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張萍
寶歷二年秋,劉禹錫終于結束了二十二年的貶謫生涯, 奉詔回洛陽時遇到白居易,劉禹錫在宴席上寫下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這首詩是劉禹錫思想成熟的關鍵,詩中劉禹錫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二十二年的貶謫生涯中,昔日好友多已不在,而自己也如“病樹”、 “沉舟”歷經(jīng)坎坷,進入垂暮之年,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時間就是一副良藥, 即使當年有怨、 有恨,如今也已隨江風而去,若問前程 “暫憑杯酒長精神”??梢哉f永貞革新失敗后,被貶朗州是劉禹錫傷悲、愁絕的積累期,也是其怨憤的勃發(fā)期。然正是這樣無情的打擊,二十二年的貶謫經(jīng)歷才讓劉禹錫由最初的猶抱希望到絕望、憤懣不平到思考人生、洞察世事到理性皈依順勢自保的明智之路。
永貞元年八月順宗內(nèi)禪,憲宗即位,意味著只維持了一百六十四天的永貞革新失敗。作為失敗者的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并且“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內(nèi)。” (《舊唐書》卷十四 《憲宗紀》上)這等于是將劉禹錫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遭受貶謫后的劉禹錫隨著其“立足點的變化和心理的再度位移,亦即其關注對象從社會政治向個體生命,追求目標從建功立業(yè)向雪冤復仇……內(nèi)向的悲恨聚斂代替了外向的激情發(fā)越,對社會生活的反映讓位于對自我生命、人生、命運的深刻表現(xiàn)?!薄吧倌隁獯帧?(《上杜司徒書》)的劉禹錫一方面不免有逐臣之愁、怨、憤。 “如今暫寄尊前笑,明日辭君步步愁” (《赴連州途徑洛陽諸公置酒相送張員外賈以詩見贈率爾酬之》),未至貶所而逐臣之愁已是一步深似一步?!跋晒蛔?《思歸引》,逐臣初聞自泫然。莫怪殷勤悲此曲,越離長苦已三年?!?(《聞道士彈思歸引》) “殷勤望歸路,無雨即登山。”(《謫居悼往二首》) “一曲南音此地聞,長安北望三千里?!?(《采菱行》) “應憐一罷金閨籍,枉渚逢春十度行?!?(《朗州竇員外見示與澧州元朗州郡齋贈答長句二篇因而繼和》)劉禹錫在朗州一貶就是十年, 逐臣思歸不得,遠望長安徒自傷,心中的怨憤一年深似一年。元和四年九月成德軍節(jié)度使王承宗叛亂,朝廷詔討,王承宗上表自首,朝廷不責反復其官爵,待之如初。朝廷對待叛逆者尚如此寬宥,對逐臣卻又是一番面目,怎能不令劉禹錫發(fā)出 “逐客憔悴久, 故鄉(xiāng)云雨乖。禽魚各有化,余欲問齊諧”的不平之語。如果說王承宗是上表自首而獲得寬宥,劉禹錫又何嘗沒有激切的表白自己的志節(jié)。 “多節(jié)本懷端直性,露青猶有歲寒心?!?(《酬元九侍御贈壁州鞭長句》) “水朝滄海何時去,蘭在幽林亦自芳?!比灰皇住对褪曜岳手莩姓僦辆蛸浛椿ㄖT君子》成為 “諫官爭言其不可,上與武元衡亦惡之” (《資治通鑒》卷二三九 《唐紀》五十五)將其再度貶謫的借口。十年的期待換來的只是短暫的希望和更深的打擊。 從永貞元年九月到寶歷二年秋,歷時二十二年劉禹錫基本上是以貶謫官的身份在地方為官。這樣的現(xiàn)實與其心中所追求的理想的巨大差距,怎能不令其產(chǎn)生希望渺茫、人生無望之感,由最初的怨憤到最后的心如死灰。如此深刻的失意與絕望的種子經(jīng)過二十二年的滋生已在劉禹錫內(nèi)心深處長成一顆參天大樹,它時刻提醒著劉禹錫,警醒著劉禹錫,它的根漸漸伸向當年那個意氣勃發(fā)的劉禹錫,二者在劉禹錫的思想深處較量著。
蘇軾說劉禹錫 “雖已敗猶不悛也”③說其不知悔改,在貶謫之初確實是這樣,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長時間謫居貶所,朝中群臣對永貞革新成員的不能釋懷,使劉禹錫認識到要重新被朝廷接受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劉禹錫的思想行為是有所改變的,對于前塵往事,當前局勢多了一份理性的思考。其 “報國松筠心”的理想沒變,但對如何實現(xiàn)這一理想變了,劉禹錫不再單純的向統(tǒng)治者表白自己的志節(jié),而是開始思索自己的過往,由之思及自己的人生、未來以及未來的道路當如何走。
寶歷二年劉禹錫在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中寫道: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首詩可以看作是劉禹錫思想成熟的標志, 在此詩之前劉禹錫未脫謫籍,其心態(tài)尚偏激,多有怨憤。然此詩之后,劉禹錫則豁然開朗,對之前所執(zhí)淡然處之,對人生、時局更多采取順應之勢。這是劉禹錫在長期理性思考中得出的結論。劉禹錫由最初的堅貞守志, 到理性成熟的釋然絕非偶然。由內(nèi)而說,劉禹錫的堅貞守志歸結到底是要實現(xiàn)其個人價值。劉禹錫被貶之后,永貞革新的一些措施如削藩鎮(zhèn)、罷宮事、整頓財政在憲宗朝并未被廢除,甚至還取得不錯成就,如憲宗先后平定了李琦、吳元濟、李師道的叛亂,抑制了藩鎮(zhèn)自安史之亂以來的猖狂氣焰,使大唐暫時獲得表面上的安定統(tǒng)一,人稱“元和中興”。從客觀上說劉禹錫的政治理想部分實現(xiàn),劉禹錫對此應感到十分欣慰。確實劉禹錫在元和十二年所寫的 《平蔡州》中滿懷欣喜的寫道: “老人收淚前致辭,官軍入城人不知。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然這樣的詩在元和期間是多么難得。在劉禹錫的詩集里充斥的全是其對貶謫所導致的生命沉淪的不滿與怨憤,希翼重新被朝廷起用的激切,乃至產(chǎn)生心如死灰之感。應該說劉禹錫所追求的政治理想的本質是實現(xiàn)其個人價值??陀^上政治觀點的被采用并不能讓劉禹錫滿足,因為當他的政治觀點被采用時他還被貶謫在外,他的個人價值還沒有在實現(xiàn)政治舉措的過程中得到發(fā)揮,則縱然政策很成功,劉禹錫也不能由心安慰。在劉禹錫的眼中,忠君思想更重于愛民,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必要條件就是回到朝廷參與國家機要。劉禹錫在貶謫期曾任朗州司馬,歷任連、夔、和三州刺史,為地方的高級長官。在此期間劉禹錫寫了不少貼近民間生活的詩歌,如 《采菱行》全詩前五分之四記錄了采菱姑娘們在辛勤勞動中活潑、可愛的情態(tài), 洋溢著一種清新歡快的風神情韻。然末尾四句詩人筆鋒一轉, “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白煙起。一曲南音此地聞,長安北望三千里?!?當年屈原流放于沅湘間卻心系懷王,眷戀楚國,劉禹錫以屈原自比托思對朝廷、君主的思念,在濃厚的鄉(xiāng)土風情中插入詩人逐臣思歸之情,于全詩有狗尾續(xù)貂之累。 其對百姓還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其心中時刻不忘朝廷又怎能真正融入到百姓生活中去體會百姓的苦樂。再如,劉禹錫任連州、和州刺史時,當?shù)囟荚l(fā)生過災旱,劉禹錫積極部署 “慰彼黎庶” (《和州謝上表》),然作為一個“家本儒素” (《夔州謝上表》)、有良心,有責任感的封建士大夫來說,劉禹錫更多的是將之作為自己的責任在積極奔波。親身經(jīng)歷過災旱的劉禹錫在他的詩中卻極少描述到當時百姓的生活情景,只是在奏章上略加描述。對百姓,劉禹錫是一種負責,對君王朝廷,劉禹錫是誠心歸依。劉禹錫之所以重君而輕民自有其階級性原因,然其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劉禹錫認為他的個人價值只能在仕途中實現(xiàn),而且是一條青云直上的仕途,而能給予他這樣機會的只能是君王權貴。
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個人價值,劉禹錫一直堅信 “天與所長” “使施兮” (《子劉子自傳》) “于是蹈道之心一, 而俟時之志堅?!保ā逗尾焚x》)而現(xiàn)實是他的這份堅持并不被統(tǒng)治者和當權者所認可。劉禹錫也不甘心在地方做困于淺水之蛟。更為重要的是在唐代貶謫官是沒有自由的,一個依附于專制皇權的官員連最起碼的行動自由都沒有,何況皇帝權臣的猜忌、百官的“交口相攻”,更又何談實現(xiàn)個人價值。元和十年劉禹錫再度出貶的真正原因就是因為 “諫官爭言其不可,上與武元衡亦惡之”。 劉禹錫的思想取向圓柔不能不說是貶謫經(jīng)歷與變幻莫測時局給予他的必然產(chǎn)物。 對于 “一坐飛語, 如沖駭機”(《謝中書張相公啟》)的經(jīng)歷,劉禹錫更是發(fā)出 “長恨人心不如水, 等閑平地起波瀾”(《竹枝詞九首》其七)的嗟嘆。這一切無不使劉禹錫轉變心性,二十二年的貶謫經(jīng)歷磨去了劉禹錫少年的“孤直”,學會更多的思考問題,其心性也由外向的激切勃發(fā)向內(nèi)在的理性收斂發(fā)展,其對待人生遭際也在反思中走向成熟。
劉禹錫的這種心態(tài)轉變在中唐并不是特殊狀況。中唐是一個精神崩潰與精神重塑的時代。 “戰(zhàn)爭和動亂扭曲了世人,一種深刻的變化在社會內(nèi)部潛移默化地進行著,傳統(tǒng)的生活觀受到蔑視,時代精神和人們的心理遭到改變……迫使人們以一種新的觀念,新的方式生活著?!?中唐以后短暫的元和中興隨著憲宗的死一去不復返, 大唐反旗四樹,元和表面的安定統(tǒng)一毀于一旦, 君臣無序,上下顛倒,傳統(tǒng)道德觀念處于崩潰邊緣,必然導致人們價值觀的改變,享樂主義、悲觀主義、頹廢主義隨即產(chǎn)生。個人是處于特定時代中的個人,時代的整體精神面貌左右著個人的價值取向,尤其與時代潮流融合為一的個人。中唐混亂的形勢處處表現(xiàn)出這是一個不能用理性來判斷的非理性時代。如果說一個富盛的時代能夠產(chǎn)生像李白那樣浪漫的詩人,那么一個非理性的時代只能產(chǎn)生理性的文人。富盛時代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允許李白式浪漫詩人天馬行空式的放縱,然在非理性時代,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實迫使人們不再單純依靠想象、理想而存在,而是 “努力尋求著一條既能夠為現(xiàn)實社會所容,又能使自己的心靈安適的生存之路”, 表現(xiàn)在精神層面上即由外向向內(nèi)向深化, 向生命的本體復歸。以中唐五大詩人: 韓愈、 柳宗元、 劉禹錫、白居易、元稹為例,他們都是抱著濟世之心曾顯赫于仕途, 也都曾在仕途中遭受困厄。縱觀這些詩人,白居易是其中見機最早的一個,早在永貞元年白居易目睹永貞革新失敗者的遭遇便感嘆“由來君臣間,寵辱在朝暮”的殘酷現(xiàn)實,發(fā)出 “歸去臥云人,謀身計非誤” (《寄宦者》) 的感慨, 在貶居江州時,白居易“胸襟曾貯匡時策,懷袖猶殘諫獵書。從此萬緣都擺落,欲攜妻子買山居?!?(《端居詠懷》)到最后“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 (《詠懷》)走出一條亦隱亦宦之路。韓愈早年亦“少年氣真狂,有志與春竟”(《東都遇春》), 然遭貶潮州之后, 韓愈在《潮州刺史謝上表》中汲汲于自我得失,甚至建議憲宗 “東巡泰山,奏功天下”招后人物議之為 “催挫獻佞” (洪邁 《容齋筆記》),遠無當年的慷慨磊落之氣。 再如柳宗元的“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為身謀。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 (《冉溪》);元稹的 “劍頭已折藏須蓋, 丁字雖剛屈莫難。休學州前羅剎石,一生身敵海波瀾?!?(《寄樂天》)這五位詩人在經(jīng)歷了人生起伏之后,不同程度的頗乖前志,不約而同的走向人生的另一條道路,即由當年的積極用世到后來的逐漸順勢內(nèi)斂的自保之路。這種趨勢在中唐已是普遍現(xiàn)象,是士人在險惡環(huán)境中探尋到的一條保身之秘,是士人在經(jīng)歷了自我人生追求與時代環(huán)境沖突失敗后對人生歷程的理性抉擇,更是時代的必然產(chǎn)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