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木版年畫

何也

一

年畫這門古老的民間藝術，之所以在很長歷史時期大行其市，除了強大的民俗需要外，大概與它傳說般牽扯上皇家也不無關系。

關于神荼、郁壘二神自商朝開始說法就有多種，至東漢蔡邕在《獨斷》一書記載，漢代民間已有將神荼、郁壘神像貼在門上當門神的習俗。夢寐不寧的唐太宗讓秦叔寶、尉遲恭兩位武將的畫像成為鎮(zhèn)宅門神時，年畫的主要功能一直都是驅(qū)鬼辟邪。

到了大宋王朝，年畫進入木版年畫時代。

漳州木版年畫有點出人意外。在當時漳州這座小城應是遠離經(jīng)濟、政治中心的邊地，卻和天津楊柳青、河北武強、山東濰坊、蘇州桃花塢、河南朱仙鎮(zhèn)、四川綿竹這些地方幾乎同步，都是始于宋代，而盛于明清。

這個意外，與陳元光、王審知兩次率大批軍民入閩，以及從西晉永嘉之亂開始陸續(xù)南遷的客家移民——將中原文化直接融入有關；與史稱“宋刻書之盛，首推閩中”——福建的雕版印刷技術當時領先全國有關。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這部成為欽定的教科書和科舉考試標準的鴻篇大著在漳州印刷出版，可謂宋時漳州雕版印刷的一件盛事。明中葉以后，隨著雕版印刷中彩色套印技術的成熟，木版年畫和其它商業(yè)手工業(yè)一樣得到了飛速的發(fā)展，加上被稱為福建歷史上“四大商港”之一的漳州九龍江月港的興起，漳州木版年畫適逢其時，表現(xiàn)出它的強大生命力。

“閩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顧炎武語）從十五世紀末期至十七世紀，漳州成了“海舶鱗集，商賈成聚”的對外貿(mào)易商港，市井十分繁榮，是閩南的一大都會。明初嚴令“海禁”，但月港“山高皇帝遠”， 朝廷鞭長莫及，反而成了沿海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的中心。——這是我們從各種文字資料上讀到的當時漳州的空前盛況。可以說由于月港的崛起，風起云涌的海上貿(mào)易為漳州木版年畫創(chuàng)造了外銷機遇。當時漳州木版年畫的傳播區(qū)域，比同期其他地方的木版年畫只大不小，它不但在當?shù)?，在閩西南、嶺南一帶廣受歡迎，還遠銷臺灣、香港和東南亞等地。

二

水量豐沛的九龍江流經(jīng)月港奔騰入海。社會安定工商發(fā)達之時，交通運輸特別是航運水系上的船只因之如過江之鯽穿梭往返，受地方經(jīng)濟和文化驅(qū)動的漳州木版年畫，經(jīng)宋代的孕育生長，至清代已是鼎盛時期。明清兩朝當?shù)厝舜笈凭优_灣，漳州木版年畫也隨之傳入，在寶島一脈相承而生根發(fā)展。

漳州木版年畫作坊，其功能類似當代的出版社加印刷廠，并且從上游到下游勾連起長長一串生產(chǎn)鏈條。作坊的主體有“黑”、“ 紅”房之分，前者印制文字書籍，其制品為福州、廈門、漳州、泉州等地考生應試科舉的教材；后者專門印制欣逢喜事和過年過節(jié)所用的年畫，以及冥事活動的“懺料”用品之類。作為作坊的核心技術、成敗的關鍵，老板或家人一般都是畫稿創(chuàng)作和刻板的高手。至于刻、畫、印、調(diào)制顏料、裁紙、銷售、采買材料等工種，雇用的自是具備該項技能的工人。其場地大小、雇工多少則視作坊的規(guī)模而定。

漳州木版年畫的制作，先在規(guī)范平整的木板上鐫刻畫稿，分色版和黑線版，然后以“饾版”工藝套印在紙上。所謂“饾版”工藝，就是按照彩色繪畫原稿的用色，經(jīng)勾描和分版，每種顏色各雕一塊版，遵循由淺到深、由淡到濃的順序，逐色套印，最終完成一件近乎原作的彩色印刷品。其門畫有粗幼神之分，“粗神”指的是以大紅或朱紅紙為底加以印制的門畫；“幼神”是直接以本色紙印制，其人物背景的紅色，也由木版年畫藝人自己調(diào)制套印而成，無需預先送染紙房染過。雕版分陰版和陽版兩種，印制“幼神”人物背景的紅版為陰版。漳州木版年畫在這種陰版的刻法和用法上屬獨創(chuàng)工藝。顏料上以礦物質(zhì)結(jié)合本地盛產(chǎn)的植物性染料為主。紙張多來自閩西的玉扣紙、福書紙。

漳州年畫的印制工藝特具，門畫大膽采用紅紙彩印，鮮艷奪目，斑駁燦爛，創(chuàng)造出了年畫的獨立體系，是中國木版年畫的一朵奇葩。而集漳州木版年畫之大成者首推顏氏家族。世代為官的顏氏為地方望族，直到明末清初棄官入商的顏氏兄弟倆，因其出身書香門第，敏銳地從“出版、印刷”行業(yè)看到了商機，經(jīng)營起與文化相關的年畫作坊。當時的顏氏族人可能會心猶不甘，但在筆者看來卻是個天大幸事，現(xiàn)如今若要說到漳州木版年畫，繞不過去的就是具有標志性的顏氏家族。

相傳明代漳州有木版年畫作坊十幾家，清至民國初，發(fā)展到二十幾家。在市區(qū)香港路、東門街、廈門路、臺灣路、聯(lián)仔街，規(guī)模較大的作坊就有十多家。從南門頭（靠近渡口）沿香港路至振成巷一帶的顏氏家族年畫作坊為漳州最大，雇工多達六七十名，經(jīng)營著“紅”、“ 黑”房兩種業(yè)務。顏氏家族以一門手藝傳承幾百年的執(zhí)著，經(jīng)過世代打拼，其產(chǎn)業(yè)越做越大，到了清道光至光緒年間，實力雄厚的顏氏商號先后以贖買形式兼并小作坊，奠定了行業(yè)壟斷地位，聚集了大批前代舊版和同代版，各種版本相對齊全，給漳州木版年畫來了一個大“匯總”。在今天看來，顏氏家族的兼并簡直就是個英明之舉。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木版年畫行業(yè)被時代所淘汰，在百姓視野里已經(jīng)消失了五六十年，但漳州至今仍保存有明清至民國時期年畫雕版三百多塊、文字版兩千多塊，可稱得上是彌足珍貴，成為漳州年畫研究的一座豐富寶庫。

三

由中原帶入的漳州木版年畫民間色彩濃厚，保證當?shù)靥厣耐瑫r，又以海洋文化的開放心態(tài)對接外來文明。既有祈求吉祥如意、辟邪消災的傳統(tǒng)式樣，百姓喜聞樂見的民俗內(nèi)容，又有喻世勸善的小說、戲文故事的加入，題材廣泛，想象力豐富，或造型夸張或色彩絢麗，風格古樸而形象生動，構(gòu)成漳州木版年畫獨特的藝術魅力。2006年5月，漳州木版年畫被列入首批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

在漳州現(xiàn)存的三百多塊的年畫雕版，可謂精品多多。

既有寓意御鬼逐魔的《神荼郁壘》、《秦叔寶尉遲恭》，又有寓意雍容華貴的《加冠進祿》、財源滾滾的《銜錢進寶》、高中狀元的《魁星點斗》、傳宗接代的《蓮招貴子》、富貴長壽的《六鶴同春》……既有風俗年畫《老鼠嫁女》、《九流圖》、《端午節(jié)慶》、《大圣練兵》，也有故事連環(huán)畫《說唐》、《反唐》、《孟姜女》、《雙鳳奇緣》、《封神演義》、《二十四孝》、《陳三五娘》等。門神、吉慶、風情、戲出、符像、雜畫……異彩紛呈，無所不包。

老鼠嫁女是各地年畫中的常見題材，原意表達的應是百姓畏鼠恨鼠的心理，但在漳州木版年畫中，畫面所表現(xiàn)的卻產(chǎn)生了某種衍化效果，讓人每次看到都會發(fā)出會心的微笑。一陣老鼠抬著花轎，騎蟾蜍者為前導，敲鑼打鼓吹喇叭，扛著旗幟和寫著“狀元”、“及第”的紅燈籠，有模有樣地列隊前行。右上方蹲著一只腦滿腸肥的貓，有點高高在上的意思，但更多的應是以羨慕嫉妒恨的目光，看著老鼠們意圖“金榜題名”、“ 洞房花燭”的種種快樂。

四

漳州木版年畫離開年畫市場后便在喧囂中沉寂，但也時不時就會在世人的眼中偶露崢嶸而引來圍觀。1957年，漳州顏氏的木版年畫傳人顏家鏡先生印制了一套漳州古木版年畫，作為中國民間藝術作品參加了在前蘇聯(lián)舉行的東歐各國民間藝術展覽；1986年，顏文華先生又印制了一套古木版年畫參加福建省美術展覽會。漳州木版年畫風格拙樸又富于鄉(xiāng)土韻味，既有北方的粗獷簡潔，又有江南的纖巧細膩，特別是年畫中用黑底印制的年畫，為各地年畫中僅見，堪稱絕響。展覽一出，見者莫不驚嘆，引來各種報刊的爭相介紹。

我們相信，漳州木版年畫這樣的回響，日后肯定也會在你的不經(jīng)意間，時不時地就會來一次。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