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

胡彥

西川：遠(yuǎn)方，以及遠(yuǎn)方的傳說一如光中的馬匹，在詩人筆下生發(fā)出燦爛的花枝。循著古老的聲音，詩人踽踽獨行在神衹消失的大地。油漆剝落的世界，圣者幽渺難尋。就這樣，詩人義無反顧地融入了那片“看不見的風(fēng)景”。靈魂出竅的時刻一再地發(fā)生：夕光中，一只閑暇的蝙蝠感動了詩人，使他久久停留在那片城區(qū)，在他長大的胡同里。

一、暮色

而暮色在大地上蔓延

我伸出手，有人握住它每當(dāng)暮色降臨便有人

輕輕叩響我的家門

——《暮色》

什么也無法阻擋——那在大地蔓延開來的暮色。燈一盞一盞地亮了，暮色蒼茫而遼遠(yuǎn)。

我們曾經(jīng)高揚起人類的火把，試圖驅(qū)散內(nèi)心的黑暗與命運的無常。一代又一代的人逝去，生命的季節(jié)已更替無數(shù)，歸家的路依舊遙遙無期。

更多的人還在理性的瘋狂中奔跑著。只有少數(shù)幾雙憂郁的眼睛為蔓延開來的暮色所吸引。

他們在暮色中看見了什么？那些亡者出現(xiàn)而又隱去。

這難道是沉默不語的命運的暗示？跟隨亡者的足音，我們沉于大地，隱入暮色。

在暮色彌漫的大地上，當(dāng)你伸出雙手，便有人輕輕握住它。

歸家的足音在夜色蒼茫中悄然響起。

二、黑鳥

深紅色的男人，整個冬天

在走廊的盡頭徘徊

他夢見過這只黑鳥

像雪后黎明的一種聲音

在時間之上，在理性之上

變得美麗，富于暗示

——《黑鳥》

被欲望的火焰燒紅了雙眼的男人整個冬天都在尋找著。

他東奔西突，似一只盲目的蒼蠅。每一次勃發(fā)的追逐伴隨而來的都是耗盡后的疲憊與無奈。

大雪紛揚。人工的走廊還在無節(jié)制地延伸著……

火紅的男人曾經(jīng)是那樣的執(zhí)迷：一次又一次的出走，一次又一次的回來。走廊盡頭，希望的彼岸并沒有如其所愿地冉冉升起。

不知所適的男人在絕望中憶起：一只在陰影中展開雙翼的黑鳥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中。

越過冬季的城垣，越過荒疏的林帶、凍結(jié)的煙靄，黑鳥喚醒了埋藏于男人心底的遠(yuǎn)古的記憶。

還要修筑多少人工的走廊才是盡頭？走廊蔓延，我們是否已離家太遠(yuǎn)太遠(yuǎn)？

在陰影中展開雙翼的黑鳥，像雪后黎明的一種聲音，在時間之上，在理性之上，美麗而富于暗示。

三、提琴

街巷已空，建筑已舊

月亮升起來了

箱中的提琴渴念著

大自然的松香

——《曲終人散》

隨著最后一個音符的隱去，靜寂的音樂廳開始人頭攢動。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溢出大街，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城市日新月異，一座又一座的建筑拔地而起。每當(dāng)夜色來臨的時候，那亙古的月亮照常升起。天地之間，清輝襲人。在迷宮般的街巷中，我們的聲音喑啞而混濁。建筑已舊。

聽眾散去，提琴寂寞。那曾經(jīng)高亢、曾經(jīng)悠揚的音樂廳空蕩復(fù)凄清。不會再有來人了。提琴已被鎖入箱中。

人世間的華彩樂章已隨風(fēng)而逝。箱中的提琴渴念著——大自然的松香。

四、曠野

你將看到我讓出我自己

是為了在曠野上與冬天相遇

是為了彌補頭腦的損失

是為了在大地空闊的

講壇上沉默無言

——《曠野一日》

更多的人還在潮水般的涌向城市，懷著各式各樣的隱秘欲念。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已倍感疲憊而茫然。與那些擦肩而過的匆匆行人一樣，我曾在這座城市斑斕的地圖上耐心地尋找著自己的居所。無數(shù)的高樓每天都在拔地而起，我已回不到自己曾在的舊居。

不能再等待了。又一次的出離，不是在城市間穿行，而是回到曠野，回到冬天的蒼茫與靜穆。

燈光、取暖器、各式人造的織物，在驅(qū)除我們身體的寒意的同時，已使我們不知冬天為何物。回到曠野，在肅殺的冬季，滿目的蒼涼勾起了心中無限的眷戀。

這是一塊我們曾經(jīng)親近而早已被遺棄的土地。膨脹的欲望，癲狂的理性，使得自大的人類竟然異想天開，欲以天空為家園。失去了生存的根基，生命的輕飄竟使我們?nèi)绱穗y以承受。

在廣大、遼遠(yuǎn)的曠野上，我無語凝噎。昔日的滔滔不絕已化作一堆無用的泡沫。大地?zé)o言。那久違了的靜默使我親近而充盈。

五、紅日

我愿在這樣的時代

看護羊群，橫笛在口

注視著紅日緩緩西沉，而當(dāng)我

靠近夜晚的篝火，我也就是

靠近了火焰的雄心

——《一再推遲的黃金時代》

不會再有靜謐了。夜晚在延續(xù)著白晝的喧囂。

太多的車流，陌生的人群，堆聚起一個又一個旋生旋滅的紙樣圖景。人聲鼎沸，但我聽無所聽。有迷離的光景在夜間撩人地閃爍，更多的艷影魚貫出沒。都市的夜晚是如此的駘蕩，狂歡的尖叫還能堅持多久？

奇怪的是，有那么多的人在夜間走出房間，迷失在音塵繚繞、空蕩蕩的大街上。

是那樣一個時代，牧童橫笛在口，音聲溶入了緩緩西沉的紅日。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夜的心臟，是火焰的居處。那時候，天地廣遠(yuǎn)，人心悠揚而溫暖。這一切，在記憶的深處，在詩畫的筆端。

昔日還能重現(xiàn)嗎？

六、古舊的船艙

三聲叩門聲回蕩在我的心中

潮水像無數(shù)只海龜躍上沙岸

這夜間的蜂箱，這古舊的船艙

我輕拍這被遺忘的門板，明月高懸

——《方舟》

塵封的記憶在三聲清脆而悠遠(yuǎn)的叩門聲中打開。這個夜晚，心靈靜謐而安閑。聽潮水拍打沙岸，看月落烏啼霜滿天。endprint

如同潮起又潮落，歲月的沙灘上總是布滿斑斑的痕跡而又復(fù)歸一片空寂。太多的時候，我們總為自己的聲音所充塞，我們總以為水泥的路徑能帶引我們進入秋天的金色池塘。而今，須發(fā)漸白，前方的路依然太凄迷。

或許，一開始我們就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徑。每經(jīng)過一個驛站，我們總以為下一個目標(biāo)就是生命的所系。直至步履蹣跚，直至夕陽西沉，我們才悔悟這一切已使我們離家太遠(yuǎn)太遠(yuǎn)。

夜間的蜂箱，古舊的船艙，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叩動了我早已麻木的心田。

月光下，它們散發(fā)出淡藍(lán)的幽光。我輕拍這被遺忘的門板，傾聽來自遠(yuǎn)古的呼喚。

七、大海

凌厲的海風(fēng)。你臉上的鹽。

偉大的太陽在沉船的深淵。

燈塔走向大海，水上起了火焰。

海岬以西河流的聲音低緩。

——《把羊群趕下大?！?/p>

這撲面而來的海風(fēng)在你的臉上匯聚，從此，那泛濫無形的存在有了一個可靠的支點。

不是我，而是風(fēng)。是凌厲的海風(fēng)使得靈魂的疼痛初始而沉迷。你充滿希望的航程在呼嘯的海風(fēng)中一再地擱淺。也許，風(fēng)之語早已明明白白地寫在你的臉上。可是，你不會明白。直到有一天，在收獲日的滿月中，你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直是兩手空空。

不會再有來人了。疼痛已凝固成通向藍(lán)色火焰的隱秘小徑。在滿天霞光之后，在萬物澄明之際，太陽——這使得天地敞亮、生命萌生的始源已毫不猶豫地返歸沉船的深淵。

每一次意氣風(fēng)發(fā)的起程，都是為了回到萬籟俱寂的原點。太陽西沉，生命墜落。在一無所有中你竟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充盈。

不，請不要奔向微渺的燈塔。如果你心中尚存燃燒的激情，就讓所有的火焰都匯聚到大海中去吧。

在大海深處，水從不流動。在水的中央，收斂了火焰的精華。

西去的道路，河流的聲音輕盈而低緩。

八、靈魂的居所

在靈魂的居所，爐火鍛造

黑鐵的棕繩、遠(yuǎn)征的信天翁

而在他們夢中的家園，?？诟浇?/p>

低矮的建筑坦露一片泥土的柔情

——《日光下的?！?/p>

也許是無始以來，那團爐火就在心間不可遏止地蔓延開來。一代又一代的人前赴后繼，揚起希望的風(fēng)帆——奔向大海。

起風(fēng)了，那些在大海深處飄蕩的靈魂是否找到了避風(fēng)的港灣？

信天翁飛來又飛去。礁石上一雙雙焦灼的望眼化作亙古的憶念。

今夜無眠。潮水寂寞而單調(diào)地拍打著巖石。那些參差錯落的房屋在清冷的月光下是那樣的低矮。不會再有人來了。“唉——”，不知誰家院落，有無眠人發(fā)出最后一聲的嘆息。

九、夜的歌

在樹木的沉默中大海變暗

斑斕的物質(zhì)被籠罩上陰影

海水托起天空，這些沉默的樹木

越過子夜就將托起百鳥的爭鳴

我在沙地上寫下我的名字

（赤裸的男人隱沒于海水）

若我也將隱沒容我隱沒在夜的歌中

——《夜歌》

樹枝上歡鳴的鳥兒已經(jīng)歇息。斑斕的物質(zhì)已經(jīng)穿上夜的衣裳。在經(jīng)歷了白晝的喧嘩與騷動之后，樹木沉默，大海變暗。

這浩瀚、幽深的大海承納了高遠(yuǎn)、蔚藍(lán)的天空，如同蔥郁的樹林必將接納飛翔的百鳥。

當(dāng)我們長大，當(dāng)欲望的旗幟在心靈深處冉冉升起，不可遏止的出走就成為唯一的命運。

那時候，我們的身體，我們的靈魂，有太多太多的空白。我們總是希望永遠(yuǎn)穿上生命的花衣裳，用各種五彩的顏色把自己的時間填滿。

那時候，我們不相信天的高遠(yuǎn)、地的廣大、海的幽深。我們總以為憑借自己的一雙眼睛就能把這個世界看個明明白白；依靠一己的足力，就能浪跡天涯，縱橫四海。

那時候，我們喜歡聽各種流行的歌曲，就是不能夠聽夜的歌。

經(jīng)歷了太多的歡喜，承受了無盡的痛苦，我在沙地上寫下我的名字。

在夜的歌中，我隱沒于靜默，如同赤裸的男人隱沒于大海。

十、遺忘的神衹

沖天的霞光燦爛輝煌

一萬個黃昏消失在遠(yuǎn)方

在無人把守的路口，被遺忘的神祗

像農(nóng)民一樣閃現(xiàn)，深深的皺紋

刻滿他長庚星的面孔

——《星》

那已經(jīng)盛開的，還能盛開多久？那照耀一切的，還能洞開夜的心臟嗎？

已有無數(shù)個黃昏消失在遠(yuǎn)方。已有更耀眼的光焰隱沒在夜的心臟中。

在無人把守的路口，在人跡罕至的地方，那些被遺忘的神衹，像農(nóng)民一樣閃現(xiàn)。

已從我們的生命中消失的太久太久。歲月的塵埃在他們身上布滿了深不可測的印跡。若是你始終高舉人類的火把，那么，你將永遠(yuǎn)無法走進他們的世界。

我曾經(jīng)驚異那溝壑縱橫的老農(nóng)的臉。他漠然、緘默，然而卻有一種逼人心魄的力量使你欲言又止。

春夏秋冬，寒來暑往，他們耕種，收獲，安息。與四時合序而無言。在厚載萬物而和光同塵的大地的懷抱中，那些默默耕耘而不事張揚的老農(nóng)已比我們先期抵達(dá)神靈的故鄉(xiāng)。

若是你要和那些被遺忘的亡靈會面，若是你要回到神的故鄉(xiāng)，那么，請丟掉手中的火把，請停止喋喋不休的聒噪；讓我們安靜，安靜，再安靜一些。

天邊外，閃現(xiàn)的群星，有著深深的皺紋。

十一、林中空地

沒有人走在發(fā)亮的小路上

像一個舊時代的貴族返回故鄉(xiāng)

在蜻蜓放棄的林中空地

我聞到了樹根苦澀的氣息

——《雨》

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林間小徑。甚至蜻蜓也放棄了飛舞。那些舊時代的返鄉(xiāng)貴族，總是在喧鬧的車輪聲中打破鄉(xiāng)間的寧靜。endprint

還有更多的人群在涌向城市。在人工的水泥大道上尋找著夢幻。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們摩肩接踵，幽靈一般顯現(xiàn)、消失……永恒的不過是那仍在延伸的路徑。

也許有一天城市的柏油大道會蔓延到鄉(xiāng)村。那時，那彎彎曲曲、幽幽暗暗的林間小徑就只能存在于記憶中了。

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走在城市寬闊的馬路上。它使我們安穩(wěn)，并獲得虛妄的自足。

只有孤獨的看林人知道，有一條小徑，它通向一片林中空地。在這片林中空地，樹根散發(fā)出苦澀的氣息。

趁天空中依然下著雨，趁殘留的樹枝上依然有著清脆的雨滴，去找尋那條隱秘的林間小徑吧。只不過，別忘了，獨自上路是你唯一的選擇。

十二、影子

那里，光線以緩慢的速度傳遞

而影子在奔走，仿佛世界

有人還不夠，還必須有

神話、秘密、死亡和風(fēng)

——《一座遙遠(yuǎn)的城》

“孩子，路已斷絕。”一個蒼老的聲音從空中傳來。那個在死亡之途上奔跑的孩子絕望地舉起了手中的鑰匙。

他敲敲四周的墻壁，有灰塵揚起，迷住了雙眼。

行色匆匆的人群幽靈般地顯現(xiàn)。他們摩肩接踵地上路，耳語，太息般地消失在遙遠(yuǎn)的地平線。

沒有停歇，他們各懷心事、諱莫如深地走到了一起。這樣多的人群來來去去，曇花一現(xiàn)。昨日的體溫已經(jīng)變涼，昨日的聲音不再清亮，昨日的房屋已經(jīng)頹敗。有誰能夠告訴我，他們?nèi)チ四睦铮亢⒆优e起了手中的鑰匙。

不是我，而是風(fēng)。一陣幽幽渺渺的風(fēng)語掠過孩子的眼前。起風(fēng)了，落葉片片。有更多的影子從喧鬧的人群中飄過。

在遠(yuǎn)方，一座遙遠(yuǎn)的大城，死去的亡靈正列隊匯集。

十三、光中的馬匹

對遠(yuǎn)方的人們，我們是遠(yuǎn)方

是遠(yuǎn)方的傳說，一如光中的馬匹

把握著歷史的某個時辰——

而在我們注定的消亡中

唯有遠(yuǎn)方花枝絢爛，唯有那

光中的馬匹一路移行，踏著永生的

花枝，馱著記憶和渴望

——《眺望》

傳說中的聲音又一次在耳畔響起。你可以拒絕一切，但你卻無法抗拒女妖的魅惑?？傆幸环N聲音，總有一種幽影使你欲罷不能，心醉而神迷。是天邊外的海市蜃樓嗎？那里有什么樣的美景，竟使無數(shù)的先行者一去而不還。

我來了，我看見，我得到。來不及細(xì)細(xì)地打量，來不及靜靜地品味，靈魂又一次背叛了身體，被遠(yuǎn)方的唿哨所吸引。

是的，為著遠(yuǎn)方那個不可知的夢幻，為著冥冥中那個神秘的呼喚，我們顛沛流離，淪落他鄉(xiāng)。

須發(fā)已白，面容已舊。最后的一步始終跨不出石化的門檻。

鄉(xiāng)關(guān)何處？魂歸何方？光中的馬匹，遠(yuǎn)方的花枝耗盡了多少追夢人的心血！馬蹄聲聲，紅塵四起，煙云密布。

十四、鳥

鳥是天空的語言

歌唱中蘊含寂靜

——《鳥》

在秋天的生命旅途中，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鳥跡印空中”的景象。這是一群多么自由的精靈。它們來無蹤，去無影，甚至歌唱也循著自然的節(jié)律，傳遞著天籟的清音。

曾幾何時，你被歡快的、痛苦的聲音纏繞。那些或高昂、或低郁的音符如影隨形地在你心間留下了斑斑印跡。只是一回眸的瞬間，你曾經(jīng)的言說，你曾經(jīng)的傾聽，還有那不絕于耳的市聲人語就這樣飄浮離散，湮滅無聲。最后的話語已不必說出。

一只鳥兒劃過天際。它上下翻飛的身姿向我們昭示了什么，又隱匿了什么？詩人說：“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币苍S，我們每一個人心間一直以來都有這樣一個夢想：像鳥兒一樣穿山越嶺，凌空而翔。只不知夢中的那只青鳥何時能降臨我們的窗臺？

十五、古歌

一只古歌回蕩在這夜晚

南方是雨，是鬼魅的庭院

是一地青苔的綠色

——《南方》

軟媚著腰肢，舞低樓心月。依紅偎翠的夜晚，香腮如雪，吐氣如蘭。絲絲縷縷的弦樂、裊裊娜娜的私語撩撥了多少浪子的心。良辰美景，口脂生香，且將這閑情紛紛拋灑。這就是我夢中的南方嗎？

在這個陰雨連綿的夜晚，我步入魂牽夢繞的南方庭院。昔日的歡愉已一片荒蕪。殘存的枝條瘦骨嶙峋，明媚皓齒的伊人芳影難尋。透過斑駁的窗欞，淅瀝的雨聲浸入我的骨髓，一種相思在雨中彌漫開來。

我相信，雨的靈性。特別是這樣一個凄清的夜晚，寂靜的心田被一只古歌所填滿。

珠簾飄動，有呢喃的軟語，絲絲入耳。紅燭搖曳，有婀娜的身姿，款款而來。

相思成惑??！六朝的琴匣已積滿了厚厚的灰塵，花樣的年華已被雨打風(fēng)吹去。

庭院里，幽影幢幢，青苔滿地。

十六、梔子花

在鬼魅的庭院里

梔子花凋謝而芬芳猶在

這是我血液里的南方

——《南方》

那么，我看到了什么？更夫的敲梆聲驚醒了沉睡的亡靈。她們乘風(fēng)歸去，偱聲而來。有無影人在這頹敗的庭院翩翩起舞。

墻角邊，一叢寂寞的梔子花已經(jīng)凋謝。艷麗的身姿了無影蹤，幽冥中有飄飄浮浮的香氣沁人心脾。

睹物思人，聞香尋蹤。靈魂出竅的時刻，你已和無影人在隱秘中會合。

十七、處女

可是在我看來她卻永遠(yuǎn)年輕甚至永遠(yuǎn)是一個處女

十二歲，從未展示過肉體

或許那不可見的即是精神

——《仿彼特拉克十四行》

不，這不是夢，這是童貞的時刻。十二歲就這樣永遠(yuǎn)定格在你記憶的深處。

那一年，就這樣不經(jīng)意的一瞥，一個女孩走進了你的憧憬，把一個花季的容顏深深留在你的心間。

多少年過去了，門前的那棵棗樹在雨打風(fēng)吹中已脫落了枝葉，折彎了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endprint

浩渺的滄海，吞沒了多少弄潮人的身影。人們蜂擁而至，在巫山云雨，在戀戀不舍的紅塵中迷失。還有什么能讓你如此哀憐？“片片紅顏落，雙雙淚眼生?！惫怅幵谥缚p間溜走，水一樣的伊人在你面前老去。愛的心弦不再鳴響。

黑暗中，唯有十二歲的光華依舊，唯有十二歲的容顏永駐。她驚鴻一現(xiàn)的時刻，就這樣帶走了你一生的眷戀。十二歲的肉體，沒有打開。十二歲的肉體已化作一道無形的精神，照亮你塵跡斑斑的一生。

十八、明月的骨頭

回歸故鄉(xiāng)的孩子舉起敲擊明月的骨頭

讓不可能的成為可能——

你給我們留下的第二日

是白色的山石、白色的江水、白色的風(fēng)

——《李白》

他被人們稱為詩仙，一生醉心于詩的創(chuàng)造，用通靈的文字溝通起了人與天地的相與往來。

清風(fēng)、朗月，還有奔流不息的江水、卓爾不群的山石，經(jīng)由李白的一再吟誦，紛紛化作了不朽的浪漫形象。

這是一個有著飄逸情思、脫塵氣質(zhì)和不羈靈魂的偉大詩人。他時而散發(fā)弄舟，吟誦明月；時而走馬紅塵，放浪形骸。他睥睨權(quán)貴，縱情山水，以清水芙蓉般的詩句開辟出了一個靈魂如風(fēng)的詩意世界。

李白一生都行走在歸鄉(xiāng)的途中。雕梁畫棟，不是他的所愛，巫山云雨，亦無法停歇他狂放的心。他的足跡所走過的地方，他的筆墨所描繪的世界，山石有靈，江水含情，清風(fēng)如夢，吸引著一個又一個的浪子。

十九、唯一的靈魂

在兩條大河之間，在你曾經(jīng)歇息的

鄉(xiāng)村客棧，我終于聽到了

一種聲音：磅礴，結(jié)實又沉穩(wěn)

有如茁壯的牡丹遲開于長安

在一個晦暗的時代

你是唯一的靈魂

——《杜甫》

他深邃的目光充滿了憂慮，他瘦削的身軀包含著一顆廣大、仁愛的心。圣者杜甫，踽踽獨行在長江大河之間。他身世飄零，居無定所，卻心憂天下，寄意蒼生。多少年過去了，人世間有多少繁華盛事在一剎那歸于灰燼，化為煙云，可杜甫留下的那一行行滾燙的詩句至今仍熠熠生輝，在黑暗中溫暖著我們無所依從的心。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边€有什么能比一個圣者的心靈更讓人心生敬意？晦暗的時代，在沉默的大地上，詩者杜甫以如椽的筆墨鐫刻下了永恒的印跡。他沉郁渾厚的聲音終于鑄就了一個偉大的靈魂。

二十、人類

在靜如大地的屋頂下面

多少代人死去了

而人類卻從未減少

——《房屋》

“噓”的一聲，一個生命就這樣在眼前消失了。死亡，這人類生命中最不可測度的存在，迷惑了多少雙無助的眼睛。

我曾試圖去書中尋找答案。翻開泛黃的書頁，在恍惚的記憶中，我看到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物，粉墨登場，黯然謝幕。

“哇——嗚！”黑夜中，又一個赤裸的生命呱呱墜地。從今，他將穿上生命的花衣裳，手舞足蹈，跌跌撞撞，和我們一道娶妻生子，四處奔波，最后將一具布滿皺紋的軀體交還給上蒼。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币琅f是秦時的明月，依舊是漢時的山川，他們摩肩接踵，歡喜而來，絕望而去。一代又一代的人消失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誕生了。山河依舊，江月不變。

二十一、十二只天鵝

那閃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鵝

使人肉跳心驚

在水鴨子中間，它們保持著

純潔的獸性

——《十二只天鵝》

這群遺世獨立的高遠(yuǎn)之物，仿佛在傳遞著來自天盡頭的神秘消息。當(dāng)十二只天鵝閃耀于湖面，它們悠游自在的神情，化作了一種勾人心魂的魅惑，蕩漾于湖面，撩撥著我們這些滾滾紅塵中的匆匆過客。

十二時節(jié)的推移，草黃葉枯，花謝人瘦。太晚了，太遲了，一聲嘆息，就這樣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

寒來暑往，四季輪回。去年的枝頭又發(fā)出了新芽，昔日的光景已人去筵空。有誰能夠告訴我這物是人非的秘密？

一群水鴨子游來，嘔嘔啞啞的嘈雜聲在湖面上擴散。置身于水鴨子中間，十二只天鵝渾然不知，它們?nèi)衲诺臍舛?，引頸向空的高邁，吸引了多少雙仰慕的眼睛！

十二只天鵝，閃耀于湖面。必須化作一只天鵝，才能聽懂這來自天盡頭的高遠(yuǎn)之音。天鵝閃耀，水天一色。這珠圓玉潤的秘密，使你心醉不已。

二十二、永不開花的種籽

這些似鳥

而不是鳥的生物，渾身漆黑

與黑暗結(jié)合，似永不開花的種籽

——《夕光中的蝙蝠》

凌虛之鳥的自在，向我們昭示著天空的高遠(yuǎn)；鉆地之鼠的詭秘，則小心翼翼地泄露出大地的幽玄。蝙蝠，這夜晚的精靈，似鳥非鳥，似鼠非鼠。它一身而兼具鳥鼠二形，于是乎獲得了在天地間逍遙任游的天性。

沒有斑斕的彩衣；一襲玄黑，注定了一生與黑暗的結(jié)合。我看到，旭日東升，夕陽西沉。那些迷人眼目的聲色，飛揚跋扈的權(quán)貴，轉(zhuǎn)眼間，灰飛煙滅，歸于黑暗，化為虛空。蝙蝠，這來自黑暗的使者，定能知曉那些匆匆過客魂歸何處，定能聽懂他們無可奈何的痛苦呻吟。

人們常把青春的光彩喻作花樣年華。殊不知，這樣的比喻蘊含了太多的無奈和凄清。顏如曇花的驚艷，原本是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夢；而那些一生鎖閉的肉體，又像一塊塊固執(zhí)的巖石，落落寡合，了無生趣。

花開花落，怎樣才能擺脫這夢魘般的宿命？宋代詩人郭祥正說，“欲開未開最有情”。而今，在西川筆下，蝙蝠“似永不開花的種籽”，它們上下翻飛，對于命運卻沉默不語。

二十三、一只蝙蝠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

正是一種懷念。它們閑暇的姿態(tài)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區(qū)，在我長大的胡同里endprint

——《夕光中的蝙蝠》

曾經(jīng)是那樣癡迷于遠(yuǎn)方的花枝、明日的光景。為著這魂牽夢縈的憧憬，靈魂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身體，飄蕩在煙雨彌漫的異鄉(xiāng)之路。

我從四季走來。春日的鮮麗，誘惑過我年輕的心。夏日的盛大，曾讓我心潮澎湃，激情洋溢。面對金秋的累累果實，我們在豐收的喜慶中，卻無法排遣那黯然襲上心頭的蕭瑟。就這樣，你懷抱著豐收，走入了冬季，走入了極目的蒼涼。

每一次短暫的駐留，都無法安頓你狂馳不已的心。你穿過一條又一條城市的街區(qū)，邂逅一個又一個焦灼的面孔。梔子花開了又?jǐn)?，敗了又開。多少年的刻骨銘心，多少年的風(fēng)塵仆仆，你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前方的路依然太凄迷。

油漆剝落的街門，黯淡了一雙雙曾經(jīng)明亮的眼睛。還有什么能夠阻止那些狼奔豕突的人群？霉味塵起，有朽腐的氣息彌漫開來。你逃出這曾經(jīng)戀戀不舍的房屋，在夕光氤氳的曠野，你看到一只蝙蝠閑暇的身姿。驀然間，一種古老的情感濕潤了你的雙眼，歸家的足音在耳畔悄然響起。

二十四、青銅玫瑰

最初的日子如今是手中的幻影

玫瑰在幻影中開放

在夢中，我打開一座先人的棺槨

睡在里面的不是尸體，而是一朵

青銅玫瑰，芳香冷凝

——《青銅玫瑰》

而今，最初的日子在你眼前一晃而過。你曾試圖去捕捉什么，最終才發(fā)現(xiàn)，其實一直以來你都是兩手空空。

那時花開。滿眼的繁華讓我們目不暇接，盈耳的綺語讓我們聽不勝聽。芳草萋萋，蝶飛燕舞，“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波光媚眼迷醉了多少顆不歸者的心！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徹骨的寒涼襲上你的心頭。山色空濛，歡情已薄。最初的玫瑰魂歸何處？

二十五、孤獨者

一片廣闊的麥地，一個孤獨者死去

一個孤獨者的黃昏，浸透了霞光

那是誰曾在你的耳邊低語

“說時間到了”？誰曾在你的面前浮現(xiàn)

為你開辟了那黑夜的通途？

啊，時間到了——

在時間的盡頭，曙光向你致敬

——《為海子而作》

眾聲喧嘩、竊竊私語的世界無人傾聽你孤寂的歌吟。你要為神靈消失的世界招魂，祈福；可是，詩人，這紅塵彌漫的世界已聽不懂那只純一的神靈之歌。

你飄逸的長發(fā)，單薄的身影一再穿過那些靈魂發(fā)霉的人群。偌大的黃土地，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可是，詩人，你找不到靈息吹拂的棲身之地。

一個聲音在你耳畔低語：“離去，這是你唯一的選擇。”

生命中的那朵幽藍(lán)之花在你眼前閃爍。為著一個無法言說的憧憬，你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幽冥莫測的歸鄉(xiāng)之路。

那條幽獨小徑的盡頭，通向的是一片廣闊的麥地。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一個偉大的靈魂孤獨地死去。此時，霞光萬道，海子身披金衣，安詳?shù)靥稍诖蟮氐膽驯А?/p>

二十六、家譜

一盞盞燈，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閑話被埋葬于夜晚的簫聲

繁衍。繁衍。家譜被續(xù)寫

生命的鐵鏈嘩嘩作響

誰將最終沉默，作為它的結(jié)束

——《虛構(gòu)的家譜》

又一個不眠的夜晚，你側(cè)耳傾聽。河水滉漾，幽影幢幢。岸邊的燈一盞一盞地亮了。它們不是為生者啟明，而是為逝去的亡靈照亮歸家的路。

一枚碧玉簪自空而落，暗啞的地板泛起了幾絲灰塵。闃無人聲的夜晚，你聽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神思恍惚間，仿佛有無影人凌波虛步，飄然而至。流動的河水是他們的低語嗎？一幕幕前塵往事在你眼前緩緩展開。

月黑風(fēng)高，有人殺人越貨，有人娶妻生子；光天化日，有人高朋滿座，有人背井離鄉(xiāng)。生命在撕扯中存活，家族在暗昧中漫衍。

黯淡了光華的美眷閑坐內(nèi)室，看苔痕漸薄，聽簾卷西風(fēng)。昔日的良辰美景已化作了紛紛紜紜的閑話。她品味著，咀嚼著。緋聞依舊，容顏已舊。

那么，這就是我的家譜嗎？我看到幽影幢幢，我聽到紙頁沙沙。

二十七、歌聲

在你的歌聲里，石頭上涌出了泉水

肉體中伸展開枝丫。一堆堆篝火

像你一樣變成藍(lán)色，而藍(lán)色的你

汗水干透，途遇財寶而不知

——《恩雅》

當(dāng)你幽渺的眼光掠空而過時，喧沸的人聲戛然而止。是一種什么樣的魅惑竟使得那樣多的人群忘記了奔走，停止了爭執(zhí)。他們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只為你若隱若現(xiàn)、似有還無的歌喉。

此刻，恩雅全神凝息，渾然無知。在裊裊婷婷，悠悠忽忽的一出一入間，有奇妙的聲音自空中飄逸而出。山石清脆，泉水叮咚；曼妙的肉體一如盛開的花枝。

忘情的歌者，沉迷的聽者在曠野的篝火間相遇?；鸸庥臣t了他們興奮的臉龐。還有更多的人循聲而來，加入這群迷失的藍(lán)色幽靈。

最后的樂音劃過夜空。泉石消失，肉體湮滅。唯一的花瓣無處可尋。

二十八、午夜的鋼琴

但一支午夜的鋼琴曲猶如我

抓不住的幸福，為什么如此之久

我抓住什么，什么就變質(zhì)？

我記憶猶新那許多喧鬧的歌舞場景

而今夜的鋼琴曲不為任何人伴奏

它神秘，憂傷，自言自語

——《午夜的鋼琴曲》

還有什么能讓我如此眷戀？一只午夜的鋼琴曲不扣自鳴，一如我溢滿而又空虛的心曲。欲說還休的聽者，是什么曾撩撥你的心弦，使你潮起潮落，銹跡斑斑？

仿佛脫韁的野馬，你被命運之手驅(qū)趕在不知所終的旅途中。多少人行色匆匆，擦肩而過？多少人張開欲望的嘴唇，試圖填滿枝椏橫生的身軀？正在盛開的，還能盛開多久？

花朵枯萎，韶光已賤。一只蜘蛛在高朋滿座中穿梭往來。

二十九、配角

一個人老了，在目光和談吐之間，

在黃瓜和茶葉之間，

像煙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間，白了頭發(fā)，脫了牙齒，

像舊時代的一段逸聞，

像戲曲中的一個配角。一個人老了。

——《一個人老了》

秋風(fēng)拂面而來，他哆嗦著打了個冷噤。衣衫漸空，身軀已??；牙齒脫落，鬢發(fā)如雪。仰望的嘴唇懸浮于空中，手臂僵硬如枯木。就這樣，一個人老了。

灰燼里的火星尚未熄滅，一個形將湮滅的故事有誰來接續(xù)？

壯志未酬，心愿未了，最后的話兒尚未說出，一個人就這樣趔趄于末路。

那時，他“上與浮云齊”；那時，她“一顧傾人城”。噓的一聲，雕梁畫棟已成殘垣斷壁，一抔黃土吞沒了幾多風(fēng)流！

俱往矣！你的故事尚未講完，舞臺的帷幕卻將合攏。那里有什么勝利可言，一個配角，幾句閑話，一段緋聞，這就是你在黑暗中留下的輕薄身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