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黎明
心與象合
——關于中國畫的文化體驗
田黎明
心與象合指心性與氣象合為的境界,關于中國畫文化體驗也是關于人類所持有真、善、美心性的有關課題。中國藝術源遠流長,其中意象文化美學形成了中國畫獨特的審美理念,它以澄懷觀照、寓物取象、心與象合的人文體驗,注重人格立足、以德觀物、立象盡意的表達方式,傳頌了中國畫的特色和中國文化的本源。從中國畫的語言背后來看文化的方式與生活方式,這是中國繪畫的核心所在。每一代人都是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緊密相連,使中國畫這一古老的繪畫形式里每一筆背后都有著的文化力量,在每一時代都綻放光芒,尤其在今天它的意義更能顯現(xiàn)出來。本文以立格、品物、返照、形神、心象五個層面通過幾個傳統(tǒng)文例簡述中國畫所蘊含的人文品質和精深的中國文化內(nèi)涵。
本文主要從中國繪畫的意象方式來看中國畫品質與特征。
中國文化遵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人文思想,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自然規(guī)律來運行,這里“一”可以用一句禪語來概之“一月映一切水,一切水印一月”,道存于一切理念、物象、法理之中。中國畫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載體,它以中國文化倡導的溫柔敦厚為學養(yǎng),體驗“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剛與柔,立人之道曰仁與義”的人文理念,逐步建構出獨一無二的屬于中國畫的審美體系。以下從五方面用幾個文例淺析中國畫的意象內(nèi)涵,這是中國美學重要特征之一。
與品德、操守有關,中國畫的意象特征首先表現(xiàn)為立格,它以追尋人生境界,強調(diào)人格純真為主體?!八未鷮W者周敦頤提出‘文以載道’說,認為‘文辭,藝也;道德,實也’。文辭是技能,道德才是實質?!保ā端未乃嚴碚摷伞罚Y述卓著)所以中國畫的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是以追尋品格的自由精神為基礎的。
周敦頤《愛蓮說》以蓮為格,為操守、德行,道出君子風骨,其中: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p>
此為以象立意,以蓮為象,意義在于若“出淤泥而不染”有入世而超然之志,其志直指:理想、懷抱(聞一多語志、懷抱),所以有不染之格。又通過蓮的“中通外直”形象,若中和之意,和是中國文化之道,漢《淮南子》有“萬物之大,莫大于和”,所以中通外直,以中和、外堅的統(tǒng)一,追尋內(nèi)柔外剛的人文品格。而“香遠益清,亭亭凈植”的物象特征喻義以清風潔凈之意又回到天地萬物一體的自然規(guī)律之中,達到對“天人合一”的感知(參《古文筆法百篇》之意)?!爸型ㄍ庵?,亭亭凈植”借助了自然意象與語言形式之美的融合,通過“蓮”的形態(tài)卻能看到一種內(nèi)識和人格風骨。這里引出人格的體驗也需要在自然中借助物象來生發(fā),并通過文字上升為語言的藝術力量。作者心在立格,寓物求象,而意高深邃,形象又極為平常,這是“立象以盡意”的思維感知,也是“立象以盡意”的人格風骨,古人畫松、畫梅、畫石都以立格來自照,向著高尚的心性來品味自然。每一處生活都內(nèi)含著文化體驗,印映出中國文化澄懷觀道的人文力量。當心性品格在自然物中被感應,當象與意合一之時,正如唐代司空圖所說“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意象更是一種以體物介入內(nèi)心的文化體驗。中國人立格的品質始終將個人與群體相連,將人文體驗與民族文化相融,并能將個人遭遇化為境界,在自然規(guī)律中以德觀物,如以松、石喻氣節(jié),以菊以蓮喻心性,借助物象轉換現(xiàn)實,物我相照,創(chuàng)造出中國人的美好心靈與追尋崇高美德的志向。
借生活物象品味心性。明代畫家沈周,著有一篇雜文《聽蕉記》:
“夫蕉者,葉大而虛,承雨有聲。雨之疾徐、疏密,響應不忒。然蕉何嘗有聲也,聲假雨也。雨不集,而蕉亦默默靜植;蕉不虛,雨亦不能使之為聲。蕉雨故相能也。蕉靜也,雨動也,動靜戛摩成聲,聲與耳又相能而入也。迨若匝匝插插,剝剝滂滂,索索淅淅,床床浪浪,如僧諷堂,如漁鳴榔,如珠傾,如馬驤。得而象之,又屬聽者之妙矣。長洲胡日之種蕉于庭,以伺雨,號‘聽蕉’,于是乎有所得于動靜之機者歟?”
文中,沈周借助于芭蕉和雨聲的描寫來表達自己的感受,并感覺出一種形象的產(chǎn)生,這就是象,這里象是生活結晶,沉淀的形象,這個象又是由外象引出內(nèi)象,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得而象之,這種形象既不是芭蕉,也不是雨,而是內(nèi)部深沉的一種經(jīng)驗,如“如僧諷堂”、“如珠傾”、“如馬驤”,都是作者的親身體會,“如僧諷堂”講的是僧人在廟堂里念經(jīng)的聲音,“如珠傾”像玉珠一樣的溢傾而泄的聲音,“如馬驤”像馬昂首的樣子,這是作者的生活記憶,他又是作者的藝術形象儲存及關于藝術語言的儲存,由兩個物象產(chǎn)生第三、第四個形象——這與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有關。從具體描寫來看,又與具體對象有所不同,它既不是對象又是對象,是從對象里轉換而來,沒有芭蕉、雨就難以遇見此時心象,這種互為轉換互為升華的關系,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有時我們創(chuàng)造一種形象,心象合一時,一定是多年的感覺忽然被找到,就像一個詩人突然想到一個好句子,與他的心性相融,而不是在描述一個現(xiàn)象,這時它所達到的感知是“即心即境,心與象同”,象傳出境界,境界貯存于自然萬物事理之中。沈周的感覺是在芭蕉和雨中合體而生的,由自然之音引出主題心性之音,這些普通的生活經(jīng)驗,內(nèi)涵著淡泊清澈的品質,此時我們看到沈周已將平常景提升為一種境界。這種象我們稱之為意象,中國畫就是要體會和發(fā)現(xiàn)意象。
從《聽蕉記》由聽引發(fā)出的感覺,又由聽覺引出心里的圖像,最后又由心象回歸到聽,使之由原有的時空引發(fā)出多元時空的自我經(jīng)驗,這個經(jīng)驗的時空被轉回為意象,沈周找到了種形式,并將形式轉換為心體,他在傾聽之時,其感覺正是尋找自己曾經(jīng)歷過的自然,這些平常的自然之景在體味中被突然化為心象之境,這樣形成的藝術是真正有感而發(fā),借物生象,物象相融,形成心象合一而達到意象,這也是中國畫的人文體驗方式。
中國畫講“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前者為自然生活,后者為文化體驗。我的理解,從生活找到文化感知的內(nèi)核,讓心體貫穿著“一月映一切水,一切水印一月”的理念。月是一種最純凈的文化品格,水便是一種體驗和承載的方式,月是理,水是事(神意:事理合一)。月是心源,也是事物規(guī)律,水是生活的方式,當生活方式能映印月的品質,其規(guī)律也融入在事物之中,心性的發(fā)現(xiàn)與心性所達到的境界是通過整體來實現(xiàn)的。因此我覺得通過這樣的一個禪理來理解“喻物取象”、“心與象合”的道理,對于我們理解中國畫的文化基礎和意象方式與水墨畫創(chuàng)作,是有意義的。
關于自省,中國文化講知行合一,它是向內(nèi)即自省的方式來完善自我,魏晉高僧僧肇所言“觸物而一”,“立處即真”,是以自省、完善為義理,于觸事中來把握自然規(guī)律與心性之真的統(tǒng)一。
我曾讀過一位高僧日記,記錄了他自省的一段文字。
高僧背上生了凍瘡,每日請小僧敷藥,有一次小僧用力過大,使之疼痛難忍,高僧以大聲訓斥,小僧低語道:“大師,您平常在大堂給我們認真?zhèn)魇诮?jīng)法,怎么到了您這,就不是那樣了呢。”高僧聽后非常后悔,他想,是啊,我平常在講經(jīng)的時候為什么希望別人能做到,而自己沒有做到呢?我怎么內(nèi)外不一呀。
這里引出了自覺修為的心性以達到知行合一,內(nèi)外合一,僧肇“觸物而一”,“一”與老子的道相通的道理,“一”的道理在最普通事物之中,提出來就是最高道理,是自然之性。一切景、一切物、一切思都與“一”有關,如:“事理合一”、“佛身不二”、“萬物與我齊一”、“一切萬物不出我心”,禪學里“凡與圣不二”、“天人合一”等。達到“守一不移”都是講平常中見心性,平常中提升境界。“真”以一貫之,知行合一的品質,只有達到內(nèi)外合一,才能有“立處即真”的境界。
以學問講:學向外,問向內(nèi),只有向內(nèi)問,問己,學才能體悟意象。自省是做到向內(nèi)求真,才能有行的真知。若內(nèi)不真,其言語、其行為、其作品也難以達到感染他人。一個人畫出的畫一定與他進取方位有關,這里形式與內(nèi)容,畫法與情感如何統(tǒng)一是一個學問的課題。所以自省,已成為意象方式達到真知的重要進程,中國文化倡導真、善、美也是對人關于自我修為完善,向往人文精神境界的統(tǒng)一過程。中國畫的筆墨文化正是以此來觀照的。
將平常的形象生發(fā)有境界的形象。中國畫寫意性以緣物狀情,借意生象,立象盡意的文化傳承來體驗自然與事物。宋代《宋刻梅花喜神譜》以寫意、立象道出了意與形,看去最玄妙,也是最平常道理。每一幅圖式都有一種境界,這是何等的奧妙,雖為梅花,卻有深邃的人格精神所貯。
如《開鏡》花形借鏡,古人有以鏡為鑒,以鏡自照、自省,此圖梅花盛開,借正形若鏡,以自照心靈為意,從而達到立形生意,回味不盡。
如《遙山抹云》一枝梅干如山體之形斜橫畫面,花形似云,浮在山腰,一為花形,一為枝干之形,以形立象,借象賦意,氣象自出。
中國藝術研究院當代紅學大家周汝昌先生著有《永字八法》,周汝昌先生在《永字八法》中深入淺出論述了八法的意象方式。如“勒”如“側”(點如側,如鳥之翻然側下),或古人用高峰墜石來引發(fā)用筆之力,通過自然借意成就下筆之形,如“策”(仰橫,如鞭策、策馬疾行)、“啄”(由靜而動,強調(diào)騰凌而速進,如鳥之啄物),如翠鳥水上捕魚,這既是一種意象形態(tài),也是借意象之力所成形,也內(nèi)涵著造型的方法。書法的點劃橫撇等筆法,全因借意生力、生形,由此“意”成為書法審美的關鍵。
東漢蔡希綜在《筆論》中談到:
“……凡欲結構字體,未可虛發(fā),皆須象其一物,若鳥之形(中國傳統(tǒng)繪畫有畫竹之法:二筆飛燕,五筆驚鴻),若蟲食禾(書法中有屋漏痕之法,人物畫中有蚯蚓描都屬此意),若山若樹(書法有其型若山,如魏碑體,有若樹型如顏真卿筆體),若云若霧(書法有隋唐人小楷,有張旭狂草‘若觀夏云而得勢’)??v橫有托,運用合度,可謂之書?!?/p>
由此,意象以格為本,由意生象,又以象寫意,意從心生,心與象合。這雖是書法之意象,也同樣形成了中國畫的意象理念與筆墨的形式內(nèi)涵。所以中國畫的用筆、用形都與意與象有關。
與心性中的一切景有關。中國禪學記事有這樣一段情景,高僧與小僧二人行走河邊,不遠望去小河水面有一群鳥在戲水,小生欲前往驅趕,老者勸道,這是圣景,自然的生機,你我能看到此番景象是一種緣分。老者能將平常景看作一種境界,這是“立處即真”的修為所在,化平常為心源,這里貯存著真、善、美的心性。中國文化滲透著在普通事物中能見光明,如陶淵明句“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又如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趙孟頫的山水畫,極平常山,能出新意。在遭遇面前能見境界,陶淵明有“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清代畫家弘仁,有一句題畫詩?!坝嘌﹥鲽B守梅花,爾汝依棲似一家?!边@是一種品質的高揚,凍鳥與梅花與寒雪為友,構成一種精神,一種感慨,一種氣節(jié),這是一種向內(nèi)的境界。春夏秋冬、山石蒼潤、樹木無行、房屋錯落、人無機事,人與人不猜測,不計較,人與自然不求表象,但求知己,中國傳統(tǒng)文人往往在人格立足上是以體物進而達到靜觀,如中國傳統(tǒng)的花卉梅蘭竹菊、山水三遠(高遠、平遠、深遠)是關于立格的寫照,而每代人和一個有感知的文人都會以獨有的生活經(jīng)歷和人生感知來體味博大精深的文化精神,并創(chuàng)造出屬于時代的人文境界,其過程也是作品的本體,也是自我心體的觀照。心象就是一種文化精神與人格精神的統(tǒng)一。是一種知行合一的人生境界。弘仁的山水畫就是他心象的寫照。中國畫所要表現(xiàn)的正是化平常為神奇,化遭遇為境界,以平常心,體味自然,人生、社會,以構造澄懷觀道之胸襟,追尋中國文化理想人格大境界。
中國畫的文化性,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自律性貫穿在每個時代人們的審美意識和人格情趣之中;中國畫的當代性,繼承和發(fā)展著傳統(tǒng)意象文化的精神,使得中國畫在今天展現(xiàn)了獨有的人文高尚品質,這是中國人的精神財富,也是屬于人類的共同精神財富。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