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孜克里克石窟

伯孜克里克石窟

碧小家

一

高昌古城在佛教文化鼎盛時期，可以說是佛塔林立。宋使王延德在高昌時，考察了城中的佛寺竟多達五十余座。他在《西州使程記》中談到了當時高昌的民風：高昌居民在春天，選風和日麗的日子，群聚遨游于寺院之間，“游者馬上持弓矢射諸物，謂之禳災”。

也許是因為古城佛寺的規(guī)模太小，當《西州圖經(jīng)》述及到高昌佛教名勝時，只提到了佇立在城郊之外的兩個窟寺——丁谷窟寺與寧戎窟寺。

寧戎窟寺就是保存至今的伯孜克里克石窟。

《西州圖經(jīng)》對寧戎窟的記載，是今人認識伯孜克里克石窟的極其難得的第一手好資料，現(xiàn)引文如下：

寧戎窟寺一所，右在前庭縣界，山北二十里，寧戎谷中。峭巘山成，臨危而結(jié)極；曾蠻四絕，架回而開軒。既庇之以崇巖，亦猥之以清瀨。云蒸霞郁，草木蒙籠。見有僧祗，久著名額。

讀畢唐代文獻，掩卷想象一下當年的寧戎窟寺，確實能感覺到那種面臨清川、背依崇崖、樹木蔥郁、環(huán)境清幽、寺宇軒昂的面貌了。因為接近西州，所以是重要的佛教中心。

經(jīng)過了七百多年的歲月剝蝕，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高昌古城早已灰飛煙滅，成了明日黃花。如今，它只能以廢墟的蒼涼姿態(tài)，向世人證明自己曾經(jīng)存在過。自然，跟著大城一起覆滅而沉入歷史深處的，還有古城本身苦心經(jīng)營而培育起來的佛教文化。

想不到，解說當年高昌文化盛況的歷史重任，竟落在了伯孜克里克石窟的肩上。

伯孜克里克石窟深隱在吐魯番火焰山中。它依山傍水，遠離塵囂，很有一些隱君子的風范。即使在交通發(fā)達的今天，塵世的人要想到伯孜克里克去，也不是那么輕而易舉的事。你必須先經(jīng)過一段漫長而沉寂的茫茫戈壁。走在這樣一條人生之路上，眼前被火焰山的熱浪和荒漠暑氣所圍困，就如同走向煉獄，走向人類的洪荒時代，你感到內(nèi)心惶恐而焦灼。

當你陡然從大道拐入勝金口峽谷時，當你看到了一片綠蔭，看到了流淌在峽谷中的那一溪清清碧水時，你眼前豁然一亮，就好像從塵世拐入了另一種清虛無為的超凡境界。

1928年，瑞典學者斯文·赫定來到伯孜克里克后，他在《長征記》中是這樣描寫的：

二月二十八日，我們在低峨的群山間濃密的塵煙中走著，最后走進了勝金山浪漫而荒野的山谷。右邊，有一條頗為足水的河流……荒丘直向岸邊狹窄的草木阜降落……一道小橋橫過河道，路徑便從這里經(jīng)過，直達封·勒柯克盛稱的伯孜克里克巖洞。在我們這邊看見了簡單花紋的洞身和隧洞。河邊立著一兩間莊院和一架磨。風景雄偉……

二月二十九日早晨，除我和那林先生外，大家都上伯孜克里克去了。對于他們所見，均覺得異常有趣。在一些大小洞窟中，顯露著德國吐魯番考察團工作的痕跡。有些地方還看得見裝飾的圖畫，它們中間的幾幅涂上了污泥，使其不致被毀壞。這些壁畫古跡和壯麗的自然風景給我們幾位先生以如此深刻的印象——他們簡直要撕碎封·勒柯克的書！

說來佛家選址，也是頗具良苦用心的。佛界，是一條從苦難步向天堂的艱辛歷程，而走向人間伯孜克里克石窟的道路，似乎正是暗示了這一過程的全部蘊義。

一旦拐入勝金口的佛道，每深入一步，就等于遠離塵囂一步，心靈會跟隨著腳步的深入而逐漸凈化。當你看到那隱在樹中而微露的紅色瓦頂，當你聽到那隱隱傳遞而來的木魚聲和誦經(jīng)聲，你感到身心爽悅而輕松。你如歸家的孩子，將塵世帶來的疲憊與苦難猛地抖落，你覺得極樂世界不在天堂而就在眼前……

二

“伯孜克里克”，是維吾爾語，有“山腰”之意。石窟臨木頭溝半山腰鑿壁而建。它的頭頂是藍天，是赭紅色的火焰山。泥塑的唐僧取經(jīng)一行人正從山上風塵仆仆地走下來；石窟腳下是葡萄園掩映的村舍，這大概就是斯文·赫定描寫的勝金村。

伯孜克里克現(xiàn)今保留的洞窟有83個，其中尚存有壁畫的洞窟有40多個，壁畫保存面積1200平方米。從洞窟形制、壁畫風格來看，再結(jié)合有關(guān)文獻記載，推斷這一區(qū)石窟寺可能始鑿于高昌王國時期。唐代西州，據(jù)上述《西州圖經(jīng)》引文，這區(qū)窟寺已有相當?shù)囊?guī)模。九世紀中葉，回鶻一支從漠北入居吐魯番盆地，建立了回鶻高昌王國。最初，回鶻信仰在漠北草原時期信仰的摹尼教。他們甚至來到西州，最初在木頭溝的伯孜克里克也修建和尊奉過摹尼的窟寺?，F(xiàn)存的“第38號”窟的后壁繪有三棵樹，樹下有穿白色衣服的僧、尼，并繪有翅的羽人形象，表現(xiàn)的便是摹尼教的內(nèi)容。但不到一百年，高昌回鶻王國的統(tǒng)治者，也皈依了當?shù)鼐用裰姓冀y(tǒng)治地位的佛教。

統(tǒng)治者還把這一窟寺擴建為王室寺院?；佞X國王、王后在這里開拓洞窟，虔心供養(yǎng)，利用佛教維護著自己的統(tǒng)治。十到十一世紀期間，伯孜克里克石窟寺在回鶻王族的支持下，這里的佛教文化達到了頂峰。后來有很多學者，把這一時期的伯孜克里克佛教文化，作為研究高昌回鶻民族宗教、藝術(shù)和文化的寶貴依據(jù)。

九世紀中葉，在新疆大地出現(xiàn)的高昌回鶻王國一度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文化蒸蒸日上。在伯孜克里克發(fā)現(xiàn)的一首回鶻文詩歌中，就表達了這種輕松向上的生活狀態(tài)——

一位回鶻老人寫了一首詩，以此來鼓勵兒子勤奮學習、爭取取得好成績，詩的大意是：

離別遠去勿驕傲，

兒要多思勤學習。

待吾善兒結(jié)業(yè)歸，

幸福榮譽屬于你。

詩后有附言說：“我對你寄托著希望，特寫此詩勸學?！?/p>

通過這一小小詩文，讓我們不僅了解到高昌回鶻王國時期的王家寺院對當?shù)胤鸾躺畹姆从?，同時也了解到了當時的吐魯番現(xiàn)實社會的生活狀態(tài)。

十二世紀之后，隨著高昌回鶻王國勢力的衰退，這一地區(qū)的佛教文化也受到影響；十三世紀之后，隨著成吉思汗的鐵騎疾風般踏響高昌大地時，回鶻王國與佛教文化的光芒從此黯淡了下去，伯孜克里克石窟寺也漸趨衰落。

早些年，考古工作者在伯孜克里克石窟寺發(fā)現(xiàn)了廢棄的窟室，回鶻文、西夏文、漢文、梵文、波羅米文、粟特文等殘經(jīng)，世俗文書，塑像的肢體碎塊、壁畫殘片，以及珍貴的雕版印刷物，還有十多件非常宏偉的木質(zhì)斗拱。從漆有朱紅色巨型木拱的棄件可以推測，高昌回鶻時期，伯孜克里克石窟寺在依山開鑿的洞窟外面，肯定建有高大的殿堂和回廊。慕名而來的修行者可以憑據(jù)這些架空回廊登高危巖，遠眺四方，正如《西州圖經(jīng)》說的“架回而開軒”。

伯孜克里克石窟中，保留至今的主要有唐代及高昌回鶻時期的壁畫，塑像已幾乎全部被毀。早期的壁畫多被后來重繪的壁畫覆蓋，難窺全貌。

高昌回鶻時期的壁畫在伯孜克里克保存得既多又好。這一時期開鑿的洞窟，主要是長方形的券頂，繪畫內(nèi)容多為佛傳故事。窟頂繪滿千佛，洞窟兩側(cè)墻壁繪有佛傳。

石窟中，畫面最完整、色彩最鮮艷的是高昌回鶻國王及王后的供養(yǎng)禮佛圖像。此壁畫完成于公元10世紀。這類圖像有多幅，但保存最好的一些圖像已不在伯孜克里克，這些壁畫在1905年被德國人封·勒柯克切剝后運到了柏林，藏于德國人類文化博物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被劫掠的壁畫除了一些小型的能夠移動的轉(zhuǎn)移之外，其中最大最精美的壁畫共28幅全部葬身于飛機的轟炸中。

三

看來，非得說一說叫封·勒柯克的德國人與高昌文化的劫掠史了。

在伯孜克里克編號為20窟的洞中，掛著一個小牌，牌上寫著：勒柯克竊走的壁畫。

壁畫消失了，洞壁上只留下了切割的痕跡。空空的一個洞窟，沉默地面對著游人。洞窟中掛著幾幅工筆臨摹復制品，用玻璃框裝著，以彌補世人綿長而深刻的感嘆。

“無數(shù)壁畫柏林去，空留石壁在火洲”。詩人的感嘆已成空嘆。在中國文人眉頭蹙得最緊的時候，叫封·勒柯克的德國人卻歪戴大禮帽，趕著裝滿中國文物木箱的馬馱，興高采烈地吹著口哨，早已翻過喜馬拉雅山，走在回柏林的寬暢道路上了。

勒柯克回到德國后，他除了將那些壁畫用鐵框架固定在墻壁中供人欣賞外，便立即投入了著書立說：

憑借長時間的艱苦工作，我們成功地把這些壁畫都切割下來。經(jīng)過20個月時間的運輸，最后安全地把它們?nèi)窟\到了柏林。在那里，它們整整填滿了博物館的一個房間……

接下來，他將狂傲的筆鋒一轉(zhuǎn)，開始得意地炫耀：“這是一個佛堂中的全部壁畫！能把一個佛堂的全部壁畫運到柏林的還為數(shù)不多?！?/p>

很快，封·勒柯克被提升為德國人類文化博物館館長。

一旦提起封·勒柯克這個人，就仿佛看到了閃動在20世紀前后高昌大地上那一雙雙淡藍色的鬼鬼祟祟的異邦人的目光。

在高昌文化的劫掠史上，第一個提著鶴嘴鋤和刀子“考古”的人應該是俄國人克列門茲。

1898年，克列門茲來到高昌，摸索著找到了偏遠又寧靜的伯孜克里克和吐峪溝石窟。他割剝了許多精美壁畫，并盜取了大量的古代手卷。這批珍貴的文物被克列門茲運到俄國后，至今下落不明。

高昌文化的劫掠史，從克列門茲的手中正式拉開了帷幕。

比克列門茲更早一點，高昌大地上已經(jīng)有很多異邦人在來來去去地徘徊。從19世紀以來，第一個踏上高昌地面的是俄國植物學家艾伯特·雷格爾。1879年，雷格爾在新疆和高昌等地穿山入谷，如入無人之地。他第一個向歐洲學術(shù)界透露了：

在世界的后院新疆，有一種前所未知的具有卓越藝術(shù)與文學性的佛教文化，一直未受到人們的注意。

1885年5月，英國人凱里和他的助手達格列什到了高昌。三年后，達格列什在運送劫掠貨物的路途中，被仆人與浩罕的帕坦合謀圖財暗殺于喀喇昆侖山中。駐喀什的英國軍官鮑爾在緝捕兇犯的同時，在庫車意外得到了一份古梵文樺皮文書手卷。手卷被帶到歐洲考釋，發(fā)現(xiàn)是一份珍貴的公元5世紀的作品，“鮑爾手卷”即刻轟動了歐洲學術(shù)界。

后來，斯坦因和很多外國學者踏上去高昌的路，都因受到了“鮑爾手卷”的提示和誘惑。1913年，斯坦因來到高昌，他在伯孜克里克效法勒柯克“工作”兩月有余，劫掠而走的壁畫據(jù)說足足裝滿了100多個木箱，最后運到了新德里。

出現(xiàn)在高昌歷史上的異邦文化劫掠者遠不止這些人，如日本的桔瑞超和野村榮三郎，俄國人羅波洛夫斯基、科茲洛夫……他們從高昌帶走了不計其數(shù)的古代經(jīng)卷、殘本、塑像等文物，這些歷史珍品至今被收藏在12個國家的博物館和文化機構(gòu)中。

四

真正給高昌文化造成巨大損失的劫掠者，還屬于德國人艾伯特·格倫威德爾和封·勒柯克。

格倫威德爾是德國人類文化博物館印度分館的館長，也是研究佛教藝術(shù)的專家。1902年，格倫威德爾率領(lǐng)隨從踏上了去中國高昌的遙遠路途。到了高昌，經(jīng)過5個月的“考古”，他滿滿地裝載了46箱佛教壁畫、古代手卷和雕塑等文物運回德國后，引起了德國皇帝的關(guān)注。

第二次的遠征劫掠計劃正在醞釀之時，格倫威德爾突然病倒了。領(lǐng)隊的任務落在了他的助手封·勒柯克的肩上。

1904年，德國皇帝從經(jīng)費上直接支持了封·勒柯克。9月，他和助手巴塔斯離開柏林，一路直奔高昌。初到高昌，封·勒柯克先在王城故址的一座古寺院中找到了一塊大型摩尼教壁畫。這幅從未見過的摩尼教創(chuàng)始人梅尼茲畫像，被勒柯克切割剝離后，帶回了柏林。

1905年初，勒柯克急不可待地奔向了伯孜克里克石窟。

伯孜克里克石窟已被歲月的風沙所掩埋，這恰恰象征了當時高昌文化的沉睡姿態(tài)。這對于封·勒柯克來說，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乘著高昌文化的守門人沉睡的空兒，趕快動手吧，巴塔斯。

勒柯克很快從山下雇來了幾個人，他用突厥語和他們對話，再加上手勢，這些回鶻人不知是聽懂了他的話還是明白了他的手勢，他們便拿起鐵锨和砍土曼，向掩沙的洞窟走去。勒柯克緊跟在他們的后面指揮著。

沙土才剛剛清理了一小部分，封·勒柯克便忍不住驚叫起來：“我驀然看見，在露出來的我左右兩邊的墻壁上，有各種顏色繪畫的光彩奪目的壁畫。畫是那樣的鮮明，好像藝術(shù)家剛剛完成似的?！?/p>

勒柯克的助手巴塔斯是一個體魄魁梧的人。他首先用銳利的鋼刀在壁畫四周切開一條深縫，然后，用鶴嘴鋤、鑿子等工具沿著縫隙挖出一道缺口，最后用狐尾鋸鋸開土石，小心翼翼地取下壁畫。較大的壁畫，必須先分割成小塊，才能裝箱。在分割這些壁畫時，盡量讓切線繞著畫中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部位走。

就這樣，巴塔斯不停地揮動著鶴嘴鋤，挖掘的聲音回響在伯孜克里克的清晨，然后消失在伯孜克里克的暮色里。每一天的伯孜克里克總是那樣寂靜，在洞窟中工作的勒柯克雖然感到空氣有點沉悶，但他卻依然處在極度的興奮之中，他太喜歡伯孜克里克寂靜的清晨與黃昏。

鶴嘴鋤慌亂而急切的挖掘聲在伯孜克里克昏暗的石窟中整整響了一個多月。

這期間，沒有一個官員走上前來，過問一下。

勒柯克沒有遇到任何麻煩，他順利地將128箱壁畫文物等運回了柏林。

高昌文化的劫掠與悲劇、恥辱與痛苦就這樣鑄成了。

五

究竟是誰創(chuàng)造了伯孜克里克的壁畫？

創(chuàng)造者棄畫而去，讓壁畫自己去蒙受劫難和恥辱，飽嘗離鄉(xiāng)背井和顛沛流離的痛苦……

作為壁畫的家園和承受者——伯孜克里克石窟已經(jīng)顯示出了沉默不屈的精神。伯孜克里克石窟寺，你被千年的狂風、暴雨和烈日侵蝕過……你千瘡百孔，傷痕累累，然而，你卻不為歲月的摧折而動，不為殘酷現(xiàn)實的劫難所動，你自始至終以大佛的安詳姿態(tài)默立著，你手中高擎的那把千年文化的火炬，雖時強時弱，但始終沒有泯滅。

你堅守住了高昌佛教文化的最后陣地。

你是高昌文化最勇敢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