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藉“虛實”理論試析《呂蓓卡》由小說到電影的改編
王靜
達芙妮·杜穆里埃因其神秘、充滿懸念的小說而獨樹一幟。1938年出版的《呂蓓卡》是杜穆里埃的成名作,一經出版便成為當時最暢銷的小說,使杜穆里埃聲名大振。小說《呂蓓卡》以第一人稱自述的手法,描寫“我”與喪偶后萎靡不振的邁克西姆一見鐘情。但是當“我”嫁給邁克西姆并隨他回到曼陀麗莊園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時時刻刻生活在他的亡妻呂蓓卡的陰影當中。1940年該小說被英國著名導演阿爾弗萊德·希區(qū)柯克搬上大銀幕。本片獲得了第十三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攝影獎(黑白),全片氣氛詭異迷人,是懸疑手法十分高明的心理文藝片。
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它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藝術精神的獨特追求。中國古典藝術普遍追求意境美的創(chuàng)造,以此為核心,形成民族化審美理想范式?!疤摗迸c“實”的創(chuàng)構是意境藝術構成的重要內容。在藝術作品中,“實”表現(xiàn)為直接訴諸于人的審美感受,“虛”則訴諸人的審美想象?!皩崱笔侵妇唧w的人、事、物的象以及由人、事、物的象所構成的藝術整體境界,常常稱之為實境。“虛”是指與實境有某種必然聯(lián)系的藝術想象境界,也包含蘊藉交融于實境中的特定情思,常稱之為虛境。中國詩詞、繪畫、建筑藝術都極為講究“虛實相生”,它是中國人獨特的運思方式的鮮明體現(xiàn)。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虛實相生”是一種很好的方法。柳曉楓曾說:“虛實相生是中國古典美學的一條重要原則,從虛實相生的角度研究意境很容易抓住意境的本質特征,也使得意境在各類藝術中的呈現(xiàn)更加具體?!盵1]
在《呂蓓卡》自小說到電影的改編的過程當中,從人物層面看,呂蓓卡的“虛”以及敘述者“我”的“實”使得兩個人物之間形成強烈的發(fā)差;從情境的角度出發(fā),夢境的“虛”和現(xiàn)實的“實”的結合使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懸念及神秘色彩愈加濃烈。由于影片不僅表現(xiàn)已經完成的繪畫,而且還能把作畫的過程作為一樁事件表現(xiàn)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說,電影就是一幅幅會動的畫。因此,可以用中國繪畫中蘊含的虛實相生來闡釋希區(qū)柯克的改編,人物上的“虛實”和情境中的“虛實”與中國古典美學中的“虛實相生”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人物的“虛”與“實”
小說到電影改編的基本原則是要忠實于原文,在這一方面,導演希區(qū)柯克做得很好。在小說中,作者杜穆里埃通過塑造兩位女主人公的形象來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一位是敘述者“我”是真實存在的;而另一位則是已經去世的呂蓓卡,她自始至終從未出現(xiàn)過,但是她的“虛”卻不容忽略,正是由于她的“隱形”越發(fā)襯托女主人公“我”的性格特征。兩者形成強烈的反差,相輔相成,共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這種敘述手法類似于中國古典美學中的“虛實”表現(xiàn)手法。
1. 呂蓓卡的“虛”
呂蓓卡是曼陀麗莊園的男主人邁克西姆的第一任妻子,在小說中雖然有很長的篇幅來描述她,但是她卻從未出現(xiàn)過。據說她是最有魅力的女人,“我”根本無法與之相媲美。在這種情況下,就給觀眾留下足夠的空間去想象到底呂蓓卡有多美。自從“我”來到曼陀麗莊園,無時無刻不活在呂蓓卡的陰影之下。雖然她不在了,可是無形中卻仍然是莊園的女主人,控制著莊園的一切。她的“隱形”常常使作為莊園新女主人的“我”精神上備受煎熬。每次看到帶有R標志的信封或者聽到電話鈴聲,都不由得害怕起來,更不用說去觸摸呂蓓卡曾經用過的東西了。例如,“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似乎有人在我背后打開了門,引進了股冷風”。[2]此時,觀眾就越發(fā)地想知道呂蓓卡的音容笑貌,這樣的人物設置使得故事情節(jié)引人入勝,撲朔迷離,更加體現(xiàn)小說中神秘與懸念的主題。
此外,每當別人說起呂蓓卡時,“我”總感覺到她依然活著。一次,“我”非要弗蘭克講出對呂蓓卡的真實評價,沒想到弗蘭克竟然說:“她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女人。”[3]聽到這樣的回答,“我”不知所措,沒想到呂蓓卡此時仍然活在每個人的心中。尤其是她的忠實女仆丹弗斯太太,她的一言一行無不在強調呂蓓卡的權威。因此呂蓓卡的“虛”更加影響“我”的感受,愈發(fā)襯托出“我”的膽怯、自卑與懦弱。更為重要的是,觀眾心中產生一連串的懸念,到底呂蓓卡在邁克西姆的心中是什么樣的位置呢?呂蓓卡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為何讓眾多的人為之神魂顛倒?當然這些問題也是“我”想要搞清楚的,顯然拉近了觀眾與女主人公之間的心理距離。
2. 敘述者“我”的“實”
在電影中,導演希區(qū)柯克同樣采取了第一人稱的敘事手法。電影一開頭就以“我”的口吻展開敘述,讓觀眾有種親近感共同關注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申丹提到:“第一人稱敘述中,通常有兩種眼光在交替作用:一為敘述者“我”追憶往事的眼光,另一為被追憶的“我”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這兩種眼光可以體現(xiàn)出“我”在不同時期對事件的不同看法或對事件的不同認識程度?!盵4]因此,觀眾可以親身感受到“我”的成長變化,比較容易從“我”的立場來看待問題。
與呂蓓卡不同,“我”是個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我”的形象及性格都被演員瓊·芳登以其精湛的演繹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在觀眾眼里,“我”簡單樸素,并深愛著邁克西姆,對莊園里的所有人都很友好。但是“我”極其不自信,與自信、美麗、善于交際的呂蓓卡相比,“我”怯懦、害羞、毫無交際經驗。然而正是由于二人鮮明的對比恰恰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化妝舞會上“我”的出丑恰恰反襯出呂蓓卡的能干與精煉。這樣的反差更讓“我”越來越自卑。當邁克西姆首次向她求婚時,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會得到他的青睞,立馬就拒絕了邁克西姆的請求。她總是懷疑別人要對她評頭論足:“我想象得出客人坐車離開曼陀麗時的對話:‘親愛的,多么平庸乏味的一個女人!她差不多沒有開口說話?!又闶俏翌^一回從比阿特麗斯嘴里聽到的那句話:‘她跟呂蓓卡多么不一樣!’打那次以后,這句話老是纏著我,在每位來客的眼光和言談中,我仿佛都看到這幾個字:‘她跟呂蓓卡多么不一樣?!盵5]殊不知正是由于她的樸素、天真才深深地吸引著邁克西姆。在這個莊園里她沒有安全感,常常認為自己的缺點恰恰是呂蓓卡的優(yōu)點,“那時的女主人無論出身和教養(yǎng)都同這座莊園相配,做什么事情都駕輕就熟;我每時每刻總意識到自己的缺陷正是她的長處——自信、儀態(tài)、美貌、才識、機智——啊,反正對女人說來最重要的素質全有了!想到這些,叫人喪氣,真叫人灰心喪氣。”[6]
總之,“我”的“實”與呂蓓卡的“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手法恰如其分地體現(xiàn)出“化虛為實,以實生虛。虛實結合”的魅力。在電影中,希區(qū)柯克同樣展現(xiàn)出了兩個人相互映襯的效果,淋漓盡致地將兩個人不同的性格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呂蓓卡的“虛”正好留給觀眾足夠的想象空間,讓大家盡情發(fā)揮想象她的美麗、精明、能干與聰慧。而“我”的“實”更能拉近角色與觀眾的距離,從而更加展現(xiàn)她與呂蓓卡的極大反差。
(二)情境的“虛”與“實”
此外,夢境與現(xiàn)實的結合也是該小說中一大亮點。這一結合恰恰更有助于描寫小說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神秘氣氛。在電影當中,盡管小說中的一些細節(jié)已經刪去,但是所采用的拍攝技術并不影響導演去表現(xiàn)神秘、懸念的氣氛。夢境的“虛”恰恰反襯出現(xiàn)實的一些無奈與隱忍;而現(xiàn)實的“實”也更能襯托出“我”在夢境可以得到少許的安慰與寧靜。二者的結合共同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一表現(xiàn)手法與中國古典美學中的“虛實結合”有異曲同工之妙。
1. 夢境的“虛”
小說開頭就是描述“我”夢見自己又回到了曼陀麗莊園:“我突然像所有的夢中人一樣,不知從哪獲得了超自然的神力,幽靈般飄過面前的障礙物。”[7]小說一開始就充滿了神秘感,同樣在電影中,導演希區(qū)柯克也保留了這樣神秘、恐怖的氣氛。影片開頭,從一片迷惘夢幻般的景色中,傳來了“我”的畫外音:“昨夜,我在夢中又回到了曼陀麗……”伴隨著它的畫面是禁閉的鐵柵門,兩旁雜草叢生的大道,朦朧中浮現(xiàn)出的府邸廢墟;在這片舉目凄涼之中,“我”的聲音回溯著那永遠不能再現(xiàn)的夢境。情意綿綿,無限悵惘,聲音和畫片情景交融,就在這平平靜靜的倒敘之中造成懸念與神秘感。
在影片中,有許多關于夢境的展現(xiàn),尤其小說的女主人公“我”經常沉浸于夢境之中。許多年之后,她常?;貞浧鹋c邁克西姆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當時的心境至今記憶猶新。我仿佛還能看見那天下午掛著縷縷絨毛云的天空和卷起白浪的大海;我仿佛又感到清風拂面,聽到我自己的以及他應和的笑聲”。[8]出現(xiàn)在她夢境最多的應屬曼陀麗莊園了。然而,每當從夢境中醒來,她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已不復存在,夢境與現(xiàn)實的差別極大。夢境中的一切看起來是那么的虛無縹緲。當邁克西姆決定帶她參觀曼陀麗莊園時,她會立即沉浸在自己的想象當中:“我想象自己如何在早餐后站在石階上,眺望天色;我又想象自己挎著裝滿葡萄和梨子的果籃,走到門房看望一位生病的老婦人……”[9]很顯然,在她的內心中已經對莊園充滿了諸多幻想??墒牵斔嬲齺淼酱说?,一切卻已物是人非:一扇扇窗凄涼地洞開著,車道顯得既狹窄又荒僻,樹枝倒垂下來,阻擋著去路,眾多的野生植物無人修剪,又黑又丑。
此外,“我”時常會在夢境中回憶起自己過去的長相:“穿著緊身衣,一頭平直的短發(fā),幼稚而不敷脂粉的臉蛋,衣裙均不合身,汗?jié)竦氖掷镒ブ环R臂長手套,瘦小孱弱,窘態(tài)畢露,站在門檻上?!盵10]很顯然她對自己當初的樣子并不滿意。相比之下,現(xiàn)在的她已經成熟不少,不再像當初那樣笨拙與害羞。“自信是我十分珍視的品質。我想,最終使我一掃怯懦的因素,是他畢竟依靠著我了。不管怎么說,我總算拜托了我的自卑、膽寒和怯生的羞態(tài),與初次乘車去曼陀麗時相比,已經判若兩人?!盵11]這些夢境中的回憶恰恰證明了她已經脫胎換骨。因此,夢境及回憶這一表現(xiàn)手法在一定程度上見證了女主人公的成長變化,與現(xiàn)實狀況形成強烈的對比以求增加影片懸念與神秘的氣氛。
2. 現(xiàn)實的“實”
小說的女主人公“我”經常會沉浸在夢境與回憶當中,夢中的曼陀麗莊園既宏偉又壯麗。可是她更愿意活在現(xiàn)實當中,盡管此時的莊園已經破敗不堪,物是人非。因為她獲得了比奢侈、舒服、富貴的生活更加重要的東西,比如邁克西姆對她真摯的愛以及那份珍貴的寧靜。所有這些都是真實可靠的,她特別渴望過這樣的日子。在曼陀麗莊園被燒毀之前,“我”常常生活在懷疑與恐懼之中,精神也因呂蓓卡的“隱形”和女仆丹弗斯的鄙視備受煎熬。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她感到非常放松。總之,現(xiàn)實的“實”與夢境的“虛”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將人物的性格變化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讓觀眾與“我”一起體驗這份變化。
除了精神上的放松之外,“我”與邁克西姆之間純潔的愛情更加堅實可靠。相比之下,邁克西姆與呂蓓卡之前的愛情顯得那么虛無與虛偽。在很多情況下,擁有財富并不意味著擁有真摯美好的愛情。只有當對方遭遇災難或陷入困難及貧窮境地時,才更能彰顯一方對另一方的真實情感。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與邁克西姆兩個人住在普通的房子里,沒有仆人,必須自食其力,可是兩個人覺得非常幸福,而且這份幸福真實可靠?!拔覀兞粝碌氖且簧械囊粋€時刻,是思想和心境,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盵12]因此,無論現(xiàn)實多么殘酷,可是這份簡單平凡的幸福僅屬于他們兩個人,精神上的財富遠遠比物質上擁有的更加珍貴。
以中國古典美學中的“虛實”理論視之,導演希區(qū)柯克在電影中的改編手法充分體現(xiàn)了“虛”“實”的魅力。從意境審美的角度來看,小說與電影所體現(xiàn)的意境美相同。更為重要的是,原文本之“神”——即獨特的神秘、懸念的主題意蘊在電影中得以完美體現(xiàn)。
以中國古典美學中的“虛實”理論觀照《呂蓓卡》由小說到電影的改編,即能看出導演希區(qū)柯克在把握原文本之“魂”時的獨特才能。改編中創(chuàng)新固然重要,但是忠實于原文本之“魂”更為可貴。雖然小說與電影屬于不同的藝術形式,但是任何文本都并非孤立存在,小說和電影之間的關系密不可分,兩者互相借鑒、互相促進。以“虛實”理論視之,二者所體現(xiàn)的意境美相同。此外,以中國古典美學中的“虛實”理論觀照《呂蓓卡》自小說到電影的改編,以期體現(xiàn)中國古典美學對西方文學作品所具有的、獨特的理論闡釋意義,同時著意突出東西方兩種文化的互補態(tài)勢與共同促進。
[1]柳曉楓.虛實相生——意境的審美特質[J].時代文學(雙月上半月),2009(6):61-62.
[2][3][5][6][7][8][9][10][11][12](英)達夫妮?杜穆里埃.蝴蝶夢[M].李永,譯.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2:1-183.
[4]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238.
王靜,女,河南開封人,鄭州大學西亞斯國際學院外語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英語語言文學、文藝美學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