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

◎月光海岸

弱者

◎月光海岸

馬文是冰雪化妝品公司的老板。近來，公司里準(zhǔn)備招聘個司機(jī)。一天下午，人力資源部的王娜走進(jìn)來，拿出幾份簡歷，說這幾個人是她從應(yīng)聘者里挑出來的，讓老板看看選誰來面試。

王娜離開后，馬文開始翻閱簡歷。每次招聘的時候，馬文都比較重視，會親自把關(guān)。前面幾份簡歷，條件都還比較合適，馬文不由點點頭。翻到最后一份簡歷時，馬文的眼睛忽然直了，整個人仿佛被定住。

簡歷上的照片是個中年男人，姓名叫劉大虎，四十歲左右，看上去高大壯實。馬文吁了口氣，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打電話告訴王娜，讓劉大虎下午就來面試。

下午，王娜在會議室里與劉大虎會面，馬文在會議室的內(nèi)間暗暗觀察。劉大虎出現(xiàn)的一刻，馬文差點沒認(rèn)出來。眼前的中年男子雖然身材高大，但整個人看上去沒有精氣神，神情里有種瑟縮，一看就是在困窘生活里掙扎久了的。

王娜按照面試流程提問了一些問題，劉大虎老實地回答著。馬文也漸漸了解了劉大虎的生活大概，他和妻子早些年雙雙下崗了，兒子讀高中，成績不錯，有希望能讀個好大學(xué)。劉大虎擺過地攤，賣過早點，開過出租，都沒掙到什么錢，為了給兒子攢學(xué)費，想找個收入高點的工作。

面試接近尾聲時，馬文忽然從內(nèi)間走了出來。王娜站起來，欠欠身子，叫了聲“馬總”。馬文打量了一下劉大虎，提高聲音：“啊，這不是老劉嗎？這么一算，咱倆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劉大虎的目光停在馬文臉上，也怔住了，表情里夾雜著意外，也有幾分尷尬。

馬文對王娜說：“小王，我和老劉是老同學(xué)了，不是外人，工資再漲一千?！比缓?，又轉(zhuǎn)向劉大虎，“老劉，我這廟小，你不介意的話，明天就來上班吧。”

劉大虎愣了片刻，臉上立刻堆起了笑，連聲說：“愿意！愿意！”

馬文說自己還有會，改天再和老同學(xué)敘舊。送走了劉大虎，馬文感到一股快意，自己在辦公桌前，陷入了回憶。

二十多年前，馬文和劉大虎還是中學(xué)同學(xué)。為了點小事，劉大虎在馬文放學(xué)路上的小胡同里截住了他，狠揍了一頓，還得意地把馬文的書包踢出去十米遠(yuǎn)，揚長而去。馬文瘦瘦小小，面對囂張的鐵塔一般的劉大虎，根本不敢還手。等他走遠(yuǎn)了，才撿起有裂紋的眼鏡，朝那個身影投去仇恨的一瞥。后來，馬文轉(zhuǎn)學(xué)了，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之后，馬文落下了個毛病，不能獨自走胡同。

想不到，今天居然在這種場合下見面，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昔日里那個飛揚跋扈的少年劉大虎，變成了這副樣，真讓人看不起。馬文冷笑了一聲。

第二天，劉大虎就來冰雪化妝品公司上班了。馬文有自己的專職司機(jī)，劉大虎有時接送下客人，送送貨，跟馬文很少有機(jī)會碰面。不過一旦遇上了，劉大虎都會禮貌地向馬文問好。劉大虎很能吃苦，也不惜力氣，很快就在公司里贏得了不錯的口碑。

一個下午，馬文忽然叫劉大虎到自己的辦公室，劉大虎敲門進(jìn)去后，馬文正在打電話。劉大虎恭敬地站在一邊，足足等了二十分鐘。馬文掛了電話，好像才發(fā)現(xiàn)劉大虎：“老劉啊，看我這記性，讓你站半天，快坐快坐！”

劉大虎有點局促，半天才在皮椅上坐下。馬文問了問他的情況，是否適應(yīng)。劉大虎連說都很好。聊了幾句，馬文忽然說：“打了半天電話，真是有點渴了?！眲⒋蠡⒎磻?yīng)了過來，拿起馬文的水杯，接了一杯熱純凈水。

馬文說：“你太客氣了，這都是秘書的活。再說，我只喝咖啡，不喝白水?！眲⒋蠡⒁汇叮恢绾谓釉?。馬文又笑了，說：“下班后沒事吧，陪我出去放松放松，咱們敘敘?！眲⒋蠡⒋饝?yīng)了。

下班后，劉大虎開車載著馬文，按照馬文的要求，七拐八拐的，來到了一家私人俱樂部里。馬文熟門熟路地走了進(jìn)去，劉大虎也跟了進(jìn)去。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拳擊場地。馬文說：“好久不鍛煉了，老劉，要不咱倆練練？”劉大虎雖然有些無奈，但還是換好了服裝戴上了拳擊手套。

兩個人站在拳擊臺上，看上去有點可笑，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的。但瘦弱的馬文一出拳，就是重拳，往劉大虎身上使勁招呼，一點也不客氣。劉大虎開始被打蒙了，突然，眼里冒出一股兇光，拳頭也揚了起來。瞬間，馬文只覺渾身一凜，頓時有些害怕。但也只是瞬間而已，劉大虎眼里的光滅了，黯淡了下來，任馬文的拳頭雨點一般砸過來，只是招架幾下，很快，就被砸倒在地。馬文心里感到無比暢快。

馬文摘掉拳擊手套，說：“老同學(xué)，這些年沒怎么鍛煉?。　眲⒋蠡⒄Z氣里有些不快，只得悶聲說：“體力不行了，還是馬總精神?！瘪R文笑了，讓劉大虎把他送回了家，市中心的一座小別墅。劉大虎還見到了老板娘米雪，四十開外，但保養(yǎng)得不錯。據(jù)說米雪管著公司的財務(wù)，馬文平時都有幾分“妻管嚴(yán)”。

又過了幾天，馬文又找到劉大虎，讓他下班后陪自己“放松放松”。劉大虎苦笑著說：“不會又去打拳吧。”馬文笑笑，說是去喝一杯。下班后，馬文指揮著劉大虎開車，來到了一家私人會所。里面裝修非常奢靡，有吧臺，燈紅酒綠，不少端著酒杯的美女走來走去。劉大虎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緊張得手腳沒處放，臉都紅了。馬文暗笑他是土包子，找了角落里的皮沙發(fā)坐下。很快就有兩個美女走了過來，嬌滴滴地叫著馬總，還攀住馬文的脖子聊起來。馬文沖劉大虎擠擠眼：“千萬別讓你嫂子知道?！比缓笥中χ鴮σ粋€美女說，“別讓我兄弟一個人單著啊?！泵琅沉搜蹌⒋蠡?，見他穿得很廉價，臉上露出了幾分輕視，不情愿地朝劉大虎坐過去。劉大虎跟觸電似的彈起來：“馬總你忙著，我去抽根煙！”趕緊逃也似的離開了，身后傳來馬文和倆美女的笑聲。

過了幾個小時，馬文找到了悶坐在門口的劉大虎，拍拍他肩膀：“走吧！”一邊朝外走，一邊吹噓，這些女的都是人精，能從你的衣服標(biāo)簽看出你的身價，有錢能使鬼推磨嘛。劉大虎穿的衣服是地攤上買的，頓覺尷尬，但仍不得不聽著馬文的高談闊論。

剛走到門口，兩人忽然被幾個小混混圍住了。為首的一個沒說話，上來就給了馬文一拳，說，里面那個小紅是他的女朋友，讓馬文少招惹她。喝多了的馬文不甘示弱，嘴里罵罵咧咧的。幾個小混混被激怒了，逮住他就是一頓猛揍。正在馬文被揍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劉大虎突然爆發(fā)了，沖過來打倒了兩人。小混混們轉(zhuǎn)而圍攻劉大虎，把馬文扔到了一邊，還用上了棍子。劉大虎一邊招架，一邊大喊：“馬總你快走！”馬文也算清醒了一些，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爬上一輛出租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劉大虎倒在了地上。馬文驚魂未定，心里很不是滋味，擔(dān)心、愧疚和感動交織在一起。

接下來的幾天，劉大虎也沒消息，手機(jī)一直關(guān)機(jī)。正當(dāng)馬文隱約擔(dān)心劉大虎安危時，他忽然回來上班了，看得出身上還有傷，臉上也有青紫。劉大虎輕描淡寫，也不再提這件事。馬文覺得有些內(nèi)疚，主動提出讓劉大虎做自己的助理，工資翻倍。這次劉大虎沒有拒絕，而是高興地答應(yīng)了，說兒子要上高三了，正是需要攢大學(xué)學(xué)費的時候。馬文拍胸脯說：“別的不說，就沖你替我挨的這幾下，大侄子的大學(xué)學(xué)費我包了！”

一個下午，馬文找到劉大虎，拿出一套包裝精美的冰雪牌化妝品，有點神秘地說，讓他幫忙去赴個約，見個叫小蕓的姑娘。劉大虎不解，問他為什么不親自去。馬文嘆口氣，說，米雪最近管得太嚴(yán)，也知道這小蕓的存在了，所以不方便，自己和小蕓也兩周沒見面了，小蕓鬧意見，所以送個禮物給她，安撫下情緒。

劉大虎有點不情愿，但還是答應(yīng)了。拿上禮物，剛走出公司門口，就碰到老板娘米雪。米雪問他去哪里，劉大虎心虛地說去送貨，米雪銳利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劉大虎趕緊驅(qū)車趕往約定的地點，在一個咖啡館內(nèi)，見到了小蕓。小蕓年輕漂亮，妝容精致，但臉上有一絲愁容。

小蕓似乎很信任劉大虎，也可能是很久沒人說話，一邊喝咖啡，一邊訴苦。原來馬文說會和老婆米雪離婚，讓她等，她就獨自住在郊區(qū)的一座小復(fù)式公寓里，平時很少能見到馬文。劉大虎不知該說什么，就說馬總是太忙了。小蕓說，下周末她生日，要在陽光度假村聚會，讓馬文務(wù)必到場。

小蕓又提出，她可以給劉大虎一筆錢，讓他幫忙，離間馬文和米雪的關(guān)系。她是真心喜歡馬文，如果能當(dāng)上馬太太，以后少不了劉大虎的好處。見劉大虎不方便表態(tài)，就讓他回去想想，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馬文。

劉大虎如坐針氈，趕緊離開了?？蓜偟焦鹃T口，就被老板娘米雪攔下了。米雪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問他送貨還順利嗎。劉大虎支吾著，說還好。米雪又暗示說，自己才是掌握公司財政命脈的人，她一向看重劉大虎，讓他不要站錯了隊。說罷，轉(zhuǎn)身上車離開了。

劉大虎來到馬文辦公室，忍不住抱怨說：“馬總，以后千萬別讓我干這種事了，你看我這一身汗。”然后，劉大虎把今天所有的經(jīng)過，包括小蕓的許諾、米雪的威脅，一一講了出來。最后說，小蕓說下周末舉行生日聚會，

馬文笑了笑：“辛苦了，老劉！”又說，小蕓生日他會去的，而且要劉大虎陪同，劉大虎聽罷，重重地嘆了口氣。

很快到了小蕓生日前夕，馬文找來劉大虎，說小蕓的聚會上會來很多女性朋友，他打算每人送一套冰雪牌的高端化妝品，讓劉大虎開個商務(wù)車，他們一起去參加。劉大虎裝好貨，開車載著馬文，過了一個小時，來到了度假村。這個度假村在郊區(qū)，很偏遠(yuǎn)，但風(fēng)景很美。一進(jìn)大廳，就看到了很多年輕時尚的男女，其中小蕓格外顯眼。

正在此時，劉大虎一怔。只見米雪從一邊走了出來，徑直走向了小蕓。小蕓一回頭，也看見了她。接下來，意想不到的一幕發(fā)生了。米雪走近了，小蕓居然伸出手，親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米雪也笑著回應(yīng)，兩人還笑盈盈地朝馬文和劉大虎看了一眼。

劉大虎說：“這……這是？”

馬文笑了：“老劉，你別怪我。其實小蕓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這是考驗考驗?zāi)?，看你是不是對我絕對誠實。現(xiàn)在，我完全信得過你了?！比缓髩旱蜕ひ?，“你以為我是怎么發(fā)家的？實話告訴你，咱們拉來的那一車化妝品，粉餅里藏的都是那個。”

劉大虎傻眼了：“毒品？這不是犯法嗎？”

馬文一臉狠勁：“資本的原始積累嘛。你放心吧，連公安局的趙副局長，都是自己人。你要是踏實跟我干，少不了你的好處?！?/p>

劉大虎一皺眉：“趙副局長？趙勇？”

馬文一愣，警惕地反問：“你怎么知道？”

劉大虎恨恨地說：“這個敗類！”

正在此時，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沖了進(jìn)來，包圍了整個大廳，拿下了現(xiàn)場的人。劉大虎也動如閃電，把馬文銬了起來。

馬文怒道：“劉大虎，你是條子？”

劉大虎哼了一聲，像拎小雞似的，把馬文拖出去，扔上了警車。

幾天后，穿著囚服的馬文，在審訊室里見到了一身警服、英姿颯爽的劉大虎。

馬文不甘心地問：“這片的警局我都熟，怎么沒聽過你這號人？”

劉大虎說：“上面盯你很久了，我是A省借調(diào)過來的，為的就是接近你，找到你販毒的直接證據(jù)?！?/p>

馬文氣惱地說不出話。

劉大虎又說：“從那次陪你打拳，我就知道，你對當(dāng)年我揍你一頓的事還耿耿于懷?！?/p>

馬文瞪著劉大虎，眼里都是紅血絲。

劉大虎正色說：“你別忘了我為什么揍你！你欺負(fù)班里腿腳有殘疾的女同學(xué)，還把她的書包扔下五樓，見她一瘸一拐地下樓去撿，你拍著桌子哈哈大笑。我不揍你揍誰！”

馬文冷哼一聲：“別說得那么冠冕堂皇，你不就是塊頭大點，欺負(fù)弱者。”

劉大虎說：“沒錯。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弱者。弱的不只是體格，還有良心?！?/p>

（原載《上海故事》2015年第11期 廣東蘇志偉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