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滿城盡帶黃金甲》看張藝謀對《雷雨》人物形象的改編

張 敏

作為“第五代”導演的領軍人物，張藝謀有其獨特的電影風格，他的每一部享有知名度與贊譽的電影，無論是商業(yè)大片還是藝術電影，大多來自于文學作品的改編。其中，《紅高粱》（1987）改編自莫言同名小說，《菊豆》（1991）改編自劉恒小說《伏羲伏羲》，《大紅燈籠高高掛》（1992）改編自蘇童的《妻妾成群》，《活著》（1994）源自余華同名小說……文學作品改編成電影，體現(xiàn)了藝術的包容性與普適性，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豐富電影作品的內涵，而電影作品又能使文學藝術更加形象化、立體化。張藝謀導演的商業(yè)大片《滿城盡帶黃金甲》（以下簡稱《黃金甲》）于2005年上映，此次的改編源自于經典名著——中國現(xiàn)代話劇史大家曹禺先生的戲劇作品《雷雨》，改編從當代小說擴展至經典戲劇，幅度、難度加大，也更加具有可看性。

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劇照

作為中國現(xiàn)實主義話劇的奠基石，《雷雨》所要表達的是一幕“人生大悲劇”，在不到24小時的時間內、兩個場景中，集中爆發(fā)了來自兩個家庭30年的恩怨情仇。這其中既有來自周樸園與魯侍萍、繁漪年輕時的人生際遇、繁漪與長子周萍的亂倫的“過去的悲劇”，又有來自周萍、繁漪、四鳳、周沖的情感糾葛的“現(xiàn)在的悲劇”；既有魯侍萍來自底層婦女的反抗，又有繁漪來自上層婦女的壓抑；既有周樸園與魯大海之間來自資本家與勞動人民的沖突，又有周家復雜混亂的資本家內部矛盾……矛盾與沖突是戲劇的靈魂，正是重重矛盾構成了《雷雨》，所有的一切在一個雷雨之夜爆發(fā)，也在這個雨夜結束，想要把握《雷雨》的精髓，就要把握住矛盾沖突的主線，基于這一點，張藝謀首先在結構上對《雷雨》進行了簡化，抓住了一條主要矛盾——周樸園與繁漪之間的矛盾，轉化在《黃金甲》中則是周潤發(fā)飾演的“王”與鞏俐飾演的“后”之間的矛盾沖突。在對主要沖突的情節(jié)推進中，加入補充因素，使得整個故事內容豐富而又詳略得當，藝術效果突出。下面將結合具體藝術人物，分析《黃金甲》對《雷雨》的人物形象改編與塑造。

一、統(tǒng)治的老人——周樸園與“王”

《黃金甲》中的“王”是《雷雨》中的“大家長”周樸園，對這個人物來說，是電影對文本改編最小的一個。周樸園與“王”的性格特點是一脈相承的，他們都是閉合空間中的“黑色老人”。周公館是封閉的，皇宮也是封閉的，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彌漫充斥著權力、欲望、高壓、禁閉，他們都是權力的擁有者，欲望的掌控者，對于這個“家”，他們要擁有獨一無二的處置權。作為原始形象，周樸園的人物性格更為復雜。一方面，他是一個自私冷酷的封建資本家。在30年前為了門第顯貴拋棄妻子，與有錢人家的小姐結婚；他故意讓承包的江堤工程失事，靠克扣工人的撫恤金而發(fā)家；他寧愿花錢雇軍警鎮(zhèn)壓工人也不愿提升工人待遇；他認為繁漪“有病”，她就必須要“上樓休息”“喝藥”……這一切都向我們表明，周樸園是一個自私、冷酷、殘忍、霸道的封建資本家，必須擁有絕對的權威；但另一方面，周樸園還始終帶著對侍萍的眷戀，保留著她的物品。這種感情說不清道不明，是一個資本家“懦弱”的一面，事實上，周樸園年輕時大膽愛上傭人的女兒，公開同居，他也接受過“自由、平等”思想的教育，他也曾站在封建主義的對立面，最終回到封建陣營后，他的內心還殘存著一絲“溫柔的懦弱”。而經過改編后的“王”，他的性格特點卻趨向了絕對化單一化。他和周樸園相同，都是悲劇社會的始作俑者，強權、專制、冷酷、陰鷙，“王”卻變本加厲。如果說周樸園對于“人間”的溫馨還殘存著一點眷戀，那么“王”則是完全拋棄了“人間”，從高高在上的在權力的頂端俯瞰眾人，對于權力的守衛(wèi)構成了“王”的精神世界的全部內容。張藝謀塑造出這樣一個絕對化的人物形象，他的權力不容置疑，他的規(guī)矩不能破壞。他讓“后”喝帶毒的藥，是不容反叛的，直到最后一刻，在高高的菊花臺上，他依然逼著她喝完最后一碗藥，此時的“后”已接近瘋魔，而“王”要的，只是“喝藥”，不容抗拒的“喝藥”，這種近乎病態(tài)的對權威的無上迷戀，使得“王”已經喪失了人格，變成了一個鮮明的藝術形象。而“后”與二皇子細密謀劃的造反也毫無意外的以失敗告終，染了血菊花鋪滿整個皇宮，可笑的是，頃刻之間，遍地殘尸可以蕩然無存，滿地血跡似乎沒有存在過，擺在地上的依然是明媚的菊花——“王”還是那個“王”，帶著他的規(guī)矩，統(tǒng)治著這個世界。

二、燃燒的女人——繁漪與“后”

繁漪與“后”是閉合空間中的紅色女人，她們向往自由、反叛權威、厭倦統(tǒng)治、渴望自我。在《雷雨》中，繁漪是“過去”與“現(xiàn)在”的連接點，她是紅色的，因為她像一團火，想要燒毀周樸園，燒毀周公館，燒毀自己，燒毀《雷雨》中令人窒息的社會。18年前，正值青春年華的繁漪被囚禁在錦衣玉食的周公館，她像被關在籠中的金絲雀，她的人生從此暗淡，生命也漸漸枯萎。周樸園認為她“有病”，她無從反抗，或者說她已經放棄了做無用的抵抗，而周樸園與前妻的兒子——周萍為她的生活燃起了新的希望，這團火焰又開始燃燒了，他們的愛情重新點燃了她，成為了她枯燥生命中唯一的寄托?？晌ㄎㄖZ諾的周萍終于放棄了這段不倫之戀時，繁漪徹底崩潰了?；蛟S她早已適應那般黑暗的生活，可周萍給了她希望的窗，又決絕地將窗戶再一次關上——對于這個女人，命運對她徹底的殘忍。在一個雷雨之夜，她揭開了早已腐朽的周公館全部的秘密，她瘋了，她“殺”了她自己。而脫胎于繁漪原型的“后”則有些許不同。從某種程度上說，“后”是《黃金甲》真正的主角。一個寂寞深宮愛而不得的女人，一場破釜沉舟絕無退路的戰(zhàn)役，“后”的人物形象，比繁漪來得更為復雜。第一，對于命運的反抗，“后”更加主動。繁漪的終極反抗，也不過是在不知魯媽真實身份的情況下揭露了周萍與四鳳的真實身份與關系，她沒有用雙手去傷害任何人，壓制她的丈夫、拋棄她的情夫，她都沒有想要去“害”，只是再也忍受不了被黑色幕布籠罩住的周公館，說出了事情的真相。而“后”是不同的，她查明了“王”給她的藥中的有毒成分，她策劃兵變，她親手縫上菊花，準備著一場戰(zhàn)役。她用戰(zhàn)士們的鮮血賭自己的明天，用二皇子的生命殺出一條血路。她與“王”真正地站在一個對立面，二人之間從不動聲色到血戰(zhàn)皇宮的較量體現(xiàn)出女權在男權的壓制下的強烈反抗。繁漪的反抗，是“瘋了”，是歇斯底里的，而“后”更加隱忍，更加有謀略，為自己拼得另一種可能。第二，“后”有繁漪不具備的野心。在反抗的過程中，“后”想得到的絕不僅僅是愛情，還有權力、欲望。在《雷雨》中，繁漪所做的一切——她的掙扎、她的乞求，都是希望周萍能回到自己身邊，她需要愛情的滋潤，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這唯一的救命稻草。對于壓制她的周樸園，她厭惡、反抗，但在實力上根本不能與之抗衡。而“后”是不同的，她有自己的實力，在皇宮中有自己的眼線，趕到大皇子與宮女蔣嬋的亂倫現(xiàn)場時冷靜地做出了處理。她有自己的兵力，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就布好了兵變的陣。她想要的遠遠比愛情更多，愛情不能滋潤她，還有權力、欲望，“菊花繡好了，總要讓她開一回”。她不惜以二皇子的生命作為賭注，也要打破釜沉舟的最后一仗。金甲軍團倒下了，菊花刺繡被鮮血染紅，“后”被俘，個體女性的抗爭以失敗告終，在“后”的身上，更加體現(xiàn)了一種宿命般的悲劇意味。

三、反抗的男人——魯大海與二皇子、周沖與三皇子

由周萍改編成的大皇子的人物形象沒有發(fā)生太大變動，始終具有唯唯諾諾的性格特點。而真正代表反抗的群體與封建勢力做斗爭的，是原型為魯大海的二皇子與脫胎于周沖原型的三皇子，在他們身上，電影對文本的改編較大。魯大海在《雷雨》中是罷工工人的代表，代表利益受損的工人們與周樸園進行談判，站在工人與資本家的對立兩方，他們互相都不知道彼此身為父子的關系，讓這場談判顯得尤為可笑。而由于切身利益受到損害，魯大海對周樸園的反抗是積極的、主動的，彼此除去血緣關系也是徹底的對立方。而二皇子的不同在于，他自始至終是“王”的兒子，對于“王”，他是敬畏的。二皇子戍邊歸來，有一場與“王”的功夫較量，“王”雖年紀已大身手依然占了上風，比試結束后，二皇子的一跪不僅僅是象征性的禮節(jié)，也體現(xiàn)了對“王”至高無上權力的尊重。出于這點，二皇子的領兵造反略微缺乏說服力，他造反的原因僅僅是不想讓母后繼續(xù)喝藥，而實力的對比懸殊在這場戰(zhàn)役開始之前就預示了結果。對于這一點，電影人物的行為缺乏了合理的情感訴求，人物的“情感性”削弱，“功能性”增強，為了迎合情節(jié)的發(fā)展，體現(xiàn)出張藝謀的改編對于原著情節(jié)的尊重，卻也無法避免人物情感缺失造成的觀眾感情共鳴減弱的缺憾。

來源于周沖這一人物形象的三皇子無疑是改動最大的一個。周沖是一個青春期的懵懂少年，他向往純潔的愛情，除此之外，無多其他。而三皇子是一個老謀深算、城府很深的形象，他刺死大皇子后，又想一舉殺死“王”和“后”，落得個被“王”鞭笞至死的悲慘結局。三皇子小小年紀的野心之大令人不寒而栗，也令這個皇宮中“家”的情感聯(lián)系更少一分，社會性與歷史性更添一層。

結語

《黃金甲》與《雷雨》情節(jié)設定相仿，人物原型也得到了極大的還原，然而在對人物性格的分析中我們發(fā)現(xiàn)，《黃金甲》與《雷雨》想要表達的主題具有較大的差異，甚至說是相反。《雷雨》是集中命運悲劇、性格悲劇與社會悲劇于一身的家庭悲劇，探討最深的是“人性”。而《滿城盡帶黃金甲》則是歷史悲劇、社會悲劇、文化悲劇，探討的是“規(guī)矩”或者說是“權力”“傳統(tǒng)”，注重的是歷史文化，甚至說是政治文化。[1]無論如何，《黃金甲》都是一次勇敢的嘗試，將當代電影藝術與文學經典相融合，走出了探索性的一步。

[1]李彥武,張永華.《滿城盡帶黃金甲》不是《雷雨》——談《滿城盡帶黃金甲》背后的潛臺詞[J].電影評介,2007(21)：5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