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煙雨碎江南
文_舒曼卿
有一場雨,在喧囂里盛開綿密如絲,細(xì)細(xì)密密地,鋪開在江南的碧落。
回憶里有一首非常寒涼沉冷的曲子—《雨碎江南》。
很低緩哀傷的調(diào)子,流宕著煙雨江南的凄迷,有一種很深的絕望在音律的凄婉里緩緩生長。在耳在心。
江南,煙水綺錯,荷芰田田。雨碎,織錦般鋪開,在斬不開的黑夜,沿襲一種無可言說的漂泊的宿命。
總想象那樣一幅畫面:
夜黑如墨,暗影蔽輝。細(xì)雨綿密著仿如從遙遠(yuǎn)的過往縹緲而來,煙水霏微,露重氤氳。山水溫軟的江南,沒了桃花嫣然、草長鶯飛的旖旎,只在黑夜里氤氳著一股孤寂而寥寞的氣息。
年輕的黑衣盲人琴師,微微蜷曲在迷蒙細(xì)雨中。他在用看不見的眼睛凝視那灰暗空落的蒼穹。細(xì)雨輕輕拂過他淵黑稠密的睫羽,空氣一瞬間也似乎被那冰涼的觸感所訝異。那深廣無底的瞳眸宛如失去光華的黑珍珠,讓人永矢弗諼。
他一直保持那樣的姿勢,直到有淚滑過他瘦癯蒼白的頰。那是沉淀了太久的苦痛與卑微,卻與冷雨綢繆在一起,難分彼此。華麗如一場沒有結(jié)局的糾纏。
他應(yīng)該是個孤傲清絕的男子,喜歡黑色,喜歡沉郁的濃烈的暗翳,喜歡細(xì)雨霏微時(shí)永不褪色的憂悒,喜歡游離的、破碎的宿命一樣無法掌控的情緒。也許,他還深愛絕望。
黑衣的盲人琴師,終日在煙水迷離處奏著同樣哀傷的曲子。春去秋來,花開花散卻依舊不止不息。
他在悼念一場盛世悲歡。很久以前,這也許是個昌隆鼎盛的國家,他可以每天穿過曲水長廊寫意地奏琴賦詩。
他在吊唁自己卑微的破碎的宿命。伶人往事,許是浮萍常枕寒流,不曾偷得半刻歡愉半分閑。奏出的天籟,哪一出不是血淚釀就。雨碎江南,碎滅的也是忍累強(qiáng)笑的尊嚴(yán)。
他在緬懷自己曾最深愛的人??傁胂?,他應(yīng)當(dāng)是驕傲而荏弱的。他需要保護(hù),需要一份素凈而強(qiáng)力的溫暖,需要在夜雨旖旎時(shí)恣意放任感情喧囂。黑衣的男子,踽踽獨(dú)行于世,有些微的冷漠,卻異常脆弱卑微。沉湮谷底的身世永遠(yuǎn)也無法篤守一份華麗的尊嚴(yán)。一把樣式樸舊的七弦琴,一蓑江南凄迷的疏雨,一顆在凄雨中落寂傷懷的心……便縮略了他生命的全部。
或許,他曾經(jīng)是個魁偉強(qiáng)絕的男子。如龍夭矯,雄杰寰宇。他高蹈于紫陌之巔,擁有凡世之人無法企及的力量與地位,卻在三千繁華委地后寂寞蹀躞于紅塵。一夢舊夜已央,世事更迭如浮云。往日的繁華逝如碧水,玉龍蛟舞鐘鳴鼎食亦如飛灰。他嬗變?yōu)榱吮拔⑹蓠车牧嫒耍诩拍臒熡杲溪?dú)奏這一曲殤音。只是,一蓑江南古意也無法承受那樣深重的掙扎,在回憶淵藪里的傷悲。
雨碎,花謝。荼蘼,未盡。黑色,注定了一生的舛錯。
雨如輕羽,黑衣的盲人琴師蜷縮在暗夜深處,仿佛要用力把自己融入無盡的黑。
琴聲悠悠,哀傷的調(diào)子在緩緩鋪陳一種悲傷的純粹。
當(dāng)那場盛世隆重地上演,是否有人常常見他玄衣如夜,孑然于熙熙攘攘的琴坊書肆,不帶走半片纖塵。伶人命如孤輪,他是否常常在寂寞的夤夜隱忍地奏著凄絕的弦音,卻難以裁悲減思?卑微的鳶尾一般流離的宿命,他是否曾不敢靠近那摧枯拉朽的回憶?過往今朝相隔參商,又或者,每一次回憶都負(fù)荷了太沉重的緬懷?
我總想象,煙雨霏微時(shí)他稠密淵黑的睫羽,和那失去華彩的黑瑪瑙般的眼眸。它們提醒我,江南煙雨曾因他輕顫的睫羽所律動的悲傷迷碎,而他深暗的游離蒼涼底色的瞳眸,也只是恒久地吸附了漫空無邊無際的落寂。
甚至,那滑落的裹挾冰涼觸感的淚,都像是積淀了一生一世的苦楚和哀慟。逆流,成他人流觴的曲水。
一遍一遍地聽,一遍一遍地想象那個黑衣的盲人琴師。
一遍一遍地沉溺于這種灰色而沉暗的銘心刻骨的感動。
一遍一遍地將它與我從前為之哭泣的迷醉的感動而牽連。
一遍一遍地渴望那種沉婉的弦音里我可以復(fù)蘇曾有過的所有的古典情懷。
一遍一遍的,皆是江南離碎的雨,哀傷的人,落寂的情。
那是一個我永遠(yuǎn)也無法拜謁與朝覲的夢境,它生長在音樂里,幻化開漫天瓢潑的傷悲——亦是一場永遠(yuǎn)也眺望不及的醉。
世界嬗變了,心事凋零了,親朋悠邈,故友難逢。即便如此,人生還是得義無反顧地繼續(xù)走下去。
宛如行這蓑江南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