本第107頁。需要指出的是,所謂的“praesidatus”其實是指羅馬行省“總督”職位中最低的一等;周士良將其譯為“主任”,是過于寬泛了。請參看夏洞奇《制度史的意義》,第611-613頁。大約同時,他的母親莫尼卡也在米蘭積極活動,終于為他訂立了一門有益于其前程的婚事。[1](6.13.23, 6.11.19)為此,奧古斯丁不得不殘酷地離棄了已經(jīng)同居了十余年的情人,[1](6.15.25)哪怕正是她為他養(yǎng)育了唯一的子嗣。*即Adeodatus,見Conf.9.6.14.可見,直到米蘭時期,“熱衷于功名、利益與婚姻”*Conf.6.6.9:“inhiabam honoribus,lucris,coniugio…” 見周士良譯本第98頁(此處未從周譯)。仍然是奧古斯丁的人生主旋律??梢哉f,直到所謂“米蘭花園一幕”[1](8.7.16-8.8.20, 8.11.25-8.12.30)發(fā)生之后,他才“不再找尋塵世的前途”,*Conf.6.15.25:“convertisti enim me ad te,ut nec uxorem quaererem nec aliquam spem saeculi huius…” 見周士良譯本第159頁?!皊pes saeculi”的說法亦見于他處,如:Conf.6.11.19(“relicta spe saeculi,” 周譯為“放棄世俗的希望”),Conf.8.7.18(“contempta spe saeculi,” 周譯為“輕視世俗的前途”),分別見周士良譯本第107、150頁;大體上,這幾種譯法可以互換。在作于受洗之后不久的《獨語錄》中(386年冬),奧古斯丁自稱,“直到現(xiàn)在,最近的時候”(eos modo,ac pene his diebus),他才停止對“功名”(honores)的渴求。見Soliloqia 1.10.17。這是相當(dāng)誠懇的自述。
總之,從在迦太基任教的時期開始,直到他與福斯圖斯相遇,隨后渡海進(jìn)京、北上米蘭,在這整個時期里,奧古斯丁的中心目標(biāo)都是追求世俗前程。盡管《懺悔錄》卷五聲稱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看出福斯圖斯不過是一只“名貴的空杯”,[1](5.6.10)*對福斯圖斯之學(xué)問的評價,參看Conf.5.6.11-5.7.12。但事實上,在所謂的“開始絕望”之后,他們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恰恰是變得密切了,因為修辭學(xué)教授奧古斯丁變成了福斯圖斯主教的文學(xué)導(dǎo)師:“為了輔導(dǎo)他,我開始與他一道消磨時間,專為研究他酷愛的文學(xué)……我和他一起閱讀他早已耳聞而愿意閱讀的、或我認(rèn)為適合于他的才能的書籍?!?Conf.5.7.13:“…coepi cum eo pro studio eius agere vitam,quo ipse flagrabat in eas litteras… et legere cum eo sive quae ille audita desideraret sive quae ipse tali ingenio apta existimarem.” 見周士良譯本第79頁(前半未從周譯)。按照卷五所謂,在與福斯圖斯相遇之后,奧古斯丁已經(jīng)失去了深入研究摩尼教神學(xué)的興趣。[1](5.7.13)如果此番敘述尚有一定的真誠性,那么他盡心竭力地輔導(dǎo)福斯圖斯,其主要目的就只能是功利性的了。不久之后,他就按照摩尼教“朋友們”的勸說,不惜主動放棄羅瑪尼亞努斯的深情厚誼與關(guān)照提攜,渡海進(jìn)京追求更美好的前途了。從此以后,能夠支持奧古斯丁實現(xiàn)“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人生夢想的基本力量,主要就是摩尼教的關(guān)系了。如前所述,在接下來的時期里,確實是摩尼教的圈子支持了他在羅馬城安身立命,在更高的境界上搭建了事業(yè)的平臺;確實也是摩尼教的圈子為他走通了門路,使他獲得城尹大臣的推薦而北上米蘭,從而迎來了煥然一新的“前程”。
在383年前后,奧古斯丁與摩尼教團體的關(guān)系,應(yīng)當(dāng)在這種語境下重新審視。首先,從奧古斯丁本人的角度來看。既然直到“米蘭花園一幕”之前,他的人生目標(biāo)一直都是謀求世俗功名,既然摩尼教圈子已經(jīng)成為支持其發(fā)展的最主要力量,我們很難想象這位頗有幾分政治頭腦的青年文人竟至于公開表露出對摩尼教教義的質(zhì)疑,遑論在“人生地不熟”的羅馬城“毫不掩飾地批評我的居停主人”,勸他不可過于迷信“摩尼教書中所充斥的荒唐不經(jīng)之說”了。*Conf.5.10.19:“nec dissimulavi eundem hospitem meum reprimere a nimia fiducia quam sensi eum habere de rebus fabulosis quibus Manichaei libri pleni sunt.” 見周士良譯本第84頁(周譯所謂“我覺得他過于相信”,語氣似嫌偏弱)。從奧古斯丁所受的重視程度來看,這位出面招待他的“居停主人”很有可能是羅馬城中摩尼教圈子的核心人物之一。
其次,從摩尼教的角度來看。自381年以來,羅馬帝國東西部的朝廷連續(xù)頒布了多項嚴(yán)厲鎮(zhèn)壓摩尼教等異端的法令。*對這些法令的綜述,見Jason David BeDuhn,Augustine’s Manichaean Dilemma,I,pp.136-141;相關(guān)主要法條見:Codex Theodosianus 16.5.7,16.5.9,16.7.3,16.5.11.雖然伴隨著政局的微妙變化,這些法令并不一定在各地都得到了嚴(yán)格的執(zhí)行,雖然當(dāng)時確有許多摩尼教徒藏匿于羅馬城中,*Conf.5.10.19:“…plures enim eos Roma occultat…” 見周士良譯本第85頁。但此時此刻摩尼教團體畢竟已處于半地下狀態(tài)。雖然作為異教徒的“意見領(lǐng)袖”,*384年夏(即西瑪庫斯考察奧古斯丁之前不久,見Peter Brown,Augustine of Hippo:A Biography,pp.58-60),在著名的元老院勝利女神祭壇事件中,西瑪庫斯與安布羅斯分別是代表多神教與基督教的旗手。城尹大臣西瑪庫斯固然不至于有動力認(rèn)真貫徹鎮(zhèn)壓基督教異端的政策,*貝東猜測西瑪庫斯當(dāng)時利用城尹大臣的職權(quán)在羅馬城庇護(hù)摩尼教徒,此說似嫌過激。見Augustine’s Manichaean Dilemma,I,pp.142-143.但他畢竟身為米蘭朝廷之重臣??梢酝茰y,要想走通大權(quán)臣西瑪庫斯的門路,推薦一名“名不見經(jīng)傳”青年文人前往米蘭擔(dān)任修辭學(xué)教授一職,對逆境中的摩尼教圈子而言,不會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因此,他們的選擇必然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很難想象,他們居然會不經(jīng)過認(rèn)真的考察,就全力推薦一個表現(xiàn)不夠堅定的外來青年,從而浪費己方的政治資源與寶貴機遇。那么,羅馬城的摩尼教團體為何愿意對這位外來青年鼎力相助?合理的推測是:在迦太基,奧古斯丁充分利用輔導(dǎo)福斯圖斯的機會,經(jīng)過數(shù)月之深交,[9](P129)終于博得了他的充分信任,成為這位主教的心腹;[9](P135)之所以奧古斯丁初至羅馬城就能得到當(dāng)?shù)啬δ峤倘ψ拥亩αχС郑瑧?yīng)當(dāng)就是福斯圖斯力薦的結(jié)果(很有可能,他在前往羅馬城的時候就帶著福斯圖斯的推薦信。*貝東也如此推測,見Augustine’s Manichaean Dilemma,I,p.132.)
綜上所述,正當(dāng)竭力追求世俗前程之時,奧古斯丁不可能在摩尼教的核心人物(如福斯圖斯、羅馬城的“居停主人”)面前,明顯表露出失望的情緒,從而引起他們的懷疑。假若在與福斯圖斯相遇之后,他與摩尼教團體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顯著下降,甚至達(dá)到了只不過“并未與他們完全決裂”*Conf.5.7.13:“…non ut ab eis omnino separarer…” 見周士良譯本第79頁(稍有改動)。的地步,在下一階段摩尼教圈子對其世俗事業(yè)的鼎立扶助就顯得不可理喻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確實有理由認(rèn)為,《懺悔錄》卷五所謂的在與福斯圖斯相遇之后奧古斯丁就對摩尼教“開始絕望”,相應(yīng)地其摩尼教時期僅有“九年之久”,這兩點與其說是客觀的事實,不如說是文學(xué)的呈現(xiàn)。
三、貝東的問題:“畏罪潛逃”的奧古斯???
隨著對《懺悔錄》文本的批判性解讀日益深入,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更加清醒地認(rèn)識到,摩尼教對于青年奧古斯丁的實際影響要大于《懺悔錄》的文學(xué)呈現(xiàn)。在這方面,近年來最有新意也最受爭議的研究出自美國學(xué)者貝東。*《懺悔錄》研究權(quán)威奧唐奈教授“毫不猶豫地說”,貝東的《奧古斯丁的摩尼教悖論》是“最近20年來關(guān)于《懺悔錄》與奧古斯丁早年生活的最好、最有原創(chuàng)性的工作”。見James J.O’Donnell,Review of Augustines Manichaean Dilemma,by Jason David BeDuhn,Bryn Mawr Classical Review 2014.05.53(http://bmcr.brynmawr.edu/2014/2014-05-53.html)。同時,貝東的研究也受到了有力的批評,如:Johannes van Oort,“Augustines Manichaean Dilemma in Context,” Vigiliae Christianae 65(2011):pp.543-567; Samuel N.C.Lieu,Review of Augustines Manichaean Dilemma-1:Conversion and Apostasy,373-388 C.E.,Journal of Religion 92,1(2012):pp.131-133; Gijs Martijn van Gaans,“The Manichaean Bishop Faustus:The State of Research After a Century of Scholarship,” pp.200-227.貝東同樣強調(diào)摩尼教對奧古斯丁的深刻影響,同樣重視從外在環(huán)境與現(xiàn)實考量的角度來解讀《懺悔錄》,這是筆者深為贊同的;但是,貝東的解讀經(jīng)常矯枉過正,甚至走向以《懺悔錄》的文學(xué)性來否定其真誠性的極端。下文僅就奧古斯丁于383年前往羅馬城的原因,討論貝東的觀點。
2006年,貝東就提出,從383年奧古斯丁離開北非,直到389年他重返家鄉(xiāng)塔加斯特,他的行動都是與羅馬政府對摩尼教徒采取的鎮(zhèn)壓措施相平行的,所以有理由懷疑他的行動都是為了逃避政治風(fēng)險。[13]*本文最初發(fā)表于北美教父學(xué)會2006年的年會。貝東還強調(diào),在當(dāng)年,奧古斯丁已經(jīng)為此而受到了深深的懷疑:早在他成為希波的司鐸之后(391年),努米底亞的首席主教梅加利烏斯就曾經(jīng)寫過一封信,質(zhì)疑他的摩尼教背景,拒絕批準(zhǔn)他的晉鐸禮;隨后教會召開了一次主教會議進(jìn)行調(diào)查,結(jié)果梅加利烏斯被迫收回指控并懇求寬恕(后來他還批準(zhǔn)并主持了奧古斯丁就任希波輔理主教的祝圣禮);后來,這封信落入北非的分裂教派多納特派手中,成為他們攻擊奧古斯丁的“黑材料”;在411年的迦太基會議上,多納特派的佩第利安再次抓住這段“黑歷史”,對他展開人身攻擊。[13](P87-95)*由于梅加利烏斯原信已佚,貝東主要是依據(jù)奧古斯丁后來在論戰(zhàn)作品中的自辯來推測其內(nèi)容的,其中最主要的有:Contra litteras Petiliani 3.16.19; Contra Cresconium 3.80.92,4.64.79.
在2010年出版的《奧古斯丁的摩尼教悖論》第1卷中,貝東繼續(xù)堅持,在383年的夏天,奧古斯丁之所以突然地拋下母親與學(xué)生前往羅馬城,主要原因并不在于《懺悔錄》卷五所描寫的那些:“他的離去與政府對摩尼教徒政策的巨大轉(zhuǎn)變恰好同時,這是無法忽視的?!盵9](P135-136,143)貝東的推測是:383年5月西部朝廷頒布法令禁止基督徒改宗多神教、猶太教和摩尼教,[14](16.7.3)這就使曾經(jīng)公開“誘拐”基督徒改宗摩尼教的奧古斯丁身處險境;盡管直到386年非洲執(zhí)政總督才開始執(zhí)行這項法律,但他為了躲避風(fēng)險,還是依靠福斯圖斯及其他摩尼教同伴的關(guān)系,逃往更容易藏蹤躡跡的羅馬城去避風(fēng)頭了。[9](P140-143)[13](P95-97)
總之,貝東的觀點是:在383年夏天,奧古斯丁是由于帝國政府頒布了鎮(zhèn)壓摩尼教徒的法令而逃離北非的;早在當(dāng)年,公教會內(nèi)部的上級梅加利烏斯、多納特派的主教佩第利安就是這么懷疑他的。如此說來,《懺悔錄》卷五第八章所羅列的種種原因不是如實直書,而是為了掩蓋真相。一言以蔽之,這是摩尼教徒的倉惶逃竄,而非青年文人的事業(yè)追求。
在筆者看來,貝東的“畏罪潛逃”論雖然標(biāo)新立異,但卻難以合理地解釋以下五個疑問。第一,在作于386年的《駁學(xué)院派》中,奧古斯丁自稱,在383年,他不僅是在羅瑪尼亞努斯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不辭而別的,甚至還拋下了羅瑪尼亞努斯托付給他教導(dǎo)的兒子。[15](2.2.3)無論是在迦太基時期,還是在米蘭時期,羅瑪尼亞努斯對于奧古斯丁都十分重要。既然他也是摩尼教徒,而且當(dāng)初他就是被奧古斯丁自己“拉下水”的,[15](1.1.3,2.3.8)為何奧古斯丁在“畏罪潛逃”之際并不對他通風(fēng)報信,順便表明形勢所迫的苦衷?鑒于《駁學(xué)院派》的基本寫作目的就是勸說羅瑪尼亞努斯追隨作者而改換門庭,[15](1.1.3,2.1.1,2.3.8)如果三年前的不辭而別真的是情非得已,作者顯然沒有理由對此不置一詞。反過來說,如果我們采信《懺悔錄》卷五第八章的說法,相信奧古斯丁確實是準(zhǔn)備利用摩尼教圈子的關(guān)系,為了到羅馬城去追求更大的前程,那么他與舊恩人羅瑪尼亞努斯不辭而別,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第二,如果在383年夏天奧古斯丁已經(jīng)感受到了相當(dāng)強的法律壓力,以至于不得不倉惶逃離長期為家的迦太基,*從16歲到29歲,除了回到塔加斯特教書的一段時間,奧古斯丁一直在迦太基求學(xué)和教書.在抵達(dá)羅馬城之后,他為何敢于公開地收徒授業(yè),甚至任由學(xué)生宣傳自己,引起外界的注意?[1](5.12.22)雖然此時此地眾多摩尼教徒仍然平安無事,但羅馬城畢竟是帝國統(tǒng)治力量相當(dāng)強大的地方,對于那些懷著“畏罪潛逃”心理的人而言,最多也只能作為一個不宜久留的暫時選項。既然如此,既然承蒙當(dāng)?shù)氐哪δ峤虉F體盛情招待,在短期內(nèi)奧古斯丁并無生計問題,他何不選擇更加低調(diào)、更加安全的隱居生活?總之,假若奧古斯丁真是“倉惶逃竄”而來,他就不會在羅馬城這個“龍?zhí)痘⒀ā弊鏖L期發(fā)展的打算;反過來說,他在羅馬城的從容表現(xiàn)恰好說明,當(dāng)時他并未感受到強大的法律壓力。
第三,假若383年5月的法令確實壓力巨大,那么在384年夏秋之際,羅馬城的摩尼教圈子為何仍能走通城尹大臣的關(guān)系?這是因為西瑪庫斯對奧古斯丁的摩尼教背景一無所知,還是因為他完全無視米蘭小朝廷的權(quán)威,刻意“頂風(fēng)作案”,故意推薦一個摩尼教徒前往行在米蘭?更加合理的猜測是,在當(dāng)時,383年5月的法令根本就是形同虛設(shè),無論是對于西瑪庫斯,還是對于摩尼教徒,都沒有產(chǎn)生什么實質(zhì)性的壓力。
第四,在391年的調(diào)查會議上,奧古斯丁不僅成功地澄清了自己的“歷史問題”,還迫使當(dāng)?shù)亟虝母呒夘I(lǐng)導(dǎo)梅加利烏斯公開道歉。這至少說明,在主教們眼中,奧古斯丁所提出的理由是令人信服的。雖然我們無法獲知他在當(dāng)時提供的證詞,但多年以后,當(dāng)多納特派的佩第利安指控他曾經(jīng)“畏罪潛逃”之時,他的反駁還是從時間角度展開的:在大將軍包托就任執(zhí)政官(385年1月)之前,他已經(jīng)抵達(dá)米蘭,因此早在執(zhí)政總督麥西亞努斯開始在迦太基審判摩尼教徒之前,他早已離開北非。[16](3.25.30)*Messianus是在385-386年間出任非洲執(zhí)政總督的。見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1,p.600,s.v.“Messianus”.可以推測,在391年的調(diào)查會議上,奧古斯丁也是以此為理由,充分地說服了主教們。這個事實恰好說明,在那個記憶尚未遙遠(yuǎn)淡薄的時候,人們確實普遍認(rèn)為,在麥西亞努斯到來之前,北非并不存在嚴(yán)重的針對摩尼教徒的法律壓力;假如這一點并非顯而易見,這個在教會內(nèi)部還毫無地位的新人,又如何僅靠巧舌如簧,就能迫使首席主教梅加利烏斯公開道歉呢?此外還應(yīng)當(dāng)看到,不僅這項指控在當(dāng)時人眼中難以成立,佩第利安提出的其他責(zé)難也恰好說明,哪怕是在掌握了出自梅加利烏斯的“黑材料”之后,他對奧古斯丁的摩尼教經(jīng)歷依然所知甚少,因此他提出的質(zhì)疑多半只是捕風(fēng)捉影的。[13](P90-95)
第五,假若奧古斯丁確實是為了躲避383年5月禁止改宗的法令而“畏罪潛逃”的,鑒于該法令專門強調(diào)了要對誘拐基督徒改宗摩尼教者嚴(yán)懲不貸,那么按照貝東慣用的方法論,專以掩蓋“黑歷史”為宗旨的《懺悔錄》就沒有理由反復(fù)渲染作者過去的這類行徑了。既然《懺悔錄》對此類行徑的記載比比皆是,[1](3.12.21,4.4.7,4.15.26,4.16.31,6.3.4,8.7.17,9.4.11)我們就有理由相信作者在內(nèi)心中是坦坦蕩蕩的,并不擔(dān)心它們被對手利用,用來證實所謂“畏罪潛逃”的指控。
綜上,根據(jù)現(xiàn)存史料來看,在383年之夏的地中海南北兩岸,無論是在迦太基,還是在羅馬城,都沒有跡象表明當(dāng)年5月的法令對摩尼教徒的活動造成了很大的壓力。因此,哪怕《懺悔錄》確有為作者的摩尼教經(jīng)歷辯護(hù)的潛在目的,貝東的“畏罪潛逃”論依然有其困難之處;與其相比,《懺悔錄》卷五第八章的解釋反而更加自然,更值得采信。假如我們相信383年奧古斯丁前往羅馬城的主要動機就是為了追求更大的世俗前程,那么上述五個問題也就都可以索解了。
四、重新審視《懺悔錄》卷五
到此為止,我們已經(jīng)可以得出兩個基本論點:第一,作為一部具有濃厚文學(xué)性的作品,《懺悔錄》的敘事經(jīng)常不是完全“如實直書”的,主導(dǎo)該書卷五的敘事框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第二,奧古斯丁之所以冒著自相矛盾的風(fēng)險,極力堅持這個在“二十九歲那一年”“開始絕望”的敘事框架,不是為了掩蓋當(dāng)年的“畏罪潛逃”,而是因為他不愿意在成分復(fù)雜的讀者面前過于直白地承認(rèn),當(dāng)年他曾經(jīng)如此熱衷于世俗的功名,而摩尼教就是支持他“向上爬”的關(guān)系網(wǎng)。應(yīng)當(dāng)說,對于這位盡管早已“改邪歸正”,但畢生深受這段“黑歷史”困擾的主教來說,采取這樣的敘事策略,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正如貝東的“畏罪潛逃”論最后必將導(dǎo)向作者是否誠實的老問題,本文采取的“世俗功名”論同樣也要回到這里。在筆者看來,首先我們應(yīng)當(dāng)明了,正如奧古斯丁本人所明確意識到的那樣,就受眾而言《懺悔錄》是具有雙重屬性的:“我愿意在你[天主]面前,用我的懺悔,在我心中履行真理,同時在許多證人之前,用文字來履行真理?!?Conf.10.1.1:“volo eam facere in corde meo coram te in confessione,in stilo autem meo coram multis testibus.” 見周士良譯本第185頁(略有改動)。參看John J.O’Meara,The Young Augustine,pp.xvii-xix.一方面,《懺悔錄》是作者對無所不知的天主的表白,就此而言,作為虔誠信徒的奧古斯丁必須是坦率而真誠的;另一方面,它又是作者針對教會內(nèi)外各種懷疑的自辯,就此而言,他的敘事不得不有所選擇。可以說,向天主表白的屬性在根本上規(guī)定了《懺悔錄》的真誠性,而自明心跡的辯護(hù)需要決定了其敘事離不開某種策略性。如果說無視《懺悔錄》敘事的策略性,其危險性在于膚淺;那么完全無視作者的真誠性,其危險性就在于偏激了。正如奧古斯丁本人所深知,虔誠信徒在天主之前是無可隱瞞的:“主,在你眼前,人良心中的深淵是袒露敞開的。哪怕我不肯向你懺悔,在我身上又能包藏什么秘密?那樣只會使我看不見你,而不是在你眼前把我隱藏起來。”*Conf.10.2.2:“et tibi quidem,domine,cuius oculis nuda est abyssus humanae conscientiae,quid occultum esset in me,etiamsi nollem confiteri tibi? te enim mihi absconderem,non me tibi.” 見周士良譯本第185頁(此處未從周譯)。
不同于上述兩種極端,更有建設(shè)性的思路是將《懺悔錄》理解為作者在多年之后的有目的的回憶。從真誠性的角度出發(fā),該書卷五對福斯圖斯的評價、對渡海進(jìn)京之動機的回憶,均不必被理解為純文學(xué)的杜撰。應(yīng)當(dāng)注意到,從宗教心理的角度,作者已經(jīng)不惜給予這兩段情節(jié)以最高級別的信仰擔(dān)保:在展開“開始絕望”的情節(jié)之前,作者祈禱說:“主、我的天主,我良心的裁判者,據(jù)我記憶所及,是否如此呢?我在你面前,揭露我的心和我的記憶,當(dāng)時你冥冥之中在引導(dǎo)我,把我可恥的錯誤臚列在我面前,使我見后感到悔恨”;[1](5.6.11)在回憶前往羅馬城的原因之前,作者則祈禱說:“至于我所以作此決定的原因,我不能略過,不向你懺悔,因為在這些經(jīng)歷中,你的高深莫測的計劃和對我們關(guān)切備至的慈愛是應(yīng)得我們深思和稱頌?!盵1](5.8.14)另一方面,這個以“九年之久”、“開始絕望”為支柱的敘事框架又確實服務(wù)于為作者自辯的文學(xué)策略,應(yīng)當(dāng)被視為一番有目的的回憶。如此看來,我們就可以透過這一敘事框架的文學(xué)呈現(xiàn),重構(gòu)出一個有可能更貼近“真實”的故事了:
在“二十九歲那一年”,奧古斯丁在迦太基與摩尼教主教福斯圖斯相遇,但后者學(xué)識有限,不僅未能在神學(xué)上幫助奧古斯丁深造,反而要在文學(xué)上依靠奧古斯丁來深造。但利用這種關(guān)系,奧古斯丁博得了福斯圖斯的充分信任,很快就在摩尼教圈子的支持下前往羅馬城,去追求更大的世俗前途了。在依靠摩尼教的關(guān)系走通西瑪庫斯的門路之后,奧古斯丁又前往米蘭追求錦繡前程,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地與公教會的領(lǐng)袖安布羅斯相遇,此后他一生的方向都為之而改變了。
在383年的時間維度上看,在那時的迦太基與羅馬城,由于奧古斯丁的世俗事業(yè)亟需得到更有力的支持,他與摩尼教的關(guān)系實際上并未冷淡下來;但站在十余年后的時間維度上看,他以希波主教的立場回溯記憶,情不自禁地將此時的神學(xué)立場與個人情感傾注到對前塵往事的回憶之中,賦予了當(dāng)年某些本來平常的事件以特殊的意義,將其視為天主拯救計劃的顯現(xiàn)。可以說,一旦這些“平?!钡氖录M(jìn)入了奧古斯丁自我“回憶”出來的救贖歷史,它們就變成了“回身尋你”[1](5.2.2)道路上的不平常事件。作為一個典型的例子,在383年的迦太基,青年才子奧古斯丁曾以理性的眼光審視摩尼教的著作,*奧古斯丁早在大約20歲時,就可以無師自通地基本掌握亞里士多德的《十范疇論》,無師自通地理解“七藝”中各個學(xué)科的著作。見Conf.4.16.28,4.16.30;參見James J.O’Donnell,Augustine:Confessions,vol.2,p.267.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某些疑難問題,為此請教了在迦太基的摩尼教圈子中“久負(fù)盛名”的主教福斯圖斯,結(jié)果并未得到滿意的答復(fù)。[1](5.6.10-5.7.12)鑒于在學(xué)問上奧古斯丁足堪為福斯圖斯之師,出現(xiàn)這種局面其實是很平常的。對摩尼教也好,對公教會也好,在學(xué)理上就神哲學(xué)問題交相問難,對信徒來說其實都是很平常的。對此《懺悔錄》自身就提供了一個生動的例子:同樣是在迦太基時期,內(nèi)布利提烏斯早已指出二元論在本體論層面存在巨大的困難。[1](7.2.3)*Nebridius是奧古斯丁的同鄉(xiāng)與好友。見Conf.6.10.17,4.3.6.盡管早在那時這一哲學(xué)論證就是奧古斯丁所無法反駁的,但他并未因此放棄作為摩尼教根本教義的二元論。*奧古斯丁承認(rèn),在羅馬城時期,他仍然堅持摩尼教的二元論。見Conf.5.10.20.可見,神哲學(xué)層面的困惑并不一定意味著信仰的動搖。正如內(nèi)布利提烏斯的論證,并未馬上說服奧古斯丁放棄二元論,福斯圖斯不能解釋摩尼教關(guān)于日月星辰的神話,同樣不至于動搖他的摩尼教信仰。
但十余年之后,此時深受摩尼教經(jīng)歷困擾的奧古斯丁,在內(nèi)心中又怎能不殷殷企望淡化那一段現(xiàn)已變得不堪回首的往事呢?正是在這種有目的的回憶當(dāng)中,早在受洗之后不久,他就開始將自己的摩尼教時期限定為“九年之久”了。*根據(jù)費拉里的總結(jié),在寫作《懺悔錄》之前,奧古斯丁已經(jīng)在De Moribus Ecclesiae et de Moribus Manichaeorum(388年)、De Utilitate credendi(391年)、Contra Epistolam Manichaei(397年)等作品中堅持“九年之久”的說法了。見“Augustine’s Nine Years as a Manichee,” pp.210-211.以同樣的方式,在以“回身尋你”為主題的《懺悔錄》卷五之中,摩尼教教友之間那一次實屬平常的交相問難就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一位充滿求知欲的青年文人對福斯圖斯之學(xué)問的“失望”情緒,就這樣凝結(jié)成了一種被形容為“開始絕望”的記憶,又在神學(xué)反觀的濃郁氣氛中被渲染成了主人公從此漸漸脫離摩尼教的開端。*圍繞著福斯圖斯的回憶被精心鑲嵌于連篇累牘的神學(xué)反思之中,集中于:Conf.5.1.1-5.2.2,5.3.4-5.3.5,5.4.7-5.5.9,5.6.10后段,5.6.11后段,5.7.13后段。正是在有目的的回憶過程中,基督徒奧古斯丁的記憶逐漸模糊并最終掩蓋了摩尼教徒奧古斯丁的記憶。
在更晚寫就的《懺悔錄》卷五中,這種在兩個維度的時空里交融出來的新記憶最終完美地呈現(xiàn)出來,為“九年之久”的敘事提供了重要的支撐點。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看,在卷五開篇“回身尋你”的氣氛的烘托下,“開始絕望”的敘事充分渲染出了主人公正在“站立起來走向你”[1](5.1.1)的文學(xué)效果。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看,將主人公“回身尋你”的開端提前到29歲時與福斯圖斯的相遇,不僅可以呈現(xiàn)出摩尼教主教福斯圖斯(因為他而脫離)與公教會主教安布羅斯(因為他而皈依)的對稱性,還可以呈現(xiàn)出迦太基(脫離的開端)、羅馬城(“懷疑主義”[1](5.10.19)所代表的中點)、米蘭(皈依的終點)這三座城之間的對稱性。正因為具有如此種種對稱性,卷五才能成為《懺悔錄》自傳性的前9卷的完美中點。
盡管如此,“愛告訴他們我所懺悔的一切并非誑語?!?Conf.10.3.4:“dicit enim eis caritas,qua boni sunt,non mentiri me de me confitentem,et ipsa in eis credit mihi.” 見周士良譯本第187頁(周士良譯本后半句有誤)。雖然在“回身尋你”的氣氛中“開始絕望”的敘事會被讀者自然而然地理解為主人公脫離摩尼教的開端;但另一方面,卷五的文本還是為精明的讀者留下了一些蛛絲馬跡。在“開始絕望”的敘事框架之下,作者其實已經(jīng)小心翼翼地將他精心呈現(xiàn)出來的“失望”與“懷疑”限定于純粹思想的層面了。比如,在論定“死亡的羅網(wǎng)”福斯圖斯反而“解脫了束縛我的羅網(wǎng)”之時,作者特意強調(diào)說,那時福斯圖斯“不愿意也不曉得”。*Conf.5.7.13:“ita ille Faustus,qui multis laqueus mortis extitit,meum quo captus eram relaxare iam coeperat,nec volens nec sciens.” 見周士良譯本第79頁(周周士良譯本所謂“不知不覺”固然通暢,但并不確切)。又如,為了淡化當(dāng)初是通過摩尼教的關(guān)系而謀得米蘭教職的事實,作者特意插話說:“我從此將和他們脫離關(guān)系,但我們雙方都不知道?!?Conf.5.13.23:“quibus ut carerem ibam,sed utrique nesciebamus.” 見周士良譯本第87頁。奧古斯丁也確實承認(rèn),直到在米蘭與安布羅斯初次相遇之后,他還想象不到教會的救恩已經(jīng)近在眼前。*Conf.5.13.23:“sed longe est a peccatoribus salus,qualis ego tunc aderam,et tamen propinquabam sensim et nesciens.” 見周士良譯本第88頁。我們不妨說,直到揮別帝都向米蘭的“錦繡前程”進(jìn)發(fā)的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的摩尼教徒奧古斯丁還無法想象,發(fā)生于一年之前的那次交相問難,竟將在自己未來的“懺悔”中凝結(jié)為一種“開始絕望”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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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Codex Theodosianus.
[15]Augustine.Contra Academicos.
[16]Augustine.Contra litteras Petiliani.
■責(zé)任編輯/袁亞軍
“Desperarecoepi”? The fifth book ofConfessionsrevisited
XIA Dong-qi
Confessions recalls Augustine’s “conversion” from Manichaeism to Catholic Christianity. According to the literary presentation of the fifth book of this work, Augustine “began to be desperate” about Manichaeism after he encountered with Faustus the Manichaean bishop in 383. Thus, his Manichaean period was only “nine years”. This paper argues that this rhetoric is inconsistent with Augustine’s ardent pursuit of secular success at the time; rather than any insincere literary fabrication to conceal his past exile as a persecuted Manichaean, it was his retrospective memory in the post-conversion conte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