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析“生彘肩”之“生”字

馬陜

摘 ? ?要： 《鴻門宴》是史學(xué)巨匠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中的著名章節(jié)，也是影響歷史演變的一次政治斗爭。眾人對文中“則與一生彘肩”中“生”字的理解有多種釋義，本文從原文出發(fā)，結(jié)合邏輯思考，分析這些釋義的得與失，認為“生”應(yīng)理解為“完整的、未分割”更符合作者的意圖。

關(guān)鍵詞： 鴻門宴 ? ?生彘肩 ? ?釋義 ? ?作者意圖

《鴻門宴》是司馬遷在《史記·項羽本紀》中記載的一次著名宴會和政治爭斗，家喻戶曉，中外馳名，也是語文課程學(xué)習(xí)的必選篇目之一。歷代學(xué)者和文人對其研究頗深，甚至到了咬文嚼字的地步。其中對文中“生彘肩”中的“生”字人們看法不一，有眾多理解和釋義。哪種釋義才最接近作者意圖？是最恰當(dāng)?shù)哪?？筆者嘗試對“生彘肩”多種釋義進行剖析，談?wù)勛约旱睦斫猓再Y商榷。

《史記》是一部史書，也是文學(xué)巨著。魯迅先生稱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我們在閱讀《鴻門宴》時既應(yīng)該把它作為真實的歷史記載看待，更應(yīng)該承認司馬遷高超的文學(xué)表達手法，如敘事精煉生動，寫人傳神如生等。基于此，筆者認為對“生彘肩”的認識應(yīng)從原文出發(fā)，結(jié)合今人的邏輯邏輯思考，才可能把歷史真相最大限度地還原，明了作者的寫作意圖。

現(xiàn)今人們對“生彘肩”的“彘肩”爭論不大，主要在“生”字。“生”字理解現(xiàn)在主要有這樣幾種：（1）生的，與熟對應(yīng);（2）半生不熟;（3）熟的沒加工過（加調(diào)料和切割）的。（4）做好后先留一部分待用;（5）同“勝”字，意為又肥又香;（6）系“全”字的誤寫等。

歷史的真相只有一個。筆者談?wù)剬@六種釋義的認識。

第一種釋義是把“生”字理解為全生，沒進行過任何烹飪上的加工、制作。古時注疏《史記》的三家注都沒做注釋，可能他們都持“全生”的理解。王力先生在《古代漢語》中對“生”字的解釋為：“（三）不熟的，與‘熟相對。”例句恰恰是“則與一生彘肩”。這一釋義影響甚大，如后編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也持此說[1]。此釋義的產(chǎn)生是由于“項羽故意用生彘肩試探樊噲，或項羽手下不滿樊噲動粗闖帳故意給生的彘肩”的理解。對于“生彘肩”，最早提出疑問的是清代學(xué)者梁玉繩，他在《史記志疑》中對此描述提出懷疑，說：“生字疑誤，彘肩不可生食，且此物非進自庖人，即撤自席上，何以生耶？孫侍御云：蓋故以此試之也?！盵2]這里提出了“試探之意”，但有明顯不妥。首先，項羽對樊噲的態(tài)度是由戒備到禮遇和贊賞，稱為“壯士”，賜酒賜肉，賜酒在前賜肉在后，如果試探也應(yīng)從酒開始，那么怎么會有用生肉試探樊噲呢？其次，軍中紀律森嚴，連范增欲殺劉邦還要數(shù)次“以目請示”項羽，其他人怎么敢用“生彘肩”報復(fù)樊噲闖帳呢？三是“生”和下文的“啖”字沖突，不合邏輯?！班ⅰ弊钟忻牢逗秃贸灾?，給食者帶來愉悅之感，吃生的肉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何況樊噲也是個烹調(diào)狗肉的高手，司馬遷斷不會用“啖”字描寫樊噲吃生肉的情景。

第二種釋義也可以找到依據(jù)。王伯祥《史記選》注：“彘，胛也。彘肩。豬蹄帶肩胛者，即是一條整腿。下云‘生彘肩，那么竟是‘一條沒有煮熟的生豬腿?！蔽覀兘袢耸橙猓梢耘胫瓢朔质?、九分熟、全熟等，古代項羽、劉邦有沒有這樣的飲食愛好呢？無法得知。但從前文和邏輯分析宴會是早有準備的，軍中庖子必然是準備充分，豈能把“半生不熟”或八、九分熟的彘肩預(yù)備給客人吃呢？除非他知道劉邦等人的食肉習(xí)慣，這近乎是不可能的。另外，如果當(dāng)時項羽軍中習(xí)俗都是食用“半生不熟”之肉，司馬遷也無需在這里用“生彘肩”表達自己特定的意思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我國菜肴烹飪已進入精細、講究的階段。在《論語·鄉(xiāng)黨》中，孔子就提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主張。孟子所謂“魚者吾所欲也，熊掌，亦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孟子·告子章句上》）。“食指大動”的故事反映當(dāng)時上層社會追求美味菜肴的高級享受?？鬃舆€對飲食提出許多要求，如“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3]。意思是煮得半生不熟不合要求（失飪）的菜肴不吃;不是一日三餐的時候，不吃飯;肉類等如果切割不正規(guī)，不合要求，就不吃它;當(dāng)時的菜肴還是以蒸煮為主，如果沒有調(diào)料當(dāng)然沒味道，故也不吃;肉雖然很多很好吃，但不易消化，所以不要多吃，以免傷身體?？鬃訒r代就有這樣的食肉標準，可想秦末也自然不會吃不熟的“彘肩”了。鴻門宴舉行時秦朝已滅，戰(zhàn)事剛歇，項劉兩軍有條件講究吃喝，是不會吃不熟的“彘肩”的，由此可見釋義二是不合適的。

第三種釋義有一定的道理，因為“生”字有“新鮮的”意思。人們在古書中找到了證據(jù)，如《詩·小雅·白駒》“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漢書·東方朔傳》“生肉為膾，干肉為脯”。這里“生芻”和“生肉”是“鮮草”和“鮮肉”。人們經(jīng)常在飲食上把食材做熟即用為“鮮”，存放一些時間為“陳”?！吧榧纭本褪莿倓傊蠛脗溆谩]有切割和加調(diào)料的豬前腿。第四種釋義也可以找到依據(jù)。錢鐘書先生《管錐篇》：“又按史繩祖《學(xué)齋占畢》卷二記成都華嚴閣下飯僧事，有云：‘未食先出生，蓋《鄉(xiāng)黨》所謂‘必齊如也，未食而撥出少許謂之‘生，吾鄉(xiāng)人今語稱未食而先另留者曰‘生剩飯、‘生剩菜，以區(qū)別于食后殘余之‘剩飯、‘剩菜?！盵4]這段話常被作為“生彘肩”是“做好后先留一部分待用”證據(jù)使用，樊噲闖帳，項羽贊賞他并賜他未動食的熟豬腿（而不是殘羹冷炙）。

上述兩種釋義看似有一定道理，但筆者認為并不是歷史的真相。我們依據(jù)上下文，結(jié)合邏輯可以得到這樣的事實判定：劉邦聽從項伯建議赴項羽軍中請罪是肯定的，項羽設(shè)宴招待也很清楚，軍庖得到命令，準備充分，煮了數(shù)條“彘肩”。主賓落座交談后上酒上菜。上“彘肩”時是整條上還是分割后上呢？筆者認為“彘肩”很大，顯然不可能一人一個，也不符合我們祖先就有的“食不厭精”的習(xí)慣，所以應(yīng)該是分切后上的。樊噲闖帳是突然事件，項羽當(dāng)然也不會“事先預(yù)留豬腿”給他了。所以三、四兩種釋義也不能完全說通。

作者的意圖究竟是什么呢？我們先看《鴻門宴》中這段原文：

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復(fù)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

這段文字中“斗卮酒”和“生彘肩”中的“斗、生”字只出現(xiàn)了一次，可見司馬遷在這里關(guān)注、強調(diào)的是事件而不是事物。司馬遷是語言大師，他筆下項羽賞賜的話語都是“賜之”四字句，整齊劃一。他的屬下先是“與斗卮酒”?！岸坟础?，據(jù)陳文華《春秋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飲食文化》云：卮，是酒具，多用木片卷曲制成，故亦稱為“圈”?！抖Y記·玉藻》鄭玄注：“圈，屈木為之，謂卮、堎之屬?！背局频呢赐猓€有用銅、銀、陶制成的卮，容積也因大小不同而有差別。馬王堆西漢墓遣策和器物銘文記載的卮有小卮、二升卮、七升卮和斗卮等[5]。因此，“斗卮”是一特大杯之意，今人估計大約是相當(dāng)于2000毫升，如果以750毫升一瓶計相當(dāng)于2.7瓶啤酒[6]。樊噲能片刻間喝下這么多酒嗎？日本學(xué)者瀧川資言認為“斗”字蓋衍字，因為下文“斗”字不再出現(xiàn)了[7]。筆者認為古今不乏能喝善飲之人，秦時酒的度數(shù)很低，大概是2、3度的樣子，喝2000毫升對于屠戶出身的武將樊噲是不成問題的?！岸贰弊譄o論是出自史實記載還是文學(xué)描寫手法，都是可以信服的。那么下文中的“一生”字恰恰與“斗卮”對應(yīng)，怎么能有（3）熟的沒加工過（加調(diào)料和切割）的、（4）做好后先留一部分待用、（5）同“勝”字，意為又肥又香之意呢？這里“生”字只能起到量的意義。余行達先生在《〈鴻門宴〉注釋商榷》[8]中認為“生”字系“全”字之誤，應(yīng)作“全”解，是“整塊、未分割的”意思，是非常有道理的?！而欓T宴》一文中誤寫的字還有別處，如張良所說“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與劉邦對項伯所說“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兩句中，“背項王”寫的是正確的“背”，“倍德”中的“倍”卻是“背”的同音別字。距離如此接近的文字中司馬遷用兩個字表達同一意思，誤寫是最有說服力的解釋?！妒酚洝纷珜懙哪甏?，書寫靠手持毛筆在竹簡或木簡上進行，將“全”字少寫一捺而成“生”字，是完全可能的事情。除此之外，“生”字還有通假“牲”字的說法?！墩撜Z·鄉(xiāng)黨》曰：“君賜生，必畜之?！毙蠒m疏：“君賜生必畜之者，謂君賜以牲之未殺者，必畜養(yǎng)之，以待祭祀之用也?！毙蠒m以“牲”訓(xùn)“生”，可見“牲”、“生兩字是可以通用的，而“牲”字，《說文》：“牲，牛完全也?！薄吧榧纭币仓傅氖峭暾?、未分割的豬前腿。近來有人從別的角度釋義“生彘肩”，如“但就其故事情境、人物性格和某地方言中‘生有‘很大之意來分析，‘一生彘肩中的‘生解釋為‘很大更為合情合理”[9]。無論是“完整的、未分割”還是“很大”，釋義都是很相近的。我們設(shè)想當(dāng)時情景應(yīng)該是這樣的：項羽下令賜“彘肩”，整條彘肩沒有合適的器物盛放，樊噲只好把彘肩放在盾上，切而啖之。司馬遷用“斗卮”和“一生”既刻畫出了樊噲吃喝中表現(xiàn)出的豪氣形象，又吻合了宴會的激烈交鋒，是很高明的寫作手法。

蔡柏仁先生在《關(guān)于“生彘肩”》一文認為“生”與“勝”同，可解釋為“又肥又香”，這里強調(diào)了肉味，與上下文并不協(xié)調(diào)，和司馬遷的意圖是有偏差的，故認為不是“生”字的本意。綜上剖析，筆者認同余行達先生的說法，認為“生彘肩”中的“生”字應(yīng)該是“全”字的誤寫，或是“牲”的通假字，前者的可能性最大，是“完整、未分割”的意思。

史學(xué)巨匠司馬遷忍辱負重，耗費畢生心血撰寫了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功績彪炳千秋，然而口頭流傳頗多，史料龐雜繁蕪，工作艱巨，耗費經(jīng)年，紕漏之處在所難免。北宋刻本出現(xiàn)之前，《史記》手工抄錄，一些字句與原著已經(jīng)略有出入，刻本出現(xiàn)之后人們又增刪篡改，所以傳至今日，肯定有一些令人疑惑之處。所幸文人學(xué)者和大眾對祖國優(yōu)秀的文化遺產(chǎn)非常熱愛，思疑解惑，提出不少見解和釋義。筆者不才，嘗試剖析關(guān)于“生彘肩”的種種釋義，以求盡微薄之力解開史書內(nèi)容的真相，還原當(dāng)時作者的寫作意圖，不妥之處，請不吝指正。

參考文獻：

[1]古漢語常用字字典[M].商務(wù)印書館.第13版：342.

[2]梁玉繩.史記志疑[M].中華書局，1981（第1版）：202.

[3]論語·鄉(xiāng)黨[M].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第2版）：157.

[4]錢鐘書.管錐篇（二冊）.太平廣記，21條.

[5]陳文華.農(nóng)業(yè)考古.2008.02.

[6]劉德增.秦漢衣食住行[M].中華書局，2015（第1版）：177-178.

[7]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1版）：436.

[8]余行達.鴻門宴.注釋商榷[J].四川師院學(xué)報，1979.03.

[9]簡芳芳，劉勇.鴻門宴中“生彘肩”詞義辯證淺析[J].景德鎮(zhèn)高專學(xué)報，201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