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懸

□王鳴久

詩懸

□王鳴久

1

詩應(yīng)是靈魂的聲音。人在這個世界上，肉體是第一種存在形態(tài)，靈魂是第二種存在形態(tài)。而靈魂之于肉體，就像雛雞于蛋殼一樣，總是企圖從中掙脫出來，蹣跚于物質(zhì)塵土之上，佇立于精神籬笆之巔。想想一只濕漉漉雞雛，它于混濁中將生命蘇醒，那啄殼的聲音是多么急切、有力、尖銳以至驚心動魄。而我們在俯首傾聽這聲音時，常常是有一種做父親般的心之顫動、耳之喜悅和眼之濕潤呢。

從物質(zhì)的“我”中超脫，在精神的“我”中超拔，于藝術(shù)的“我”中超越，這是人所以為萬物靈長的必然本命和獨異宿命，但這一切，又都必得以肉體為根。

如果把肉體比作一個星體，那么，正是這星體孕育了詩的生命之初，而詩又只有沖破這枚“蛋殼”，它才會有獨立的生命之光和自由飛翔的聲音。這聲音無論是歌出來，吟出來，喊出來，抑或是杜鵑啼血般啼出來，都是一顆靈魂心有所感、情有所動、神有所追的不可遏制的震蕩與回響。它的語言必得是個性的，這樣才能吸引傾聽；而它的情懷，又必得是共性的，這樣才能喚起共鳴。惟此獨特性發(fā)聲，共鳴性表達，才能像千里大平原那朦朧春曉一樣，一雞啼起，百雞回應(yīng)，啼聲如潮中使天下為之一白，太陽為之一躍，大家荷鋤抱罐，去種自己的莊稼了。

既根于存在，又超越存在，這樣的心靈共振，是衡量詩能否成為靈魂之聲的唯一證明，而它最終成就了人的第三種存在形態(tài)：藝術(shù)，以及它的生命。

2

勞動是樸素的，創(chuàng)造也是樸素的，為此，我們對兩種人無法不深懷敬意：一是物質(zhì)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一是精神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他們都是用生命的樸素與勤勞，創(chuàng)造文明、繁盛與美的人。

樸素來自虔誠。尊重生命萬物，尊重天道人道，尊重土地、語言和水，在俯仰之間具有強烈的圣徒意識，勞動者和創(chuàng)造者溫柔而細致地澆灌著自己的所愛，懷著幸?；驊n傷看它們一節(jié)節(jié)成長，最終，他們會將手中所有的收成都看成是上蒼的恩

賜，并理應(yīng)為全體所享用。

樸素來自通達。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一滴汗水一粒果實，勞動容不得“藏奸”，土地拒絕“撒謊”， 勞動者和創(chuàng)造者知道，只有將腳踏實地視為內(nèi)心法則，樸素才會像一方泥土、一川靜水、一首民謠那樣，在在呈現(xiàn)著哲人的安詳、童真的純凈與孕婦的飽滿。

樸素是一種境界，它顯現(xiàn)著人性的本真，也是通向真理的方式。

而詩與真理有相若之處，它們都以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訴諸人的心智和情懷，并與外部世界相共振，從而促進人與人、人與萬物、人自身的健康與和諧。所以，以真為本，拒絕偽飾；以誠向人，拒絕虛妄；將任何華而不實、嘩眾取寵、花里胡哨的東西都拒絕于三尺之外，便是詩之所以為詩的最寶貴的內(nèi)在品質(zhì)了。

世相萬千，大樸素是智慧之王。

當(dāng)一位詩人，他周身洋溢著豐富而透明的人性精神，懷抱人道主義的深邃、謙遜和體恤站在萬物面前，使自己終于懂得：藝術(shù)本身是平凡的，是微不足道的。使它和人一起偉大的，是浸透在藝術(shù)里的樸素精神，唯這種精神，能使人超越時空、思維和價值觀念的界限與障礙，達到一種共通、寬容和永恒，不再迷茫于社會，也不再自我迷茫。

3

詩本善良。詩人應(yīng)是善良之人，詩應(yīng)是善良之物。我們所以為的善良，是指詩和詩人對世界的一腔大愛，它包含對生與死的悲憫，對真與美的珍攝，對苦難與不幸的深切關(guān)懷，對暴虐與罪惡的拒絕和仇視，以及對山水鳥獸草蟲的兩情相悅和兩情相融。有了這深沉而真摯的愛，詩人的詩才能出于內(nèi)心而入于內(nèi)心。

善是全人類的宗教，它既是人對他人他物的最大體恤，也是人對自身的最高的人性肯定。因而，好詩一定要具有“人文溫度”。具有了人文溫度，便具有了最能切入靈魂的生命因子。太尖冷，太陰郁，太狹隘，太乖張都是詩之大忌。即使是怒發(fā)沖冠式的嫉惡如仇、金剛怒目式的憤世嫉俗，也應(yīng)有滿腔熾熱之血和憂患之情做底色，即所謂有大愛方有大恨，有大恨方更顯見詩和詩人的慈悲情懷。

善以熱愛生命、善待生命為出發(fā)點，并將全體生命的自由、美麗、和諧作為文明的最終目的。因而，好詩還要具有“淑世精神”。淑世精神就是居于濁滔，不舍清流；就是以美化人，使之向善；就是詩在感化世界也教化自我時，它的“將心比心”和“以心換心”；它的“苦口婆心”和“刀子嘴豆腐心”。

所有的尖銳都源自內(nèi)心的柔軟，所有的博大都來自內(nèi)心的溫情，所有的血淚歌哭都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摯真誠與沉沉大愛。這一份農(nóng)家婆婆式的以德載物，以情化人，一方面，我們只有用它才能抗拒社會與人性的惡化；另一方面，我們也唯有用它，才能防止自己的麻木不仁。

詩可丟掉一切，但決不可丟掉善良。

4

詩是血性男兒。詩人應(yīng)有一顆啼血之心，他是用一腔熱血煮字的人。詩人冷血，見到美的不激動，見到丑的不憤怒，身處斯時斯世而無憂患，面對萬物萬象而無詰問，那他必定是偽詩人、假詩人，是無法擔(dān)當(dāng)起“詩人”這個高貴名字的，充其量，他只能是一個會用足趾押韻的四腳蟲類。

詩的血性，就是直面世界，直面人生，鐵肩擔(dān)道義，肝膽照人寰；就是視人性為圭臬，以良知為天職，不平則鳴，拍案而起，嫉惡如仇。詩的血性以人道主義為內(nèi)核，既

有對民眾的大關(guān)愛對生命的大悲憫，也有對權(quán)力不公、暴力不義、強力不仁的大憤怒和大憎惡，更有對人類獸性未泯、人間苦難難除、人生牽掛不解的大憂郁、大怨憤；以及那永遠不會冷卻，不會死去的對真善美世界的大期待與大追求。

血性詩人，多見于苦難年代離亂春秋和黑暗統(tǒng)治之下。也算惡性時勢造血性詩人吧。然而，即使太平盛世，社會不公、人性墮落、權(quán)力犯罪、艱厄貧窮，又何曾徹底消聲匿跡？借著物質(zhì)的喧囂和欲望的膨脹，有時反而更加驚心觸目呢。因而，居身其間而一腔冷血，耳聞目睹而發(fā)不出帶血的聲音，那就是不可自我饒恕的麻木不仁和極端的自利自私了。

魯迅先生曾有一言：“詩是血的蒸氣?！痹姛o血性，難免蒼白；詩少血性，必然無力。不能以血換血打動人心，其生命也必然難以持久。

而今日詩壇，血性之詩血性之人又有多少呢？血性稀薄，導(dǎo)致大氣稀?。谎藻钊?，導(dǎo)致大聲孱弱；血性匱乏，導(dǎo)致大作匱乏?？涨暗男坌晕s，造就了很多不男不女的“兩性人”，以至我們不得不對自己大聲呼喊：從最后一滴開始，必須制止血的退化！

5

水是魚的載體，火是光的載體。

而語言，是詩的載體。

漢語之光從幾千年的時間隧道延伸而來，至今未曾熄滅，這說明它有綿亙不絕的時空傳遞和很好的導(dǎo)電性能。中華人一代代繁衍遷延，思想靠它聚合，情感靠它抒發(fā)，記憶靠它承載，那一路燈盞或明或暗，或大或小，或高或低，都是文化生命和詩性精神的持久燃燒。

書是心靈自足，詩是精神不滿。漢語的嬗變，既需要特質(zhì)之“光” 的穩(wěn)定，又需要輸入新的“電能”，唯此，我們才能于縱的歷史間縱向凝視，于橫的地域間橫向傾聽，以保持一種血液充沛的明亮。

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像兩根需要對接的線頭，之間站著我們這無法缺少的一環(huán)。

誰敢說自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誰能叫全體不要孩子？

我們是文化“個性”的，我們又是人類“共性”的，由此，我們必須拒絕任何一種絕緣。既要以恢宏視野，與時俯仰；又要用發(fā)散思維，萬取一收。一手傳承，接過傳統(tǒng)的張力；一手更新，荷載時代的聚變，只有將萬千光線獨創(chuàng)性地聚于指端，才會有寬闊的空間展開和無限遠的未來。

現(xiàn)代意識為其核，漢語詩風(fēng)為其形，當(dāng)我們用兩只一同工作的手，把這兩根導(dǎo)線輕輕連接起來，那一盞屬于今日的詩之燈，將倏然一閃，放射出滿眼光華。

它是漢語的，也是世界的。

它是自照的，也是照人的。

6

“簡單的物質(zhì)，寧靜的精神”。

在世界深處，把自己作這樣的安置。當(dāng)你坐在自己對面，淡淡注視著另一個“我”，并把這個“我”綿延成日常狀態(tài)，那么，雖然不曾是哈姆雷特，但你分明知悉了，人在選擇前是何其的艱難，選擇后又是多么的簡單。

簡單的物質(zhì)，即是能保持生存尊嚴(yán)的物質(zhì)，能自足、自安的物質(zhì)，能不被其所累、所陷、所奴役的物質(zhì)。無關(guān)奢侈，亦不是無物質(zhì)、乏物質(zhì)。

“過體面的生活”----這是天賦人生之必需，“過華麗的生活”----則非人人之必要。

物質(zhì)消費帶來物質(zhì)消耗，物質(zhì)消耗帶來物質(zhì)消亡。如果無限的物欲，帶來的是對世

界無盡的毀壞與透支，那么，為什么不可先自收手，或松手放生呢？

另一種快樂在等著你，你應(yīng)該看見。

比如笛卡爾：我思故我在。

比如孔門弟子：莫春者，春服即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五六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比如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物質(zhì)簡單了，身體就輕快了，靈性就輕盈了，精神就寧靜了。而寧靜可使思幽，沉潛生命根部，體悟人性細微；寧靜可使氣高，搭乘思維翅膀，探覓宇宙玄奧；寧靜可使心明，透視人間煙云，洞察其美丑善惡與真假，并淡定了自己的秉持。

最為可人的是，靜極思動，動可致詩。當(dāng)那一路響亮的詩行和搖曳生姿的詩句從寂然的紙面沛然而來，那便是你獨有的豐富與繁華了。

子非“我”，不知“我”之樂?！拔摇狈囚~，卻知魚之樂----是游悠在自家水中，那自由的快樂。

7

靜水流深。就生命特質(zhì)而言，詩是主靜的藝術(shù)。

這種靜，主要體現(xiàn)在詩的孕育過程。恰如海蚌在深水下養(yǎng)珠，天鵝在無人處孵蛋，蚯蚓在肥沃的土壤里慢慢穿行，詩人在與塵囂的隔離中即時地安放下自己，用綿密意緒布置一間小小的產(chǎn)房，致虛極，守靜篤，迎接一個寧馨兒的來臨。

靜可致遠。奔忙與躁動，是思想者的天敵。詩人只有在安靜和寧靜中，才能擺脫俗世的紛擾與糾纏，使靈魂逸出身體，伸出萬千觸角，蔓延于時空的高遠。那一刻，靈之眸在博大與精微間觀照自然，靈之耳在寬闊和繁密里聆聽宇宙，靈之思在精神的浩瀚中徐徐展開思想的扇面，體悟著另一面的人生，也涵泳著豐盈文氣。詩人靜中向遠，終于走出了人的逼窄。

靜可致深。身體寧靜，靈魂才能高蹈；心靈沉靜，思維方可深邃。

詩人在大寂靜里感知生命的潮汐、世事的冷暖，在大肅靜中梳理人生困境、時代迷局，在大清靜下不斷地下潛著精神的吃水線，絲絲縷縷，萬千思量；點點滴滴，俱在心頭，最后在入骨三分中，接近了真知。詩人以靜抵深，那是一種大喜悅。

靜可致動。靜，是動的前奏，也是動的隱形。它是地底巖漿，隨時等待破殼；它是冰下激流，一出即行涌蕩；它是無名神鳥，當(dāng)詩在主體與客體的審美對坐中完成了思緒與情緒的集結(jié)，一個指令，它便于文字的天空展開了靈性舞蹈。語言的編隊攜風(fēng)帶雨，意象的翅膀波動有聲，精神氣流在字詞的剪裁聯(lián)綴和音韻的起承轉(zhuǎn)合中進行著心靈敘事和深度抒情，予人以無盡的動感圖畫。

這靜中的誕生，是詩人一次次的自我完成。

8

都說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但世界上，確有太多相似的葉子。作為一個詩人，你必須和別的詩人區(qū)別開來。區(qū)別越鮮明，越是鮮明的你；區(qū)別越獨特，越是獨特的你。要達至這種鮮明和獨特，不外乎這樣幾種個性：

自成一臉，眉目生動。詩的“臉”，便是詩的風(fēng)格。豐神俊逸也好，棱角分明也好，寬額闊鼻也好，清秀端莊也好，好要好在五官清晰，自成一格。且萬萬不可是一張呆臉、死臉，情態(tài)的充盈，語意的顧盼，韻致的流動，都要極盡自家神采，盡顯獨家本色。

與其跟風(fēng)，不如補白。詩是個體“手工藝”， 必得有獨家法門。它最怕從眾，從眾

則難免喪失自己；最怕趨同，趨同則勢必淹沒自己。所以，避開眾人的大路，去走自己的小路，甚至于無路處開路，最后成就的，才可能是一片未曾有過的迥異風(fēng)景。

剝皮見骨，直打人心。詩是發(fā)自心靈也指向心靈的藝術(shù)，撬動了人心，人才可一見如故；波動了人心，人才能久久注目；震顫了人心，人才可記憶刻骨；擊疼了人心，人才能永生難忘。因而，忌虛假，戒虛浮，去虛飾，是詩可眾里奪人的第一要端。

得真諦者，辛苦在別處。

想要成為“這一個”， 而非“那一個”，詩人必須要拒絕成為隨幫唱影的人、人云亦云的人、不痛不癢的人。你既要在“意料之外”，又要在“情理之中”；既要是“人人心頭有”，又要是“人人眼中無”，這才是詩的個性價值所在，也是精神創(chuàng)造的意義所在。

9

不斷在獸性中掙脫，又不斷在物性中沉陷，這是人性巨大而恒久的困局。慣性在左邊，吸力在右邊，上帝的眼睛飽含悲憫和憂郁，但他一雙神性之手高舉其間，似乎常常無能為力。

在時間荒原上，我們是遠未長大的毛孩兒，但倏然轉(zhuǎn)身，已是一副紈绔模樣。

怎么辦？

理性之光的照耀，詩性之泉的澆灌，這也許是人性生長中二者不可缺一的關(guān)鍵，是自我救贖的唯一路徑。

理性抑制愚、惡、貪。它試著給野蠻戴上籠頭，給狂悖打造樊籬，為荒謬設(shè)置路障，給矛盾沖突設(shè)置緩沖閥，它消解“硬”的部分，并不斷演化成“硬件”的形式，來匡正人性的扭曲和世界的紛爭。

而詩性，則是人性的“軟件”，它呵護“軟”的部分，給悲憫以雨露，給博愛以陽光，給溫情以充足水分，給和平以文明營養(yǎng)，它精心養(yǎng)育的，是愛，是善，是美。

人性之所以為“人性”，是因為這人性是含有大量“詩性”元素的。詩的高貴純潔滋潤也過濾著人性，詩的血水奶水澆灌也洗禮著人性，詩的人道情懷、終極精神凈化也提升著人性。拒絕“詩性”的浸淫，人性難免干癟；缺少“詩性”的營養(yǎng)，人性勢必失調(diào)；而社會生活中“詩性”的普遍衰減，便常常是人性向獸性退化或向物性畸曲的先兆。

神之燈在上，人之燈在前。漫漫長路中，我們見多了人格的毒化，人性的惡化，人心的硬化和人品的丑化。失望與希望之間，堅守一盞理性的光芒，堅守一叢詩性的綠意，或許就是守住了一個人性的再生緣，一株人性的還魂草呢。

責(zé)任編輯 李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