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dá)偉
1
在這個民間,有許多異人異物異事。在這個文本中,我想記錄下某些已經(jīng)消失或可能會消失的民間文化。有些記錄的意義在于:可以滿足人對過去民間的緬懷和痛感。民間中的一些東西,生命力旺盛且堅(jiān)韌,不會輕易消失,像那些在大地之上長得繁茂的巴茅草。每次我見到一片長得豐茂的茅草時,都想牽一些牛馬來放,讓牛馬的足踝被青草的搖曳所撩撥。而真實(shí)的情形是,我并沒有一匹馬,也沒有一頭牛,我只有一具后知后覺的肉身。幸好那些茅草在大地上存活的時間,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的感知能力。但最終,我還是不敢進(jìn)入任何一片豐茂的茅草地,畢竟那里有著太多美妙的同時,還隱藏了一些讓人不安的因子。民間,有著一片茅草地的特質(zhì)。我所見到的民間,以及我所虛構(gòu)的民間,里面的茅草地,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葳蕤茂盛,足以吞沒一具肉身、許多的小動物和小植物。
某種強(qiáng)烈的鄉(xiāng)愁,讓我內(nèi)心極度憂傷。我經(jīng)常會假設(shè),有那么一群人,像我一樣有著無法排遣的鄉(xiāng)愁。什么樣的鄉(xiāng)愁?我們卻回答不上來,但我們分明感受到了它的存在:真實(shí)的存在,真實(shí)的憂郁,真實(shí)的中傷。
如果我要虛構(gòu)一個完整的民間的話,這個民間必須在一個高山峽谷之中。環(huán)境的閉塞,能夠保持一個民間的完整,不可避免的是落后,但同時也擁有了許多龐雜的內(nèi)蘊(yùn)。其實(shí),這樣的民間,不需要我的虛構(gòu),畢竟我就曾在這樣的民間里生活過多年。但這里,我為了避免麻煩,怕給人我是在揭某個傳統(tǒng)民間傷疤的錯覺,我便選擇了虛構(gòu)。但我的虛構(gòu)往往脫離不了現(xiàn)實(shí)。連綿的山脈,一些切割眾多山脈的大河小溪,許多的坡地,許多的土路,許多的塵埃,以及在冬日凍得通紅夏日被高原的陽光灼傷的許多臉面。我生活在高原高山峽谷地帶,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人,有時又是一個走入(介入)的人。我的民間,在我用各種眼光和角度觀察后,不斷豐富起來,變得立體化。解讀這樣的民間,也就需要多個角度、多種目光。在我口口聲聲的虛構(gòu)中,其實(shí)我并沒有在過多虛構(gòu),而是過多拼接。意識到這樣的拼接時,我的內(nèi)心涌起了種種不安,同時也背負(fù)了諸多顧慮。用什么樣的一個眼光與筆調(diào),來描述一個又一個真實(shí)或不真實(shí)的民間?這是在很多時候,我所思考的。我絕不能用單純復(fù)制的方式,來復(fù)制民間,畢竟民間的有些東西無法復(fù)制。
民間是一個異常紛繁復(fù)雜的世界,或者也可以說是一個以簡單的線條,就能勾勒出來的角落。我出生于民間,我耳濡目染著人間的一些優(yōu)良特質(zhì)。我的身份早就這樣被定義了下來。在許多時候,我們都在無意識地定義身份。用語言來界定,我就是一個白族人,而根據(jù)白族語言的模糊性與清晰性來講,或是以白族語言里夾雜的漢語的多寡又可定義生活的地域。各種各樣的方言,各種各樣的腔調(diào),無意間已經(jīng)暴露了一些東西。我不需要在別人面前強(qiáng)調(diào)自己是一個來自民間的人,很多人都知道。這個文本中的民間,是一個容器,像語言便是一種容器。
2
小寨。這是地名,或者不是地名。如果真是地名的話,從名字上已經(jīng)定義了它的狹小。小寨,一個濃縮的民間,這里有著最基本最微小的民間元素:一些古舊的房屋,一些現(xiàn)代的房屋,一些富貴人家,一些窮苦人家,有巫師,有幾世同堂共處一室其樂融融,有一些莊稼地,種植著一些經(jīng)濟(jì)作物,還有密布的古木(這才是必不可少的)。這些都是任何民間,必不可少的元素,如果里面的一些元素不存在,或者消失的話,會給人怪異的感覺。這個民間,沒有給人怪異的感覺,在里面生活的一些人,還因長時間生活其中,而丟了感覺。
有著密林的民間,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就會存在,這便是一片密林所能制造的各種可能性。在一片密林中,一些人秘密地分布著,一些人秘密地成精。一個老婦人早已成精,也許,成精的不只她一個人,還有可能是那些家里的牲畜,以及密林間的許多物,她需要吃肉,人肉最好。老人,身子骨瘦小,臉上的褶皺里夾著許多污垢。水已經(jīng)無法浸入,那些污垢已經(jīng)無法得到清洗。她的兩個孫子,并不介意那些褶皺以及那些污垢,也不介意她嘴巴里僅剩的幾顆牙齒以及嘴巴里暗黑的空洞。她與兩個孫子,每天呆在一起,相安無事。某一天,成精后的老人,再也控制不住那幾顆豁牙對于肉的饑渴,在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出去干活后,把兩個孫子吃掉了。是怎么吃掉的?可能是吞掉的,畢竟她已經(jīng)不是人了,或者即便是人,她的那些牙齒也已經(jīng)沒有多大力了。到了傍晚,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到處找著兩個娃娃,她卻異常平靜地冒出了一句,“是我把她們吃掉了?!眱鹤雍蛢合痹谀且豢?,面面相覷。但他們并不相信,他們需要一個巫師的判斷。巫師掐指一算,她并沒有說謊。一家人面臨著崩潰。她的兒子,找了個借口,給她買了一頭牛,讓她到山上暫時放牧,那個季節(jié)恰好是草木紛繁的時節(jié)。
那是個什么樣的日子?我在走訪調(diào)查中,沒有人提及。反正就是在某一天,她和兒子趕著牛往山上走去。她的兒子,淚水漣漣。她,也是淚水漣漣。母子二人,一路無話,似乎都已經(jīng)心知肚明。她的兒子把她在山上安頓好后,便與母親告別,一路很沉重,但似乎不得不那樣。當(dāng)她的兒子來到山腳時,聽到了山上慘烈的叫聲,是牛的叫聲,他可以肯定,那頭牛也被她吃掉了,吃牛的場景,他想都不敢想,如果一想就會想到自己的兩個娃娃被她吃掉的場景。她成了一個熊精,這是后話了。
又是某一天,一些獵人上山打獵,捕獲了一只熊,準(zhǔn)確些應(yīng)該是打死了一只熊。那些獵人,在那個村寨里販賣熊肉。她的兒子,去買熊肉。在買熊肉的過程中,她的兒子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熊的手上戴著一個手鐲,銅做的,與自己母親生前手上戴的一模一樣。他便買了那只熊的手,回來并沒有把它吃掉,而是對著它痛哭,然后把那只手好好地安葬了起來。在這個民間,一切人與物都有可能成精。而這個成精的故事里,她的兒子并沒有因自己的母親曾傷害過自己的娃娃而讓仇恨控制自己,他依然是一個孝子。似乎,道德的力量,禮義仁智信,在民間依然能找到。民間,依然神秘,至少在人的思想觀念里是這樣的神秘,同樣有些好的東西依然被傳播著。成精的繼續(xù)成精吧!那些巫師如是說。endprint
3
一些民間,很安靜。這主要是許多人的離開,制造了一些空村。所有人,一夜之間,便消失了。傳言,那些在夜間依然醒著的鳥群里,一個民間的消失,被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它們竟也不知道村寨中的人們集體走往何處。那是發(fā)生在春天的事。人們竟會突然之間消失不見,那些活人沒有遁地的能力,更沒有升空的本事,死者的尸體被放入在地之下慢慢腐爛。有那么一段時間,死尸腐爛的氣味,隨著風(fēng)到處蔓延飄蕩,人們紛紛掩鼻怒目詛咒。那具死尸活著時的得意與失落,早已被那些詛咒的人遺忘,直到死尸不再散發(fā)臭味,人們才會安靜且冷靜地評價一個人,蓋棺論定就這樣被推遲。有一些鳥類,是喜歡死尸的味道的。而在那個村寨,鳥類沒有成神,至少在人們看來是這樣。那些失眠的鳥群,卻不同意這樣的說法,它們中至少有那么一只是神鳥,就像族群中的頭人一樣。在族人眼里,頭人早已成神,早已成為一種道德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頭人自己就是一部法典。那些鳥類中的某一只鳥,便是王,便是神,它的鳴叫聲忽而悲涼忽而愉悅,它的呼叫似乎是在呼叫著本族的鳥類,它的叫聲,還可能是一種征兆。
那個夜晚,沒有任何一只會預(yù)言的鳥,沒有發(fā)出代表征兆的叫聲,連烏鴉都沒有出聲。烏鴉,在那個村寨里,往往能預(yù)言死亡。由烏鴉的失語推斷,那個村寨里那晚上沒有人死去,或者是以烏鴉所不認(rèn)可的死亡方式死亡。村寨,從前年冬天,接連死了一些人之后,便不再死人。那個冬天,死尸腐爛的速度極慢,死尸的臭味,也較之往常淡化了很多。但死尸的氣味,在人群中引起了騷動,畢竟有那么多人接連死去,里面還有幾個同齡小孩。一種無法醫(yī)治的疾病,在那個村寨悄悄蔓延了。有許多族人這樣猜測。而那些等待著死尸的鳥群,單純且冰冷,請賜予我們更多的死尸吧!它們那群集的喧鬧聲中,似乎有著幾絲這樣的嘈雜。一般而言,許多鳥類的喧鬧聲,于民間絕對不是噪聲,而是一種活著的安靜。
村寨中的人們,以悄無聲息的方式從民間逃脫。那可以說一次有預(yù)謀的逃脫,不然具有著敏銳洞察能力的鳥類,以及同樣有著敏銳感知能力的動物,怎么會沒有發(fā)現(xiàn)。在這里做一些補(bǔ)充:那個村寨旁邊有著一大片深不可測的密林,里面聚集著一股深不可測的力,這些力,來自原始叢林的一種原始的力,同樣來自眾多鳥獸神靈鬼怪聚集的力。我是在某個夢中進(jìn)入這樣一個村寨,以及這樣一片密林的。我在那個村寨的廟宇里,看到了一些四不像的神獸,往往是獸頭人身,或者是人頭獸身,身形或是魁梧,或是瘦弱,手中還執(zhí)有神杖之類的東西。必不可少的神杖,隨處可見的神杖,一揮,獸性消散,民間人鳥獸相互交融,人通鳥語,鳥通人顏,人與獸坐于某個山坡上,曬著高原的陽光,談著那片深不可測的密林。那時,鳥已經(jīng)成神鳥,獸已成神獸,人也已經(jīng)成神。成神就那樣簡單,把獸欲丟掉,把自己融化在一片密林里。而我不通鳥語,更不通與神獸交流的方式,許多的神獸變成獸,獸欲追趕著我。那個民間里的人們,莫非早已集體成神,并化作一縷青煙,或者化作一抔又一抔的泥土,或者化作一片又一片的樹葉(或是綠葉,或是枯葉)。夢并沒有給我以啟示,夢中只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的黑洞,我懼怕那些黑洞,總覺得黑洞是一些無底洞,愈到里面,空氣愈加稀薄,也離真正的大地愈遠(yuǎn)。我的感覺,人的生存,無法脫離真正的大地。
那些人,會不會是進(jìn)入了某個被現(xiàn)代文明充斥的地界,那里高樓大廈林立,那里燈火通明,所有的鳥類總是醒著,總是精疲力竭?
密林里,有著我嘶啞的吼聲,群山無語,只有我的回聲,鳥群無聲,只有我的回聲,鬼神獸無聲,只有我的回聲。就讓這樣一個民間悄然消失吧!如果村寨里的人們再不回來,那些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將在蟲蛀聲中倒塌,接連倒塌,也有可能是齊聲倒塌。那些神靈如是說。
4
民間的地點(diǎn),被隱去,在那么一個地方,有鬼神的存在。講述者,信誓旦旦地如是說。講述者說,真實(shí)的故事發(fā)生在他的家鄉(xiāng),時間是很早以前(一個模糊的時間概念),人們發(fā)現(xiàn)了它的荒無人煙,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這是一個寬廣且能制造富庶的壩子。那個陌生的世界里,適合關(guān)于鬼神故事的滋生,這是溫床,這里有著原始的粗野與隱秘。一個部隊(duì),來到某個山谷中,駐扎下來,并沒有長時間駐扎下來,而是在開荒了一段時間之后,集體撤退了。他們的去處,如果去盤根問底的話,一定能夠找到,但這已經(jīng)沒有多少意義。這個故事,需要主人公的完全隱去。
講述者,這樣營造氣氛:因?yàn)榻舆B發(fā)生了一些怪事,那些人才最終離開那個地域的,他們的離開是被迫的,是不得不的離開。是在某個白天,其中的一個或者兩個兵,在開墾某片土地時,看到了一個或者兩個姑娘,曼妙的身姿,妖嬈的眼睛,身著少數(shù)民族服飾(這里提到了少數(shù)民族,下文里可能也會接連提到少數(shù)民族,對于這個文本,對于那些鬼神故事,少數(shù)民族以及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是必不可少的),提著水桶,里面的水潑濺著。那條土路上,一條很長的濕痕,拖出來一般,很長時間都沒干,而那時毒日高照。他們跟著那些女子,他們猛然間才發(fā)現(xiàn),一個或者是兩個女子的腳并沒有著地。兩個當(dāng)兵的,并沒有昏厥過去,但有一股冷意涌上心頭。在來到某一棵大榕樹下,女子突然之間消失不見。從那晚開始,奇怪的事情,接連發(fā)生。而都是些什么樣奇怪的事情?自己想吧!把自己的想象力徹底打開地想吧!講述者如是說。在某個傍晚,一伙當(dāng)兵的,來到那棵大榕樹前面,拿出槍,槍種類繁多,萬箭齊發(fā)的味道,槍聲驚醒了樹上的眾生,一群飛鳥撲騰一聲飛向夜空,一群螞蟻從某個枝杈間直接墜落在地。風(fēng)呼呼地吹著,榕樹呼呼地?fù)u著,里面似乎夾雜著幾聲嗚咽。第二天,那個部隊(duì)便撤出了那個民間。在離開之前,那些當(dāng)兵的,來到榕樹下,看到幾滴一夜過后依然鮮紅的血。后續(xù)無話。
我略微分析一下,在民間,鬼神故事存在的必要性。因?yàn)檫@是一個無法真正看穿的民間。自從那個部隊(duì)離開后,一棵又一棵茂密的古木依然沒有離開,一個又一個被植物世界遮蔽的墳?zāi)共粩嘣黾?,還有一群又一群巫師,正背身過去,然后拿著一顆雞蛋往背后一丟,如果雞蛋不碎,還能倒立,那便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在那個角落,就可以新增一座墳?zāi)?。這個民間里,有一些能人異士,他們往往是暫時性的醫(yī)師,但他們治愈病人的方法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這群能人異士,在平時你將看不出他們有任何的不同,與那些巫師一樣,平時他們便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人,常年打理著五谷六畜。而如有需要,他就會給一些人治病,治病的過程,讓人詫異:病人赤裸著背,那個能人異士眼前擺放著一碗清水(高山上流下來,穿過荊棘,滑過巖石,被一些眾生舔舐過),他含著自己的拇指,同時用無名指放在病人的背上,然后不斷地吮吸,然后朝另外準(zhǔn)備著的碗吐出,都是血。一開始吐出來的基本都是接近黑色,然后他又吸一口清水,接著吮吸,這樣的行為不斷被重復(fù),直到吐出來的血不再是暗色為止。經(jīng)常會有一些人,突然之間擁有這樣的能力。但過一段時間后,這些人又會失去這樣醫(yī)治病人的能力。在這樣神秘的民間里,必然要有著一些異人異事的存在。而在一些敞亮的民間里,似乎異人異事便不再存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見到會用吸吮拇指治病的異人。這里,我故意把這個民間的地名隱去,為了避免對號入座,以及抨擊我是在胡謅一個民間。我如是說。endprint
5
有一些神靈鬼怪,專門管民間的靈魂。密密麻麻的鬼怪躲在暗處,面貌猙獰,專門跟著人們,管著人們的靈魂。這些鬼怪,有時會跟著那個民間的人們,但鬼影都沒有。民間被鬼怪監(jiān)督,鬼怪每到暮色降臨后,便躲在人家的窗欞下偷聽人們的講話。如果人家談話的內(nèi)容幽默詼諧的話,那些鬼怪也會跟著笑幾聲,時而大聲,時而小聲,但人們可能沉浸在自己制造的談話中,而忽略了窗外的那些鬼怪,或者是民間根本無法聽到鬼怪的聲音。
是在某一天,某個巫師,來到村寨,他告誡人們做事不要太過分,畢竟有鬼怪在看著。鬼怪看到了又如何?這是那個民間所堅(jiān)持的信念,而在那個巫師看來,鬼怪監(jiān)督有鬼怪的道理,萬一某天鬼怪附在某人身上,那人便遭殃了,他(她)的陽壽會折損,有時也會導(dǎo)致這人在平日里打不起精神,似乎魂魄脫離了肉身。巫師和那個民間的一些人,來到了某個廟宇里,在那些香火邊沿的角落里找尋著魂魄,那個角落里有許多的蜘蛛網(wǎng),他們手里拿著一根香,不斷地熏著那些角落,巫師口中還念念有詞,最終他們找到了魂魄,是一種類似蜘蛛的東西,但比起一般的蜘蛛要小很多。
巫師便是這樣告誡著人們,一定要防那些躲在暗處的鬼怪,而最好的防身便是不要做虧心事。那么也應(yīng)該有著一些神靈的存在吧?人們猜測著,而在他們的信仰里,也確實(shí)有著神靈的存在。重點(diǎn)是巫師的存在,給那個民間制造了一個新奇的世界?;煦绲氖澜缋?,似乎有了清晰的東西:人與鬼神同在。民間的靈魂被控制。民間里便一直充滿著善的因子。在那個民間,人們從最初的冷漠里掙脫了出來,人們之間和諧相處,那個民間人們尊老愛幼,在那個民間,屬于人類優(yōu)秀的品質(zhì),正慢慢形成,并持續(xù)地影響著那個民間的一切人。那個到處行走的巫師,徹底離開那個鄉(xiāng)間,人們依然把那個巫師的觀念奉為圭臬,并一直傳承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
現(xiàn)在,那個民間依然專門有著自己的巫師,在每年的那么幾個重要的日子里,巫師便會帶著全村的老少,在某一棵神樹下,或某一個廟宇里,或某個院子里,進(jìn)行一些祭祀活動。甚至有些祭祀活動,是全村老少都參與的,用某種舞蹈的形式,這樣既起到娛人的作用,也起到了娛鬼娛神的作用。那些祭祀活動,不會輕易被簡化,它保留了一些最古老的東西。當(dāng)我來到那個民間,我感到很震驚,人們生活在某個山谷中,周圍有著大山的圍困,還有江河的阻隔,以及貧瘠的侵襲。但他們并沒有怎么抱怨生存的空間,相反很是感激,他們感激因了那么一個民間,他們的靈魂深處便是清澈的,如眼前的大江小河山谷古木雜草一樣清澈。山谷里,草木豐美,牛羊肥壯,鮮花綻放。那個民間,廟宇就一個,但對于那個狹小的民間,已經(jīng)足夠。也因了那個廟宇,以及人們的思想堅(jiān)守,那個民間才變得那般純凈,當(dāng)然某種程度上也變得落后。那個民間,如果不信命的話,可能落后的情形就會得到一些改變。本來,我想一直在那個民間生活下去,但我還要步入其他的民間,這樣我只能忍痛割愛。從那個民間離開后,我總覺得有個躲在暗處的眼睛,不停地監(jiān)視著我,但我樂于有那樣的屬于鬼怪的眼睛監(jiān)視著我,也只有那樣的監(jiān)視,我內(nèi)心里的惡的因子才不敢隨意就泛濫,也才不會輕易就把我吞噬。我的感覺如是說。
6
有一些微民間的存在,這里的“微”是微妙而精致?,F(xiàn)在在大理的許多地方,依然有一些甲馬的存在。與甲馬有關(guān)的,是一個微民間。這里只需要如實(shí)地復(fù)述即可,這里需要如實(shí)地復(fù)述。甲馬,在云南大地,甚至在中原大地,都有它的影子。人們是這樣定義“甲馬”的:俗于紙上畫神佛像,涂以紅、黃彩色,而祭賽之,畢即焚化,謂之甲馬。以此紙為神佛之所憑依,似乎馬也。甲馬在民間,是人與神靈、鬼神、自然溝通的載體,是通靈的使者。如果通俗化一點(diǎn),甲馬是一種上面印有圖案的紙張。
甲馬,早在多年前就充斥于我的出生地。只是那時,我不知道那便是甲馬。我以前看到那些紙張時,感覺上更多的是不適應(yīng),似乎那些紙張沒有任何美感可言。而真正仔細(xì)觀察那些紙張上的圖案,以及與那些圖案相互對應(yīng)的雕版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雕版是屬于民間的最精致的雕刻,那些圖案也是屬于民間最精妙的畫之一。手工的雕刻,有著手工的溫度以及質(zhì)感,精致異常。我在許多個民間,看到了一些老人,在一些大樹下,在一些廟宇里,在一些山石下,在一些道路邊燃燒著那種紙張。燃燒,代表著煙霧的升騰,代表著一種油墨香的蔓延,也同樣代表著一種文化在這個民間的無處不在。那些老人依然在堅(jiān)持著某種信仰,而這些甲馬紙張所對應(yīng)的信仰是很繁密的。從那些甲馬的圖案上,就可以發(fā)現(xiàn)有著自然的崇拜、祖先的崇拜、本主信仰,以及儒釋道信仰。這是用信仰制造的微民間。一種造神與造像的民間。繪畫和雕刻藝術(shù),在民間不斷精進(jìn)。民間藝術(shù)在那些老人的焚燒中,煙霧繚繞,并日益匯合成一條藝術(shù)的河流。而在某些時間里,這條屬于民間的藝術(shù)河流,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斷流,但這條河流依然穿過一片又一片的荊棘,并長時間生活在荊棘之中。在“文革”時期,那些甲馬畫被認(rèn)為是迷信,甲馬紙所對應(yīng)的雕版,被沒收,與之相關(guān)的民間藝人,也被時間沒收。一些藝人的苦難史,在這里被我弱化了,我深知不能這樣弱化?,F(xiàn)在,一個微民間正瀕臨消失。有許多的微民間,需要用微妙的視角深入。而這正是現(xiàn)在我準(zhǔn)備做的。我如是說。
7
風(fēng)景如畫的民間,里面夾雜著幾絲隱隱的不安,這樣的不安是我在入住其中后,逐漸感覺到的。這樣的不安,與生存有關(guān)。一開始貌似進(jìn)入了一個妙境之中,但有些只是表象,而表象有時并不真實(shí)。風(fēng)景如畫,莊稼作為背景,如果沒有那如波浪一樣的麥田,一些東西就會感覺不和諧,而不和諧便是不美的。正待收割的小麥,被那些形狀不一的土地切割成了形態(tài)不一的畫面。凡·高的麥田,上面飛過一群烏鴉,飛過一些云雀,麥田里有收割者,麥田上的天空時而烈日驕陽,時而清澈蔚藍(lán),而更多時候潛藏著不安。不安開始感染著麥田,并被麥田從中心的某個點(diǎn)往外擴(kuò)散,波及著人。
三個親兄弟,用“伯仲季”來代指。他們并不是過來收割麥子,他們一個個氣勢洶洶,怒目圓睜,為了那塊地的歸屬。每個人都肯定地說過,那片地是父親留給自己的。而父親是在什么時候說過給他們的?這個問題,每個人都能夠把地點(diǎn)精確到某個點(diǎn)。其中伯如是說:去年你們?nèi)ゴ蚬r,就在這片土地里,跟他說的;然后是仲,精確到了某次父子兒子掏出那物什對著夕陽的墜落撒尿,撒得痛快淋漓之時,那時父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仲自己也吸了一口氣,那時父親就指著那片土地說了,那片土地在我離開這民間后歸你得了;最后是季,是父親在他彌留之際對自己說的,你們可否記得在他彌留之際,他曾叫我把耳朵貼到他的嘴巴,那時我聞到了父親嘴巴里那股濃烈的酸臭味,你們沒有真正貼近過他的嘴巴,你們一直都厭惡他行將死去的氣味,所以你們根本聽不到他說把那塊地留給我!沒有人放棄那塊土地,畢竟上面就是正待收割的麥子,麥穗飽滿。與鼓脹飽滿的麥子對應(yīng)的是鼓脹的氣,似乎只有通過爭斗,只有把三兄弟之間的那份真情扯裂,才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赤手空拳,拼勁力量,三兄弟構(gòu)成了一個隱隱的三角形,沒有人真正占到便宜,他們從那個田埂上開始爭斗,并慢慢把戰(zhàn)場蔓延到了那片麥田里,飽滿的麥子被壓扁后汁液沾染著他們的衣服、面部、鼻子,甚至是嘴巴,并沿著鼻腔深入腹部,沿著嘴巴深入腹部。沒有人來勸。那些在旁邊的麥田里,準(zhǔn)備收割麥子的人群,拿著鐮刀,朝他們兄弟幾個望著,望得深有意味。突然之間,其中的某個人突然說了一句。endprint
“可惜了那些麥子!長得多好呀!”
兄弟三個最終精疲力竭,但面部有一些傷痕,被麥芒刺傷,幸好兄弟三人都忘記了從家里拿出鐮刀。他們那天,都只是過來看看麥子能不能收了。而那天,離他們的父親去世才一個多月。他們的爭斗,越演越烈。最終一那片麥田,褪去了原來的色澤,在一個大雨瓢潑的日子里,大部分被沖走,有許多倒伏在了地里。其中一次的爭斗,三個兄弟都受傷了,仲的眼睛差點(diǎn)瞎掉,鎮(zhèn)上派出所的人來調(diào)解過幾回,但都無效。屬于這三個兄弟的民間,精疲力竭。屬于那些看熱鬧的人的民間,同樣精疲力竭。民間如是說。
8
矮小的毛驢,在前面走著,馱著一捆柴。柴,濕重。人,也走得濕重。他的名字,在此略去,他的真實(shí)與否,在此也不做任何表態(tài)。這可以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只有那毛驢是無法虛構(gòu)的。在某天,我見到他的時候,總覺得現(xiàn)在的他,過得很落魄。真實(shí)的情形,也確實(shí)是這樣。不知道,從什么時間開始,那個民間早已拋棄了他。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感受到了來自一個群體的奚落?也許,他早已不再考慮這些東西。生存的艱難,以及由此帶來的生活上的苦悶,在他身上依然很明顯。他選擇搬離了原來的地方,這樣的選擇,有點(diǎn)微妙。他搬離了原來村寨,與原來的村寨之間隔著一些松樹林,以及隨著不同季節(jié)變化著和成熟著的莊稼。從他家上去一小段,便是村寨的墳地,幾乎所有的墳?zāi)苟荚谀莻€角落,可以從那些墳?zāi)股现缹儆谀莻€村寨的苦難史與幸福史。毛驢與他,并沒有起到反襯的作用,而是相互補(bǔ)充,凸顯了民間的一些東西。毛驢,看似瘦小,叫聲卻很大。以前他還住在村寨中的時候,我親眼目睹過毛驢叫喊的情形,叫聲近乎悲壯、悲涼、悲痛。它的存在,是唯一的。在那個村寨里是唯一的。它必然是孤獨(dú)的。一頭性壓抑的驢子。情欲,被長時間壓抑和克制。而它的主人,似乎并不是這樣。至少從以前和他交往的時間里,他對自己過往的講述中,更多時候,他談到更多的是女人,似乎他在到處游蕩過程中,碰到的基本都是女人,他的民間便是女人的民間。他現(xiàn)在,結(jié)婚生子,這讓一些還沒有結(jié)婚生子的人羨慕不已。似乎,有了女人的民間,以及有了女人的家,便是完整的,即便平時的生存被內(nèi)心扯裂,把內(nèi)心磨平。
曾經(jīng),他簡直就是一個怪人,怪異的人。長發(fā),但不常洗,糾結(jié)在一塊,穿一條喇叭褲,拿著一個錄音機(jī),聲音開到最大,經(jīng)常放的是一些民間小調(diào),大部分的內(nèi)容屬于民間,并用那個民間的語言在唱。這樣的造型,曾經(jīng)風(fēng)靡民間。只是,在那個寨子里,只有他是那樣。他可能是趕上了潮流的末梢,或者直接就沒有趕著。過時的潮流。但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就是以那樣的造型,在許多個民間(民間本來是一個很宏闊的概念,但在這個文本里,被我不斷縮小,它有時是一個村寨,而在更多時候,它甚至就是一個人、一株植物、一顆石頭……被縮小化的民間,有時透露了一些被大民間所遮蔽的真實(shí))里到處游蕩,他說自己在那些角落游蕩時很有面子、很威風(fēng),而我總覺得不是那樣,我腦海里開始出現(xiàn)了一些假設(shè)。很怪異的一個人,甚至有可能是瘋子,才會以那樣怪異的造型悠閑地穿行于民間。許多人如是說。
9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當(dāng)這幾句話出現(xiàn)時,大部分人想到的是講故事的敘事方式,但這里不只是故事,民間往往會把時間模糊,“很久”有時未必指的是時間很長,有時候也可以很短),那個民間有一個富礦。當(dāng)那個富礦被發(fā)現(xiàn)后,許多人魚貫而入,慢慢地變得很擁堵。富礦,深埋在地底下,已經(jīng)深埋了億萬年。
一些老人,他們似乎時而跟著時間的步子往前,時而是與時間相悖往后退去,時而會把時間定格。其中的李姓老太太就是這樣的人。
老人眼睛早已看不清事物,在一種很模糊的狀態(tài)下,她經(jīng)常一本正經(jīng)地跟別人說起,她看到了許多活著的死人,她還看到了無數(shù)成神成精成鬼的植物與動物。她甚至在某一天夜間,對著家人說,自己其實(shí)是一只成人的動物,別的那些人與物都或是成神或是成精或是成鬼,而她偏偏就成了人。當(dāng)巫師來到那個院子中的時候,李老太太正模仿著某種動物全身趴在地上,舌頭不停地伸出來,舔舐著地上的灰塵,以及地上的污水。巫師,沒有任何辦法。李老太太的家人,也沒有任何辦法。神經(jīng)病,許多人如是說。她的家人,讓她搬到了一間屋子里獨(dú)自住著,她同樣是雙手雙腳著地爬到了那間屋子里,嘴巴還不停地動著,模仿著某種動物的叫聲。
某一天,天剛蒙蒙亮,那位老人從沉迷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她推開了木門,伸了伸懶腰,腳步變得輕盈,不再是原來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見著人便說出了那個秘密,她見到了在地之下的那個富礦。人們感到很震驚。在地之下,有神靈鬼魂,但不曾聽到過有富礦的。人們,半信半疑,但最終還是拿著鋤頭掘開了老太太所指的地方,掘開了將近一米多,清泉直冒,人們紛紛用雙手舀起了那些水,并用舌頭舔舐著,甘甜,水原來也是有味道的,也可以是柔軟的,而一直以來,那個民間所喝的水,粗糙,淡而無味。人們,繼續(xù)往下挖掘,挖三米,便見到了那個富礦,那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銀。人們,開始日夜不停地往下挖,往周圍挖,似乎多得用不完的白銀,不斷被挖出。挖到深處,還挖出一番洞天,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他們挖到了那個清泉的源頭,泉水的兩邊,有著各種古木,那時桃花盛開,那是一個華麗妖嬈的世界。那個老人,自從喝了那條清泉的水后,似乎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看到的東西更多了,她看到了那個被人們深挖的洞,就要塌了。但這回,她并沒有把這個說明白。她背著個竹籃,挑著水在那個民間里繞著,一些人開始奔走相告,洞里的人們,有些出于好奇,從洞中出來,也有一些人,不想看,畢竟眼前的銀的亮度足以把自己的欲望刺穿。當(dāng)那個老人,以緩慢的腳步走完那個民間,那個洞也隨之轟然倒塌。那個老人,背著水,竹籃并不漏水,在人們的嘖嘖稱贊聲中,走出了那個民間,沒有人追她,只有一群沉浸在某種狀態(tài)中的人。當(dāng)我來到那個地方,在與一些人交談時,一些人覺得,那個老人,很真實(shí),她還有后代呢。也有一些小娃娃,這樣認(rèn)為:一個絕對不真實(shí)的人,竹籃怎么能夠擔(dān)水而不漏。那個民間,就這樣在真實(shí)與不真實(shí)交錯的狀態(tài)中,繼續(xù)向前。那個民間如是說。
10
這個文本是未竟的,因?yàn)槊耖g是未竟的。我如實(shí)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