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話

文/戴明賢

石 話

文/戴明賢

◎《美瀑》 黔西南州石協(xié)提供

巖石先于人類億萬年而存在，本來兩無干涉，但先民藉石以棲息，治石為器用，遂創(chuàng)造了石文明；后來更以人類的審美觀念施于頑石，遂形成了石文化。從此人與石緣結(jié)不解，綿延萬世而不替。華夏民族的審石美學(xué)尤為獨到和精微，賞石與書法繪畫一樣，成為中國藝術(shù)的代表。十年文化大劫難后期，定居蘇州的老藝術(shù)家謝孝思先生回貴陽小憩，游紅楓湖時拾了一塊拳石帶回蘇州作憶念。后來蘇州接待一位外國貴賓，這位老外指名要買一塊“中國石頭”帶回去，別的不要。接待人員茫然，他解釋說，就是從國畫中照片上文章里看到的、中國人擺在桌子上架子上賞玩的那種石頭。接待人員找到蘇州傳統(tǒng)文化領(lǐng)軍人物的謝先生求助，謝老就把這塊紅楓石給了那位老外作禮物，那位客人大喜過望，稱謝不已。謝老告訴我這個小故事時笑道：我們貴州滿地都是寶。那時浩劫未過，謝老拾石贈石只是個案，星星之火；他絕對想不到二十年間，玩石竟在全國范圍成了燎原之勢。

關(guān)于人類繪畫的起源，有多種的學(xué)派和假說。英國藝術(shù)史家貢布里希認(rèn)為最早的繪畫和雕塑，來自巖石天然花紋和形態(tài)對先民的啟示與模仿。這說法很合情理，很有說服力。面對一塊形象石，崇山峻嶺、人物鳥獸畢似極肖；審視一塊花紋石，山水花鳥人物纖毫如繪，除了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驚嘆叫絕，不能置一辭。而且“天工”那份匪夷所思的想象，行云流水的章法，是人類藝術(shù)家的意匠所無從比擬的。

曾見一塊盤江石，形如一個扎鬏仰面的少婦，側(cè)面右向，眼睛和嘴唇微凹；但同時又是一個側(cè)面左向的老婦頭像，少婦的發(fā)鬏成了老婦的大鼻子，少婦的頸項成了老婦的癟嘴巴。青年的豐腴，老年的枯瘠，惟妙惟肖，簡直塑造出了人生的哲理，乃為它取名《人生》。又見一塊武陵石畫，純乎一幅風(fēng)景油畫，中部橫亙一泓小湖，對岸的高樹，此岸的灌木，天空的云彩，水中的倒影，無不宛然儼然，而且是一片印象畫派的朦朧氤氳，遂借用施篤姆的詩意小說名篇《茵夢湖》名之。有一位油畫家朋友看見，感嘆說：在右下角簽個名，送去參展就要拿金獎。大自然不僅僅是為人類藝術(shù)家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題材和素材；自己動手創(chuàng)作起來，也比人類藝術(shù)家技高一籌。然而這類窮盡形相的奇石，猶在“形而下”；更有一種無跡可求，不可言說，對之只覺物我俱忘，從內(nèi)心頂禮贊嘆的更高品位的奇石。那是神品，語言無功了。

◎《冰河》 貴州省石協(xié)提供

◎《紅巖》 貴州省石協(xié)提供

◎《竹林》 黔西南州石協(xié)提供

◎《多彩貴州》 馬場石

中國的賞石（我覺得說玩石更有味些，玩味、把玩，比欣賞更深入精微一層）文化，當(dāng)然歷史悠久。《詩·小雅·天?！返淖６\之詞說“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在九個吉祥語中，山石占了一多半，已經(jīng)把山石作為了長壽、堅貞、牢固等概念的載體。

唐代繪畫《職貢圖》（傳閻立本繪）里，畫了作為貢品的玲瓏山石，可見賞玩奇石在隋唐之際已成為皇家貴族上層人士間的時尚。詩圣杜甫流亡四川，發(fā)現(xiàn)“江間饒奇石。”而白居易《太湖石記》說丞相奇章公嗜石，“眾皆怪之”，可見此風(fēng)尚未普及。此公“性不茍合，居常寡徒，游息之時，與石為伍?！彼麑厶?，大量收集，園內(nèi)“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縷簇縮，盡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純乎是一座氣勢宏大的奇石園了。

宋代玩石之風(fēng)大盛?！端疂G傳》里眾英雄聚義梁山泊，打富濟(jì)貧，替天行道，就起因于宋徽宗大斂“花石綱”的苛政。今日江南好幾座著名太湖石，如蘇州的瑞云峰等，就是當(dāng)日要運(yùn)往艮岳，未能運(yùn)走而留下來的。一座虢州月石屏，就引出歐陽修、蘇舜欽、梅堯臣三大北宋詩人的題詠。歐陽修的《菱溪石記》說，“菱溪之石有六，其四為人取去。其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僵臥于溪側(cè)，以其難徙，故得獨存?！笨梢姾檬咭捠∈囊?guī)模很大。第一部奇石專著《云林石譜》（杜綰）也問世于宋代。

◎《光芒四射》 輝銻礦晶簇

米芾和蘇軾這兩位可親可愛的北宋大藝術(shù)家的深厚石緣，更是后人耳熟能詳?shù)募言??！懊桌习菔背蔀橥媸慕?jīng)典掌故，國畫的不衰題材。東坡愛石，屢見于詩。他珍藏的“仇池”石“岡巒迤邐，有穴達(dá)于背。”另一塊“雪浪”石“畫師爭摹雪浪勢，天工不見雷斧痕”，為它把書齋也命名為“雪浪齋”。有一塊被他起名“壺中九華”的奇石，想以百金買下未果，就被貶南下，思念之余，作詩詠之，贊其勢曰“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虛處處通?！卑四旰笤龠^湖州，此石已歸別人了。十分惆悵，又作七律自解：“尤物已隨清夢斷，真形猶在畫圖中”。

◎《飛來石》 烏蒙磬石

米芾把奇石（主要是太湖石）之美歸納為“瘦、皺、漏、透”四字；東坡又概括為一個字：“丑”。這里的“丑”字不是丑陋難看之意，而是奇崛嫵媚之意。是“文而丑”。清代鄭板橋釋其義說：“一‘丑’字則石之千態(tài)萬狀皆從此出。彼元章（米芾）但知好之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劉熙載《書概》說：“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一‘丑’字中丘壑未易盡言?！蹦纤问挼略逶伖琶氛f：“丑怪驚人能嫵媚”，近代詩評家陳石遺認(rèn)為這樣寫梅花，比林和靖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名句品位更高，嘆曰：“梅花詩之工，至此可嘆觀止?！本﹦〉拇蠡樐樧V、造型和表演就深含“丑怪驚人能嫵媚”的美學(xué)意境。

其實在生活中，人們同樣會覺得棱角粗獷的“硬漢子”遠(yuǎn)比“奶油小生”耐看，是同一種審美品位的道理，美得有內(nèi)含，“信息量”大，就勝于美在淺表，“信息量小”的美?！俺笾馈?，這是一個有趣的美學(xué)課題。

明清以降，賞石風(fēng)大盛，愛石者更伙，形諸詩詞文賦者不勝例舉，石譜專著也絡(luò)繹出現(xiàn)。日益擴(kuò)大觀賞的范圍，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石種，賞石觀念日增其廣度深度和厚度。在綿延千余年的歷史長河中，多姿多彩、豐富至極的中國奇石，與狀物寄情、曲盡其妙的中國文學(xué)形成了一個共生體，石給詩人以靈感，詩人給石以靈魂。白居易問：“石無文無聲，無臭無味，而公嗜之何也？”然后借友人的話回答：“茍適吾志，其用則多?！标懹蝿t說：“石不能言最可人。”

◎《龍刀》 安順市石協(xié)提供

奇石之能適志怡性，若非其人，壺中九華還不如半載磚頭可以墊桌子腳。若非其石，叫蘇東坡詠青石板也只有交白卷。壺中九華、雪浪石、米芾硯山等等名石早已不存，然而卻活在詩里文里，確實是“尤物已隨清夢斷，真形猶在畫圖中。”不僅奇石而已，黃鶴樓、岳陽樓、寒山寺可以一毀再毀，一建再建，永遠(yuǎn)是千古名勝，靠的就是那兩首詩一篇文章。中國文學(xué)對中國名物的貢獻(xiàn)太偉大了?！读凝S志異》中《石清虛》刻畫那塊“清虛天石供”的神妙：“石徑尺，四面玲瓏，峰巒疊秀……每值天欲雨，則孔孔生云，遙望如塞新絮?！蔽覍ζ媸南矏郏驮从谏倌曜x到這段描寫所受到的誘惑和向往。

石頭對于國畫，更是重要角色。山水畫自不用說?；B畫須配一塊奇石方有骨，人物畫須憑一石方有品。而且奇石自身就是國畫的傳統(tǒng)題材，歷代專畫奇石的《石譜》眾多。蘇東坡就以善畫丑石著稱。

貴州籍的老畫家謝孝思先生善畫石。文革期間，貴陽劉生到蘇州向謝老的夫人劉叔華學(xué)畫竹，謝老說，學(xué)畫竹還要學(xué)畫石。人不可無友，竹也不可無友，石頭就是竹子的良友。當(dāng)場畫了十張獨石冊頁，筆歌墨舞，造型清奇，成為謝老畫作的精品。劉叔華先生是呂鳳子大師的高足，畫竹造詣不讓古人，謝老常為她的竹子配奇石，其中多件足堪傳世。

奇石的形狀或紋理“像什么”，決定它審美品位的高低。像觀音的石頭，比像牛魔王的石頭肯定更珍貴。一塊酷肖連皮豬肉的奇石，絕對不可能與一塊形似廬山飛瀑的奇石在美學(xué)上相比擬。然而人類的審美活動正因多方面多層次而豐盈。就像花鳥畫既畫蘭質(zhì)梅格，也畫小老鼠上燈臺。尤其奇石是大自然無心的“偶成之作”，而竟能與千種百樣的生物惟妙惟肖，則不論所肖物的大小雅俗，都能引發(fā)對不可思議之鬼斧神工的歡喜贊嘆，得到絕大的美學(xué)享受。從根本上說，人類的審美活動正屬于游戲心理的范疇。

《宋稗類鈔》記米芾守漣水時，地近靈璧，他收蓄了許多奇石，一一品目，錫以佳名，一天到晚閉門擺弄。按察使聽到反映，上門來警告他：朝廷以千里之地交付給你，應(yīng)該競競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辦事還唯恐來不及，怎么能夠終日玩弄石頭呢！元章不回答，從左袖里摸出一塊奇石，“嵌空玲瓏、峰巒洞壑皆具，色極清潤”，他舉著石頭問楊使：這樣的石頭能不愛嗎？楊不看也不說話。元章又從袖子里取出一塊石，“疊嶂層巒，奇巧又甚”，楊還是不看。又取出一塊，“盡天畫神鏤之巧”，問楊：“這樣的石頭，能不愛嗎？”楊使忽然說：不光你愛，我也愛！一把搶過去，登上車就跑了。面對極奇極美的玩賞石，人人絕嘆之余，確實會不自覺地生出擁為己有的覬覦之念。在一般人，離開后也就會淡忘了；但如果是權(quán)勢者，就難免會選擇巧取豪奪的行為，釀出《聊齋志異》中邢云飛為石頭，《紅樓夢》中馮呆子為扇子，弄到家破人亡的慘劇。古賢告誡的“玩物喪志”，提倡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還是沒有過時，值得今人自警的。

◎《創(chuàng)世紀(jì)》 羅甸縣石協(xié)提供

奇石本無所謂價值價格，價值價格是人強(qiáng)加給它的。奇石成為商品，并且是熱門商品，就會出現(xiàn)惡炒，就會有人因之得利，也會有人因之吃虧甚至受害致禍。這已超出玩石文化的本義，更加與奇石本身無關(guān)。我曾謅過幾句《奇石偈》，以申此義：

石呈萬象，亦一大千。

淵默如雷，億兆千年。

地火焚燒，異彩炳煥；

激流沖刷，瑩徹渾涵。

棄之溝渠，我自怡然；

千金論值，我自寂然。

華堂檀架，我自坦然。

行藏任爾，故態(tài)依然。

吁嘻石禪，守真忘言。

◎《相牽相依》 畢節(jié)市石協(xié)提供

貴州素稱山國，石種自當(dāng)不少，但過去賞石風(fēng)氣不盛，多著眼于石材資源，如做硯臺的思州石、織金石，做印章的平塘石，做石雕的梵凈山紫袍玉帶石等。文士們玩賞的，仍然是英德、靈璧、雨花等傳統(tǒng)名石。隨著奇石之風(fēng)的興起，過去長在深閨人未識的貴州許多石種陸續(xù)現(xiàn)身。如以質(zhì)色勝的烏江石、以形態(tài)勝的盤江石、以五色勝的馬場石、古拙陸離如鐘鼎的銅石，深邃斑斕的蠟染石，瘦皺漏透的黔太湖石，宛然彩繪山水的平塘石，等等，逐漸引起省外石界的興趣。古生物化石（貴州龍、海百合、魚龍）和各種礦物晶體，更是貴州的特產(chǎn)。在千姿百態(tài)的華夏奇石世界中，黔石雖屬蕞爾小邦，卻也有幾分異軍突起，偏師取勝的銳氣。在一些不僅蒐藏富贍，而且在熱心公益的朋友們的努力下，連續(xù)編輯出版了《貴州奇石》《黔中奇石》《涼都藏石》《盤江奇石》等大型畫冊，多次舉辦展覽和研討活動，加強(qiáng)交流，讓越來越多的海內(nèi)外石界朋友認(rèn)識了貴州石，多知道了貴州省。

責(zé)任編輯 袁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