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丁
當(dāng)他放下行李,把車廂里還剩下的袋裝食品數(shù)了又數(shù),他的兒子跑向他,從藍色和紅色包裝袋的餅干盒中抽出兩瓶礦泉水,他想起這是一個九月的早晨,霧快散了,他突然失去信心。他確認了兩遍車門有沒有關(guān)好,他回想離開家時,他們是如何把鯪魚罐頭、帳篷、旅行水壺、各自的頭發(fā)塞進后備箱。
他遲到了至少一刻鐘,或許更長。這無所謂。他的兩個兒子是一起出現(xiàn)的。一般高的兩個俊俏的小伙子。
他們的母親隨后出現(xiàn),戴著一副令人沮喪的無框墨鏡他們沒有交談,兩個兒子分別上車,他們的母親,他。平靜,湖面開始變涼,他跑回汽車去拿一件衛(wèi)衣。汽車的后蓋大開著,什么都沒有了。他知道這一切無法改變。他的兩個兒子,沉默地坐在后座他把衛(wèi)衣拿給他的兒子。兩個兒子互相看看對方,并沒有爭搶。他挨著自己的妻子坐下,試圖告訴她剛剛發(fā)生的事情?;薨档膶懽髦?,他的兒子拿著作業(yè)本垂頭喪氣地坐在書房的沙發(fā)上。他們不換鞋,雙腿伸直,凝視墻面因漏水剝落的泥灰。多走了五十公里他們才到達湖邊。你不需要埋怨我,我們相愛過,這就足夠。在出門之前他付清了最后一筆電費和燃氣賬單把電閘和水閘關(guān)緊。有多久沒有這樣他們站在一起,一家四口,面對被盜的新款雪佛蘭束手無策。也許這是你我預(yù)料到的最好的結(jié)局,也許是你和我,前一個永遠趕不上后一個。
猶豫了整整一個上午他們終于決定去水庫。把外套都穿上,父親說,別像你們的母親一樣磨磨蹭蹭的,我們?nèi)ズ叧源箢^魚。你們不會知道這些腦袋大的家伙有多鮮美。真是荒唐驅(qū)車八十公里,就是為了到湖邊吃一條魚。一路上我注視父親充滿希望的臉,慢慢黯淡下來。他有多久
沒離開過書房?他有多久沒穿過一件襯衫?
弟弟喊我,他就坐在我身邊,說他冷。沒有多帶一件衣服,我把他抱在懷里,他才十二歲,什么都不知道。幾場雨過后水庫水位上漲,變成沼綠色。我們就這樣坐著,吃一個四斤的魚頭湯變得越來越咸,雨也落下來了。父親像一個野人把湯喝得一滴不剩,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一整個兒下午他們玩牌,干瞪眼百無聊賴。起風(fēng)后,黃昏就到了。我耗盡此生就是為了見證這第二次恩典:彩虹,我抓緊弟弟的手,這雙無辜的手,已經(jīng)睡著。父親在傍晚的涼風(fēng)中蘇醒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沒有快慢之分,一款舊福特在最后一個周末的傍晚穿越城市郊區(qū)的肚皮,進入夜晚和燈火的腸道。
那屋頂在我們離開之后就再也
沒有打掃過。平臺上六七個人站著或
坐著,云中傳來機翼穿過的聲音。
只有十幾歲,常常有人在宿舍的
窗玻璃外喊我:別看書啦,出來玩吧!
我們就繞過噴泉,從學(xué)校的磚墻上翻下去。
那是在江灣的最后幾個傍晚。
沒有先生管我們,也沒有一個人
離開。我們似乎變得特別要好
做什么都在一起,你和我,我們
一起爬到禮堂的屋頂上看火燒云。
最開始云是魚鱗狀的,是駛往內(nèi)陸的
大船上一個個鋪滿白色床單的小小房間。
接著河谷出現(xiàn)了,云被分割成上下
兩部分,紅藍之間的界線也變得
不那么分明了。
我們不停地親嘴,摟抱著,把對方身上
溽熱的汗味嗅了又嗅,脫光身子就繞操場
跑著,在飯?zhí)贸宰詈髱最D飯,喝橘子水
把自己的袖珍日記互相送給對方。
我常常覺得親密,不如這不親密。就像
開口讓人疏離,清白的是我們沿長江航線
趕路,不曾抬頭,并不感到空虛。
日出之前他們裹緊自己的身體在布滿油污
的大海邊散步。冰冷的港口就在前邊,在海灣
突然收緊的那個豁口。他們走得很慢,時而
咳嗽,停下,把運動鞋提在手上。一生中并沒有
更多值得期待的事,快樂,我們躲在廢棄的
集裝箱里,汗水流下來,浸濕了我們的船票
他們在離開出租屋前刮了胡子,換上新背心
他們赤腳走在沙灘上,很快他們的腳底變得污黑而
冰涼。三年前,他們在夏日午夜的潮濕中洗澡
水龍頭壞了,他們只能到海邊打一桶腥咸的海水
就這樣看著,他們一坐就到天亮。這是最后一次
互相厭倦的機會了,“哦,這甜蜜的
疲憊,暗紅色的血紋撐開天空撕裂的脊骨,水
落下來了,冰涼的水,我們終于可以洗一次
干干凈凈的澡,變得不再猶豫?!倍际切碌模0?/p>
最遠處的光斑聚成一條線,絕望
這最神秘的啟示召喚我,坦白我和你。
真正的絕望是我們看日出。
本來只有一條線,高高低低的樹的眼睛
不帶任何修飾,沒有形容詞,沒有潮濕
他不會再苦于沒有陪伴。
那個軟軟的蛋黃孵出來了,三月末的我們站在最高處
所有閃過去的,所有明亮的離開地面迎接我們
趕著我們?nèi)嬄?/p>
潮水很快漫過荒蕪的鹽堿地。中央之舟
沒有什么更輕巧的能阻止這場早已注定的赴死
他像云朵一樣升騰起來,像個牧羊人,被召喚回去
就那么一下,金色的一條短尾狐溜進巢里
他不會再失去了,他會遼闊。
他不斷在失去。他的襯衫和他的皮帶
總有這么一些人,太陽出來了,他們會走進海里。
今天我去博物館。就那么一條路
這座干巴巴的小城,不過幾十年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