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靜
(山西大學(xué) 山西 太原 003006)
論漢代“先請”制
薛 靜
(山西大學(xué) 山西 太原 003006)
隨著“刑不上大夫”原則的復(fù)歸,漢時貴族官吏減免刑罰的先請制產(chǎn)生并不斷完善,由最初的榮寵之舉發(fā)展為官吏的普遍特權(quán),不滿六百石之墨綬長、相也被包括在內(nèi)。違反先請,不經(jīng)皇帝裁決擅自處理,要受到懲處。漢時先請,就對象和程序而言,與后世八議關(guān)系密切。
刑不上大夫;先請;吏六百石中國古代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說,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提到“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厲也”。西周實行宗法制世襲制,重視對宗親貴族利益的維護(hù),“不設(shè)大夫犯罪之科目”,“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凡王之同族有罪,不即市”,當(dāng)刑“則適甸師氏,罪未定之前,則皆在八議”,全面維護(hù)士大夫的法律特權(quán)。春秋以后周王室衰微,禮崩樂壞,新興法家提出“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秦國公子和太子師傅也被施以肉刑,未得豁免。
漢時,絳侯周勃被疑謀反,為獄吏所辱,儒生賈誼向文帝上疏,主張“黥劓之罪不及大夫”;儒學(xué)取得官學(xué)地位后,“刑不上大夫”原則更為流行,制度上體現(xiàn)為宗室官員有罪上請的“先請”制。
高祖時“令郎中有罪,耐以先請之”。
“景帝即位,以錯為內(nèi)史……錯乃穿門南出,鑿廟垣。丞相大怒,欲因此過為奏請誅錯……因怒謂長史曰:‘吾當(dāng)先斬以聞,乃先請,固誤。’”
武帝時,“會夜司直田仁部閉城門,坐令太子得出,丞相欲斬仁。御史大夫暴勝之謂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當(dāng)先請,奈何擅斬之?’丞相釋仁。”
宣帝時,黃龍元年“夏四月,詔曰:‘舉廉吏,誠欲得其真也。吏六百石位大夫,有罪先請,秩祿上通,足以效其賢材,自今以來毋得舉。’”
光武帝建武三年,詔曰:“吏不滿六百石下至墨綬長、相,有罪先請?!?/p>
郎中是皇帝的待衛(wèi)軍,與皇帝關(guān)系緊密,高祖下詔令郎中犯耐以上罪,先奏請皇帝裁決,以示榮寵,同時開漢代官員有罪先請的先聲。景帝時,晁錯為丞相申屠嘉所妒,以擅鑿太上廟墻壁為由奏請殺錯,景帝以所鑿為廟外空地墻為晁錯開脫,丞相認(rèn)為應(yīng)先殺晁錯,先請是失誤。可見景帝時,內(nèi)史有罪也須先請。武帝時,太子因巫蠱之禍被迫起兵,卻因“謀反”嫌疑得不到長安百姓的支持,兵敗后從司直田仁鎮(zhèn)守的城門出逃。太子謀反,田仁縱太子出,明習(xí)法律的御史大夫暴勝之,以“司直,吏二千石,當(dāng)先請”為由,勸說丞相放走田仁,丞相十分認(rèn)同,田仁得以釋放。
《漢書·百官公卿表》載,內(nèi)史秩二千石,司直秩比二千石。高祖時郎中耐以上罪先請的特權(quán),在后世逐漸擴(kuò)大,景帝武帝時,二千石官吏已享有有罪先請的特權(quán)。
宣帝黃龍元年詔令,學(xué)界有兩種不同的解讀。清末法學(xué)家沈家本認(rèn)為,漢宣帝時始有“大夫六百石有罪先請”的法令。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六百石以上官吏有罪先請的特權(quán),在此詔令下達(dá)前就已實行,筆者取后說。結(jié)合注文“吏六百石者不得復(fù)舉為廉吏也”之義,宣帝詔令應(yīng)為,六百石以上大夫既有優(yōu)厚的官祿,又有有罪先請的特權(quán),足以發(fā)揮才能報效朝廷,不必再從中遴選廉吏。
《后漢書?百官志》:“宗正卿一人??鴼q因計上宗室名籍,若有犯法,有髡以上先上請宗正,宗正以聞乃報決?!编嵭榘俗h作注時稱:“親,若今宗室有罪先請也”,宗正掌宗室名籍,宗室若犯髡以上罪,須經(jīng)宗正報請皇帝裁決。宗室作為皇親貴族,亦在先請之列,由此經(jīng)學(xué)家鄭玄解八議之“議親”時,才得以漢宗室有罪先請的特權(quán)相比擬。
平帝元始元年,“又令諸侯王、公、列侯、關(guān)內(nèi)侯亡子而有孫若子同產(chǎn)子者,皆得以為嗣。公、列侯嗣子有罪,耐以上先請?!绷泻顬闈h二十等爵制中的最高爵位,公、列侯皆為高爵顯貴之人,享先請權(quán),以孫或兄弟之子為嗣子,嗣子亦可先請,漢代先請除“尊尊”外,亦體現(xiàn)“親親”之義。
西漢到東漢,先請的范圍不斷擴(kuò)大:高祖時僅為郎中殊寵,景帝武帝時二千石官吏享先請權(quán)史有明記,宣帝前先請已擴(kuò)及六百石以上官吏,東漢光武帝劉秀時,不足六百石之官吏亦可先請。除官員外,宗室和公、列侯嗣子亦在先請之列。
安帝時,“征西校尉任尚以奸利被征抵罪……而太尉馬英、司空李郃承望騭旨,不復(fù)先請,即獨解尚臧錮,愷不肯與議。后尚書案其事,二府并受譴咎,朝廷以此稱之?!?/p>
桓帝時,“張讓弟朔為野王令,貧殘無道……膺知其狀,率將吏卒破柱取朔,付洛陽獄。受辭畢,即殺之。讓訴冤于帝,詔膺八殿,御親臨軒,詰以不先請便加誅辟之意……乃遣出之?!?/p>
靈帝時,“單于呼徵,光和元年立。二年,中郎將張脩與單于不相能,脩擅斬之,更立右賢王羌渠為單于。脩以不先請而擅誅殺,檻車征詣廷尉抵罪?!?/p>
從以上三例可知,享先請權(quán)的官吏有罪,在皇帝對其罪行之有無輕重做出裁決前,任何人既不得開釋,也不得擅殺,違者要被廷尉治罪。
安帝時,秩比二千石的征西校尉任尚因犯奸利罪被監(jiān)禁,尚曾協(xié)助外戚鄧騭對羌作戰(zhàn),受到鄧騭的袒護(hù),太尉馬英、司空李郃未奏請皇帝便擅自將其釋放?;傅蹠r野王令張朔殘暴無道,犯下殺死孕婦的重罪,司隸校尉李膺在其兄張讓的屋舍柱中將其抓獲,治罪后殺之。靈帝時南匈奴已歸順,東漢王朝派譴官員加強對匈奴的管理,張脩與單于不合,不先請而擅斬之。四人后皆受處罰:太尉馬英、司空李郃“并受譴咎”,未附合其義的司徒劉愷受到贊揚;李膺的做法大快人心,卻因“不先請便加誅辟”被張讓抓住把柄,“訴冤于帝”,桓帝親自詰問,李膺也自知有罪;南匈奴歸順后,單于亦是漢臣,張脩擅殺單于,后赴“廷尉抵罪”。
值得注意的是,一、三例皆受罰,第二例的李膺卻免受處罰,“乃遣出之”,是因為我國古代實行君主專制,君主超乎于法律之上,可因言立法,因言破法。李膺違犯先請在先,卻以多留五日為國除奸的忠心感動桓帝,桓帝將罪行歸咎于張朔。李膺雖得寬待,違反先請當(dāng)赴廷尉治罪則毋庸置疑。
漢代先請,與后世“八議”有諸多相似之處。源于《周禮》“八辟”,旨在為貴族官僚減免刑罰的八議之制,曹魏時正式入律。就對象而言,八議的對象為親故賢能功貴勤賓,本文所列舉的先請對象,宗室成員可視為親,公、列侯可視為功貴,親功貴三者與八議同。何者為貴,歷代規(guī)定不同。《唐律疏議》中,貴“謂職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及爵一品者。”鄭玄曰,貴“若今吏綬墨絞有罪先請是也。”漢之貴為六百石以下之官吏,唐之貴為三品以上之高官,二者相差甚大。就程序而言,魏晉南北朝時,八議的適用多為“有司奏”、“詔曰”,《唐律疏議》規(guī)定,“諸八議者犯死罪,皆條所坐及應(yīng)議之狀,先奏請議,議定奏裁”,先請與八議皆須先奏請皇帝裁決,有司不得擅奪,否則就是違法。先請的適用,為后世八議的產(chǎn)生,打下了基礎(chǔ)。
綜上所述,漢代官僚貴族減免刑罰的“先請”制逐步產(chǎn)生并不斷完善,起初僅為高祖對郎中的恩寵之舉,后囊括宗室、六百石以上之官吏及不足六百石之墨綬長相、公列侯嗣子。東漢任尚等案說明,,先請已成定制,違犯先請要受到懲處。漢代先請,為后世“八議”的產(chǎn)生奠定了基礎(chǔ)??傊?,作為一種特權(quán)制度,漢代先請制在調(diào)整君臣利益,維護(hù)封建等級秩序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1]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
[2](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
[3](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
[4]長孫無忌等撰,劉俊文點校:《唐律疏議》,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
[5]龍大軒:《八議成制于漢論考》,《法學(xué)研究》,2012年第2期。
[6]張景賢:《論漢代禮入于法的趨勢》,《歷史教學(xué)》,1998年第10期。
[7]王立民:《論上請》,《法學(xué)》,1991年第 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