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輕視我們的鄉(xiāng)愁

凌仕江

毛毛蟲涉過六月的山岡，父母從故鄉(xiāng)摘來滿滿一口袋毛豆角，說是姐姐田埂上種的青豆，沒打過農(nóng)藥的。他們邊說，邊望著我，那意思是在看我的反應。實際上，我已從父母眼神里讀出一種城市里無法拒絕的安全感，還能多言什么？望著那些在鍋中被煮得沸沸揚揚的毛豆角，心兒由此變得熱氣騰騰，精神就像毛殼里安睡的裸豆飽滿。這個忽然來得有些夸張的隱喻是想進一步抵達此刻我血脈里正噴濺的幸福——它讓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一個日子不同尋常的顏色！沒想到，真沒想到，原來親情是可以讓日子改變顏色的一種隱形物體。

離開西藏，定居成都后，父母每年會來這座西部平原的省城住上半年，他們的到來提前消除了我從省城回老家看他們所產(chǎn)生的復雜念頭和繁復情緒。似乎有一種錯覺，只要父母在身邊，故鄉(xiāng)就在眼前，一點也不著急，一步也未遠離。殊不知，一個人在長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里，早已不如風中的一桿蘆葦重要。雪山輾轉(zhuǎn)紅塵，故鄉(xiāng)倒是近之又近了，中間不再有千山萬水和戈壁荒原的阻遏，而成都距離榮縣，頂多一道墻壁的寬度，可現(xiàn)實并沒因地理方位的改變而讓親情靠得太攏。

有人說，遠親不如近鄰，這在我們家倒是有些例外。哥哥姐姐戶口至今仍在蜀地小鎮(zhèn)邊遠的村落里，他們幾個離父母都不太遠，倘若自駕車竄門一個小時不到，便可以跑一個來回。盡管他們離得那么近，可是每年碰面的機會卻十分有限，有時甚至一年也碰不上一次面，我極不愿意想象這樣的事情?；蛘撸瑩Q種說法，我不適應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卻又無法改寫這真實的狀態(tài)——它讓我在閑不住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活中，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與行之有效的辦法，解決這血脈之間藏匿的難題？而他們的相會總是提前找好了理由的，比如誰的生日，誰的家里又有了什么事之類的重要事件。除此之外，他們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相互走動。

找一個理由代替相會之于生活在鄉(xiāng)村的哥姐們何其重要？比如我的回鄉(xiāng)便成了他們相會的等待或借口。是我對親情的理解認識有誤？還是常年獨自在外對故鄉(xiāng)民俗了解早已發(fā)生嚴重偏航？

顯然，故鄉(xiāng)之于我，肯定是回不去了，但身處日常中的我時刻都離不開對故鄉(xiāng)的設(shè)想。我還能想象過去式的故鄉(xiāng)，過去的村子，所有的人們成天都沒時間停歇——莊稼是他們生活的大事。開始村民們求的是不餓肚子；后來溫飽問題算是解決了，他們卻像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忙上了賺錢，想的是日子可以像那些先富起來的人那樣再富一點；于是打工的出了遠門，經(jīng)營小買賣的天天守著鋪子轉(zhuǎn)，工地上的包工頭不論天晴下雨都要指揮工程的進展，兄弟姐妹幾年光陰也難齊聚一堂。

如此以來，親情被擱淺，兒女們疏離故鄉(xiāng)，也疏離父母。

如果時光能像卡帶那樣倒帶，我最愿意定格的是七歲那年的夏秋之交，哥哥領(lǐng)著我第一次去大姐家的經(jīng)歷。

那時村子里每家每戶的人口都很多，有的拖兒帶女一家十五六口人，隊伍龐大到比部隊兩個加強班還要威武。印象中，我們村子里嫁人的女孩幾乎都沒有達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其中包括我的大姐。

我去大姐家穿的新衣服，是母親提前從鄰居那兒借來的，是一件毛藍色的中山裝。走得太累的時候，也舍不得在路邊的花田里坐下來，生怕弄花了這身借來的衣服，還不回原主。哥哥拉著我的小手，說，走快點吧，過了這道山梁看得見那條馬路就不遠了。我踮起腳尖，看通往馬路的小徑蜿蜒迂回，離我們還遠呢，于是央求哥哥背我走一程。哥哥耐不過我的糾纏，背著我就像背一袋干瘦的糧草，他從竹林人家抄了一段近路，虎虎生威到達那條馬路，然后把我放在路中間，指著前面的竹林，說，那就是大姐家了。

因為過于興奮，我第一次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兩個辮子細又長的大姐看著我和哥哥的到來，滿臉堆笑，沒有吱聲，趕忙跑進屋里給我們打了一盆熱水，將香皂在毛巾上摩擦幾下，然后再把毛巾在臉盆里透了又透，繼而用力扭得干了又干，讓我和哥抹把臉。接著，大姐在蜂窩煤灶上煮了兩碗荷包蛋，放上紅糖，端給我和哥吃。

姐夫個子小小的，是磚瓦廠的燒窯工，他看我和哥吃得津津有味，于是伸手扯亮墻壁上的電燈，我和哥仰望著發(fā)亮的25瓦燈泡，目光被久久牽引。

大姐家的旁邊，有一條沒有鋪石子的土公路，我看見放學歸來的兒童吊在滾滾濃煙的拖拉機上，情不自禁地想去追趕他們?？赡且豢?，我只好奇地把他們飄在胸前的紅領(lǐng)巾盯了又盯，我怕他們看見我的向往與失落。我的家除了一座大山和幾縷炊煙，看不到如此鮮活動人的風景。大姐家的大路旁還有商店，門口坐著一個戴草帽賣冰糕的年輕人，再走出幾步就是田野，那兒有一家養(yǎng)蜜蜂的北方人。我站在那些重重疊疊的蜂箱上，看著水田邊結(jié)滿果子的梨樹，嘴里饞得直吞口水。

午后，趁大姐他們?nèi)テ律细苫盍?，我獨自跑去田野邊摘了三個皮子青青的梨子，在懷里一擦，趕緊就是一口，脆甜脆甜的，幾口干掉，味道好極了。結(jié)果，到了晚上，姐夫和大姐把我狠狠訓了一頓。他們一定是聽養(yǎng)蜂人說了此事。原來，那根本不是大姐家的梨樹，是當?shù)匾患页隽嗣膼喝思业睦鏄?。姐夫打著手電去親戚家摘了三個大大的梨子還給對方，還向人家道了歉。其實，我是很不愿離開大姐家的，可因摘梨事件，難有臉面繼續(xù)待下去，大姐更怕我在她家再闖禍事。想想大姐那里有的，我們家鄉(xiāng)一樣也沒有，這的確讓我無法不難過。雖然這看上去只是隔了十多里路的另一個鄉(xiāng)，可地理環(huán)境的差別遠遠不只是電燈與煤油燈的事情，它在一個小小少年心里投下的陰影比風雨中年久失修的爛尾樓更破壞風景。

回家不久，我便正式去山坡坡上的學堂念書了。記不清是怎樣離開大姐家的，只記得路旁紅苕堆上的朵朵苕花開得像粉嘟嘟的眼淚。哥哥哄我別哭，最終在田里捉到幾條蟮魚用稻草拴著交給我，這時我才破涕為笑，搖頭擺尾地回了家。

那條蜿蜒的通往大姐家的小路，至今伴隨我記憶，在我腦海里時時浮現(xiàn)。后來，隨著哥姐們相繼結(jié)婚成家并有了孩子，我在遠方也學會了孤單長大。

在遠方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接到父母托人捎來的信件，他們總會告訴我雞毛蒜皮的家中小事，而我在遠方則控制不住地把它們想象得翠綠金黃。信件多由家中最小的姐姐代筆。姐姐小學沒有畢業(yè)，寫起信來有些字只能讓我憑感情猜，那種讀信的感覺，像我們小時候睡在谷堆旁的春天，回憶一個冬天的事情。

我給父母回信，告訴他們我大概什么時候從西藏歸來，到時我將身著沙漠迷彩，腳穿戰(zhàn)靴。我盡量描繪出他們可以提前想象我的樣子。我還要他們轉(zhuǎn)告我們所有的親人。當我真正出現(xiàn)在久別的故鄉(xiāng)時，故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一樹一葉、花花草草、生靈作物都不曾改變的故鄉(xiāng)，只有那一條骨瘦如柴的鄉(xiāng)間小路，像是一閃而出的星光大道，一下子變得寬坦起來。我?guī)Щ亓烁改笍奈闯赃^的荔枝、音樂CD機、笨重得只能請幾個人從鄉(xiāng)上抬回來的大彩電，還有太多太多，現(xiàn)在想來，多么遙遠、多么繁瑣、多么累人的事情呀，可那時一個單身漢回家的感覺怎么都不嫌累，而且那時鄉(xiāng)上的條件只能步行，沒有其他代步工具。

父母為別后的相聚擺上了酒席。哥姐們放下手中一切，齊聚一堂，母親請來了她的兄弟姐妹及其兒女——他們在當?shù)厮愕蒙舷雀黄饋淼娜?，只是印象中我與他們相會的頻率少之又少，有時在路上偶遇，頂多打個招呼，簡單寒暄幾句例行禮貌似的問話而已，因此站在他們面前，嘴邊雖掛著長輩或表哥表姐的尊稱，但我嘴巴的確喊不出多少親情的色彩，這導致我后來的人生處事顯得過于實在與笨拙。

父親也請來了他的幾個晚輩。原本屬于父親那邊的親人，就不如母親那邊多，父親三歲便死了父親，接著他的母親改嫁，父親的成長有著太多歲月不曾覺察的孤獨，而我從大兵營里延續(xù)至今的孤獨，不只是我個人的孤獨，除了父親，它完全稱得上一個集體的孤獨——我們這個集體從鄉(xiāng)間出發(fā)漸入城市踏步中年的人，多數(shù)是沒有爺爺時代記憶的，與城里同時代人不同，我們內(nèi)心的孤獨是人生的缺碼，是被愛或親情這種看似廉價卻無比珍稀的情愫所拋棄的，是任何成功的物質(zhì)也填補不了的暗傷，它很可能在性格里催生一種比舌頭更硬的軟弱，這隱形之傷有時又會變得非常強硬和獨立。比起父親命運的孤獨，或許孤獨之于我的種種，只能另起一行。

曾經(jīng)，父親的身邊看上去有兩個姐姐可以關(guān)照他的生活。父親的兩個姐夫，一個是隊長，一個是保管。他們可以在社員們外出勞動攢工分時，躲在保管室里抽葉子煙，盤算著如何將生產(chǎn)隊里的糧食占為己有。父親當年帶著母親隨大隊人馬去縣城附近的鐵廠大煉鋼鐵，為活命攢取更多工分，將自家養(yǎng)的一只羊托付給當隊長的姐夫看管?？墒窃诟改阜祷毓枢l(xiāng)時，只看見羊皮已貼在姐夫家墻頭。姐夫說，是你們的羊自己吊死在山坡上的。但隊里的人帶給母親的消息卻是隊長們歡天喜地宰羊吃的情景。

何謂親情？在農(nóng)村包產(chǎn)地尚未正式落戶的中國蜀地鄉(xiāng)村，當時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親情只有水濃于血的冰涼與賤踏。無論父母怎么努力，最終他們都是生產(chǎn)隊里的倒補戶，不僅分不到優(yōu)質(zhì)的糧食，還要被父親有點小權(quán)勢的姐夫剝削與掠奪。除了那個吃羊的姐夫，另一個在隊里當保管的姐夫，把剝削社員的大米藏匿在家中的地窖里，堆成米山。就是靠著這些米，他們的短脖子兒子討回了漂亮的高個兒媳婦。當然，父親的姐姐也有對他好的，在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記憶里，曾在早年一篇書寫故鄉(xiāng)的文章中提到過大姨，就是她幾次趁兒子不在家時，把自家糧偷來救濟父親，才讓我們這個家熬過了那段極其艱難的年月。

此時，那個吃羊人已經(jīng)死了。而且死得特別慘，敢說至今沒有見到影視劇里用到如此真實的慘死鏡頭。據(jù)說，當時吃羊人一家是偷了隊里的玉米種子吃，被村領(lǐng)導和社員趕出隊，一直被趕到七里之外的水巖洞里。有一天，吃羊人折返回隊，從家里扛走他的床。路過村口田間，遇到一頭?！婀值氖掳l(fā)生了。任何人經(jīng)過，牛都表現(xiàn)得一副平靜如水的溫和，唯獨扛著床經(jīng)過此地的吃羊人，讓牛頭一低，一個猛勁就將鋒利的牛角頂住他的肚皮，一直頂上天，而且在空中拋來甩去。床從空中跌到地上散了架，待村人趕來，將吃羊人從牛角里取出時，腸子和血弄臟了一地青草，接信趕來的赤腳醫(yī)生，把脈一號，接著頭幾搖，兩手一攤，無能為力，三天三夜，吃羊人慘叫而死。

母親想起來，那已經(jīng)是1962年的事了。

據(jù)說，那頭牛曾經(jīng)是吃羊人的合作伙伴。吃羊人在生產(chǎn)隊很長時間的工種是耕田犁土。被使喚的牛為何在使喚者最落魄時下此毒手？或許反思的權(quán)力更多在于使喚者。母親作為旁觀者，給出的答案只有兩個字——報應。而我作為多年以后的傾聽者，卻一個字也給不出來，我想要給出與母親不同答案的腦海里，時間與答案全部被動物與人的絕唱與絕響占據(jù)。

關(guān)于文學創(chuàng)作這件事，我常感恩的除了西藏，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我的母親。母親與西藏都是為我文學創(chuàng)作締造歷史的紐帶。尤其之于過去的故鄉(xiāng)史，沒有母親時而痛徹心扉對往事的忌恨，我一個人無法進入故鄉(xiāng)黑白的影像中去。母親是個文肓，對于她母親的名字她也未必叫得出來，這實在是一個時代的可憐與歷經(jīng)者的可恥，我把自己不知道祖父與外祖父的一切都看成是可恥的事情，最可恥的是身為一名文學創(chuàng)作者我至今不知他們的相貌與名字，但這事并不礙于母親身上文藝細胞的存在，小時候聽年輕的母親哼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只是每次唱到高潮部分，我以為母親到了該發(fā)揮的時候，她卻把才情統(tǒng)統(tǒng)發(fā)揮給了她的莊稼和她的子女，我始終未能完整地欣賞母親唱出這首她曾喜歡的歌。母親講故事的能力也很一般，她不懂得一件事的主次之分，常常偏離主題，更不懂得人物的出場順序，甚至容易讓人失望。母親首先是讓自己失望，她更害怕我對她所講的故事失望。歸根到底，母親是對她孩子故鄉(xiāng)的失望。

幸好，文學創(chuàng)作有一個功能可以修補母親的失望。

這些年，紙上的故鄉(xiāng)，多來源于母親傳遞的信息，僅僅只是信息，非母親經(jīng)驗，也非我少年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這就意味著故鄉(xiāng)有著太多不完整的殘缺，但它一定是可靠的，值得整理的信息，我需要做的就是沿襲母親的敘說，將她其中斷裂的部分用文字連接起來。有個晚上，父親突然聊起了母親的父親。父親說母親的父親是被那個年代斗死的，這在母親聽來是很不光彩的事情。母親迅即紅著臉說，那時她太小，她的父親是被人陷害的。很快，母親驕傲地說她父親寫過一本什么書，遺憾的是當時很多人未能找到那本書，否則他們家的命運有可能不是今天這樣。這件事的可信，我持了懷疑態(tài)度，暫不去考證。

父親坐在我面前，他看了母親幾眼，后來他的話越來越少，他總擔心自己身體出問題，我的話不敵于那些藥店里的促銷員給他說的話，他把那些穿白大褂的人說的話都當圣旨，因此不管我們買回多昂貴的水果，父親一律不沾，他說醫(yī)生不讓他吃甜的。

我給父親的錢，他都交給了那些嘴里可以吐出圣旨的人。母親說，父親有時在藥店一次買回的藥都可以裝一背筐。

有一次回故鄉(xiāng)，我跟著父親去了他常買藥的那個大藥房。坐在一架測量儀面前的是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女人，她和父親已經(jīng)是熟人了。父親伸出手去，女人把量血壓的帆布綁在父親手腕上，血壓很正常。父親眉目傳情開心一笑。女人在處方單上畫了幾道弧，說，你的血管還有一根沒好，需要繼續(xù)吃藥，下周再來量血壓。我把頭伸過去，看見女人所指的那根血管，實際是儀器上一根跳動的紅指針。

人的身體平衡有如此精確與完美？何況是一個年近八十的老人。我伸出手，請求白大褂給我測試一下。結(jié)果，女人說，一切正常。我說，國防身體能不正常嗎？即使不正常，也必須正常。否則，怎么能上戰(zhàn)場？女人不說話了。短短半小時，親眼目睹白大褂給排隊的老人們推銷同一種藥，索性勸父親不再吃藥。對于父親，我想無效之藥已成他心上虛幻的保障和依賴。年歲高了，誰的身體沒有一點磨損？藥吃多了，一定存在副作用。我的種種解惑，只想給父親的心里做些功課，讓他忘了生命這件事，像母親一樣忘乎所以享受生命源動力之樂。可是父親就連散步的習慣也不愿堅持，在城市里，他總是吃了飯就愛睡覺。自從讓他不吃藥后，他與我和母親的交流也少了許多。他的注意力總惦記著過去吃了又吃的藥！

我與哥姐們又有多久沒見面了？哥姐們與父母又有多久沒見面了？他們遠的在上海，近的在故鄉(xiāng)，而我恰好處在他們兩邊離故鄉(xiāng)遠或不遠的斷裂帶。上海務工的大姐已經(jīng)有四年沒見父母了。有一天，我把類似的話題拋給了母親，你多久沒去你的姐姐和妹妹那里了？母親想了想，許久才說，有幾年沒聚攏了吧，沒什么事，他們也沒喊去呀！我說，怎么要人喊了才去？平時也可以去的，你沒事就邀請她們來聚一聚吧。現(xiàn)在條件好了，不用在農(nóng)村干包產(chǎn)地了，你們有的是時間呀，不像我們年輕人要為上班奮斗。母親聽著我的話，不置可否？顯然，她的思想和習慣還停留在生活困難時期，那時他們一年只見那么一兩次面，多半是為吃的問題尷尬犯愁，但即使是夏天的境遇，相會的心情卻比白開水涼快、甜蜜。

反之，如今各方面的條件都優(yōu)于過去，吃穿都不用愁，甚至更多的人早已拋棄鄉(xiāng)村的負重生活，拿著政府的補給，過上半城市化的便利富足生活，親情之間的聚會卻一年比一年少，親戚之間維系彼此感情的形式越來越?jīng)]形式，純粹成了理所應當?shù)臒o所謂，甚至許多很親的關(guān)系，久違的一個電話也沒有，太多的見面最后成了生死攸關(guān)，曾有的那種濃厚的親情氛圍仿佛隨夕陽落下的炊煙消散了，鄉(xiāng)村大地上的事情太多該被銘記的已被野風吹散，田園將蕪，許多情感邏輯與生活秩序再也尋不到脈絡的歸處，就連逢年過節(jié)走親戚這等尋常的民俗軌跡也越來越?jīng)]定律了。

之于情感結(jié)構(gòu)破敗的鄉(xiāng)村，城市里這方面相對來說要進步一些，親情之間，隨便招呼一聲很快便聚在一起了，這算得上城里優(yōu)于鄉(xiāng)村的生活條件之一吧。究竟是什么解構(gòu)了鄉(xiāng)村曾有的親情圖景？

姐姐在電話里又問我何時回故鄉(xiāng)了？這樣她就好順便也看看父母?？晌也辉儆羞^去一個人那樣盼望回故鄉(xiāng)的熱切，不知何時，心境里已徒添上一個“累”字。是什么改變了故鄉(xiāng)之上的親情氣場？思來想去，當是一個自由人變成了一個單位——我不再是個體戶，我現(xiàn)在代表的是一個家庭，一個三口之家的單位，每個單位每天都會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需要正常運轉(zhuǎn)，不管這個單位運轉(zhuǎn)得好與不好，親情從來不等單位的休息時間，若是你稍有怠慢，親情這種東西只能漸行漸遠，甚至出現(xiàn)雜草叢生的斷裂帶，如一只野鴿子遠走高飛，再多的金錢與再大的權(quán)力也扶不起失落園里的野鴿子，它們注定聚少離多。

或許，如今在經(jīng)濟方面，大家是沒有過去那么緊張了，雖不至于像那句“不差錢”的廣告詞闊氣，但至少不再像過去那樣望著收成不好的莊稼愁眉苦臉過日子吧?？晌覀兊南嗑蹫楹慰偸嵌嘤趧e離，誰能真的在“我們死得太久，何不相聚而樂”這句話里實施行為上的重大改變？更多人只是掛在嘴邊說說罷了，放眼世界，這種現(xiàn)象不僅在我血脈里的故鄉(xiāng)，甚至在當今的中國鄉(xiāng)村大地已然成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誰在輕視我們的鄉(xiāng)愁？

如同天荒輕視地老，來路輕視歸途，風清輕視云淡，待到我們要想重新拾起，時間已經(jīng)偷走我們的選擇，莫非這就是我們奮斗到底想要的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