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風(fēng)箏

周萬年

魚風(fēng)箏

周萬年

一

瑤草巷與小城的其他街巷有著不同的神韻。因?yàn)?，它?dāng)年是富人區(qū)，住的是政府官員、商賈、洋行職員、綢緞鋪和珠寶店的老板，再不濟(jì)也是個小業(yè)主。因此，當(dāng)年小巷總是彌漫著一股華貴之氣。小巷南北走向，朝南走到頭，便是江堤了，大堤外是滔滔江水，大堤內(nèi)有草坪、花壇、香樟樹。翻過大堤是內(nèi)河碼頭，碼頭邊有荷塘，也有農(nóng)田。清晨，老年人在這里鍛煉，晚上，戀人在這里遛圈，真是休閑極了。到了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期，瑤草巷開始衰敗了。一進(jìn)幾重門的豪宅成了大雜院，天井、堂屋都搭上棚子住了人，走馬轉(zhuǎn)角樓的木雕已破爛不堪。歷年的運(yùn)動已使那些達(dá)官貴人耷拉著頭。但小巷還是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小巷富貴人家的后裔把最后的一點(diǎn)兒貴族遺韻遺風(fēng)還是傳承下來了，成了那個特殊年代的一個異數(shù)。

也正因此，小巷里出名人。一個是巷子北頭王老師家的瑤瑤，一個是巷子南頭李家當(dāng)鋪的弘兒。

瑤瑤是獨(dú)生女。小巷的高貴氣息浸潤著她，孕育出她獨(dú)特的高雅氣質(zhì)。她是這條小巷的一盞燈、一朵花、一簇歡愉，她如明媚的陽光，總是釀著一臉的微笑。在那禁錮的年月，她會用一些小小的手段把自己打扮得如花兒一般亮麗，比如：她會把肥大的綠軍裝收一下腰卡，褲管盡量裁細(xì)窄一些，人一下

就變得婀娜起來；她會在兩根長辮子上用白手絹扎一個蝴蝶結(jié)，走起路來一閃一閃的，像蝴蝶在頭上扇著翅膀；入冬后，她臉上手上會薄薄地施點(diǎn)百雀羚或雅霜，若有還無的清香，格外悠長。

瑤瑤的爺爺是這座城市有名的私塾先生，爸爸媽媽也是市一中的名師。她從上小學(xué)就一路春風(fēng)地走過來。她的成績好，哪個老師教她，她就是哪個老師的驕傲！似乎是老天爺?shù)拇骨?，她除了聰慧漂亮，還有十二分的藝術(shù)秉賦，把女孩子的種種優(yōu)勢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在全市中學(xué)生的文藝匯演中，她扮演的鐵梅一炮走紅，從市里的劇院演到工廠的禮堂，又轉(zhuǎn)到農(nóng)村的谷場，走到街上便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鐵梅！一中的鐵梅……

瑤瑤讀中學(xué)時也正是她爸媽受難之時，雖然是文革后期了，但學(xué)校還在反師道尊嚴(yán)，批資產(chǎn)階級的反動權(quán)威，勞累了一天的爸爸媽媽拖著疲憊的步子回來時，幾乎快癱倒了，只消瑤瑤輕輕喚一聲爸、媽，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她爸媽天大的委屈和疲憊就都消失了。

二

1978年，她高中畢業(yè)。在她還沒有等來高考成績時，就被全市最大的一家紡織廠借到了廠里的職工藝術(shù)團(tuán)，整天蹦蹦跳跳、說說唱唱，成了職工文藝工作者中的一員。就在這時，一帆風(fēng)順的小姑娘，遇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挫折。1978年，正是恢復(fù)高考的第二年，社會上積淀著十年的精英，尤其老三屆那些沒死心的人，早已私下苦讀，滿腹經(jīng)綸，期盼修成正果，因而高考競爭十分激烈?，幀幈臼浅煽儍?yōu)秀的學(xué)生，但無奈她演出占用的時間太多，影響了復(fù)習(xí)，結(jié)果高考落榜了。她爸爸媽媽拿到高考成績單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王家的書香斷了！她在自己的閨房里聽到了，沒有吭聲，只是低著頭偷偷地流淚。

落榜后的瑤瑤，仍然像白天鵝一樣受人關(guān)注。她若在工廠的籃球場邊看球，場上的小伙子們個個就像打了雞血針?biāo)频嘏d奮不已，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她在巷子口的水井旁清洗衣服時，就有小伙子蹭過來幫她打水，看那小伙子賣力的樣子，她會嗤嗤地笑著說，你回去吧，等會兒你媽喊你吃飯了！說得水井邊的嫂子們個個哄笑起來；文藝宣傳隊(duì)有個大膽的小伙子偷偷遞給她了一張紙條，她趁著沒人時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含著笑對那小伙子說，你把東西落在我這里了，請你收好！弄得那小伙紅了臉，從此便斷了非分之想。姑娘們羨慕她，心里卻對她有一些小小的嫉妒。巷子北頭的姚奶奶見了總會輕聲說，瑤瑤這女娃這么靈性、漂亮，又醒事，什么樣的男孩子才配得上她啊！接著心里又犯嘀咕，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孩子啊！

在她二十歲那年，就有好事者上門說媒了。媒人來了一趟又一趟，提親的人走了一家又一家，按照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那些上門提親的，也有不少讓人眼熱的人家，但瑤瑤的爸媽，還有她自己，不論哪個媒人上門，他們都有充足的理由將媒人的念頭打消。待媒人走了，瑤瑤爸都會憤憤地說一句，異想天開！這使得一些覬覦她的小伙子，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好像遙望著天邊的星宿，仰慕而不得靠近。

在瑤草巷可以大大方方與瑤瑤親近的男孩子，是李家當(dāng)鋪的那個傻兒子弘兒。

弘兒的爸爸老李解放前是開當(dāng)鋪的。解放后當(dāng)鋪開不成了，就在一家白鐵鋪里當(dāng)鐵匠，敲煤油爐子、白鐵桶、白鐵茶壺。弘兒他媽生弘兒時難產(chǎn)，接生的大夫是用鋼鉗把弘兒拔出來的，大人倒是平安了，小孩卻成了傻子。弘兒雖傻，身體卻很壯實(shí)，他整天掛著鼻涕放風(fēng)箏，嘴里還念念叨叨：風(fēng)箏飛飛，風(fēng)箏飛飛……

小巷里的奶疤、花子幾個半糙子好欺負(fù)弘兒，把弘兒風(fēng)箏的尾巴用腳踩斷，或者抓一把沙撒向他，常惹得弘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這幾個皮孩子卻笑得前仰后合。一次，奶疤、花子等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將弘兒的褲子褪下，往他褲襠里撒沙子，恰巧瑤瑤看見了，她厲聲喝道，奶疤你們干什么！這些半糙子嚇得把沙子朝天一撒，一陣嘻笑作鳥獸散。因此，弘兒與瑤瑤親，在巷子口只要一見到瑤瑤，就會停下來喊，瑤瑤姐姐！瑤瑤姐姐放風(fēng)箏……

瑤瑤對他很和善，常?？洫勊?，弘兒的風(fēng)箏放得高！弘兒的風(fēng)箏放得好！弘兒受了鼓勵就更大聲地喊，風(fēng)箏飛飛，風(fēng)箏飛飛……拖著風(fēng)箏朝江堤邊跑了?，幀幫h(yuǎn)去的弘兒，總是和藹地一笑。

這期間卻發(fā)生了一件事。瑤瑤從高考落榜的陰影中走出來后，正式在紡織廠職工藝術(shù)團(tuán)擔(dān)任了演員，出演話劇《報(bào)春花》的女主角白潔?，幀幍穆曇羟逍聬偠?，表演樸實(shí)大方，渾身上下都是戲，其中與男主角吳曉峰的一段愛情戲演得纏綿多情、感人至深，讓觀眾流下了淚水。于是，瑤瑤真正成了大名人，那年頭還不時興簽名，但排隊(duì)上車、排隊(duì)買面時總有人給她讓隊(duì)。因此，她走起路來，腳步更加輕巧、更富有彈性，人也變得更婀娜起來。這天，瑤瑤沒有演出任務(wù)，排練完回家時已是傍晚，但巷子里的路燈還沒有亮。走到巷子口時，有幾個穿著喇叭褲的小青年吹著口哨，迎面朝她走了過來。瑤瑤見了有點(diǎn)膽怯，但還是佯裝鎮(zhèn)定，冷冷地看著他們。領(lǐng)頭的一個大背頭笑嘻嘻地說，唉喲，王瑤小姐，不認(rèn)識我了？瑤瑤看了他一眼，覺得很面熟，她想起來了，這人是她的戲迷，每次她演出，這人都會帶著幾個人坐在第一排叫好。瑤瑤冷靜地問，你有什么事？大背頭笑著說，王瑤，我叫劉海亮，想請你看場電影！瑤瑤說，我又不認(rèn)識你，看什么電影！旁邊的幾個小青年在一旁幫腔，說，我們大哥請你看電影，是看得上你，你一定要去！說著，大背頭的手已經(jīng)將電影票硬塞過來?，幀幉豢斓卣f，請你們放尊重一點(diǎn)兒！大背頭于是由笑臉變成一臉怒氣，說，怎么？吳曉峰能跟你摟摟抱抱，哥們兒請你看場電影都不行？接著旁邊的幾個小兄弟也圍上來，說，你不能不給我們大哥面子。就在這時，一把沙子向大背頭飛過來，大背頭揉著眼睛哇啦哇啦地叫著，誰他媽的撒沙子？只見弘兒在一旁跳著腳大笑。那幫小兄弟們立即圍向弘兒，對著他沒頭沒腦地一陣拳打腳踢。剛才還哈哈大笑的弘兒，立即大哭起來?，幀帓昝摯蟊愁^，過來護(hù)著弘兒，大聲地叫喊著，你們干什么？他是個傻子！喊叫聲驚動了小巷的居民，大家都圍過來，嚇得那些小混混揉著眼睛，飛也似地跑了。當(dāng)瑤瑤把弘兒送回家時，弘兒的爸爸正在有滋有味地喝酒，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后，笑起來，一邊將酒杯里的酒往弘兒的傷口上倒，一邊說，我這傻兒子曉得護(hù)著姐姐了。弘兒的傷口被酒精刺激得很痛，哇哇地大聲叫著。

三

這件事發(fā)生以后，巷子北頭的姚奶奶心里更加犯嘀咕了，瑤瑤這孩子不盡快把婚事定下來，怕會遇到更多麻煩呢！一天，姚奶奶把自己的想法悄悄地告訴了瑤瑤的媽媽?，幀帇屄牶笮χf，謝謝姚奶奶關(guān)心，我們家瑤瑤還小呢！沒將姚奶奶的話放在心里去。

這天，下課鈴聲響了，瑤瑤的媽媽程老師就夾著講義回辦公室里來，卻見教研室組長老劉笑嘻嘻地望著她。她被望得很不好意思，便問，劉老師這么看著我，有事嗎？劉老師笑著說，榮校長找你有事！瑤瑤媽放下講義，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說，什么事？校長給我們發(fā)獎金？說笑著就往校長辦公室里去了。

到了校長辦公室，榮校長正在等她，給她倒了杯水，笑瞇瞇地看著她，說，程老師，你調(diào)到一中來時多大？她說，您問這干什么？榮校長自問自答地說，師專剛畢業(yè)，好像二十歲？瑤瑤媽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認(rèn)可。榮校長又說，時間過得好快啊，王瑤也有二十歲了吧？有男朋友了嗎？她說，孩子還小！沒有考慮這個事！榮校長連聲說，不考慮好！不考慮好！不過二十歲了,也該考慮了！我想多個事，給王瑤介紹一個對象，保證你們滿意！瑤瑤媽問，誰家的孩子？榮校長說，宣傳部張部長的兒子張超，復(fù)旦大學(xué)碩士畢業(yè)，現(xiàn)在在美國杜克大學(xué)攻讀博士學(xué)位！榮校長滿臉笑意地望著瑤瑤媽，似在探詢地問，這孩子的條件你還滿意吧？瑤瑤媽很含蓄地笑著，矜持地說，這孩子的條件還有什么話說，只是我們家的王瑤配不配？榮校長哈哈地笑了，說，你家王瑤不配還有誰配？給你說白了吧，張部長和他兒子都看上你們家王瑤了，只要王瑤同意了，我就等著吃喜糖了！瑤瑤媽說，讓我回去與王老師商量一下再給您回話吧。榮校長嘿嘿地笑著說，商量一下也好，這是大事！接著又悄聲對瑤瑤媽說，他們?nèi)粽劤闪?，王瑤是可以陪讀的！

瑤瑤媽回到家就與瑤瑤爸商量此事。她還沒講完，瑤瑤爸就說，老程，你自己的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她會讓我們安排她的終身大事？瑤瑤媽說，老王，留美博士也是難碰難遇的！瑤瑤爸沉吟著說，這也是！躲在房里偷聽的瑤瑤突然咯咯地大笑起來，人都笑彎了腰，笑夠了，才說，爸媽，沒想到你們還是封建腦瓜子，都什么年代了，還搞媒妁之言？瑤瑤媽說，丫頭，你別沒大沒小的，都要說人家了，還整天瘋死人！瑤瑤搶白說，誰在瘋呀，你們是不是要逼著把我嫁出去？瑤瑤媽說，鬼丫頭，說話別沒大沒小的，爸媽在和你說正經(jīng)事！瑤瑤也說，我也沒開玩笑呀！你們說的張超我知道，不就是那個高考狀元嗎？瑤瑤媽有點(diǎn)驚喜，原來你們認(rèn)識！瑤瑤說，我知道這個人！瑤瑤媽急切地說，你覺得他怎么樣？瑤瑤學(xué)著她媽媽的口吻說，留美博士，難碰難遇的！瑤瑤媽說，跟你說正經(jīng)的，也沒有個正形！瑤瑤說，我跟著您說，怎么就沒正形呢？瑤瑤媽說，我們要聽聽你自己的意見！瑤瑤只是抿著嘴嘿嘿地笑，不吭聲。瑤瑤媽又追問，問急了，瑤瑤突然噗嗤一笑，說，這個狀元從背后看像個小學(xué)生！瑤瑤媽急了說，老王，你看看，這丫頭越說越?jīng)]名堂了！說著忍不住自己也笑起來了。一家人笑夠了，瑤瑤一本正經(jīng)地說，爸媽你們不要瞎操心，我的事我自己曉得辦，到時候負(fù)責(zé)給你們帶回來一個白馬王子。

其實(shí)瑤瑤早已有自己的白馬王子?，幀幾x高中時，一次團(tuán)支部開會，她穿著卡腰的軍

裝，細(xì)窄的褲子，頭上扎一個蝴蝶結(jié)，臉上還抹了百雀羚，團(tuán)支部書記批評她受了資產(chǎn)階級香風(fēng)毒氣的侵害，是小資情調(diào)，很危險(xiǎn)！瑤瑤心里雖十分委屈，但卻露出一臉的不屑。班長這時站出來理直氣壯地說，年輕人有一點(diǎn)兒情調(diào)有什么不好，我就十分欣賞！我們不要做謝惠敏么！謝惠敏是劉心武剛剛發(fā)表的小說《班主任》中的一個學(xué)生干部，是受左傾思想毒害的代表。班長的一句話，讓在場的人都笑起來，瑤瑤所有的委屈也就灰飛煙滅了。這個男孩叫石巖，過去是苦苦地暗戀著瑤瑤，團(tuán)支部會后他就正式追求她了，她也有意于這個男孩子，只是當(dāng)時人還小，沒敢公開。還有一個原因是瑤瑤高考落榜了，石巖卻考取了北京的一所著名大學(xué)，她有些賭氣，也想考驗(yàn)一下他的誠意，便有意疏遠(yuǎn)他，可石巖卻一直關(guān)注著她，每次假期回來都會來偷偷找她，現(xiàn)在石巖也即將上大三了，也到了可以公開的時候了。

當(dāng)瑤瑤領(lǐng)著他的白馬王子石巖第一次出現(xiàn)在瑤草巷時，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那天，石巖穿著一件褐色燈芯絨的半長風(fēng)衣，領(lǐng)子上露出銀灰色高領(lǐng)的羊絨衫，肩上背著馬桶包，走起路來，敞開的風(fēng)衣向后飄著，像一面旗幟，有風(fēng)度極了。小巷的一些小嫂子們連忙從屋里跑出來，像看稀奇一樣指指點(diǎn)點(diǎn)：快來看，瑤瑤的男朋友！石巖旁若無人、目不斜視地與瑤瑤說說笑笑。一天，姚奶奶攔住了瑤瑤和石巖，笑瞇瞇地說，瑤瑤，這是你男朋友？瑤瑤笑著回答說，姚奶奶，他是我的同學(xué)！姚奶奶說，對對對！是同學(xué)，是同學(xué)，一個意思！說著又用手搭起一個涼棚，上上下下把石巖看了個夠，看完了說，這小伙子不錯，頭齊尾齊，配得上我們瑤瑤！說得瑤瑤紅了臉，她撒嬌地說，姚奶奶，看您說的！姚奶奶嘿嘿地笑了，說，姑娘家還害羞，姚奶奶不說了！接著她又拉著石巖的手說，小伙子，瑤瑤是個好姑娘，可不許欺負(fù)她！石巖說，姚奶奶，您放心，不會的！不會的！

四

公開戀愛關(guān)系后，石巖每次放假回來，就和瑤瑤整天黏在一起，完全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之中。每天早上，他們一起晨練；白天，石巖用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接送瑤瑤上下班，清脆的鈴聲撒了一路，也留下一路瑤瑤開心的笑聲；晚上，他們在江堤的草坪上散步，融融的月色透過樹葉篩下斑斑駁駁的影子，各種昆蟲的鳴唱，像在為他們的愛情伴奏。他們實(shí)在太快樂了，快樂得讓瑤草巷的一些小嫂子們都眼紅嫉妒。當(dāng)然最關(guān)注他們的當(dāng)屬弘兒了，他們在江堤邊晨煉時，弘兒掛著鼻涕，拿著一個紙?jiān)难嘧语L(fēng)箏，圍著瑤瑤和石巖跑來跑去。中午，只要石巖的自行車鈴鐺一響，弘兒就拖著風(fēng)箏跟在自行車后喊，風(fēng)箏飛飛，風(fēng)箏飛飛！晚上，當(dāng)他們在江堤邊散步時，弘兒就會猛不丁地從哪個角落鉆出來，嘿嘿地笑，石巖瞪他一眼，弘兒就會回敬一句，媳婦子！媳婦子！很有紳士風(fēng)度的石巖有些不耐煩了，說，這傻子怎么這么討厭！瑤瑤笑著說，你跟一個傻子生什么氣？弘兒對我很友好！石巖聽了沒吱聲，皺了皺眉。

一次假期，瑤瑤和石巖去參加一個同學(xué)聚會，他們并排在小巷子里走著，顯得很甜蜜。她常常偷偷地把目光轉(zhuǎn)向他，因?yàn)樗呗返淖藨B(tài)很好看，有時，她還情不自禁地把腳步放慢，好看到他矯健的身影。突然，他們聽到

后面有嘿嘿的笑聲，回頭一看，原來是弘兒掛著鼻涕，拖著風(fēng)箏躡手躡腳地跟在后面。弘兒見他們車轉(zhuǎn)過頭來，馬上閃進(jìn)了墻角落，石巖有些惱怒了，吼道，你干什么？弘兒嘿嘿地笑著，回一句，媳婦子！石巖說，你再喊，我就揍你！弘兒又回?fù)粽f，媳婦子！媳婦子！瑤瑤連忙攔住石巖，走過去，有些生氣地說，弘兒，不許再跟著我們了！弘兒嘿嘿一笑，說，媳婦子！瑤瑤生氣地說，弘兒，你再說丑話，瑤瑤姐姐就不理你了！這時，弘兒便咯咯地笑起來，笑完了，就喊著媳婦子，拖著風(fēng)箏跑了。

為了躲避開弘兒的干擾，他們轉(zhuǎn)移了約會的地方，更多的是到海子湖公園里約會。他們真的是幸福極了，有時，他們看池塘里的紅鯉魚游來游去；有時，他們坐在長椅上，瑤瑤將頭倚在石巖的肩膀上，諦聽著樹上的知了叫，感覺世間的一切是這么的美好！當(dāng)然倆人也有小摩擦的時候。眼看石巖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們談未來時，石巖說，還有一年就要畢業(yè)了，我想報(bào)考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物理專業(yè)的研究生?，幀幷f，為什么要報(bào)考普林斯頓大學(xué)？石巖說，因?yàn)槠樟炙诡D大學(xué)有世界上最好的物理專業(yè)，愛因斯坦、楊振寧都在這里工作過。因石巖想要去美國，瑤瑤心理有些失落，但又對石巖的上進(jìn)心感到自豪，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把頭朝石巖的懷里靠了靠，接著就感覺到了石巖男子漢的粗獷氣浪直噴她的面頰。石巖喘著氣說，我會把你接到美國去陪讀的，然后，我們就結(jié)婚，你給我生一大群孩子！說到這里，石巖有些情不自禁了，嘴就急切地朝瑤瑤湊過來。這時，瑤瑤陡然離開了石巖的懷里，面帶慍色地說，把我?guī)У矫绹褪墙o你生一大群孩子？我是你們家的生育工具？石巖自知失言，連忙改口，行行，不生孩子！你去華人社區(qū)做演藝員，好不好？瑤瑤的眼圈有點(diǎn)紅潤了，說，你瞧不起人！當(dāng)我只會演戲？你要知道我們家也是書香門弟，是演出耽誤了我的學(xué)業(yè)，我到了美國可以先學(xué)好語言，然后再考大學(xué)，重續(xù)我們王家的書香！石巖見瑤瑤真生氣了，連忙哄她說，行行！瑤瑤，到美國你也去考名牌大學(xué)，最好考普林斯頓，我們一起做同學(xué)，行不行??？媳婦子！石巖學(xué)著弘兒的口吻，讓瑤瑤一下破啼為笑了。

假期一眨眼就過去了。瑤瑤把石巖送到車站時，倆人都眼淚汪汪的。石巖說，我保證回學(xué)校后每周給你來一封信?，幀幷f，我不要你每天來信，十天半月來一封信就行了。但石巖仍然堅(jiān)持要每周一封信，于是瑤瑤倍感幸福地妥協(xié)了。

五

石巖上學(xué)去了，瑤瑤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她每天都像失了魂似的，排演節(jié)目時，幾次都念錯了臺詞?，幀幀F(xiàn)在最期盼的事情，就是每周一次等待石巖的來信。每個周六的上午十點(diǎn)，是郵遞員送郵件的時候，只要郵遞員的自行車鈴鐺一響，喊一聲，王瑤收信！她就會飛快地跑出來接信，然后揣著信急忙往房里跑，關(guān)上門反反復(fù)復(fù)地讀信，這是她的幸福時光。

這個秘密很快被弘兒發(fā)現(xiàn)了。弘兒很關(guān)心瑤瑤，每次看見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來了，不等郵遞員搖鈴鐺，弘兒就搶著高聲喊，瑤瑤姐姐信！瑤瑤連忙從屋里跑出來，接過信，笑瞇瞇地對弘兒說，弘兒好聰明！弘兒便嘻嘻地笑著說，瑤瑤姐姐，媳婦子！瑤瑤佯裝惱怒地說，弘兒不許瞎說！弘兒便喊著風(fēng)箏飛飛就跑了。郵遞員朝瑤瑤一笑，說一句，這傻子！瑤瑤也

搖搖頭，然后就躲在房間里看信去了。

傻子有傻子的執(zhí)著，弘兒干什么事都那么專心致志、心無旁鶩。他摸到了郵遞員送信的規(guī)律，每到周六，他便樂此不疲地守在巷子口，聽到郵遞員騎著自行車搖著鈴鐺來，他就會喊一句“瑤瑤姐姐信”，這成了他必備的功課，他覺得很成功，也很快樂！瑤瑤有點(diǎn)煩他，但也為他的精神所感動。一次，瑤瑤對他說，弘兒，你以后放風(fēng)箏去，不要在這里等郵遞員了！弘兒的積極性受到了打擊，便喊一句，媳婦子！瑤瑤惱怒得臉也紅了，弘兒便獲得了大勝。因此，“媳婦子”就成了他打擊瑤瑤的最好武器，他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拖著風(fēng)箏跑了。

寒來暑往，弘兒以驚人的毅力守候著瑤瑤的來信，瑤瑤見沒有辦法制止弘兒，也就聽之任之，再不理他了。到了假期，弘兒的游戲內(nèi)容也發(fā)生了變化，他悄悄地跟蹤瑤瑤和石巖，享受著窺隱的快樂！瑤瑤和石巖盡量避免與弘兒接觸，他們約會的地方總是躲在弘兒難得發(fā)現(xiàn)的地方。這一次，他們探討著一個人生的重大決策。石巖終于如愿以償考上了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物理專業(yè)的研究生，他表示只要他在美國安頓下來，條件成熟后，馬上就辦理瑤瑤的陪讀手續(xù)。

在即將分手的頭天晚上，他們在海子湖公園談到晚上十點(diǎn)多鐘，石巖才把瑤瑤送回家。但他們還興猶未盡、難舍難分，倆人又挽著手，沿著瑤草巷往南走，悄悄地來到江邊的萬壽塔。他們坐在塔前的石凳上，倆人靠在一起，情話像紡車上的棉條，車輪吱留吱留地轉(zhuǎn)著，話兒越拉越長總不斷線。石巖說，瑤瑤我真不想去美國了，我離開了你，就像在沙漠上一樣，沒有水分和綠洲，生活也了無情趣！石巖說著手已經(jīng)攬住了瑤瑤纖細(xì)的腰肢，瑤瑤也情不自禁地把頭靠在石巖的懷里，聽到石巖不想去美國讀書，瑤瑤伸出手，捂著石巖的嘴說，不許你說沒志氣的話，你心里有我，我們就在一起了。石巖說我真的不想離開你，一分鐘也不想離開！這時，石巖已經(jīng)喘著粗氣，瑤瑤感到他的鼻息暖暖地噴到了她的臉上，接著他的嘴唇毫不猶豫地貼在了瑤瑤的嘴上，另一只手伸向了瑤瑤的衣襟，他們忘情地接著吻，好似在云空中行走，新鮮而神奇，興奮而忘情！正在這時，他們突然聽到身后有嘻嘻的笑聲，一抬頭，見是弘兒正沖著他們傻笑，嘴里念念叨叨，媳婦子，摸媽果子！石巖和瑤瑤被弘兒的出現(xiàn)驚呆了，瑤瑤感到十分羞澀。石巖終于忍不住了，放開瑤瑤沖過去，怒不可遏地扇了弘兒一耳光，你這傻子！再耍流氓，我打死你！瑤瑤也沖了過去，她拉開石巖，說，你發(fā)什么瘋？他是傻子，你也傻了？跟他一般見識？弘兒嚇得哇哇地哭起來，他們道別的前一夜，弘兒使他們留下了十分難堪的記憶。

六

第二天，石巖坐火車抵達(dá)上海，接著飛抵美國新澤西州的普林斯頓大學(xué)。他們又開始了互相牽掛的日子。不過石巖的來信再也沒有規(guī)律，這就讓弘兒守候的游戲很難完成，他常常守在瑤瑤家的門口，卻等不來郵遞員的自行車鈴聲，而在他離開時，郵遞員卻不期而至，這使弘兒很失落。但這使瑤瑤很高興！她沒有了被人窺隱的感覺，盡管弘兒只是一個傻子。自從上次弘兒偷看了他們親熱后，她每次見到弘兒都有一些難堪，對弘兒的態(tài)度也有了變化，再不那么友善了。弘兒守在她的門口時，瑤瑤總會說，弘兒你不要老在這里等

信，你放風(fēng)箏去！弘兒看到瑤瑤的態(tài)度，再也不會嘿嘿地傻笑了，他還沒有傻到看不清一個人的眼色，他會怏怏地離去。

弘兒近些日子身體上有了一些變化，聲音開始變粗，嘴角也長出了一些軟絨絨的毛，在巷子口看見女孩子便咯咯地笑。奶疤和花子幾個半糙子在巷子口攔著他問，弘兒是不是想媳婦子了？弘兒不理他們，拖著風(fēng)箏想繞道走。花子緊接著問，弘兒聽說你鳥窩里已經(jīng)長了毛，脫褲子讓我們看看！說著就要動手。弘兒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弘兒了，他急了就要撿起磚頭砸人，嚇得奶疤、花子幾個大笑著跑了，弘兒拖著鼻涕拿著磚頭,還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那里。坐在巷子口的姚奶奶說，弘兒也到了開知識的年齡了，可是這孩子……

雖然，瑤瑤不歡迎弘兒在她門前等候送信的郵遞員，但弘兒仍然樂此不疲地認(rèn)真進(jìn)行著這項(xiàng)工作。慢慢地弘兒發(fā)現(xiàn)郵遞員來送信的日子是越來越稀了，先是十天半月不來一次，后來二十天、一個月也不來一次。這時小巷就有了一些傳言：先是說瑤瑤因?qū)W歷不夠，在美國辦陪讀遇到了挫折；接著又有傳聞，說石巖在美國又談了一個女朋友，也是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研究生，爸爸還是副省長，到底怎么回事誰也說不清楚。這天，弘兒守候在瑤瑤家的大門口，郵遞員騎著自行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貋砹?，弘兒在門前大聲地喊，瑤瑤姐姐信！瑤瑤十分高興地跑來接信，她接過信，一抬頭看見弘兒，便瞪了弘兒一眼，說，你怎么又來了，弘兒的積極性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頭一擺說，媳婦子！

這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郵遞員來送信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人們很少再看見瑤瑤露過笑臉。演出時，瑤瑤的表演再也沒有激情，而且常常念錯臺詞。工會主席找她談過幾次話，結(jié)果沒有任何的效果，職工藝術(shù)團(tuán)只好讓她暫時休息?，幀幱谑蔷痛粼诩依?，躲著不見人?，幉菹锏哪切┬∩┳觽冋f，瑤瑤失戀了！姚奶奶坐在巷子口，嘴里念念叨叨地說，作孽?。∵@姑娘怕是被毀了！

又到了一年一度高考發(fā)榜的日子，地方電視臺開始整天播放高考的消息，播放高考狀元的訪談錄。瑤瑤的爸媽盡量不打開電視，避免瑤瑤受刺激。這天，瑤瑤姑母的兒子喜氣洋洋地到瑤瑤家來報(bào)喜信，他被武漢大學(xué)生物專業(yè)錄取了。瑤瑤與他打過招呼后，就躲進(jìn)房間里沒有出來，沒有眼色的小伙子還在不斷地描繪著生物學(xué)未來的美好前景。

第二天，瑤瑤卻走出了家門，她一只手拿著一朵鮮花，一只手拿著一張燙金的紅紙，逢人就笑著說，我已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錄取了，明天就到北京辦簽證。大人們驚呆地望著她，不知該怎樣回答她好?，幀幱终f，你們看著我干什么？你們該祝賀我呀！本來我的學(xué)歷是不夠的，可是他們破格錄取我了，我有藝術(shù)天賦么！小巷里便有一大群小孩圍著觀看，頑皮的小孩便喊瑤瑤瘋了！這時，姚奶奶走過來，轟開了小孩子們，扶著瑤瑤，說，瑤瑤，我們回家！這時，弘兒也來了。瑤瑤一見弘兒來了，就高興地說，弘兒，快祝賀瑤瑤姐姐！瑤瑤姐姐要到美國去了！弘兒認(rèn)真地說，祝賀瑤瑤姐姐！瑤瑤便說，還是弘兒乖！弘兒又問，瑤瑤姐姐到美國做媳婦子去的？瑤瑤笑嘻嘻地點(diǎn)頭稱是。看熱鬧的孩子們就哄地大笑了，姚奶奶罵道，小兔崽子們，看什么熱鬧？還不趕快回去！說著就用拐杖一橫掃，嚇得孩子們一個個抱頭鼠竄，跑散去了。弘兒還在后面問，瑤瑤姐姐，你去美國了還回來不？瑤瑤說，我會

回來探親的。

瑤瑤的爸媽得到消息從學(xué)校趕來時，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散去了，他們很快將瑤瑤送到了醫(yī)院。一個權(quán)威的醫(yī)生說，瑤瑤的病想要痊愈，必須要等她成家以后，也就是說要找到她的如意郎君！于是她的爸媽就開始張羅給她找對象了。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追求過瑤瑤、上門求過親的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現(xiàn)在上門提親的，要么是沒有工作的，要么是人品不好的，或者是生理上有什么缺陷的，這使瑤瑤媽流了好多眼淚，恨自己姑娘的命苦，天仙般的女子，竟落到這般下場！她發(fā)誓找不到合適的人家，瑤瑤寧肯不嫁人。

七

瑤瑤再次出現(xiàn)在瑤草巷時，不吵不鬧不說話，斯斯文文的，但手里仍會拿著一朵花，一邊走一邊嗅。有些頑皮小子碰上她，就會拿她逗樂子，瑤瑤你到哪里去？是去普林斯頓？瑤瑤就會冷冷地瞪他們一眼，頑皮小子們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這以后，瑤瑤與弘兒就成了好朋友。夏日的中午，瑤草巷是很寧靜的，小巷的人們上班的上班去了，沒上班的人也午睡了。巷子很狹窄，青石板因人們的長年行走磨得锃亮，巷子口的水井旁有一棵老槐樹，樹周圍用一圈磚壘起來的，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地叫著，這時，瑤瑤就拿著一朵花，在槐樹下聽著知了的鳴叫發(fā)著呆，弘兒走過來問，瑤瑤姐姐，放風(fēng)箏去？瑤瑤不回答他，卻反問道，弘兒你知道普林斯頓嗎？弘兒癡癡地望著她，搖搖頭。瑤瑤說，普林斯頓大學(xué)里有許多名貴的花草樹木，有櫻花樹、有槐樹、有香樟樹、有杜櫻、有紫羅蘭……還有許多小洋樓，那都是研究室，里面有許多科學(xué)家。弘兒不知所云，一臉呆氣?，幀幱謫?，弘兒你知道愛因斯坦、楊振寧嗎？弘兒還是搖頭?，幀幷f，這些你都不知道！突然，弘兒問，普頓能放風(fēng)箏嗎？瑤瑤笑了，是普林斯頓，不是普頓，放風(fēng)箏？那是當(dāng)然的！不過誰在大學(xué)里放風(fēng)箏！弘兒嚷著說，普頓不好，我不去！瑤瑤嘿嘿地笑著說，弘兒，普林斯頓你是進(jìn)不去的，那里是培養(yǎng)大科學(xué)家的地方！弘兒說，我不喜歡當(dāng)科學(xué)家，我只喜歡放風(fēng)箏。

于是，他們就不討論這個問題了，而是來到江堤邊放風(fēng)箏。弘兒先將線放得很長，瑤瑤幫他把風(fēng)箏拋向空中，弘兒拉著線高興地跑著，他一邊跑，一邊高興地喊，風(fēng)箏飛飛！風(fēng)箏飛飛！風(fēng)箏搖搖擺擺地飛向空中，這時弘兒就將風(fēng)箏遞給瑤瑤，他在一旁拍著巴掌高興?，幀幗舆^風(fēng)箏，突然有點(diǎn)興奮，抖線的張力牽引著她，自己似乎有一種快要飛起來的感覺，美妙極了！

瑤瑤放著風(fēng)箏喜滋滋的，眼睛放射出光芒來，一點(diǎn)兒癡呆的感覺也沒有了。她像小孩一樣不停地問弘兒一些奇怪的問題，弘兒似乎受到了鼓勵，一個傻子有誰這么重視過他，他突然覺得自己太牛了，他告訴瑤瑤風(fēng)箏要迎著風(fēng)放，抖線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細(xì)，抖線的角度要根據(jù)風(fēng)的大小變動，弘兒不明白自己竟然懂得這么多！他似乎不是個傻子了。瑤瑤突然問，弘兒你說風(fēng)箏能把人放上天嗎？這個問題倒真把弘兒問倒了，他用手抓了半天腦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個……這個……恐怕不行，人太重了，風(fēng)把人吹不上去的！瑤瑤又問，如果風(fēng)很大呢？弘兒說，這恐怕也不行，風(fēng)箏飛得太高，萬一把人摔下來，就活不成了。

突然，瑤瑤嚶嚶地哭起來，我不怕死，為什么不行呢？如果風(fēng)箏能把我放上天，我就可以乘風(fēng)箏到美國去，到普林斯頓去，我就不用辦什么護(hù)照了！瑤瑤的哭聲把弘兒嚇著了，他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看著，求她說，瑤瑤姐姐不哭，瑤瑤姐姐不哭，風(fēng)箏可以把你放上天，我給你放風(fēng)箏，你就摔不下來！瑤瑤不聽他勸，依然哭得很傷心。

有一天，瑤瑤和弘兒在江堤的內(nèi)河旁放風(fēng)箏。玩了一會兒，他們有些累了，就收了線，坐在草地里說話。弘兒問瑤瑤知不知道風(fēng)箏有多少種？瑤瑤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弘兒就告訴她，風(fēng)箏有許多種類，有燕子風(fēng)箏、蝴蝶風(fēng)箏、蜻蜓風(fēng)箏、鶴風(fēng)箏，還有夜蚊子風(fēng)箏……瑤瑤饒有興趣地聽著，不時還提出一些問題。她問，你說了這么多的風(fēng)箏，為什么沒有魚風(fēng)箏呢？弘兒說，應(yīng)該有魚風(fēng)箏吧！但我沒有見過！瑤瑤說，魚風(fēng)箏是很美的！你看魚在空中游蕩，尾巴一擺一擺的，很美呢！弘兒聽得心馳神往，說我們以后就扎一個魚風(fēng)箏，用最好的綿紙蒙面。突然，他覺得有些不對頭了，置疑地說，不對，魚風(fēng)箏是不行的，魚是在水里生活的，你把它放在高空中，它很快就會死去的！瑤瑤堅(jiān)持說，不會的，你知道“鯉魚跳龍門”的故事嗎？鯉魚離開了水，跳得很高很高，怎么就沒有死呢？弘兒問，什么叫鯉魚跳龍門？瑤瑤說，這是一個神話故事，我來講給你聽。

瑤瑤說著，手撐在膝蓋上托著下巴頦，眼睛遙望著天際……弘兒等著她講故事，卻半天不見她開腔。弘兒催促道，你快講啊！瑤瑤像沒有聽到一樣，靜靜地望著遠(yuǎn)方，弘兒就搖她的膀子，說，快講??！瑤瑤姐姐！瑤瑤突然一驚，眼淚就跟著掉下來了。弘兒連聲問，瑤瑤姐姐，你怎么了？瑤瑤便嚶嚶地哭起來，嚇得他不知所措，只好在一旁看著瑤瑤掉眼淚。瑤瑤哭夠了，抽抽泣泣地說，鯉魚跳龍門不好，石巖就像是鯉魚跳龍門，他考進(jìn)普林斯頓就變心了！他不要我了！弘兒呆頭呆腦地望著她，不知該如何勸說好……

八

日子像流水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有一天，他們放完風(fēng)箏，覺得有些累了，弘兒突然提出倆人捉迷藏?，幀幒秃雰菏窃趦?nèi)河碼頭邊玩，內(nèi)河碼頭附近有一個池塘，塘里長滿了碧綠的荷葉，粉紅色的蓮花婀娜地開著。池塘邊生長著許多叢生的灌木，尤其蒼耳到處都是，它裹著一身刺，在風(fēng)中搖曳著。先是瑤瑤躲著讓弘兒來捉，弘兒雙手蒙著眼睛，背向著瑤瑤，瑤瑤則立即躲在一蓬灌木叢后面，高聲喊著：一、二、三，弘兒就躡手躡腳地過去捉她。弘兒幾次經(jīng)過瑤瑤身邊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瑤瑤忍不住笑起來，弘兒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幀幰?yàn)樾Φ瞄_心，腿就邁不動了，弘兒很快就抓住了她。弘兒說，你跑不動，玩得沒有趣！你來抓我吧！

于是，弘兒就躲藏起來，讓瑤瑤來抓。弘兒摘了一片大荷葉頂在頭上，躲在一棵苦楝樹后面，他以為荷葉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瑤瑤也就看不見他了。但瑤瑤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了弘兒。她輕快地跑過去，臨近弘兒身旁時，她突然笑起來，弘兒聽到笑聲，丟下荷葉撒開腿跑起來，他跑得很快，像一頭小馬駒撒著歡，瑤瑤也燃起了激情，她邁動著富有彈性的雙腿，飛快地追趕著，衣袖擦得野草窸窸窣窣地響。前面有一條小水溝，水溝周邊全是蒼耳，弘兒沒有看見，還是在飛快地跑，結(jié)果一腳踏空，

就聽到弘兒“哎喲”一聲，他的手里扎進(jìn)了許多蒼耳的刺，接著弘兒就哇啦哇啦地哭起來?，幀庍B忙跑過來，她抓往弘兒的手，喘著氣說，蒼耳把你的手刺破了吧？讓我看看！瑤瑤把弘兒的手放在懷里，仔細(xì)地給他拔蒼耳的刺，她拔得很認(rèn)真，因?yàn)閯倓偱苓^，人還有點(diǎn)喘氣，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她一用力拔，弘兒的手就觸到了她的胸脯，于是，弘兒就笑起來喊，媽果了！媽果子！還用手使勁往上靠?，幀幍哪樧兊猛t，趕忙把他的手甩下來，說，弘兒，你再說丑話，我就不理你了！弘兒一臉茫然，連忙說，我再不說媽果子了！

時間就這樣流逝著，瑤瑤和弘兒竟像一對好朋友一樣，成天在一起玩?！，幉菹锏囊恍┰?jīng)妒嫉瑤瑤的小嫂子們，也為瑤瑤的紅顏薄命而嘆息?，幀幣c弘兒頻繁的來往，更是引起了瑤瑤媽的極大不滿?，幀帇寣Μ幀幇终f，老王，就算我們家孩子病了，也不能整天與一個傻子混在一起，等她病好了，還怎么嫁人??？瑤瑤爸嘆著氣，半天不吱聲，最后說，這有什么辦法呢，孩子總不能整天關(guān)在家里吧，那樣的話她的病豈不是更嚴(yán)重了？只要她快活就好！瑤瑤媽堅(jiān)決地說，我不管！反正瑤瑤不能與弘兒來往，這有辱家風(fēng)！說著，瑤瑤媽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幀幇诌B忙一邊遞過手巾讓她擦眼淚，一邊勸說，老程，你看這么著，我們盡量多陪陪她，平時就叫她在家里看看小人書?，幀帇屨f，這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第二天，瑤瑤媽對瑤瑤說，瑤瑤，你最近人也好一些了，有時間多在家里看看書，有機(jī)會可以考個好大學(xué)！瑤瑤嘿嘿地笑著，我可以考大學(xué)了！于是，瑤瑤媽搬出了好多小人書，《紅牡丹》、《岳家小將》、《穆桂英》等，瑤瑤津津有味地看著，嘴里念念有詞。瑤瑤媽看到瑤瑤的樣子，又偷偷地抹了一回眼淚。

一連幾天，弘兒在槐樹下都沒有看到瑤瑤，就有些失望，有些著急，他拖著風(fēng)箏到處轉(zhuǎn)悠，尋找瑤瑤。他找到江堤邊，找到內(nèi)河碼頭，都沒有瑤瑤的蹤影。后來他逢人就問，你看到瑤瑤姐姐了嗎？大多數(shù)人懶得理會他，看他一眼就走了，也有人奚落他，問，你找瑤瑤干什么？想媳婦子？弘兒便啐出一口口水，表示了報(bào)復(fù)！奚落他的人便哈哈地大笑起來。只有姚奶奶是個認(rèn)真的人，她把弘兒叫過來說，弘兒，你不要找瑤瑤姐姐了，瑤瑤姐姐要看病，還要復(fù)習(xí)功課，準(zhǔn)備考大學(xué)。你就去放你的風(fēng)箏去！聽話??！乖！弘兒點(diǎn)點(diǎn)頭，但他對姚奶奶的話聽不太懂。

不過姚奶奶的話讓弘兒知道了瑤瑤一定是在家里。弘兒心里有些納悶，瑤瑤姐姐怎么不來找我呢？是她爸媽不準(zhǔn)她出來玩，還是她自己不愿出來玩？他悄悄來到瑤瑤的家門口，探頭探腦地望了半天，見天井里有一雞婆在覓食，家里好像有人影在晃動，便大著膽子喊了一聲，瑤瑤姐姐！瑤瑤手里拿著小人書從廂房里跑出來，又是眨眼，又是皺眉，用手輕輕地?fù)]舞著叫他走。這時，瑤瑤媽從客廳里走出來了，對他說，弘兒，你自己去玩！瑤瑤姐姐要看書！然后她轉(zhuǎn)過身狠狠地瞪了瑤瑤一眼，瑤瑤馬上退回房間里去了。弘兒悶悶不樂地離開了，他知道瑤瑤媽不許瑤瑤與他玩兒。他來到巷子口的大槐樹下，怏怏地坐下來，蟬兒在“知了知了”地聒叫，讓人心里有些煩。

這時，他有些累了，不由得閉上眼睛，頭也耷拉下來，深深地埋在兩個大腿間，身旁燕子風(fēng)箏的飄帶在微風(fēng)中擺來擺去。他進(jìn)入了似睡非睡的夢中，眼前一片迷亂：他仿佛看見瑤瑤姐姐在江堤邊放著魚風(fēng)箏，他在后面追

趕，跑著跑著，瑤瑤姐姐就隨著魚風(fēng)箏上天了，她在空中飄蕩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從風(fēng)箏上掉下來。他在下面大聲地喊著，魚是不能上天的！他使勁飛跑也追不上了。怎么突然又看到了許多名貴的樹木花草，有櫻花樹、槐樹、香樟樹，還有紫羅蘭、玉丁香……還有一些洋房子，難道這里是普頓？他看見瑤瑤姐姐的風(fēng)箏像降落傘一樣搖搖晃晃地下來了，石巖像王子一樣迎著她上去，他們頓時擁抱在一起，然后熱烈地接吻，接著石巖開始摸瑤瑤姐姐的媽果子。他站在一旁嘿嘿地笑著，大叫著媳婦子！突然，瑤瑤姐姐好像又來到了江堤的內(nèi)河碼頭，她放著風(fēng)箏飛快地跑著，他在后面追趕，叢生的灌木擦得衣褲窸窸窣窣地響。瑤瑤姐姐突然跌倒了，他連忙跑上前將她扶起來，蒼耳把她的手刺破了，他用嘴吮著她手上的血，然后給她拔手上的刺，有兩個球球總在眼前晃晃蕩蕩，他伸手去摸，瑤瑤姐姐立即將他的手?jǐn)r開，他嘴里大聲地喊叫著……突然，他聽到有人在喊他，驚醒過來，睜開眼，天色已暗，他感到渾身汗涔涔的，下身似乎有點(diǎn)不舒服，低頭一看，襠里黏糊糊濕了一大片。

這時，他看到瑤瑤姐姐站在他面前在笑，他連忙用手遮住了褲襠?，幀幮χf，弘兒你睡覺的樣子好難看，張著嘴，還哇拉哇拉地大聲喊叫著。弘兒嘿嘿地傻笑著，不好意思地說，我睡著了！你媽媽讓你出來了？瑤瑤用手按了一下嘴，噓了一下小聲說，媽媽上街去了，我是偷偷地跑出來的！瑤瑤又問弘兒，你剛才在夢里大聲地叫喊什么？弘兒的臉馬上紅了，手不由自主地將褲襠遮住，吞吞吐吐地說，我沒喊什么。瑤瑤將弘兒的手扒開，見褲襠濕了一片，便嘻嘻地笑起來，羞羞羞！弘兒灑尿啦！急得弘兒滿臉流汗，說，瑤瑤姐姐，我沒灑尿，我早就不灑尿了！瑤瑤便大笑著說，你沒灑尿，褲子怎么是濕的？弘兒回答不上來?，幀幈愀舐暤睾埃雰菏莻€灑尿?qū)?！弘兒滿臉通紅，恨不能用手去堵她的嘴。這時，瑤瑤媽在大門口喊，瑤瑤！快回家！怎么又跑出去了？瑤瑤這才嘻嘻笑笑地回家去了。

九

這天以后，弘兒有點(diǎn)回避瑤瑤了，生怕她提起他灑尿的事嘲笑他。他一個人拖著風(fēng)箏在小巷、堤邊悶悶不樂地行走，也不喊風(fēng)箏飛飛了。有幾次，弘兒經(jīng)過瑤瑤的家門口時，探著頭偷看，想約瑤瑤出去玩兒，但一見到瑤瑤家有人影晃動，他就馬上嚇得跑了。這天下午天氣悶熱極了，沒有一絲風(fēng)，風(fēng)箏也沒放上去，弘兒便了無興趣了，靠在一棵大樹下，噓噓地吹著永不成調(diào)的口哨。堤坡旁有幾個老漢在放驢子遛馬，他們用草帽不斷地扇著風(fēng)，還不住地罵天熱。幾匹馬在悠閑地吃草，突然，弘兒聽到一個老漢把皮鞭掄得啪啪響，嘴里不斷地罵著，驢日的，這么熱的天氣還熱不死你們，還想賤爬！弘兒抬頭一看，是兩匹馬在打架，一匹棕色的公馬在往母馬身上爬，老漢抽了幾鞭子，見拉不開它們，便開恩似地訕笑著，驢日的，讓你們快活去，老子累死你們！弘兒看見驢子打架，便一個勁地傻笑著，下身似有一些躁動，嘴里在咕嚕著什么。放馬的老漢見了，大笑著說，弘兒，你個驢日的也醒事了？你看你，褲襠都撐起了篷子，趕快叫你老子給你找個媳婦子！莫在這里丟人啦！弘兒啐了老漢一口，學(xué)著老漢罵了一句，驢日的！拖著風(fēng)箏捂著褲襠跑了。

他來到內(nèi)河碼頭。突然，他感覺到一絲涼

風(fēng)，就像在極熱的屋里由門縫進(jìn)來了涼氣似的?？纯绰放缘牧Γ拇_是微微地動了兩下。不一會兒，一陣大風(fēng)刮起，天暗下來，枯枝敗葉全飛到半空。遠(yuǎn)處傳來隆隆的雷聲，烏云像一艘艘艦艇開過來，就要下暴雨了。弘兒身上的汗水已經(jīng)干了，他也知道大雨馬上就要來了，就歡呼著往家里跑。他穿過內(nèi)河碼頭，經(jīng)過一片長著灌木的開闊地，就要翻堤時，他看見在那棵苦楝樹下站著一個人，并且似乎在向他揮手。他停下來定眼看了看，好像是瑤瑤姐姐，他有些不敢相信，又仔細(xì)地看了看，確認(rèn)了是瑤瑤姐姐后便飛也似地往那里跑去。跑到半路上，他又停下了腳步，猶豫著到底去不去？他怕瑤瑤姐姐譏笑他。這時，他聽到瑤瑤姐姐招著手在喊他，弘兒！弘兒！快過來！要下大雨了！弘兒這才下決心繼續(xù)向那邊跑去。這時，銅錢大的雨點(diǎn)兒從天上滴落下來，站在大樹下的瑤瑤有點(diǎn)瑟瑟發(fā)抖，弘兒跑過去說，瑤瑤姐姐，我們趕快回去吧，就要下暴雨了！瑤瑤說，不行，雨已經(jīng)來了，我們就在這里躲一下吧！

天際邊滾動的團(tuán)團(tuán)烏云直壓頭頂，一瞬間狂風(fēng)卷著暴雨像無數(shù)條鞭子，狠命地往瑤瑤和弘兒身上抽。瑤瑤冷得縮成一團(tuán)，弘兒也不知所措，手里的風(fēng)箏早已淋成紙漿。他放下風(fēng)箏，說，瑤瑤姐姐，抱抱。弘兒想抱著瑤瑤給她取暖?，幀帞r開了弘兒伸過來的手，說，哪有小的抱大的？弘兒又脫下衣服給瑤瑤穿，瑤瑤看到打著赤膊露出腋毛的弘兒，哆嗦地說，羞羞羞！我不穿你帶毛的衣服。弘兒急得哭了，說，瑤瑤姐姐欺負(fù)我！

一陣狂風(fēng)吹來，瑤瑤抖動了一下，接著就開始打噴嚏。這時，弘兒揩著眼淚，著急地說，瑤瑤姐姐，你會冷病的！

雨繼續(xù)下著，一陣緊似一陣。一陣風(fēng)吹過，地上的水珠像奔馬馳過，還升騰起一抹水霧。這時，雨水已形成了流水，嘩嘩地向低洼的地方流去。弘兒一抬頭見雨水正往荷塘邊流去，突然就有了靈感，他立即向荷塘邊跑去。

弘兒很快來到了荷塘邊，荷塘邊的水很淺，剌人的水草和鋒利的石塊將他的腳戳得很痛。他摘下一片荷葉，在頭頂上一試，覺得小了一些，便繼續(xù)往荷塘的深處走，去摘大一些的荷葉。他摘了兩片大荷葉，正要返回時，突然一腳踏空，整個人慢慢陷了下去，水在他的頭頂打轉(zhuǎn)兒，嚇得瑤瑤大聲地喊叫著。弘兒在水面一沉一浮，左手在水里亂劃著，右手還高高地舉著荷葉。這時，雨點(diǎn)似乎越來越大，打在荷葉上唰唰地響，瑤瑤飛快地向荷塘跑去，大聲地喊著弘兒，就在她準(zhǔn)備下荷塘?xí)r，從堤坡邊箭也似地跑過來一個老人，他攔下瑤瑤，丟掉手里的鞭子，迅速下了荷塘。老人用手夾著弘兒的腰，向岸邊游過來。到了岸邊，老人也沒有力氣了，把弘兒像掄花包一樣掄在了岸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嘴里罵罵咧咧，你個傻驢，不會游泳還往深水處去，不要命了！說著把他抱起來，將他面朝地面放在他彎著的大腿上，用勁地抖著。弘兒哇啦哇啦地吐出了大口大口的水，不一會兒就醒過來了。他一睜眼看到正在抽泣著的瑤瑤時，舉著右手里緊緊握著的兩片大荷葉，有氣無力地說，瑤瑤姐姐，荷葉遮雨！老人笑了，罵道，還曉得心疼人，真是個多情的傻子！

雨漸漸小了，弘兒也已經(jīng)完全蘇醒了，瑤瑤一手撐著荷葉遮雨，一手扶著弘兒往回家的路上走。當(dāng)瑤瑤媽聞訊趕來看到瑤瑤時，嚇得愣了半天，然后才說，孩子你命苦啊！說著

就把瑤瑤抱在了懷里大哭起來。一些心軟的大姐、嫂子也在一旁也不住地抹眼淚。街坊鄰里聽了那位老人的講敘，一個個唏噓不已，人人稱弘兒人傻心好，是個善良的孩子！

幾個年輕一點(diǎn)兒的小伙子輪流背著弘兒向弘兒家走去。白鐵匠老李這時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了，看見被人背著的傻兒子，眼圈紅了，聲也沒做，跟街坊們鞠了個躬，就把弘兒背在背上走了。

十

自此以后，弘兒與瑤瑤似乎有了特殊的感情。每當(dāng)弘兒老遠(yuǎn)看到瑤瑤潔白的裙子時，眼睛里就會放射出一種特殊的亮光?，幀幰舶押雰寒?dāng)作小弟弟一樣看待，時時護(hù)著他，不準(zhǔn)奶疤、花子他們欺負(fù)他。她看見弘兒的身上有灰就會主動替他拍打干凈；看見弘兒的鼻涕流下來了，便會遞過去一張紙巾，皺著眉說，弘兒把鼻涕擦干凈。弘兒則會嘿嘿地笑著，很聽話地擦干凈鼻涕。

這些讓瑤瑤媽都看在眼里，她心里十分憂郁，臉上布滿了愁云。一天，瑤瑤媽對瑤瑤爸說，老王，瑤瑤這孩子該怎么辦??？她整天與弘兒混在一起，她病幾時可以好??？！瑤瑤爸說，老程，我看瑤瑤最近的情緒比較好，這有利于她的病情早日好轉(zhuǎn)?，幀帇屨f，那也不行！別人會笑話我們的。整天與一個傻子在一起，她病好后還怎么說婆家?。?/p>

就在瑤瑤的爸媽十分揪心的時候，瑤瑤竟將弘兒引到家里來了。

這天，瑤瑤爸和瑤瑤媽都在家里，弘兒在瑤瑤的帶領(lǐng)下畏畏縮縮地進(jìn)了家門。看到弘兒，瑤瑤的爸媽先是一驚，隨即眉頭就皺了起來?，幀帇屨f，瑤瑤，你怎么把弘兒引到家里來了？瑤瑤也不正面回答，連忙對弘兒說，快叫叔叔、阿姨！弘兒尖著嗓子喊了一聲，叔叔、阿姨好！瑤瑤媽說，你看弘兒渾身臟死了，你把他帶到到家里來，把家里也搞臟了。瑤瑤看了一眼掛著鼻涕、滿臉汗水的弘兒，哈哈笑著說，弘兒，你看你好臟啊！我來給你洗洗干凈！瑤瑤媽這時快要跳起來了，她斥責(zé)說，瑤瑤，你簡直沒有名堂了，一個姑娘家給他洗，還不快讓他回去！弘兒嚇得直退縮，瑤瑤也被媽媽的喝斥嚇著了，但她堅(jiān)持說，我給他一洗就干凈了嘛！瑤瑤爸怕惹出事來，連忙對瑤瑤媽說，孩子有病，你就依了她吧！瑤瑤養(yǎng)病，心情最重要！瑤瑤媽猶豫了一下，便轉(zhuǎn)身進(jìn)了房間。

瑤瑤打來一盆水，又搬來一張木凳，把盆子放在木凳上，按下弘兒的頭開始洗起來。弘兒的頭一按到水里，就是一盆黑水。瑤瑤一邊給他洗，弘兒一邊笑，于是瑤瑤輕輕地在他頭上拍了一下，說，老老實(shí)實(shí)地洗，聽話！不要動！弘兒于是就聽話不再動，但還是忍不住地傻笑。

房間里的瑤瑤媽不住地抹著眼淚，瑤瑤爸一邊給她遞手帕擦淚，一邊勸她說，老程，孩子有病，你就依了她吧，她心情好，病就會好得快些！瑤瑤媽并不接話，只是不住地?fù)u著頭，自言自語，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讓孩子得了這個病，遭這份罪！說著又嚶嚶地哭起來。她接著又訴說，石巖這個小兔崽子，心好狠！我們家瑤瑤是多好的女孩子，就讓他禍害病了?，幀幇诌幀帇尩氖?，眼睛也濕潤了。

這時，瑤瑤已給弘兒冼干凈了。弘兒完全變了樣，瑤瑤還給他梳了個小分頭，是照

著石巖的發(fā)型梳的，很有點(diǎn)樣子?，幀庍€讓弘兒把她爸爸的藍(lán)色中山裝穿上，然后歪著頭看了一會他說，弘兒像個大學(xué)生了！弘兒咯咯地笑著，有些不好意思了。這天弘兒是高高興興地回家的，他的面貌煥然一新，像變了個人似的。

弘兒走在街上，便有人與他開玩笑：弘兒頭發(fā)梳得這么光，怕是要相親去的？他只笑卻不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瑤瑤姐姐給梳的。弘兒你都穿中山裝了，是當(dāng)干部了？弘兒還是笑，笑完了說，是瑤瑤姐姐給我穿的。那人又問，弘兒你怎么不穿雙皮鞋？弘兒看看腳上的解放鞋，搖搖頭說，還沒買！明日我就買一雙。說完，他就高興地走了，與他說話的人還站在那里笑著搖頭。

弘兒回家時，他爸爸老李正在喝酒，沒正眼看他。弘兒猛不丁地說，爸爸，我要穿皮鞋！老李聽了一驚，正要發(fā)火，一抬頭見弘兒的打扮，便哈哈地大笑起來，傻小子，你還真像回事??！弘兒也不回答，又尖著嗓子說，我要穿皮鞋！老李問，你穿皮鞋干什么？要當(dāng)干部了？弘兒說，不當(dāng)干部。老李說，不當(dāng)干部穿什么皮鞋？來來來，吃塊雞蛋！弘兒說，我不吃雞蛋，我要買皮鞋！老李氣得正要用筷子抽他，弘兒的媽媽趕忙說，你打他干什么，弘兒我給你皮鞋！說著弘兒媽媽去里屋提著一雙舊皮鞋出來。弘兒看了一眼說，舊的我不要。他媽媽說，一打油就跟新的一樣。弘兒又看了看，就同意了。

弘兒再上街時，就有了全新的打扮，他梳著小分頭，穿著中山裝，腳蹬黑皮鞋，在小巷里神氣威武地放風(fēng)箏。只是黑皮鞋大了一點(diǎn)兒，走在街上咔啦咔啦地響。這成了瑤草巷一道新的風(fēng)景。

十一

天漸漸地涼下來了。巷子口老槐樹的葉子黃了，陣陣秋風(fēng)將黃葉毫不憐惜地從樹梢拽下，無可奈何地隨風(fēng)飄散。

弘兒在大堤上放風(fēng)箏，往日鳴叫的各種夏蟲也不知隱身何處，沒了聲響。又有兩天沒有見到瑤瑤了，弘兒在瑤瑤的家門口看了幾次，都沒見她的影子，便覺得十分寂寥。他把風(fēng)箏收線后放在苦楝樹旁，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頭，仰望著天空想心事。這時，天空顯得格外高遠(yuǎn)，他突然想到了魚風(fēng)箏，瑤瑤姐姐說魚風(fēng)箏在天上飛很美，他就想魚在天上飛到底會是什么樣子呢？魚的尾巴是怎樣擺動的呢？他在空中會呼氣嗎？這些他都想不明白。咦，怎么天上突然有大群風(fēng)箏魚飛過來了？他一下從草地上蹦起來，大聲喊，魚！魚！風(fēng)箏魚！他定眼一看，原來是一排大雁呈人字形從天邊飛了過來，越來越近，他便歡呼起來，雁、雁，排個人字看看！雁、雁，排個人字看看……他一遍一遍地呼喊著，喊了一會兒，就覺得沒趣了，心想這么好看的景致，要是能同瑤瑤姐姐在一起看就好了！于是他決定去找瑤瑤，想同她一起來看大雁。弘兒就這樣時時刻刻地惦記著瑤瑤，他在對她的關(guān)心中，找到了樂趣。他覺得他的生活有了牽掛，于是就有了意義。

他正往回走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影在向他招手，那人從大堤上往下跑過來，穿著白裙子，像是瑤瑤姐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凝神看了一會兒，確定無誤時，他大聲地喊著，瑤瑤姐姐！瑤瑤姐姐！飛也似地往大堤方向跑去。瑤瑤的白裙子也像一朵云似的朝他

的方向飄過來。他們很快就碰到了一起，弘兒抓住了瑤瑤的手，興奮地說，瑤瑤姐姐，大雁！瑤瑤姐姐，大雁！瑤瑤說，我也看見了！大雁排成人字形，朝南面飛去了！弘兒興奮地說，瑤瑤姐姐我們再去看大雁！瑤瑤說，大雁也不是說來就來的，它是過一會兒才來一趟，那要看運(yùn)氣了。弘兒說，那我們?nèi)サ?，肯定還會再來的！突然，弘兒又問道，瑤瑤姐姐，你媽媽怎么讓你出來了？瑤瑤說，我媽媽到外地學(xué)習(xí)去了，爸爸去學(xué)校上課了。

他們來到了苦楝樹下，一邊說話，一邊等著大雁再飛來，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到大雁。弘兒十分失望地說，瑤瑤姐姐，大雁怕不會再來了！瑤瑤說，它肯定還會來的，我想請大雁給我?guī)Х庑沤o石巖，我正在復(fù)習(xí)功課，我會考到普林斯頓的，要他在普林斯頓等我！說著說著，瑤瑤的眼圈紅潤了，她接著說，大雁不來，我就沒有指望了！石巖他會變心的！弘兒傻傻地望著她，不知說什么好。

突然，弘兒往苦楝樹上爬。瑤瑤問，弘兒你爬到樹上去干什么？弘兒說，爬到樹上看得遠(yuǎn)，大雁飛來了，我馬上就能看見，不會錯過捎信的機(jī)會?，幀幷f，弘兒你下來吧，我又不想給他捎信了！他有良心會給我來信的。弘兒見瑤瑤姐姐情緒好了，就摘了一顆苦楝籽朝她砸去。瑤瑤說，弘兒不鬧了！弘兒偏不聽，仍然摘下苦楝籽，不斷地朝她砸過去。瑤瑤也煩了，就撿起苦楝籽朝弘兒砸去，弘兒抱著樹干左躲右閃，瑤瑤高興地笑起來。笑夠了，她說，弘兒你下來吧，小心從樹上摔下來了！

弘兒從樹上慢慢地下來了，瑤瑤看了他一眼，便大笑起來，弘兒你看你都成了花胡子了！弘兒連忙用袖口擦臉，不想臉更花了，瑤瑤就笑得更帶勁了，說，弘兒，你都成了黑臉張飛了！弘兒一聽，哇地一下哭起來，說，瑤瑤姐姐欺負(fù)我！瑤瑤連忙過來，一邊用手帕給他擦臉，一邊說，瑤瑤姐姐哪里欺負(fù)你，走！我給你洗洗去！弘兒頓時破啼為笑，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上次瑤瑤給他洗頭洗臉后，弘兒高興了兩天，他覺得特別舒服，特別愜意！剛走了幾步，弘兒的腳步又停下了，低聲說，瑤瑤姐姐，我不去了！瑤瑤問，為什么？弘兒不吱聲，他畏畏縮縮的樣子使她想起了弘兒那次到她家里時的神情。瑤瑤連忙說，我爸爸媽媽現(xiàn)在都不在家！弘兒這才又抬起了腳步。

來到瑤瑤家時，院子里很安靜，只有幾只雞婆在天井里悠閑地覓食，弘兒進(jìn)院子時不再畏畏縮縮，他隨瑤瑤進(jìn)了她的房間。見房間里有好大的書櫥，弘兒十分好奇，驚呼好多書！瑤瑤告訴他，他們家原來的書才多，“文革”時被抄走了好多。弘兒見瑤瑤的書桌上有好些小人書?，幀幐嬖V她，她在復(fù)習(xí)功課，準(zhǔn)備考普林斯頓大學(xué)。弘兒好奇地聽著，一臉的不解?，幀幷f，算了吧，不說這些了，我給你洗頭。

瑤瑤在洗臉架上拿了一個臉盒，到天井的蜂窩煤爐上打來熱水，用上次的“專用毛巾”給弘兒冼頭。還未開始洗，弘兒就傻笑起來，瑤瑤像大人一樣說，弘兒乖，把頭臉冼干凈了，就是漂亮的小伙子了！弘兒便乖乖地把頭伸到臉盆里來。瑤瑤剛剛把他的頭打濕，就聽到外面有自行車的鈴鐺聲，弘兒把頭抬起來，說，瑤瑤姐姐信！瑤瑤把他的頭按下去，說，這不是的！郵遞員的自行車鈴聲是清脆清脆的，哪是這種啞聲音！弘兒又把頭低下來，瑤瑤慢慢地給他洗，臉盆瞬間就成了一盆臟兮兮的黑水?，幀幷f，弘兒你看你，多臟?。‖幀幾尯雰河妹戆杨^擦擦，弘兒擦后濕漉漉

的頭發(fā)往上翹著，像一只刺猬?，幀幋蛩貋?，看見了便大笑起來，胸前像有一對小兔子在跳蕩。弘兒有些難以自控了，心猛烈地跳著，出氣也粗了，他指著瑤瑤的胸脯，喘著氣說，瑤瑤姐姐媽果子！瑤瑤臉紅了，說，你再瞎說我就不給你洗了！

瑤瑤將弘兒的頭再次按進(jìn)臉盆時，弘兒再也不安分了，他眼前總有一對小白兔在晃蕩。他乞求地說，瑤瑤姐姐，我摸一下媽果子！瑤瑤有些惱怒，又有些好笑，說，你干什么？弘兒的手就伸過來了，手一碰到瑤瑤的胸前，瑤瑤像觸電一樣哆嗦起來，用勁地將他的手打開，弘兒也不怕疼，還在咯咯地傻笑著。

這時候，門外有人在喊王老師，弘兒嚇得把手縮回去了?，幀幊鋈ヒ豢词蔷游瘯闹魅蝸硎招l(wèi)生費(fèi)，就告訴他，爸爸到學(xué)校上課去了。主任見瑤瑤手里沾滿了肥皂泡，就說，瑤瑤在洗衣服？那我過會兒再來吧！

等到瑤瑤轉(zhuǎn)身回來時，她看見弘兒的褲襠里撐著一個蓬，臉色赤紅?，幀幱檬种钢难澮d羞他，個翹翹子！弘兒這時不管不顧了，一把把瑤瑤抱起來，嘴里還喃喃道，媳婦子！瑤瑤用手使勁地捶打著他，弘兒，你這是干什么！她想掙脫他，但沒有用……

這時候天井的雞婆像是受了什么驚嚇，撲打著翅膀咯咯噠地叫喚著。

十二

咕咕，咕咕……瑤瑤似乎聽到雞婆在叫喚，嘰嘰，嘰嘰……似乎是雞雛在響應(yīng)雞婆的召喚，雞婆和小雞在天井里互相唱和著?，幀幭氡犻_眼，但是十分困難，這時，她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像是她爸爸在說話：老程，老程，你不要著急，瑤瑤會醒過來的！她又聽到一個女人在嚶嚶地哭泣著，好像是她媽媽的聲音：我怎么不著急，孩子都睡了二十幾個小時了，我能不著急？老程，老程，你快過來，瑤瑤她好像睡醒過來。那哭聲立即止住了，她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輕輕地喚著她，瑤瑤，你醒過來了嗎？

瑤瑤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向四周張望了一會兒，一臉的惶惑，吃力地說，爸爸，媽媽，我怎么好像睡著了很長時間？瑤瑤努力地回憶著，她好像在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云游四海，天上？地下？云里霧里？天涯海角？還是普林斯頓？瑤瑤媽立即把瑤瑤摟在懷里說，孩子你嚇?biāo)牢覀兞?，你怎么睡了這么長的時間？說著，起身去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幀幑緡９緡５睾认氯チ?，說，媽媽，我哪里也不想去了！我再也不想去什么普林斯頓了，明天我想上班去！瑤瑤的爸媽交換著驚訝的眼神，連忙說，瑤瑤，你好好休息吧！等身體養(yǎng)好些了再去上班也不遲。

瑤瑤的病似乎就這樣好了。她先是在家里靜養(yǎng)了幾天，想回憶一下這一年多里的事情，但心里一點(diǎn)兒清晰的記憶都沒有。她見到了桌子上的小人書，就問，媽媽，誰看了小人書??？瑤瑤媽說，你不好的時候看過的?，幀幉幌嘈诺?fù)u頭?，幀幙匆娮雷由系乃芰匣▎枺瑡寢?，家里怎么有塑料花？瑤瑤媽說，可能是你帶回來的吧！瑤瑤就這樣滿是疑惑的一天天過去了，她準(zhǔn)備盡快回到職工藝術(shù)團(tuán)上班。

瑤瑤走到街上，瑤草巷的女子們都會用疑惑的眼神望著她，問一句，瑤瑤，你上街去？瑤瑤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矜持，淡淡一笑，說，上街買點(diǎn)東西！只有姚奶奶見了瑤瑤，會抓住她的手，上下打量半天后，說，孩子，你好利落

了！瑤瑤說，姚奶奶，我很好的！姚奶奶說，孩子，好就好，菩薩保佑啊！說著，她就用衣襟翻過來擦淚，石巖那小子怕討不到好的！瑤瑤說，姚奶奶，不要提他了！姚奶奶連聲說，不提他，不提他！

但瑤瑤爸心中卻有個永遠(yuǎn)的痛。他從學(xué)?；氐郊視r，見瑤瑤和弘兒雙雙赤身睡在床上，等他喚醒他們時，弘兒穿著衣服落荒而逃，瑤瑤見到赤身的弘兒，便嚇得暈死過去。這是他一個永遠(yuǎn)的秘密，哪怕與妻子老程也不能提起。瑤瑤爸不敢將瑤瑤送到醫(yī)院看病，只好把他當(dāng)醫(yī)生的學(xué)生請到家里來給瑤瑤看病。學(xué)生對他說，王老師，瑤瑤的病情沒有大礙，可能是受了驚嚇，等她睡一覺就好了。

這件事發(fā)生以后，弘兒很長一段時間都躲躲閃閃的，不敢見瑤瑤，但他依然時時關(guān)注著她。他見瑤瑤走上街頭時才放心了，但他不敢與她打照面，遠(yuǎn)遠(yuǎn)地看她一眼后，撒腿就跑。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幀幧习嗔?，廠里為了照顧她，將她從職工藝術(shù)團(tuán)調(diào)到了宣傳科。她重新回到了正常人的行列中，每天騎著自行車上下班，其余的時候她深居簡出，時間也許會撫平她的創(chuàng)傷。

對于一個傻子而言，他也許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忘記驚嚇。漸漸地，弘兒也再不躲閃了，在巷子口，他看見了瑤瑤就會說，瑤瑤姐姐放風(fēng)箏！瑤瑤依然和過去一樣，說，弘兒放風(fēng)箏，瑤瑤姐姐不放風(fēng)箏！弘兒仍然會笑著說，風(fēng)箏飛飛，風(fēng)箏飛飛，但他的眼神卻再也沒那么清純了，而是有了一些欲望的火焰。甚至，有一天傍晚，弘兒在巷子口碰到她，乞求地說，瑤瑤姐姐，我摸一下媽果子！我好久沒摸過了。瑤瑤惱怒了，恨不得抽他兩耳光！但善良的瑤瑤一想到弘兒是個傻子，便也不與他計(jì)較了。

隨著瑤瑤身體的康復(fù)，又有好事人來說媒了。遇到這些事，瑤瑤的爸媽開始很慎重，總是說，瑤瑤的病才好，等她恢復(fù)得好再一些時再考慮這事。后來，來說媒的漸漸也有了一些條件好的，瑤瑤的爸媽就動了心，找瑤瑤商量，瑤瑤說，這事我不管，你們定吧！一句話，說得她爸媽也不知怎么辦好，怕再說又會使瑤瑤受刺激，只好先把婚事放下。

十三

瑤瑤就這樣恢復(fù)了平靜的日子，臉上逐漸有了紅潤而平靜光澤，那是經(jīng)過了人生的大波折后才會有的成熟的平靜。

但生活總是有一些讓人難以意料的事情。一天，瑤瑤騎車回家，突然有個大背頭的男生向她迎面走來，一把扶住瑤瑤的自行車把手，說，王瑤，我想請你看電影！瑤瑤說，我又不認(rèn)識你！看什么電影？！那大背頭說，你怎么就不認(rèn)識我了？瑤瑤仔細(xì)地看了看，想起來了，這就是她當(dāng)年的那個戲迷，曾經(jīng)在小巷追求過她的劉海亮。瑤瑤冷冷地說，對不起！我沒有時間。說著就推著自行車走了。

自此以后，瑤瑤就沒有安逸過，劉海亮像個魔影一樣，整天附在她身旁。她上班時他會來送行，她下班時他會來接她回家，瑤瑤的自行車在前，他的自行車在后，像衛(wèi)兵一樣跟隨著她，風(fēng)雨無阻。劉海亮想用這個辦法給大家造成錯覺，他與瑤瑤在處朋友。

一天，瑤瑤剛剛下班出門，劉海亮就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那時下著小雨，劉海亮帶著一把雨傘等在單位門口，瑤瑤騎著自行車往前走，

也不理他，劉海亮就騎著車追上她，并且把傘打在她的頭上。由于車距很近，瑤瑤的車騎得晃來晃去，引起了路人的觀望。

瑤瑤終于忍無可忍，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說，喂，你干什么呀！我又不認(rèn)識你，請你放尊重一些！街上的行人也停下腳步看熱鬧。劉海亮這時抓住了自行車把說，王瑤，我好心給你送傘，你還羞辱我，我怎么就連弘兒都不如？瑤瑤見他越說越?jīng)]名堂，就大聲告訴他，你如果再這樣無休止地騷擾我，我就到派出所報(bào)警！劉海亮惱羞成怒了，說，王瑤，你別以為你還是什么金鑲玉，以為哪個留洋博士還會來追你，老子追你是抬舉你！跟弘兒都睡過覺的人！是弘兒捅了你才治好了你的花癡?。≌l要你??！說完，騎著自行車揚(yáng)長而去。

瑤瑤騎著自行車搖搖晃晃地回到家，一進(jìn)臥室就用被褥蒙著頭悄悄地哭泣起來。她用枕頭捂住嘴，生怕哭聲驚動了爸媽。劉海亮的一句話，像一塊巨石從山頂滾落到大海，激起了她心底的萬丈巨浪，又像一道閃電撕開了茫茫的記憶夜幕，她惶惑起來，想起了近日一些費(fèi)解的事情：弘兒總是對她充滿欲望地傻笑；那天傍晚，弘兒在巷子口要摸她的媽果子……她把這些事串起來，那些沉積在腦海深處的往事就慢慢地浮現(xiàn)在她眼前……

她病中的記憶終于恢復(fù)，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這以后，瑤瑤跟單位請了假，蒙著頭在家里睡了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瑤瑤媽坐在她的床頭，一臉的憂愁，著急地說，瑤瑤，你有什么事不要放在心里，跟我們說吧！瑤瑤說，媽，您不要管我，我沒事，就是頭有點(diǎn)疼，休息下就好了?，幀幇衷谝慌杂植缓貌遄?，急得搓著手在房里走去走來。

三天以后，瑤瑤起床了。她喝了媽媽給她煲的粥，有了點(diǎn)精神，然后就開始很鄭重地做一件事情。她買來一些篾竹，耐著性子剖那些竹骨，再用砂紙細(xì)細(xì)地打磨，把竹骨打磨得锃亮。她那專注的勁兒，像在辦一件很大很大的事?，幀帇寙枺幀?，你要干什么？瑤瑤很平靜地說，我要給弘兒扎一個風(fēng)箏?，幀帇尣唤獾貑枺憬o弘兒扎什么風(fēng)箏？瑤瑤說，扎一個魚風(fēng)箏?，幀幇致犃耍瑴喩硪欢哙?，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

一連幾天瑤瑤都十分專注地扎著風(fēng)箏，就像一個女子辦陪嫁一樣莊重。她扎的是兩條鯉魚并列的風(fēng)箏。她想象著魚風(fēng)箏飛上天，一定會很生動，尾巴在天空一擺一擺，自由地游動，是多幸福的魚啊。她用素白的紙糊魚身，糊得十分貼展，還不時比劃著，看風(fēng)箏扎得是否周正，滿意了她就會點(diǎn)點(diǎn)頭，不如意的地方，她就會皺著眉，反復(fù)修改，直到滿意為止。風(fēng)箏扎完以后，她又用毛筆蘸著墨水，仔細(xì)地畫著魚鱗，就像在描繪著心中的理想。幾天下來終于大功告成了。

瑤瑤選擇了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把她扎的魚風(fēng)箏送給了弘兒。弘兒是十二分的歡喜，他拿著魚風(fēng)箏，左看右看高興極了。弘兒問，瑤瑤姐姐，魚風(fēng)箏在天上會擺尾巴嗎？瑤瑤說，當(dāng)然會擺尾巴！弘兒又問，魚風(fēng)箏在天空會呼吸嗎？瑤瑤說，它當(dāng)然會呼吸，不然怎么飛得上天！弘兒接著問，瑤瑤姐姐，這是什么魚？瑤瑤說，這是兩條鯉魚！弘兒突然說，瑤瑤姐姐，鯉魚風(fēng)箏不好，我不要鯉魚風(fēng)箏！瑤瑤問，為什么？你說過鯉魚跳龍門后，石巖就欺負(fù)你，他就變心了！瑤瑤聽了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她輕聲說，弘兒，沒有誰可以欺負(fù)瑤瑤姐姐了！

十四

哀樂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瑤草巷沉浸在悲哀之中。瑤瑤的喪事辦得很簡單，她爸媽在天井里搭了一個靈堂，中間掛著瑤瑤的遺像，她甜甜地笑著，宛如青春猶存?，幀帇尶薜盟廊セ顏恚瑲庀⒀傺俚靥稍诖采?。姚奶奶抓著瑤瑤媽的手，陪著流眼淚?，幉菹锏囊恍┬∩┳印⒋蠼銈円膊粩嗟啬ㄖ蹨I，嘆息著紅顏薄命。

瑤瑤是在給弘兒送風(fēng)箏那天失蹤的?，幀幩屯觑L(fēng)箏回到家后，她把爸爸媽媽的臟衣服清出來洗了，然后又燒了一頓飯，都是爸媽愛吃的菜肴。等到瑤瑤的爸媽下班回家時，擺在桌子上的菜還冒著熱氣，可是卻不見瑤瑤的蹤影。他們覺得事情不對頭，就立即去找。他們找遍了親朋好友家，找遍了單位同事家，都沒有任何線索。最后，還是弘兒在長江邊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瑤瑤的棕色皮鞋和一塊上海牌手表。

這天，弘兒沒有到瑤瑤的靈堂里來。他提著魚風(fēng)箏，早早地到了大堤上。天色很暗，云層似乎壓著江面，讓它喘不過氣。江水在緩緩地流動著，一陣風(fēng)吹過，似在嗚咽。他凝視著江面，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這時，出殯的鞭炮炸響了，從瑤草巷傳來，顯得很凄涼。弘兒臉色凝重，鎮(zhèn)定地拿出了線拍子，將里面的索線抽出了一根頭，理了理接到魚風(fēng)箏上，然后，他掂了掂風(fēng)箏順著風(fēng)勢一抖，魚風(fēng)箏擺了一下就朝天飛上去了。他慢慢地放著線拍子，線軸轉(zhuǎn)動著，風(fēng)箏借著風(fēng)往上直躥，這鯉魚似要往上跳起來，但由于被線牽扯著，怎么也跳不動。于是，弘兒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在灰色的天色下，小刀顯得很扎眼。

就在瑤草巷的鞭炮聲停下來時，弘兒將魚風(fēng)箏的線割斷了，魚風(fēng)箏在空中搖晃了一下就向天上飛去，然后，又慢慢地降落，飄飄忽忽地朝大江里扎進(jìn)去，魚兒到了它該去的地方……

欄目責(zé)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