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侃
活著活著就老了
■趙侃
這么多年過去了,在我內(nèi)心深處,還是沒有覺得祖母離開了我們,她或許去旅行,去走親戚,去另外一個地方居住了,所以在她去世的時候,我并沒有撕心裂肺的難過。也許是跟她分開了很多年,也許是我心里早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祖母的離去并沒有給我?guī)砗艽蟮臎_擊,而是讓她從此住在了我心里面。
就像是這個冬天,我從南方回來,像往常一樣,住著祖母生前的炕上,屋里的東西還是原來的樣子。這個冬天很冷,母親總是叫我往炕頭睡,但每次鋪被的時候我還是會有意無意地睡在炕梢,在心里一種習慣告訴我祖母還在。
若祖母還在,她應該有八十五歲的高齡了;若祖母還在,她也許就能看到她的重孫子;若祖母還在,她也許還在承受著病痛的折磨,還在像個孩子一樣哭鬧、捶床、恣意的任性。我開始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多么自私的人,自私到因為怕看到祖母的疼痛,就情愿她不在了。
祖母是在一個下過雪的冬天突然中風的。那天傍晚,大雪剛剛落幕,偶爾會有幾只和這個寒冷的冬天很相稱的鳥在空中盤旋覓食,她端著淘米水掀著厚厚的簾子正出門要倒掉,一出門便重重地滑倒在地,摔倒的聲音像是大雪壓斷了樹枝的沉悶,她手里的白米灑了一地,趁著大雪已不見蹤跡。
等著伯父、父親趕到時,村里的醫(yī)生已經(jīng)走了,她很安靜地躺在炕上一言不發(fā),時不時揚著脖子看看誰來看她?;椟S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很模糊,很虛幻,叫我們產(chǎn)生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就像多年后祖母雖然不在了,我們?nèi)钥梢愿惺艿剿臍庀⒁粯?。她仍是沒說什么,一行行眼淚流過臉上的紅斑,晶瑩剔透,順著耳邊的鬢發(fā)一直流到了我的心里。
那一年,祖母剛好八十。
八十,是祖母人生的轉(zhuǎn)折點,之前的日子里我并沒有感受到她已經(jīng)老了,她只是每天坐在門前的柳樹下等著我回來。母親說生我的時候祖母不知有多高興,又燒水,又燙毛巾,忙里忙外的。父親是她最小的兒子,是她過了四十之后才有的老兒子,而我是她唯一的孫子,是她親自用剪刀剪斷臍帶的,她高興地跑出屋子喊著,添人了,添人了。母親說,那時生了男孩就叫添人了,生了女孩便說又生個丫頭。為此她在菩薩面前連上了一個月的香火。
自從祖母中風之后,她的脾氣變得很不好,她會每天看著窗外那些閑聊的老人而恨自己不能出去走,她總是扳著手指算著日子又有誰沒來看她,她還會用拐棍狠狠地敲著炕板:“你們叫我這個老廢物死了算了?!彼敲床桓?,意志依然堅強,可是軀體不聽使喚。我的父親母親、伯父、嬸嬸還有我們這些孫字輩的人,全都安靜地看著她,她就像一個孩子一樣任性、哭嚎、耍鬧、發(fā)脾氣,還會把藥片扔了一地,哭著說自己造了什么孽,她就這樣叫我們難受著,叫我們心疼著,叫我們用生命去懺悔著。
我也是第一次看清祖母的臉,那已皺縮如橘皮一般,一雙眼睛仿佛承擔了太多的壓力已深深地陷了下去。皺紋靜靜地臥在她的臉上,像黃土高原上滄桑的溝壑,深深淺淺的紋路猶如深深淺淺的大河小溪,流入祖母生命歷程中所遺下的每一個腳印里,漾成大大小小的清潭,折射出深邃而淡遠的光芒。
祖母如此的不屈服,她是那么希望自己還能走動,她總是念叨著要去哪個女兒家住幾天,她還會趁我們不注意挪動她笨重不聽使喚的身體想拄著拐杖去走走,她堅持要去外面上廁所而不愿在炕上用坐便。
我清晰地記得有那么一次,祖母摔倒在地。當我看到她時,她正在地上不停地掙扎著要起來,可手里已沒有力氣再抓穩(wěn)一樣東西,就像落入水中抓不到那根救命稻草一樣。我跑上前,抱起她,祖母的身子很輕,像風一樣。她不真實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感覺里,我突然害怕失去。
我想祖母也同樣會害怕失去吧!她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一股暖流順著我的脖子流進我的胸膛,她就像個孩子一樣,受到了莫大傷害,想找一個避風的港灣。
忽然,我有一種這樣的錯覺,祖母是哄著我長大的,我是她的孩子,可越活著我越像是她的父母,她更像是需要呵護的小孩,等著我們每個人去愛。她甚至有時會撒嬌,那是一個太老的女人對自己的孩子的撒嬌。
她說,“忠誠呀(父親的名字),我柜子里還有六千塊錢,你帶我去治,你明天就帶我去治嘛?!?/p>
在祖母之前,祖父離開了我們。他的離開沒有任何征兆,他只是在夏季的某個下午就忽然離去了,他的離去讓祖母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祖母開始了埋怨,埋怨祖父從來沒吃過剩飯,埋怨祖父這輩子只會打麻將,埋怨祖父年輕時輸?shù)袅俗孑叺募耶a(chǎn)。那段日子里祖母變得很嘮叨,她總是和一些串門的老人嘮叨著祖父的事。
像一些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樣,祖母開始變得面黃肌瘦,眉宇間凝結(jié)著深深的愁云。沒了老伴,沒了可以說話的人,也許這才是她生命倒計時的開始。在我印象中祖母似乎從未變過,幾十年如一日。而這次,祖母真的老了,迅速地老了,那是從未有過的衰老。
時間就像祖母的吊瓶,一點一滴地流逝,亦像墻上的老鐘,一下一下地重復著,我們不用費神去想下一秒的結(jié)果,它就已經(jīng)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了,不用意識,不用預見,結(jié)局早已清晰明了。
接著,大伯的離開加速了祖母的衰老,他的離開是一個很慢的過程。
記憶中的大伯身子單薄,比同齡人的身體都差,也許是他原來做老師的緣故,看起來永遠保持著書生的樣子。大伯的病情我們誰也沒敢告訴祖母,她問起時,我們只是了了地敷衍說著沒事。她開始逢人必問,可當我們大家的說法都一致時,她就再也不問了,我們以為她相信了,也許她就是相信了。
祖母總是靜靜地坐在窗前,佝僂的弧度清晰可見,每天不愿停歇地看著大伯家進出的人們,看著炊煙,看著燈火,看著那條回家的小路,看著……
她開始變得糊涂了,總是看著窗外說著一些聽不清楚的乳名,不知在叫誰。母親說,那是在說我,因為我是她唯一的孫子,是在她的呵護下長大的。姑姑說,那是在說她最開始生的兩個孩子,那兩個孩子從未長大就夭折了,我更覺得她念叨的是大伯。
大伯是在家里去世的。根據(jù)家鄉(xiāng)的風俗,人死不能死在外面,要是死在外面就是孤魂野鬼,于是在病危的時候就連夜轉(zhuǎn)回到了家里。大伯到家的時候已是后半夜,村里鄰居都已經(jīng)睡了,家里人便輕手輕腳地穿衣服趕往大伯家,生怕吵醒了祖母。而那一夜,祖母從未開燈,似乎還在熟睡。只是墻上的老鐘滴答滴答地走著,不慢不緊,伴著祖母均勻并沉悶的呼吸聲,就像她打著的點滴,就像她慢慢老去的垂暮之年。
事實永遠是隱瞞不了的,盡管我們誰也沒有主動提起過大伯去世的事情,但祖母還是那樣清楚地認識到了。時間就像被輪回一樣,又一次將故事重演,似乎又回到了祖父去世時的氛圍。只是祖母不再嘮叨著什么,不會埋怨大伯走在自己的前面,也不會埋怨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她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在這一刻,沉默了。
東北的冬天是從未有過的寒冷。
出殯的那天,家家都還在睡夢中。一聲嗩吶的響聲宣告了死者開始真正踏上了黃泉的道路。寧靜的山村開始被悲傷渲染,我們穿著不同身份的孝服跟隨著死者的靈柩開始漸漸離開這個村子。就在村口嗩吶停止的那一刻,我們清晰地聽見有人在哭,我知道那是祖母,哭聲里沒有什么過多的言語,只是“兒呀兒呀”地回繞在整個村子的上空,透過層層的霧氣和寒冷成為蒼穹之上最明亮最真實最透徹的明月。
祖母哭了,她終于哭了,終于把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情感和愛都表達了出來,有對大伯的,有對祖父的,有對那兩個從未長大的孩子的,也還有可能有對自身命運的感慨的。
祖母正在死去,我們在她熬煎痛苦的時候等著她死去。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曾經(jīng)惡毒地暗暗期盼祖母早些死去。在污穢、疼痛和絕望中,她知道死亡已經(jīng)挽住了她的左手,正在緩緩地將她擁抱。對此,她和我們——她的所謂的親人,都無能為力。而目睹著祖母如此掙扎,時日走過,我們卻連持久的傷悲和純粹的留戀都無法做到。我們能做到的,就是等待祖母的最終離去和死亡的最終來臨。
我也一直想象著最后一面見到祖母時的樣子,我肯定趴在她的胸前嚎啕大哭,我想看到她最后的眼神是否混沌,我想聽清那些重復說著的乳名??晌疫€是錯過了……
春節(jié)過后,我就要啟程回到南方了。那時祖母已經(jīng)徹底癱瘓不能動了,連最起碼的吃飯都做不到,后背挨著被褥的地方開始漸漸腐爛,每次擦藥的時候她都疼得叫了出來。
祖母略歪著脖子看著我,“鐘都不走了,明個找人修下吧。”
我抬頭看了看,確實不走了,但鐘的滴答滴答的搖擺聲還在,就像祖母均勻的呼吸,“這年頭,哪還有人會修這樣的老鐘呀!”我淡淡地說。
祖母聽后開始沉默,眼神定在鐘擺上又像攝像鏡頭一樣慢慢地轉(zhuǎn)向了窗外。
祖母的糊涂越來越嚴重,有的時候連我父母、她的兒女們都不認識,嘴里亂說著,但她卻唯一認識我,母親大聲地問她我是誰?祖母笑了:我孫子。那種自豪的感覺迅速占據(jù)了她的世界,像孩子一樣天真。不知高興還是難過,一種說不出的感觸卻隨之涌上我的心頭,我想起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祖母高興地說著添人了,添人了,而家里另外五個姐妹出生時,都不見她如此高興。祖母常常看著我說:過日子,過的就是人?,F(xiàn)在想想如果她知道,若干年后我結(jié)婚了只要一個閨女或者想做一個丁克家族,她一定會瘋掉的。
我想。
病中的祖母,總是犯著頭痛,經(jīng)常用雪花膏的小瓶子做火罐扣在自己的額頭上,偶爾額上也會纏著一些黑紗布,在右臉側(cè)打了個結(jié)。她的臉蒼白,那面皮是繃在顴骨上的一張白布,凹削著,唇是萎縮的一條橫線,因為松弛,向下耷著。祖母深陷的眼睛看著不可知的方向,然而卻目光清亮。她有時不知道跟誰對話,仿佛在敘說一件往事。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囈般,重復,嘀咕,最后是嘴巴在翕動。
要走了,我開始收拾東西。我總是念叨她有東西不知道吃,奶粉又放過期了。祖母看著我說:“你拿兩袋去吧,那還是你麗姐買的?!?/p>
瞬間心又開始微微地難受,像是洗衣機擰過的襯衫,一打開就是無數(shù)個褶皺。我總是說她忘記吃東西,但她卻知道我最喜歡吃的是罐頭,于是生病時接的罐頭全都舍不得吃,給我留著。
那晚,我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收拾東西,我的還有她的。我把她平時經(jīng)常用的東西都放在手邊,一遍遍地教她遙控器哪個是開關(guān),按這個電視就會出人影了。我也用線穿好了她針線籃里所有的針,雖然明知道病中的祖母不能再做針線活,可還是紉了很多,想想她從前戴著老花眼鏡認不上針的樣子就覺得不安。我甚至還給那個老鐘上了荊條,雖然不走但聽著它那滴答聲,心里自然而然地安穩(wěn)了許多。
祖母走了。
似乎這一切早就在預料之中,就像那些日子,我們都在等待八十三歲的祖母安然死去,這樣的等待,就是一場內(nèi)心的儀式。我們在慢慢失去祖母,像斂住呼吸一般,注視著她,全然不像是在靜候籠罩著恐懼的死亡來臨。
我們在告別祖母,安詳?shù)?,虔誠地,祖母的一生像一本書,我們一頁一頁翻過去,她的余輝在慢慢收回。
盡管眼淚在她病床上的一次次疼痛中早就流干了,但她的逝去還是叫我們難受不已。她走了,終于逃脫了病痛的折磨。
母親說她走的時候,還用力地坐起,看著窗外,看著大伯家,看著那條我回家必經(jīng)的小路,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看什么,就像誰也不知道她那些聽不清楚的乳名到底是在說著誰……
我們在等待祖母的離去,祖母自己,應該也是這樣想吧?
她活夠了。
祖母指了指炕梢的樟木箱子。母親打開,在里面找出了一個白粗布包袱,里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套壽衣。寶石藍底兒上面繡著仙鶴和梅花的圖案,端莊絢麗。記憶中祖母一生都沒有穿過這樣華麗的衣裳,她的衣裳總是灰黑相間,補了又補。
日子就像門前那條寧靜的小河,不慢不緊地流逝,就像清晨似乎就在前一秒,平靜的又到了黃昏。我知道黃昏正在轉(zhuǎn)瞬即逝,黑夜無聲無息地從天而降了。我看見廣闊的土地袒露著她的胸懷,那是召喚的力量,就像祖母依舊在那些靜靜的深夜說著那些聽不清楚的乳名,有大伯的,有我的,還有那兩個從未長大的孩子的……
之后的日子里,我會經(jīng)常夢見我最親的祖母,還有祖父。他們一直生活在那個破舊的平房里。那時的祖母還可以拄著拐杖到處走走。祖父總是在空閑的時間拿著斧子把柴火截成一小段一小段,一個旁枝樹杈都沒有。
這些年來,我在外生活,從南到北。
在時間和距離的意義上,祖母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但在生命的感覺上,我卻仿佛離她越來越近。我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見祖母,在什么人身上都可以看見。祖母的一切細節(jié)都秘密地反芻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奇襲而來,把我打個措手不及。比如,我現(xiàn)在過日子也越來越仔細,洗衣服的水舍不得倒掉,用來涮拖把,沖馬桶;比如,包餃子的時候,油不會放得那么多:比如,一看到駝著背的老人都會讓我覺得格外親切。
前幾天附近出了樁命案,一個男子跳樓自殺了,我真不知道他在最后站在樓頂,站在生與死的邊緣時,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家人,有沒有想過有多少人曾經(jīng)在死亡的邊緣不屈地掙扎,就像祖母,就像我那個一直想站起來的祖母。她是那么的戀著生,戀著活著。八十三歲,還在怒氣沖沖地掙扎著要活下去,大碗大碗地喝藥,拿著自己最后的一點積蓄也要治好自己的病。
多么強烈的比照??!二十幾歲,我們就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大聲地喊,我活夠了,活夠了,我厭倦了這破敗的人生。相比祖母,我們是不是太矯情了?
——活著活著就老了。
祖母老了,她看著我們一日日的成長,而她卻一日一日的衰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祖母的昨天不正是我們今天過著的生活嗎?她人生中的道理教會了我們一代又一代人,我們的新貌也正是祖母的舊顏。
我們活著,也會一日一日地成熟起來、老去,總有一天我們會步入祖母的后塵,會一點點經(jīng)歷這些人生中的際遇,會慢慢聽清祖母口中那些重復的乳名。
只是那時,不管祖母、我們、還是后來者活著活著都將慢慢的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