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用倒喻 新奇獨(dú)特

陶文鵬

比喻是詩人的想象和聯(lián)想的體現(xiàn)，是詩詞創(chuàng)作中十分重要的一種修辭手段，是使詩詞作品語言形象化很有效的一種表現(xiàn)方法。一般的比喻，都是具體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是以自然景物去比喻人事。但也有詩人詞家反其道而行之，用抽象的難以捉摸的事物去比譬具體的容易捉摸的事物，或者用人事人情去比喻自然景物。這樣寫，也合情合理，給予讀者以新鮮奇特的美感。這類比喻，稱為“倒喻”。下面從唐宋詞中指出幾例，請大家欣賞。

恰似輕盈女，好風(fēng)姿

五代后蜀詞人歐陽炯《女冠子》詞云：“秋宵風(fēng)月，一朵荷花初發(fā)，照前池。搖曳熏香夜，嬋娟對鏡時。蕊中千點(diǎn)淚，心里萬條絲。恰似輕盈女，好風(fēng)姿。”這是一首詠物詞，詠的是荷花，通篇是象征性構(gòu)思，以實(shí)代虛，藏情于物，借荷花抒寫一位美麗少女思念戀人的悲傷之情。上片描繪這朵荷花在秋宵風(fēng)月中剛剛綻開，就光彩映照前池。正當(dāng)一輪嬌媚美好的月亮對著如鏡池水之時，荷花也在風(fēng)中搖曳，散發(fā)出芬芳，熏香了秋夜。下片刻畫荷花亦即少女的內(nèi)心世界，說她的花蕊中有千點(diǎn)淚水，花心里有萬條絲縷。這里直接將荷花擬人化，“絲”，諧音“思”，雙關(guān)說她心里纏綿著千頭萬緒的情思。本來寫到這里也可以了，但詞人還想再贊美荷花的風(fēng)姿，于是加了兩句，說：盡管荷花有淚，心里有愁思，但她還是像體態(tài)輕盈的少女一樣，風(fēng)姿綽約。這兩句以人喻物，使荷花與美人互相映襯，形神俱活，風(fēng)姿綽約，在讀者眼前輕盈佇立。正如詹安泰先生所說：“正意為景物，而人事反作喻意矣?！保ā墩撔揶o》）是妙用“倒喻”的一個例子。

恰如年少洞房人，暫歡會、依前離別

北宋詞人柳永《平調(diào)·望漢月》詞云：“明月明月明月，爭奈乍圓還缺？恰如年少洞房人，暫歡會、依前離別。小樓繞檻處，正是去年時節(jié)。千里清光又依舊，奈夜永，厭厭人絕?！边@首詞把明月的圓缺與新婚少年夫婦的離合互相映襯來抒寫。上片起筆疊用三個明月，令人讀之如聞新婚少婦呼喚之聲吻，如見其癡望明月之神態(tài)。次句“爭奈”，口語，即怎奈、無奈。這句埋怨月亮，為什么剛圓就又缺了？真拿你沒辦法?！扒∪纭眱删洌扒∪纭笔瞧r之語辭?！岸捶俊?，深邃的內(nèi)室。后以稱新婚夫婦的臥室。這兩句說：乍圓還缺的月亮，就正好像洞房里的少年新婚夫妻，暫時歡會，很快又同以前一樣離別了。從全篇看，詞的正意是夫妻離別，喻意是圓月又缺。但從上片來看，詞人先寫明月的“乍圓還缺”，是主意，再用“恰如”引出新婚夫婦的暫歡即別，是喻意。在古典詩歌中，用明月來比喻人的離別、相思、懷人、思鄉(xiāng)是常見的，例如唐代詩人張九齡的《賦得自君之出矣》，就有“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的名句，寫閨婦日夜思念，容顏憔悴，宛如那團(tuán)團(tuán)圓月，逐漸減弱它的清輝，變成了缺月。詩人用月亮比喻人情，美妙熨帖。而柳永此詞卻反過來，以洞房人比喻明月，即是以人事比喻景物，就顯得想象新穎獨(dú)特，出人意料之外，給讀者以新鮮的美感享受，堪稱別出心裁的妙喻。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

北宋詞人秦觀《浣溪沙》詞云：“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边@是一首閨情詞，寫的是閨中女子的春愁。上片描寫她上了小樓，感到春曉的輕寒，竟如深秋；室內(nèi)畫屏上的淡煙流水圖，風(fēng)景迷濛清幽，這使她心中生出一種輕輕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這片“自在飛花”一聯(lián)，寫她向外眺望的所見所感。沈祖棻先生《宋詞賞析》說這一聯(lián)是正面形容春愁，并細(xì)致地分析說：“它將細(xì)微的景物與幽渺的感情極為巧妙而和諧地結(jié)合在一起，使難以捕捉的抽象的夢與愁成為可以接觸的具體形象。所以梁啟超稱之為‘奇語（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引）。它的奇，可以分兩層說。第一，‘飛花和‘夢，‘絲雨和‘愁，本來不相類似，無從類比。但詞人卻發(fā)現(xiàn)了它們之間有‘輕和‘細(xì)這兩個共同點(diǎn)，就將四樣原來毫不相干的東西聯(lián)成兩組，構(gòu)成了既恰當(dāng)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體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說，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譬難以捉摸的事物。這是很自然的，因?yàn)榍罢弑群笳吒鼮槿怂?xí)見習(xí)知。但詞人在這里卻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說夢似飛花，愁如絲雨，而說飛花似夢，絲雨如愁，也同樣很新奇。”這是非常精辟的分析，道出了這一奇語的特點(diǎn)。沈先生還進(jìn)一步分析詞人用“夢”和“愁”來形容“飛花”與“絲雨”的原因：“由于詞人在看到‘飛花之前，已經(jīng)有‘夢；看到‘絲雨之前，已經(jīng)有‘愁。‘夢與‘愁，先有為主；‘花與‘雨，后見為賓。所以這樣‘顛之倒之，反而合情合理，有助于表現(xiàn)作者的心境?！?/p>

煙雨偏宜晴更好，約略西施未嫁

南宋大詞人辛棄疾《賀新郎》詞云：“翠浪吞平野。挽天河、誰來照影，臥龍山下。煙雨偏宜晴更好，約略西施未嫁。待細(xì)把、江山圖畫。千頃光中堆滟滪，似扁舟欲下瞿塘馬。中有句，浩難寫。詩人例入西湖社。記風(fēng)流重來，手種綠成陰也。陌上游人夸故國，十里水晶臺榭。更復(fù)道橫空清夜。粉黛中洲歌妙曲，問當(dāng)年魚鳥無存者。堂上燕，又長夏。”此詞作于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辛棄疾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時。詞前小序：“三山雨中游西湖，有懷趙丞相經(jīng)始?！比?，福州城。因城內(nèi)有越王山、九仙山、烏石山而得名。西湖，湖名，在福州城西。趙丞相，趙汝愚，寧宗朝曾任右丞相。后兩次帥閩，開浚西湖。經(jīng)始，開始籌畫經(jīng)營之意。可知此詞是作者來游西湖，見春水方生，懷念趙汝愚開浚西湖興修水利的功績而作。首韻“翠浪吞平野”即以藝術(shù)夸張手法描繪西湖春水波瀾壯闊的氣勢，接以“挽天河，誰來照影”，用杜甫《洗兵馬》“安得壯士挽天河”句意，以幻想之筆寫景，已寓懷念趙丞相之情意?！盁熡辍倍?，兼用宋玉《高唐賦序》與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詩意?！凹s略”，仿佛，依稀。蘇詩云：“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彼斡褓x序中寫神女自稱：“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莫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焙笠浴霸朴辍毕笳髂信槭?。稼軒概括說：我在煙雨中游覽西湖，她在空濛中很奇妙，偏宜濃妝，但我還是覺得她在晴天里水光瀲滟倒映山色更加美好，就好像是西施未嫁時淡妝一樣。辛棄疾只用了兩句十三個字就概括了蘇軾詩的內(nèi)容，筆墨簡潔。用西施比喻西湖的美，是從蘇詩中化出，并非原創(chuàng)，但稼軒又用“未嫁”二字，暗中活用了宋玉賦序中神女的典故，還帶著詞人特有的諧謔情趣，可見稼軒在用典中有創(chuàng)新。這個比喻，屬詹安泰先生所說“以人事比喻景物”（《論修辭》），即是“倒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