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相梅
存在與救贖
——評張煒的長篇小說《橡樹路》
■任相梅
《橡樹路》是張煒關(guān)注年輕人的又一力作,小說通過“白條”、莊周和呂擎三個年輕人與“橡樹路”的愛恨糾葛,彰顯出人性的復雜,以及存在與救贖的豐富意蘊。“橡樹路”這一城市最顯赫的核心地帶,作為勝利者永恒的徽章,給予這些勝利者后代們更多的是生命個體的絕望心態(tài)和生存困境。他們裹挾著重負,踏上不同的救贖之路,以此揭示一些人生真諦,并從更寬泛的意義上詮釋文化救贖之路。
一
小說第一層次的救贖是“白條”、莊周和呂擎各自不同的救贖之路。英國作家勞倫斯曾說過:“小說是生命的一本光輝的書籍”,“除了生命之外,沒有任何重要的東西”。①而人的生命存在是由自然存在、社會存在和精神存在構(gòu)成的,三者的和諧才標志著生命的和諧與健全,三者的偏廢則預示著生命的殘缺與破損,意味著人的非人狀態(tài)。降生在橡樹路的時刻,便宣告了這些年輕人的人性必須服從于早已被位高權(quán)重的父輩們預設(shè)了的人生軌跡和“貴族”文化的需要,必須為此虛妄的“貴族”之旅,以及孤獨與痛苦的人生命運付出代價。對于屹立數(shù)百年的橡樹路來說,是又一次新的“貴族”延續(xù)和文化接種;對他們的生命個體而言,則是極具有偶然性,沒有經(jīng)歷戰(zhàn)火洗禮、權(quán)力更迭的他們從本質(zhì)上說只是這一龍盤虎踞的“城堡”的旁觀者。橡樹路所象征的“貴族”身份,把他們的肉體和靈魂分離,作為既得權(quán)益的接班人,他們的肉體逐漸地被世俗的規(guī)則和制度,演變?yōu)橐粋€個如同自己的父輩們一樣的政治代碼和文化符號;其靈魂卻開始了精神淪亡的痛苦歷程。人性的正常發(fā)展被“橡樹路”代表的尊貴、權(quán)勢所阻遏、中斷和扭曲,個體存在毫無知覺地被異化為一種文化存在。面對人性的負生長,不甘沉淪的年輕人逐漸意識到了橡樹路的虛假和罪惡,并力求掙扎而出,不再作“歷史”規(guī)范和傳承的玩偶,力求做一個用真摯的情感和真實的勞動鑄就的正常人。
米蘭·昆德拉曾說過,“存在并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場所,是一切人可以成為的,一切人所能夠的,小說家發(fā)現(xiàn)人們這種或那種可能,畫出‘存在的版圖’?!雹谌绻f橡樹路象征一種“歷史”,一種文化,那么莊周、呂擎、“白條”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逃離,則暗示著這種“歷史”規(guī)范和文化無疑是不合乎正常人性的。不過,這種“歷史”與“文化”正是人存在的“可能的場所”,是一種生存境遇,是一種“存在的版圖”。因此小說著力刻畫的不同的生存之境以及人在其中左沖右突的掙扎,正凝結(jié)為一種痛苦的人生體驗。小說中所展示的人生絕境和難以言說的人生尷尬,是主人公們喪失自我、成為文化祭品的肇始。小說凝重渾厚的內(nèi)涵之一,在于設(shè)置了三個不同的人物角色,對人的存在與救贖進行多方位深層次的探索。他們的生命在此中,都經(jīng)歷著淪落與救贖、委頓與突圍、逃離與回歸等存在境界和存在意象,他們都曾面對生活中難以排遣的黑暗和恐懼,都是絕望存在中的存在者。
首先是“白條”的淪落與救贖之路?!鞍讞l”的悲劇根源于對父親的徹底失望。從小懼怕、崇拜父親,對父親充滿信任的“白條”,面對去世后呈現(xiàn)出的更真實的父親時,那個說了許多謊言,參與制作了許多冤案的父親,感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盀榱俗≡谶@樣的大宅里,就得殺死一些人、一些可憐人嗎?”沒有人能回答“白條”的錐心之問,也沒有人能解答“白條”苦悶到極點的人生之惑。父親“在他眼里成為一個最虛偽最不磊落的形象”?!案赣H”帶給他的遠不止是失望和沮喪,更有作為子輩的羞愧和汗顏,他自認為“是一個茍活者,一個寄生在大宅里的可憐蟲”。
為了擺脫父輩遺留的沉重背負,“白條”在知曉了父親的殘忍和暴虐后,開始了難以自已的人生淪落。他試圖用醉酒、吸毒、濫交等感官刺激的放縱來麻痹自己,甘愿沉浸在橡樹路聲色犬馬的文化傳統(tǒng)中,用惹火與過分的游戲,進行精神的自戕。肉體存在的虛假自由,不僅沒有緩解“白條”的罪惡感和絕望感,反而使他倍嘗了精神孤獨的痛苦和人性淪喪的恥辱。透過他對生存的絕望,我們能理解“白條”焦灼自卑的性格和痛苦不堪的精神狀態(tài)?!鞍讞l”對西部高原的憧憬,是對自己存在角色的一種拒絕,但這種拒絕是無力的,他被綁縛著和橡樹路的奢淫文化一同走向毀滅的命運無法改變。淫亂的病毒彌漫在古宅里,最終吞噬了他們,把他們推上了“黑九月”的斷頭臺。“白條”短暫的生命,是極具悲劇和宿命色彩的人生過程。在麻木中沉淪,在沉淪中麻木?!鞍讞l”的救贖是一條虛妄的救贖之路,注定是失敗的。對他來說死亡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和超越。
其次是莊周的逃離之謎和救贖之途。因為出身顯赫,儀表堂堂,才華出眾,莊周被稱為“橡樹路上的王子”。一天,“王子”突然不告而別,成為橡樹路之謎。謎底解開,環(huán)環(huán)相扣,為了拯救好友“白條”,也出于內(nèi)心深處的嫉妒,莊周告發(fā)了“白條”的淫靡享樂。不料,父輩們對這些暗中蔓延的腐化行為予以嚴厲打擊,把“白條”們推上了斷頭臺。為了營救“白條”,莊周費勁周折,卻被父親指斥為“縱容包庇一些淫棍、異己分子”,思想深處與流氓集團的人沒有什么不同,面對父親的中傷和誤解,莊周悲憤難已;烏頭、山頡等小人利用莊周告發(fā)好友這一道德污點大做文章,徹底毀掉了至友榿林和妻子對他的信任,以及他人的賞識。沒有了希望和理解的莊周,落寞而堅定地選擇了出逃,消失在流浪漢的身影間。對他來說,只有走向絕望和貧困,才能走向生命的本真和自由。莊周的上下游蕩,四方徘徊,看似是興之所至,嬉戲不休,實際上卻是隱含了一個生命的悲涼無告和絕境的懺悔。以歌當哭,莊周的命運是對存在的一種悲歌。選擇在大地上毫無羈絆地流浪,是莊周最終的救贖之路:大地的力量,是他永久的安慰,時時涌現(xiàn)和源源不斷的慈愛,最可信地支持了他。如果說在大地上無邊的游蕩是莊周物化了的救贖之路,那么內(nèi)心深刻的懺悔,在道德上領(lǐng)悟和突破后的豁然洞開——摒棄嫉妒,不要過分相信自己的道德感,為了那些崇高的信念可以九死一生,才是對自己的終極救贖。
最后是呂擎歷盡千辛萬苦的磨礪和救贖。呂擎是作為生命個體自我意識的主動覺醒者而出現(xiàn)的,他對父親呂甌的深刻剖析和批判,是他真正覺醒的標志。呂擎一針見血地指出“父親不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不過是一批概念化的人”,因為父親所有的著作里“沒有一點他自己對時政、對社會、對世界、對當下的人——所有這一切的見解!”在罪惡的暴力面前,父親“只不過是一種被欺騙了的動物”,默然承受著無數(shù)次侮辱,而不選擇充滿自由精神的逃亡。呂擎通過否定冤死的父親來反思自己,并毅然決然地反抗母親無形中強加給他的對父親事業(yè)的繼承,他發(fā)出悲愴的呼喊:“我不愿繼承,從形式到內(nèi)容,什么都不愿繼承……我只想重新開始——把身上的重負全部推掉”。正是這種不甘和對知識分子軟弱性的質(zhì)疑,呂擎主動投入生存煉獄,開啟了一次“鳳凰涅般渠”般的新生。他奔赴南部山區(qū),走入另一種貧寒卻充實的生存境況,希望通過勞動的改造和肉體的磨難,為靈魂和生活注入新鮮活力,他開辟的是一條超越生存虛妄,緊貼泥土的人生救贖方式。
在南部山區(qū),呂擎?zhèn)円娮R了真正的貧窮,感受了淳樸的善良,好心的看山老人,慷慨的老桿兒,古怪善良的“騷老媽”,單純可愛的李萬吉……也遇見了一些可以引為同類的愛書人,在大山深處暖融融的夜晚里聚會的熱烈和感動;經(jīng)歷了真正的磨難——他們做山村教師辦識字班教孩子,在寬場使掄錘子采石頭,幫山里人推金磨,并費盡口舌勸阻使用污染山谷河流的氰化物;目睹了殘忍的邪惡和受欺凌的悲慘——被拐賣進山里做媳婦,一心渴望逃離的賴賽,涌進山里拐賣人口、走私黃金、騙人妻女的壞人,干脆打家劫舍的真正強盜,尤其是錢扣村小茴母女的非人遭遇,以及惡霸三毒腿的淫蕩、奸詐和毒辣;遭遇了鄉(xiāng)村主政者真正的野蠻和愚昧——企圖為冤死的小茴母女打抱不平,卻被關(guān)押,受盡非人的折磨與污蔑,終被強行驅(qū)逐。
二
小說第二層次的救贖是對橡樹路的救贖,確切地說,是對作為一種生存背景的橡樹路文化的救贖。在這一層面上作者運用了許多神話、傳說,進行亦真亦幻的描寫。蔡斯評價麥爾維爾神話時說:“神話也是一種象征性的尋找父親的努力,這個父親不是宗教中的上帝,而是一種文化理想。這個神話有兩個中心主題:墮落與探索,所要探尋的恰恰是在墮落中失去的東西,墮落是麥爾維爾從象征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中獲得的一個本能的意象。”③張煒的探尋正是陷入了麥爾維爾共同的困境。他追蹤歷史的蹤跡,追尋祖先的光榮,但追求的目標最終卻是祖先的丑陋與罪惡。古舊城堡的群魔亂舞的意象一開始就籠罩了小說的時空,那逃脫的頭頂石獅子的老妖更像一個可怖的幽靈無處不在。橡樹路是由不同國家的人花了二百多年的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建成的,從外形看它“具備了一部迷人童話的所有元素,比如茵茵草地上的城堡、一片足以藏住許多意想不到的古怪故事的蓊郁”,在現(xiàn)代光禿禿的城區(qū),這是一個奇跡,然而“它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樹都是鮮血澆灌的”。因為二百年來,總是一些特別的人物住在橡樹路,他們換了一茬又一茬,一撥趕走了另一撥,其間免不了要流血犧牲,這都是些關(guān)于殘酷的爭奪的腥風血雨的故事。這些故事既有實指意義上的戰(zhàn)爭與搶奪,也有虛指的與妖魔作戰(zhàn)的傳說。
作為小說精神背景的橡樹路文化所代表的絕非只是勝者高揚的姿態(tài)和作為城市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核心首腦的高貴榮耀,它的寓意也絕不僅限于為贏取勝利所擁有的魄力、手腕、意志、勇氣和決心,它亦包含著淫靡的享樂、邪惡的私欲、頹唐的虛無、幽長的哀怨等負面性的因素。橡樹路巨妖的傳說有三層寓意,首先通過巨妖的生吞五毒、戲耍孩童、亂施淫威等種種怪癖的荒淫無恥、作惡多端,來揭示他的兇殘暴戾和邪惡狠毒的罪行,這象征著復雜人性中邪惡的一面,或是欲望膨脹的墮落,或是難以抑制的卑劣,它們是小說中“白條”和莊周沉淪的人性根源。其次,傳說中的英俊王子雖深入魔窟救出了心愛的小仙女,刺殺了老妖,然而頂著石獅子的無頭老妖卻搖晃而去,潛伏在這里,在半夜里爬出來尋覓生靈。這就預示著那些看似被愛、自由和正義等壓抑下去的人性之惡,并未消失,依舊蠢蠢欲動。小說中它一路追殺著莊周,攪得他夜夜不眠。最后有一層寓意是“真正的巨人英雄早就被一個妖怪殺死了,而這個妖怪也就借用了英雄的面貌和事跡隱藏下來,以享用城堡中的一切,被一座城市的民眾供養(yǎng)著”。因為“這一百多年來城堡里積累了奇怪的、不為人知的人事傳統(tǒng),這其中既有深不見底的冤仇和恐懼,也有令人費解的忠誠和依戀,有魔窟中特有的怪癖和禁忌”。這就暗示了昔日的城市英雄早已蛻化或演變成今日的暴戾專制的惡魔,而橡樹路的特殊地位和民眾的奴性心理遮掩了這些隱秘和真實。小說中的父輩們大都扮演了這樣的角色,梁里、鐵來等昔日歷史的出走者、反叛者成了今日阻遏青年自由的頑石;呂甌一族們也正試圖用一根無形的鎖鏈把自己的子孫鎖在禁錮他們的狹小的囚籠里。正是這些負面性因素幻化為各色鬼魂飄蕩在橡樹路的大街小巷,腐蝕著年輕人的意志,使他們的生命力和人格日益萎頓、枯竭。
真正的救贖在哪里?作者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我們卻能從小說中找出一些隱含地寄予了作者期待的希望。作者在小說中所禮贊的人物是許艮、林蕖、莊周等富有自由精神的出逃者、流浪漢,呂擎、陽子、余澤等勇于主動出擊、敢于在底層打拼的回歸者,這些人以及他們所代表的人格力量才是救贖橡樹路的根本所在。前者的突圍、對生命自由的熱愛是擺脫拘泥、僵化的世俗成規(guī)的前提,“他們都被心頭的火焰日夜燒灼烘烤,不得不走向沒有盡頭的遠方,成為廣袤的野地上奔走著的自由的靈魂;在今后的歲月中,他們將迎接各種各樣驚訝的眼神,接受各種追擊、詛咒和圍獵”,對他們而言這絕非是“逃離、自私和無情”,而是切實地“回家”,回歸給予身心最大安慰的大地。他們歷經(jīng)磨難后回歸的勇氣和擔當,更是給死氣沉沉、百般無味的刻板文化注入生機和活力的根本,正如經(jīng)歷過最基本的生存洗禮的呂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要尋找的那一切并非藏在杳渺的蒼涼中,也沒有隱在深林大漠里,它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樹路”。這才是橡樹路真正的救贖所在,擺脫那些浮泛的熱情,躁動不安的空虛,虛無的傷感和郁悶,腳踏實地的生活,不把雙眼緊盯在橡樹路這一方寸之地,把眼光更多地投向那些大山里的掙扎和喘息,實現(xiàn)一種“終極關(guān)注”。這種終極關(guān)注不是由情感所支配的對實現(xiàn)種種欲望的關(guān)注,而是“一種對生命的意義,對人的自我實現(xiàn),對完成生命向我們提出的任務的終級關(guān)注”④。莊周、呂擎?zhèn)冊噲D從世俗生活的喧囂嘈雜中抽身而出,感受終極意義和終極勇氣,成為現(xiàn)代社會生存方式的叛逆者,并試圖以此警示塵世中日益式微的人性和人心,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救贖之路。
三
與《橡樹路》稍顯復雜的故事和主題的狀態(tài)相一致,小說的敘事風格和結(jié)構(gòu)方式也較之張煒以前的作品呈現(xiàn)出嶄新的文體境界。
小說的藝術(shù)成就首先體現(xiàn)在敘述人的設(shè)置上,《橡樹路》采用了與《你在高原》相一致的第一人稱的限知敘事。然而這次小說中的“我”即寧伽卻非小說的主人公,而是作為小說故事現(xiàn)場的目擊者和在場者,為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為此,作者設(shè)置了“我”的兩段愛情——“我”對凹眼姑娘不可自拔的迷戀和理性的抗拒,“我的鼻孔里一會是迷人的糖果味兒,一會兒是濃烈嗆人的煙草味兒”,這就為后來通過凹眼姑娘講述她和“白條”的故事打下了基礎(chǔ);而我與梅子的愛情,歷經(jīng)波折成功地“捉仙女”,有了身居橡樹路的岳父母,讓“我”有更充足的條件理解作為背景的橡樹路文化,以及父輩與子輩在價值、觀念上的矛盾與沖突。除此,還設(shè)置了“我”與橡樹路出身的莊周和呂擎的友誼,能直接性地介入主人公的現(xiàn)實生活,近距離地觀察和體會他們的心情與感受,并能詳實、可靠地記錄他們的言談舉止??傊?,“我”作為橡樹路的“親密接觸者”,通過自己的耳聞目睹和切身感受,真實地揭露了橡樹路的諸多隱秘,可靠地傳達了橡樹路讓人抑郁的壓抑氛圍;另外“我”作為橡樹路的旁觀者,更能理性、理智地分析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的性格內(nèi)心。同時,小說還以第三人稱的全知性視角為輔助,敘述“我”的能力所不及的范圍,比如呂擎?zhèn)兊哪仙街械取?/p>
其次,《橡樹路》中設(shè)置了“白條”、莊周和呂擎三個主人公,這種多主人公共同表達同一主題,對作者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考驗,為此,作者獨具匠心地對三人采取了不同的描寫側(cè)重點。同樣都是描寫作為成長背景的橡樹路文化對正常人性的扭曲(與父輩的沖突是一條隱含的線索),但因為三人不同的生長環(huán)境和生存遭際,造就了不同的存在角色和文化身份,他們生命掙扎的途徑也各不相同?!鞍讞l”居住在橡樹路最富麗堂皇的古宅里,其父親的權(quán)勢最大,給予他的影響也最深,小說側(cè)重描寫了父親形象坍塌后,“白條”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莊周的父親不比“白條”父親,但也權(quán)高位重,其受父親的影響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還是橡樹路自身所攜帶的遺留下的罪惡的密碼——人性之惡,給予他的打擊,小說側(cè)重描寫了莊周倍感痛苦,以至于出逃的復雜原因;呂擎居住在橡樹路的邊緣地帶,父親不再是高官貴爵,而是知識分子,呂擎勇敢地質(zhì)疑父親,卻陷入虛無和迷茫的困境,小說側(cè)重描寫他如何通過艱苦的自救來擺脫困境的過程。三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把“存在與救贖”這一主題表達得完整而有深度。
再次,小說綜合運用了各種手法,包括日記、信件、象征、反諷、懸念、神話傳說等。比如“白條”故事的展現(xiàn),小說完全沒有正面描寫,而是通過莊周之口和凹眼姑娘的信件來描述的。莊周之口是他者的陳述,只不過小說中的這一他者是與“白條”關(guān)系比較緊密的旁觀者,而凹眼姑娘在信中的描述,則是作為“白條”整個故事的親歷者來講述,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白條”自我內(nèi)心外化的象征,“他想什么我知道。他的心事只有我知道。他心上有傷,這是他的父親——老爺子留下的”。這兩種不同方式的講述,前者理性、冷靜,富有條理性,小說中莊周在“隱秘之夜”對“白條”墮落原因進行了層次清晰地分析;后者則感性、豐富,更細膩生動地將“白條”內(nèi)心的感受滲流出,如“白條”在其父過世后所感受到的“到處是責備的、仇恨的眼神”和他人狠狠的詛咒,令他羞愧且痛恨的則是“父親的另一副面孔”,他的痛苦和無望的掙扎,在沉落中頹唐的不甘與怨怒,都在凹眼姑娘的傾訴中加以體現(xiàn)。
白條由人異化為“鬼”這一事件上,作者是將其放置在人性與橡樹路的文化對峙、搏斗的背景上來展示他的人性和生命淪落的,作者借凹眼姑娘和莊周之口側(cè)面講述“白條”的人性與現(xiàn)世存在較量中的此消彼長,相對比較靜態(tài)直觀。而莊周的逃亡則是以正面敘述的方式得以動態(tài)立體的呈現(xiàn),為了達到更好的效果,作者采用了設(shè)置懸念的方式,層層剝開,逐漸地接近逃離的真相。莊周厭倦了在橡樹路所象征的某種文化存在的規(guī)范下進行著異己的常規(guī)表演,他由“貴族”逃離至平民的生存角色的轉(zhuǎn)換,正是他進行自我救贖的必要突圍。他成了一個無家的孤獨者,一個漂泊和流浪的生命,然而他的精神卻在無邊的游蕩中得以救贖,那夜夜逼迫他的噩夢也消失了。再如,對于莊周的逃亡之謎作者采取了設(shè)置懸念的手法,采用倒敘、閃回插敘等手法,抽絲剝繭,層層推進。為了“白條”,莊周不辭勞苦,日夜奔波,耗費了巨大的精力,作為好友已仁至義盡的莊周卻為此痛苦不堪;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解救出來的摯友榿林對其避而不見,并在雷雨之夜跳樓自殘;李咪與莊周感情要好,可關(guān)于她與本城那個淫蕩男子的傳聞已很多……這一切懸念和迷宮的設(shè)置,使作者在和讀者的智力游戲中保持一種主導地位,從而一次又一次地引導小說向出人意料的方向發(fā)展,拓展和豐富了小說的心理涵量。
注釋:
①王元春、錢中文主編《英國作家論文學》,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511頁。
②米蘭·昆德拉著《小說的藝術(shù)》,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42頁。
③葉舒憲選《神話原型批評》,陜西師大出版社1987年版,第21頁。
④黃頌杰主編《人性·社會·拯救—弗洛姆著作精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24頁。
(作者系日照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