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彩
“重新闡釋中國”語境下非虛構文學的可能性
■謝彩
自晚清以來,在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文學領袖們的振臂高呼、搖旗吶喊下,曾經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上被視為不入流的文學樣式——小說日漸取得話語權。1902年梁啟超在《新小說》第一卷第一期發(fā)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把小說的地位抬高到“救國救民”的層次:“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
而五四以后,隨著一批有識之士在翻譯、創(chuàng)作領域身先士卒,為小說的“話語權”開疆拓土,小說譯介、創(chuàng)作、評論漸成氣候,日益成為強勢的文學體裁,承載著闡釋政治理論、啟蒙大眾等諸多功能。例如,在《新青年》的影響下,報紙副刊開始醞釀變革,產生了著名的“四大副刊”——《晨報》副刊、《時事新報》的《學燈》副刊、《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京報》副刊。“四大副刊”打破了通俗性文藝副刊一統天下的格局,使副刊成為精英文化的陣地。從小說創(chuàng)作看,新文學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初成果“問題小說”有不少發(fā)表在“四大副刊”上;同時,“四大副刊”也為寫實派小說與主觀型小說的成長助了一臂之力。
以20世紀中國出版史上一項具有重要影響的工程——由趙家璧主編的上海良友圖書公司于1935年至1936年間陸續(xù)出齊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為例。它最初的版本,是由魯迅、茅盾等編選中國新文學運動第一個十年理論和作品的選集。全書十大卷,按文學理論建設、文學論爭、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史料索引分類編選,蔡元培作總序,編選人作各集導言。這部文學總集已經成為中國新文學的經典文獻。但是,這十大卷所收的作品當中,虛構文學(包括小說,戲劇)占了較大比重,而非虛構文學的重要樣式——紀實文學(報告文學)是不被重視的部分。
1981年6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影印了《中國新文學大系》叢書,并著手賡續(xù)這項浩繁的工程?!洞笙怠返诙⑷?、四輯,于1997年先后出齊。2005年前后,上海文藝出版社決定續(xù)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五輯,即選編1976年至2000年間在中國大陸報刊發(fā)表或出版過的文學各類作品,這是20世紀中國文學極重要的一個階段——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文學。值得一提的是,《大系》的第五輯收錄了紀實文學卷。從這個編輯思路來看,我們可以發(fā)現,非虛構文學在中國文學版圖中的位置,正在從曾經的“邊緣化”日漸走向主流。而2010年《人民文學》開設“非虛構”欄目,某種程度上,意味著“非虛構文學”進入主流文學媒體的視野。
“非虛構作品”一詞在文學領域中出現,較早是在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以“非虛構小說”和“新新聞報道”為代表的非虛構創(chuàng)作盛行一時,諾曼·梅勒、湯姆·沃爾夫、杜魯門·卡波特等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而在美國高校的“創(chuàng)意寫作”這一學科的教學當中,通常的做法是,把文學文體分為兩大類:“虛構”和“非虛構”兩大類。本文所要討論的“非虛構文學”,其內涵采用的是國內研究非虛構文學的專家王暉所做的界定:
相對于“虛構”寫作,“非虛構”寫作其實是指一個大的文學類型的集合,而不僅僅是一種具體文體的寫作。它既包含非虛構小說和新新聞報道,也包括報告文學、傳記、文學回憶錄、口述實錄文學、紀實性散文、游記等文體。非虛構文學最重要的特性即是它的非虛構性,或者說是“寫實性”。田野調查、新聞真實、文獻價值、跨文體呈現應該成為構建非虛構文學的基本內核。
“非虛構文學”的內涵目前在學界已有諸多討論,但非本文關注重點,本文試圖探討的是:在“如何重新闡釋中國”這一語境下,探討“非虛構”寫作的意義與可能性。
目前,從非虛構文學研究的現狀來看,西方的非虛構文學研究是被放置到傳播學里的。尤其是生產和消費領域,非虛構文學可謂非常發(fā)達,比如在美國,大概80%以上的暢銷書是非虛構作品。
事實上,讀者的閱讀興趣從虛構文學例如小說、戲劇,漸漸轉向非虛構,是有其原因的。目前被學者們廣泛認可的一個理由是:二戰(zhàn)以后,隨著科技發(fā)展和傳播手段的飛速更新,現實世界的發(fā)展一日千里,而現實生活中諸多事件所呈現出的奇觀特質及其戲劇性,事實上已經遠遠超出了作家們虛構的能力和想象力。越來越多的讀者不再輕易滿足于閱讀虛構文學所帶來的樂趣。而非虛構文學所能夠描摹的現實世界,堪稱光怪陸離,充滿戲劇性,在某種意義上,比虛構文學更具吸引力。
近年來,在國內的圖書市場上,“非虛構文學”越來越受歡迎。例如,2011年1月,美國非虛構作家何偉①書寫中國的第三部作品《尋路中國》(Country Driving)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正式推出簡體中文版。這樣一本在中國并無知名度、貌似小眾、最初在許多書店是和旅游類圖書、地圖類印刷品擺放在一起的作品,在沒有主流媒體強勢宣傳的前提下,竟然意外暢銷,出現大量盜版。至2012年4月,其正版即已印刷了11次。何偉夫人張彤禾女士寫的《打工女孩》簡體中文版在2013年3月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面世僅僅三個月即已印刷3次,正版印數接近5萬冊。這樣的數據,在傳統紙質印刷品日益式微、一本書能夠累計發(fā)行超過2萬冊即已被出版商認為是“暢銷書”的時代,確實堪稱奇跡。
與此銷售、閱讀熱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非虛構文學在中國學界并沒有獲得相應的重視。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文學觀念方面,一些文學研究者觀念中的狹隘文學觀和由此帶來的陳舊的文體等級觀,導致他們的目光傾向于投向虛構文學(包括小說、戲劇等);而在創(chuàng)作領域,非虛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報告文學近年來出現的一批作品良莠不齊,呈現出史料化、商業(yè)化與粗糙化等特征,導致學界對報告文學的非議、質疑、批判之聲不絕于耳。
從2010年2月開始,《人民文學》陸續(xù)刊登了一批非虛構作品,以創(chuàng)作實踐呼喚一種新的文學可能性。在這些作品當中,梁鴻的《梁莊》(后以《中國在梁莊》為書名出版單行本)、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以及李娟的《羊道·牧場》系列作品均引起了較大反響。
2011年,學者張文東針對當時《人民文學》已經開設了一年多的“非虛構”欄目,提出質疑觀點,他認為,非虛構這種模糊的“中性”敘述,在帶給文學某種“可能性”的同時,也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文學的“自覺”。同時,他還指出,文學的意義并不在于它僅僅告訴我們生活是什么樣子,還在于它要告訴我們生活應該是什么樣子,這也許才是它更大的“可能性”。
這樣的觀點背后隱含的是一種精英主義立場,是一種理想主義的期待,作者對于非虛構文學的定位很明確:在兼顧“真實性”的同時,應該兼顧“思想性”,往前更進一步,使非虛構文學作品具有“反思”、“自省”乃至“啟蒙”式的情懷與思想力度。
而這樣一種理想主義式的寫作狀態(tài)與水準,在世界范圍內,有沒有已經做得較為成功的作家、作品范例呢?
我們以創(chuàng)刊于1925年、至今仍然具有相當影響力的著名雜志《紐約客》(TheNewYorker)為例②。除了新聞、評論等常見的體裁以外,《紐約客》也刊登非虛構作品,如何偉、張彤禾等美國作家用英文書寫中國的一批非虛構作品,最初都刊登于該雜志。
《紐約客》對國內、國際政治、社會重大事件的深度報道是其特色之一。其高質量的寫作團隊和嚴謹的編輯作風,令《紐約客》在世界范圍內擁有一大批忠實讀者,還有一大批優(yōu)秀的專欄作家,他們都是各個時期該領域的領軍人物③。而長期為該雜志供稿的何偉,已經在上面陸續(xù)發(fā)表了和中國有關的若干作品(《江城》《甲骨文》《尋路中國》《奇石》),因為反響不俗,最后再結集出版單行本。
可以說,如果沒有《紐約客》在經濟上的資助,何偉不可能毫無經濟上的后顧之憂而在中國“臥底”七年。作為外國作家,何偉也不必像中國的知識分子那樣有那么多先入為主的判斷(然后尋找案例去佐證自己預先的判斷),也不會背負沉重的啟蒙包袱,去憂國憂民去思考中國應該往何處去。他的任務是拋開一切成見,觸角張開,去觀察、記錄、思考、寫作,然后寫出《尋路中國》這樣的作品?!度A爾街日報》因此稱他為“關注現代中國的最具思想性的西方作家之一”。
何偉在中國意外走紅以后,上海譯文出版社乘勝追擊,接連譯介、出版了一批外國作家撰寫的非虛構文學,包括《再會,老北京》《兩個故宮的離合:歷史翻弄下兩岸故宮的命運》《與荒原同行》《最后的熊貓》。和這些作品在市場上取得的熱烈呼應相比,學界的反應顯得較為冷淡。
事實上,上述這幾位作家堪稱學者型作家,目前已經譯介過來的作品,都有著“反思”、“自省”乃至“啟蒙”式的情懷與思想力度,給予我們一個很好的參照系:原來非虛構文學可以達到這樣的高度,可以不止步于描摹現實,還能超越現實的局限性,加入作家獨特的冷眼旁觀、自省意識。這些外國作家進入中國、觀察中國的視角也非常獨特,作品有著很強的“參與感”和“現場感”,同時作家又沒有沉溺于還原歷史、復制細節(jié)的瑣碎之中,能夠以出色的邏輯性和判斷力提煉出所要表達的文化反思,使得他們的作品與中國傳統的本土紀實文學相比,呈現出強烈的“辨識度”。
近年來由西方作家以獨特視角和寫作技巧書寫的一批關于中國的非虛構作品在中國的熱銷,在中國讀者群體里所引發(fā)的各種反應當中,較為普遍的一種是:何偉講述了許多中國人都不知道的中國。隨之而來的疑問則是:“為什么我們不能寫出何偉筆下的中國?”對此何偉的回答很是善解人意:“工作性質不一樣。你們節(jié)奏太快了,要短時間出稿子,而且,篇幅也不允許你們寫那么長?!雹?/p>
何偉的成名作書寫他當年在中國西南的一所學?!⒘陰煂?zhí)教經歷的非虛構作品《江城》在美國已經出版十多年了,至今仍然是暢銷書,甚至被美國一些高校指定為了解中國的必讀書目。
一個美國人,被認為比中國作家更了解中國,這樣的評價,對于作家而言是至高的榮譽,而對于中國作家而言,還涉及“民族自豪感”的問題,難免尷尬。
2008年美籍華裔作家張彤禾英文版《打工女孩: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變動中國》出版,它以個案跟蹤的方式講述了東莞幾名打工女孩的經歷,在2013年終于翻譯成簡體中文版引進以后,在中國受到了各界的熱情追捧,而它此前在英語世界早就引發(fā)了諸多爭議,有一條“罪名”讓她背負得尤其沉重——有西方媒體認為她“美化中國”。張彤禾2012年在TED演講⑤中,坦然面對類似的質疑與爭議,她指出:根據她在中國持續(xù)了幾年的觀察,她認為,中國的農民工并不是美國主流媒體所想象的沒有思想的一個可憐可悲的群體,事實上,新一代農民工出現的時候,大多數人都認為,遷徙是一條追求更好生活的路。他們比上一輩農民工更年輕,受過更好的教育,外出的動機也更多是因為對城市機會的追求,而不是受農村貧困所迫。事實上,張彤禾在寫《打工女孩》時所得到的這個發(fā)現,對于普通中國人來說,符合他們的日常經驗,很容易接受與認同。但是對于英語世界的讀者而言,顯然超越了他們的經驗范疇——這種經驗通常是在“冷戰(zhàn)”思維下,長期以來通過各種海外媒體關于中國的報道而獲得的刻板印象。因此張彤禾在觀察中國過程中所獲得的并不新穎的結論,在英語世界理所當然地就會被質疑。
張彤禾作品在海內外引發(fā)的不同反應,不僅僅是文化差異的問題,還包括傳播學領域的問題,它提示我們,在媒介融合的時代背景下,需要深入思考“中國形象”在海外的重新闡釋與接受,尤其是如何避免中國被誤讀的情形發(fā)生。
與此同時,還值得我們思考的另一個問題是:近年來,由于中國國力的上升,“中國夢”概念的日益深入人心,中國文化在國際上的影響力究竟是怎樣的狀況?
根據上海市“國家形象與城市文化創(chuàng)新戰(zhàn)略研究基地”項目研究成果《美國人對中國傳統文化價值觀認同度影響因素分析——基于一項對美國民眾的國際調查》[9]來看,該研究以“美國人眼中的中國”大型國際調研數據為基礎,通過對涉及中國傳統文化價值觀的8個問題與人口學屬性(性別、年齡、受教育程度、收入、種族、黨派歸屬)和媒介接觸頻率,進行歸納分析后發(fā)現:受教育程度高者及黑人/非洲裔美國民眾對中國傳統文化價值觀的認同度相對較低,而保守黨人士及較多通過廣播收聽新聞的美國民眾對中國傳統文化價值觀的認同度較高。由此導出這樣一個結論——在中國國際形象塑造和對美文化交流中,應該注重“分眾”傳播。
如果這個結論成立,那么,對于中國本土化的非虛構文學而言,它意味著,未來的非虛構文學,除了技術層面上“內容為王”之外,在非技術層面,也要求創(chuàng)作者與傳播者的“目標受眾”以及“分眾”意識必須強化。在大數據時代,如何精準地針對目標受眾去制作、推送相應的內容,包括非虛構文學作品、紀錄片等,如何通過恰當的內容去向不同層次的受眾(分眾)闡釋并有效地傳遞中國形象以及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對于我們來說,都是全新的課題。在當今移動互聯網和自媒體已經普及的時代里,互聯網導引之下的媒介轉型,有學者認為是一場革命⑥。而應對這個轉型的對策之中最基本的有三點:優(yōu)質內容、好的技術平臺、一流的用戶洞察。這三點是今天互聯網背景之下媒介運作的三大價值支撐點。
而在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就中國本土作家的創(chuàng)作水準而言,近年來,我們其實并不缺乏優(yōu)質內容,事實上,技術平臺也非短板,問題就出在傳播領域。中國本土作家的非虛構作品能夠在英語世界主流媒體出現的機會還是太少,反而是那些母語為英語的美國作家,以中國作為觀察陣地,以中國普通百姓作為寫作對象,借助美國優(yōu)勢媒體平臺,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繼而“出口轉內銷”被譯介至中國。
而中國本土化的非虛構文學要想取得發(fā)展、提升其國際影響力,當然也不能夠脫離媒介轉型這樣的一個語境。在這個意義上,未來非虛構文學無論是在理論還是實踐層面,都有較大的拓展空間。
在幾乎人手一臺自媒體(智能手機)的時代,只要手機安裝了微信、推特、微博等社交軟件,就意味著,我們所有人都是網絡內容的消費者,同時也是網絡內容的制造者。
當然,大多數人是消費者,這方面主要體現在閱讀或瀏覽方面,內容制造者還是少數的。據不完全統計,微信公眾號的注冊量已突破1000萬,并且現在還在呈緩慢增長的趨勢,某新聞客戶端產品一天的新聞抓取量在1萬篇以上,某新聞網站的科技頻道日更新新聞量是200篇。⑦盡管如此,當下的網絡內容有一個很明顯的現象是,優(yōu)質內容被強勢搶奪,大量垃圾內容進入了網絡黑洞,內容呈現兩極分化的態(tài)勢。優(yōu)質影視節(jié)目的版權、優(yōu)質文字的版權,仍然是稀缺資源,被各大平臺哄搶。所以,在傳統紙媒紛紛關張大吉的浪潮下,1925年創(chuàng)刊、已經運營80年的《紐約客》,仍然煥發(fā)出獨具一格的生命力。它實現了媒介融合,很早就與i-PAD、i-PHONE、KINDLE等移動設備“親密接觸”,合作開發(fā)了能夠在移動終端閱讀的APP,給予用戶更人性化的閱讀體驗,成功地搶占了智能產品用戶這一市場。
《紐約客》至今仍然被認為是解讀美國乃至國際文化、政治等領域最值得重視的雜志之一,在這個平臺發(fā)表過非虛構文學作品的作家,很容易成名,乃至獲得國際性關注。尤其是在智能手機時代,這種影響力還有可能呈現幾何級數的增長。因為,作為內容消費者,用戶所閱讀的內容的來源可能是第三方給予的,可能是其他好友/用戶,包括平臺方(例如用戶自發(fā)訂閱的微信公眾號)的推薦,或是用戶自己隨意在某個平臺上看到的。點擊、評論、轉發(fā)、分享數等成為了評判內容好壞的標桿。越是好的內容,被點擊的人越多,越是優(yōu)質的內容,被評論、被轉發(fā)、被分享的人就越多,這就像滾雪球一樣,不斷被滾大。
《紐約客》這樣的優(yōu)質內容提供方,較之于從前只發(fā)行紙質版的時代,有著更大的影響力——美國以外的讀者可以通過i-PHONE、i-PAD、KINDLE等移動設備隨時隨地去閱讀它提供的內容,包括各種非虛構作品。前文曾經提及,美國80%的暢銷書都屬于非虛構,同時,美國還有著相當龐大的紀錄片收視群體(同樣屬于廣義的“非虛構”這一類別)。根據近年來中國圖書市場以及中國紀錄片的收視日益升溫這一趨勢來看,類似的文化產品消費格局,未來有可能也會出現在中國。非虛構作品在闡釋國家形象時,較之于虛構作品,有著更為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近年來,隨著傳播技術的發(fā)展,信息的高速流動,“眾聲喧嘩”正在成為現實。而這也間接造成了輿論領域的信任危機,以及加劇了各種“誤讀”的可能性。作為虛構的文學樣式——小說,是最容易造成誤讀的文本之一,因為小說的預設前提是“虛構”,而“虛構”與“現實”之間往往會被讀者認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充滿了“隱喻”的諸多可能性。所以,虛構的人物和情節(jié)走向,在不同政治、文化背景下,經過了“文化過濾”這一環(huán)節(jié)以后,都極有可能遭遇被“一小撮別有用心者”過度闡釋、曲意解讀的情形。
而以“真實性”、“多元化”乃至“平民化”為標簽的非虛構文學的優(yōu)勢則尤其明顯:以何偉的作品為例,他可以不吝筆墨地在《尋路中國》《奇石》里描寫大量中國社會底層“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也可以在《甲骨文》里書寫某些風云世界的人物(比如中國明星姜文)以及大事件(比如中國申奧)。非虛構文學的世界里,可以涉及的題材非常廣泛,殊無禁忌。
以何偉為代表的一批美國作家寫作的“非虛構文學”,是以一種人文主義的態(tài)度去關注中國的歷史、現實和精神,作品當中往往是采用第一人稱,體現出強烈的“參與感”“在場感”,使之天然地免疫于“陰謀論”者的眼光,不太可能像虛構文學那樣,遭遇各種奇葩乃至別有用心的解讀及“誤讀”。
作為商務部委托項目“實施文化走出去工程政策體系研究”及教育部重點基地廣播電視研究中心資助項目“我國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政策與規(guī)制創(chuàng)新研究”的階段性成果,李懷亮、虞海俠的文章《我國文化產品和文化服務出口結構及競爭力分析》對翔實的數據進行分類分析,其結論是:在總體規(guī)模上,我國已經成為文化產品出口第一大國,在國際市場上具備明顯優(yōu)勢,市場份額達到了20%以上,然而在文化服務出口方面,我國競爭力并不強,市場份額不到2%。從世界范圍來看,文化服務出口在文化產品與服務出口中的平均占比在30%左右,而我國不到5%。一般認為文化服務較之文化產品有著更高的文化含量,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雖然我國文化產品及服務的出口結構并不理想,但存在很大的優(yōu)化空間。
該項目的結論是:通過對文化產品出口商品結構的分析,可以看到我國具備明顯優(yōu)勢的是在設計、手工藝品、新媒體、視覺藝術這幾個方面。而在最具文化影響力的文化產品如影視媒介、表演藝術出版等核心文化產品出口方面,我國并不具備優(yōu)勢,而這應該成為我國今后大力發(fā)展的部分。
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本文所討論的對象——非虛構文學,應當歸類于上文所謂“最具文化影響力的文化產品”之列的,值得大力扶植、發(fā)展。
何偉、張彤禾等美國作家的非虛構作品在國外以及“逆襲”中國取得的成功,也給我們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我們本土化的非虛構文學,在面對來自國外同類作品的競爭中,是否做好了應對準備?我們的本土作家,有沒有可能盡早憑借作品站穩(wěn)國際舞臺,把自己的聲音傳遍全世界?對于這樣一個問題,傳統而籠統的應對方案是:我們要利用好互聯網。對于本土化非虛構文學的發(fā)展而言,僅僅利用互聯網作為作品的展示平臺,這樣的傳播方式其實效果甚微。我們過去的錯誤在于,無論是政府還是傳統媒介,僅僅把互聯網看成一個渠道、一個手段,而沒有更多地去考慮技術層面以外的更多元素,比如傳播倫理、內容的目標受眾定位(分眾傳播)、營銷手段、媒介融合等。因此,在非虛構文學未來發(fā)展的諸多可能性中,在“重新闡釋中國”這個層面上,或許可以嘗試在以下幾個方面對本土化非虛構文學的形態(tài)與功能進行重新定位、資源整合:
其一,在定位上,不迎合“快餐文化”,而應跟緊“慢風潮”。
在亨利·魯斯創(chuàng)辦《時代》周刊時,他就說過“天下新聞有兩種,一是快新聞,另一是慢新聞,《時代》要走的就是慢新聞路線”。⑧美國記者瑪利亞·凱瑟琳認為,在信息流中錯失新聞,尤其是那些優(yōu)秀的新聞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她目前正在斯坦福大學進行新聞研究,為了去彌補這一缺憾,她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網站,名為“慢新聞運動”(SlowNewsMovement)⑨。她認為現在人們正處于一個需要“慢新聞”的時代。而以“短、平、快”為特征的實時新聞的模式是:媒體快速生產,受眾快速消費,雖然接收到量如大海的碎裂信息,但卻茫然不知信息的結構性意義。因此,在這個快節(jié)奏、碎片化閱讀時代,非虛構文學的關鍵詞必須是“慢”,顛覆快新聞的霸權,顛覆快新聞所形成的媒體文化及其所塑造的民主價值。以慢的方式,真實、專注、深入,才可能給讀者帶來更深刻的分析、更全面的視角。
“慢風潮”對于出版平臺和作者都是有要求的,《紐約客》能夠在經濟上資助,讓何偉衣食無憂地生活在中國十年然后寫出《尋路中國》這一本暢銷書,名利雙收,類似的成功模式,值得我們關注與借鑒。中國也有類似贊助作家的機構,如各級作協、文聯以及一些非營利組織、基金會。那么,在當今“闡釋中國”的語境下,如何讓這些機構高效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去真正切實地關懷、扶植有潛力的作家,幫助他們的作品實現優(yōu)質傳播效果,這是有待進一步討論的話題。
其二,調整社會化營銷的思路,堅持“內容為王”原則,進行分眾傳播。
如今,微信公眾號、朋友圈、微信頭像、簽名甚至朋友圈的相冊封面,都已經開始被徹底開發(fā)成了一個個可供營銷的資源。
社會化營銷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包括以非虛構之名寫作的一些軟文、以及為企業(yè)、各級領導干部等制作沒有任何客觀反思傾向的涂脂抹粉、歌功頌德的“廣告”,在微信中大量出現。但是,目前的趨勢是,微信已經開始略顯疲態(tài),正走在論壇、微博們的老路上。人們越來越難以被營銷故事所打動。帶營銷性質的微信公眾號往往被訂閱后不久就被果斷取消關注。正如王暉在《史料化、商業(yè)化與粗糙化》一文中指出的:商業(yè)化在報告文學(非虛構文學的一種)中的存在,實質上就是對這一文體本應具有的反思性的消解,對“批判性話語文化”的改寫或顛覆。其結果就是放棄報告文學作為知識分子寫作的身份特質,放棄對于社會和人生的反思、求索和批判,進而成為權力或金錢的“吹鼓手”。
在社會化營銷無處不在的時代里,我們應當更關注內容生產質量,而不是營銷手段本身。優(yōu)質的非虛構內容永遠是稀缺資源,能夠吸引最優(yōu)質的平臺。
對于內容生產者而言,獨立性始終是一個必要條件。而在社會范圍內,要保障內容生產者的獨立性,也需要更多有可操作性、有誠意的保障機制、措施去跟進,否則“獨立思考”“獨立寫作”就成了空談。當作者無法解決生存問題的時候,為了吃飯而不得不寫帶有營銷性質的作品幾乎就成了唯一出路。目前國內外的一些基金會、傳媒、創(chuàng)意園區(qū)采用的項目制資助、運營方式,正在給有想法的藝術家們(包括畫家/劇作家/設計師等)提供這樣一種可能性。但是,真正落實到給非虛構作家的贊助,還是較為少見。
此外,在“大數據時代”、“分眾”概念叫囂的當下,我們本土化非虛構文學的傳播策略確實需要與時俱進。正如前文所述,我們對非虛構文學的定位是理想狀態(tài)下,能夠走向世界的本土化非虛構作品,應該呈現出精英化氣質,相對高端,要能夠兼顧真實性、思想性和藝術性,因此,它對于受眾也是有要求的,它挑讀者、觀眾。例如何偉的作品,其中國讀者的受教育層次基本都在本科及以上。
而中國的非虛構作家要想走向國際舞臺,在作品的寫作及傳播階段,對于受眾的定位很重要。
那么,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在傳播過程中,在掌握了優(yōu)質內容的前提下,如何去占領有影響力的平臺——例如《紐約客》這類目標受眾相對精英化的傳媒(即使這個平臺相對于一些發(fā)行量巨大的日報而言較為小眾),從而在上面恰到好處地發(fā)出聲音,進而去影響“有影響力的人”,而不是意圖把所有人群都覆蓋、一網打盡卻未能達到理想的傳播效果。這是非虛構文學研究值得進一步拓展的方向。
其三,非虛構文學的創(chuàng)作/推廣(營銷)人才培養(yǎng)的國際化接軌。
在虛構文學領域,中國作家莫言憑借其小說于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一事件的意義在于,它終于證明了中國作家的文學水準是“世界級”的,這個獎項的獲得,類似于中國運動員在奧運會上拿到了金牌從而顛覆了從前“東亞病夫”的歷史形象。中國終于可以當之無愧地對世界宣稱自己是“小說強國”了。
與莫言獲獎在學界重新引發(fā)對中國當代小說關注熱情形成對比的是,目前國內非虛構文學的研究相對較冷,而在圖書市場上正呈現出的趨勢是:一本又一本書寫中國的非虛構作品被譯介進來,“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中國讀者樂于看到越來越多來自于英語世界作家書寫中國的作品,而中國本土作家寫作的非虛構文學作品,在國際交流中卻暫時“失語”,還較少有機會走向世界級的傳媒,獲得國際性的關注。這當中的原因非常復雜,對于人才培養(yǎng)重鎮(zhèn)的高校而言,有必要反思并做出應對。當務之急是,我們亟需一批能夠將中國本土優(yōu)秀非虛構作品翻譯成外語的翻譯隊伍和向國外媒體推廣本土作家作品的營銷隊伍。
事實上,未來的非虛構創(chuàng)作人才的培養(yǎng)方式,還有很多方面值得進一步探索。例如,在師資的配置上,可采用美國創(chuàng)意寫作學科慣用的“作家培養(yǎng)作家”的方式,例如,《再會,老北京》的作者邁克爾·麥爾⑩成名以后,應邀到美國匹茲堡大學和香港大學教授紀實文學寫作。而中國部分高校目前引進的駐校作家,例如格非、畢飛宇、張悅然等,從他們的創(chuàng)作特長來看,都是以小說創(chuàng)作見長的。非虛構作家目前還較少能夠有機會進入中國高校。
綜上所述,“非虛構文學”其實并不是一個新詞,但是,在“闡釋中國”的語境下,在“互聯網”風頭正勁的這個時代,非虛構文學的意義與多種可能性,仍然值得我們學界、教育界、業(yè)界去深思并做出及時的應對。
注釋:
①何偉是美國人,原名為PeterHessler,又譯為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偉。
②《紐約客》是一份美國知識、文藝類的綜合雜志,內容覆蓋新聞報道、文藝評論、散文、漫畫、詩歌、小說,以及紐約文化生活動向等?!都~約客》原為周刊,后改為每年42期周刊加5個雙周刊?!都~約客》現由康得納斯出版公司出版。
③給《紐約客》供稿的作家名單詳見維基百科的網站:http://en.wikipedia.org/wiki/List_of_The_New_Yorker_contribu tors
④《江城》《尋路中國》老外作者何偉:我覺得我還不了解中國|北晚新視覺http://www.takefoto.cn/viewnews-190559. html
⑤[TED][中英字幕]2012張彤禾:中國工人的聲音:http://www.56.com/u69/v_MTAxMDgzMzcw.html⑥詳見:中國社會科學網http://www.cssn.cn/xwcbx/xw cbx_gcsy/201504/t20150421_1595263.shtml
⑦詳見http://www.cssn.cn/xwcbx/xwcbx_gcsy/201504/ t20150421_1595263.shtml
⑧詳見http://xmtnews.cmstop.cn/p/2037
⑨網址http://www.slownewsmovement.com
⑩邁克爾·麥爾(MichaelMeyer)1995年作為美國“和平隊”志愿者首次來到中國,在四川省一座小城市當英語教師。1997年他搬到北京居住了十年,并在清華大學學習中文。他的文章多次在《紐約時報》,《時代周刊》,《金融時報》,《華爾街日報》等諸多媒體上發(fā)表。邁克爾·麥爾曾獲得多個寫作獎項,其中包括古根海姆獎(Guggenheim)。
(作者系上海政法學院講師、武漢大學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