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奧特·當納利：家族第五代，指點大慈善

徐會壇

新一代企業(yè)家、慈善家們不再把自己看作傳統(tǒng)的捐贈者，而是社會投資者。他們正在推動一股用商業(yè)和資本的方法來解決人類重大難題的社會變革—埃利奧特顯然也已加入其中

當初拒絕加入家族企業(yè)管理的埃利奧特·當納利（Elliott II Donnelley）改變了主意。他如今周游列國，指點慈善，都可追溯到他決心參與家族投資事業(yè)那一天。

北京，北京

埃利奧特決定到北京去。

這個想法一經(jīng)植入，就好似藤蔓生長，緊緊糾纏著他。

“我決定放棄在國會山的工作，那是一個非常好的職位。我把它讓給了一個朋友，對他說，我想去中國?！?/p>

那是1989年，埃利奧特剛從耶魯大學畢業(yè)不久。

“我曾和一個當時來自中國的學生聊天。我問她，我能做什么？她說，如果你不去，說再多也沒用，但是如果你去了，或許還能幫上那個國家一些?！?/p>

大學期間，埃利奧特是校賽艇隊的主力，1986年一次受傷休養(yǎng)期間，他學習了中文。1987年夏天，他去了一趟臺灣。1988年，他又隨校賽艇隊來了一趟中國大陸?；氐矫绹度雵鴷降墓ぷ髦?，他開始想更多關于中國的事情。

“領導叫我別去，其他人也認為不安全?！?/p>

埃利奧特的父親大衛(wèi)·當納利（David E. Donnelley）則對他說，21歲之前你是我的兒子，21歲之后你依然是我的兒子，可你已經(jīng)成年了，你來問我的意見，我會像對另一個大人那樣告訴你我的意見是什么，但是再也不會對你的人生指手畫腳，你自己做決定，決定錯了就吸取教訓。

這其實是當納利家族的傳統(tǒng)之一。多年以前，埃利奧特的祖父埃利奧特一世（Elliott I Donnelley）也曾對大衛(wèi)說過同樣一番話。1988年，大衛(wèi)賣掉了成功經(jīng)營13年的公司，到舊金山北部縣城索諾馬的一所公立高中當老師，食用從簡，租房而居。時至今日，他已執(zhí)教二十多年，但是鮮有學生知道他來自芝加哥豪門當納利家族—該家族第一代開創(chuàng)的印刷事業(yè)，傳承已經(jīng)150年，曾經(jīng)是全球最大的印刷集團，至今仍在世界500強之列。

埃利奧特是當納利家族的第五代成員。1989年8月，他買了一張單程機票，從美國飛到香港，再從香港轉機中國大陸。他決定到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做大一的英語老師。這一年，他不過23歲。

“飛機很空，機場也很空，那個時候很少人來，大多數(shù)人選擇離開?！币晃灰敶髮W的同學從機場接了埃利奧特后，帶他去北京大學買了一輛二手“飛鴿”自行車。他們沿著海淀大街騎行而下，埃利奧特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街角都站著士兵，四處的氣氛仍然很緊張。”

在學校，他和一些學生聊天，盡管這些學生的年紀并不比他小多少，但卻都表現(xiàn)得“非常受傷和失落”?！澳鞘且粋€非常艱難的時期，我當時就想，要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他們振作起來、開心起來，對世界懷抱積極的心態(tài)?！?/p>

在家族回饋社會的價值觀的影響下，埃利奧特讀高中和大學的時候，就一直給貧困人家的孩子義務補習功課，積累了不少“和學生打交道的經(jīng)驗”。上課時，為了活躍氣氛，身高一米九四的他甚至會出人意料地一躍跳到講臺上。他帶學生們看電影、野餐、打籃球、過情人節(jié)、萬圣節(jié)、圣誕節(jié)，給他們講所有美國的、英國的文化，為他們從美國募捐來一大批英語原版書……

就在他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書的同時，當納利集團也正在中國拓展業(yè)務。有一天，他的伯父找到他，讓他參與到家族企業(yè)中國業(yè)務的管理中。他拒絕了。“當時我確實想要在家族之外做一番事業(yè)，哪怕日后還得回去打理家族企業(yè)，我也想在那之前有一段屬于自己的別樣的經(jīng)歷?！?/p>

25年過去，北京的四環(huán)路修好了，外面還多了五環(huán)路、六環(huán)路，滿大街鯽魚似的自行車變成了汽車長龍，當年青春年少的埃利奧特也已年過不惑。然而，2015年9月25日，接受《中國慈善家》專訪時，他回憶起1989年圣誕節(jié)裹著軍大衣騎車去美國大使館的情形時，依然仿如昨日。

1991年，埃利奧特結束了兩年的異國教師生涯，離開北京，回到舊金山。十多年以后，他將重返中國，那時，他早已過了而立之年，抱負也已非往昔可比。

舊金山槍擊案

才回到舊金山不久，埃利奧特就目睹了一起槍擊案。

“就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3個年輕人飛跑向門階，（想找地方躲起來），后面有人向他們開槍。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殺死?！?/p>

當時，埃利奧特正在做一個草根非營利組織項目，幫助刑滿出獄人員融入社會。在該項目的基礎上，他和朋友一起創(chuàng)立了兩個社會企業(yè)：一個鼓勵社區(qū)里生活艱難的刑滿出獄人員和他們的家人種植有機蔬菜，并幫助他們賣給餐館；另一個組織他們承包街道綠化樹的種植項目。

“坐過牢的人出來之后很難改變處境，這會導致他們喪失希望，再次走向犯罪。我們想創(chuàng)造一個理解和接納他們的環(huán)境，教他們謀生之道，給予他們信心，盡量減少發(fā)生這種情況的機會?！?/p>

埃利奧特從小就跟母親去貧民窟幫助窮人，聽祖母教導要尊重、平等待人。所以，雖然出身豪門，他的朋友圈卻并不局限于少爺、千金、音樂家、藝術家、知識分子、科學家。他喜歡音樂和舞蹈，每年夏天都會去參加舊金山的一個舞蹈節(jié)。期間，他不住酒店，而是鋪一張小床墊在地板上，和12個陌生人擠在一間廉價房里，分享各自的故事直到困倦入睡。他想了解那些并非生于富貴人家的人的生活，他說，那使他活得更真實，也更好地認識自己。

他和他的父親一樣，坐擁億萬身家卻生活低調、簡樸，行李箱的拉桿斷了、邊角磨破了，但他仍然帶著滿世界飛。他也不歧視那些刑滿出獄的人，愿意和他們交朋友。“他們會打電話給我，有些還會特意來找我，告訴我，嘿，埃利奧特，我剛剛買了一所房子?！?/p>

然而，親眼目睹的槍擊案讓他意識到，哪怕是在美國這樣全球最富裕的國家里，也存在盤根錯節(jié)、復雜難解的社會問題，有難以計數(shù)的人在掙扎、墮落與死亡，長年累月，觸目驚心，而這些社會問題并不是憑著幾個人、幾個非營利組織的善行就能有效解決的。

在這種意識的照明下，他開始反思：怎樣才可以更有效地運作非營利組織，然后使之規(guī)?；?，產(chǎn)生更大的社會影響力？對于非營利組織來說，對于慈善來說，怎么做可以產(chǎn)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當納利家族在1952年就成立了家族基金會，并且有家族信托的資金持續(xù)支持，但是，他還是決定去易擇難，寫信去其他基金會請求資助。“（慈善資助或投資）也和商業(yè)投資基金一樣，如果你不知道怎么運營一個企業(yè)，其實你是很難做出好的投資的。你必須既了解投資是怎么回事，又了解運營企業(yè)是怎么回事?！彼菚r還沒有加入家族的投資事業(yè)，也還沒有接觸到影響力投資的概念，但是似乎已經(jīng)有所預感。

1994年，埃利奧特的祖母決定成立一個家族辦公室，逐步把家族財產(chǎn)轉交下一代。為此，她召開了一次家族會議，宣布要用一部分資產(chǎn)來成立一個投資基金，投資一個家族印刷企業(yè)之外的平臺持續(xù)家業(yè)，因為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印刷業(yè)的寒冬也在降臨。

埃利奧特向來認為祖母是一個有遠見的女人。從小在坐落于硅谷的加州伯克利大學長大，他知道祖母的決定是明智的，他相信未來將是數(shù)字化的時代，印刷業(yè)在一定的程度上會繼續(xù)存在，可它的重要性將急劇下降。

此時，他的伯父再次提議他參與家族事業(yè)，加入家族辦公室，一起打理新設立的投資基金。這一次，他沒有拒絕。在獨自發(fā)展了幾年之后，他決定回到家族中，在資產(chǎn)投資這個新平臺上探尋新的可能性。

于是，他暫時放下了之前在非營利組織領域的嘗試，跨進了商業(yè)和投資界，邊學習邊實踐，成為了當納利家族第五代成員投資企業(yè)白沙投資公司的普通合伙人（General Partner）。

蘇黎世午餐

2006年，經(jīng)一位朋友介紹，埃利奧特加入了美國西部慈善工作坊（The Philanthropy Workshop West）。2001年，洛克菲勒基金會和惠普公司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設立的休利特基金會共同發(fā)起了這個工作坊，旨在做全球領先的現(xiàn)代慈善教育。

“這個工作坊完全改變了我的人生?！卑＠麏W特語速極快，尤其在說得興起的時候，振動舌頭簡直像蜜蜂鼓動翅膀。

在為期一年的學習中，他接觸到了影響力投資等前沿的慈善理念和方法，學習了如何在做慈善的過程中撬動政府和商業(yè)的資源，怎么在國際上開展工作，還去到非洲考察那里的最佳實踐案例。在課程的最后，所有學員都要提交一份項目計劃，并在全班同學和相關專家的面前公開答辯。

“我對中國有深厚的感情，也看到了中國這些年的巨大變化，當時就想或許可以趁這個機會把這些好的理念和實踐分享給中國正在涌現(xiàn)的慈善家們?！睍r隔15年，他的“中國情結”依然濃烈。

埃利奧特記得，當年他也曾向一位自己尊稱為“伯父”的中國高官講起這一計劃，可那位高官卻對他說：“別浪費時間了，只管賺錢吧，那才是你應該做的。”

他沒有照做，反而自那以后幾乎每個月都漂洋過海來中國?！霸谥袊睦锒伎梢钥吹桨＠麏W特！”在第二屆中國家族財富傳承峰會上，韓國現(xiàn)代集團家族成員鄭京淳（Kyungsun Chung）曾開玩笑說，“我的意思是說，他以在中國傳播現(xiàn)代慈善理念和實踐為己任?！?/p>

久而久之，埃利奧特得了一個“中國通”的名號。2008年春天，LGT公益創(chuàng)投基金（LGT Venture Philanthropy）的一位執(zhí)行董事慕名找到他，向他咨詢在中國的發(fā)展策略，并請他引薦一些中國的合作機構。一年前，列支敦士登王室成員馬克斯王子倡議成立了LGT公益創(chuàng)投基金，致力于通過公益創(chuàng)投的方式提升發(fā)展中國家弱勢群體的生活能力。

埃利奧特說：“好。但是，合作之前，我必須詳細了解你的機構，除了和你談，我還要和你們的負責人談。”為此，他專程飛了一趟蘇黎世，和馬克斯王子一起共進午餐?！巴踝拥囊曇敖o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多其他機構都把眼光投放在非洲或其他地區(qū)和國家，但是，他很早就意識到了中國的重要性。”

2008年夏天，埃利奧特加入了LGT公益創(chuàng)投基金的董事會。在他的推動下，LGT公益創(chuàng)投基金在中國先后投資了基金會中心網(wǎng)、公眾環(huán)境研究中心、香格里拉農(nóng)場和滴灌公司（Driptech）等多家公益機構和社會企業(yè)。

除了LGT公益創(chuàng)投基金，埃利奧特如今還是希奈戈研究所（Synergos Institute）、全球家族公益協(xié)會（Globle Philanthropists Circle）等其他多家全球戰(zhàn)略性慈善組織的理事，并且是美國西部慈善工作坊的名譽主席。

在管理家族投資事業(yè)時，他的視角也更加全球化和注重社會影響力。在他的推動下，當納利家族投資基金分設了一個子投資基金，專門投資于新興而又具有成長潛力的高科技公司。在談投資的時候，他會提出并使用資本杠桿來引導這些公司在商業(yè)化發(fā)展業(yè)務的同時，把其技術應用于某個社會問題的解決。

“全世界充滿了各種復雜的大問題，包括氣候問題、醫(yī)療衛(wèi)生問題等。傳統(tǒng)的慈善是建學校、建醫(yī)院等單純的捐資的做法，既乏力于撬動政府、商業(yè)等更多社會資源的投入，又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卑＠麏W特說，“我現(xiàn)在最關注的是如何更高效地利用慈善資本。如果我們能夠創(chuàng)建一些新的投資和慈善機制，把提升慈善資本效率的意識和方法推廣出去，那么我們才能找到一條解決影響人類發(fā)展的社會問題的更快、更好的道路?！?/p>

《經(jīng)濟學人》雜志作者馬修·比索普（Mattew Bishop）和美國政府機構與非政府組織間的溝通專家邁克爾·格林（Michael Green）在他們合著的《慈善資本主義：富人在如何拯救世界》（Philanthrocapitalism）中宣稱：慈善資本主義已經(jīng)到來。

受《財富的福音》的影響，比爾·蓋茨、沃倫·巴菲特等新一代企業(yè)家、慈善家接過安德魯·卡內基（Andrew Carnegie）的衣缽，但是，他們不再把自己看作傳統(tǒng)的捐贈者，而是社會投資者，正在推動一股用商業(yè)和資本的方法來解決人類重大難題的社會變革—埃利奧特顯然也已加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