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亮
夢·醒
■寧亮
火車車輪碾壓鐵軌發(fā)出的“咚咚”聲把我從沉重的思緒中拯救出來,我經(jīng)常在不知不覺中陷入夢魘,睡多久了?我似乎患上了白內(nèi)障,眼前的一切變得模模糊糊,腦袋又像是裹了一層布,始終被一種莫名的疼痛包圍。
我的思想像一塊冰那樣在慢慢地解凍,蘇醒的過程是痛苦的,像有一萬根針在皮肉里來回進(jìn)出,做拉鋸狀。我終于記起這次回老家其實是去奔喪,就在昨天,我外公在我眾多姨媽和舅舅的呼喚聲中再也沒醒過來,臨走時他大叫了一聲,嘴巴就永遠(yuǎn)停住了,成了O型,像是給世界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嘆。
臨走時我把買好的空心菜、干辣椒和肉放在案板上,我知道老四川會很感動,眼淚會順著他皺巴巴的臉頰流到下巴上。他擦干眼淚后會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感嘆般說道,這娃兒!
小刀離開我們后,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我們一起在這座城市里寄居,有點相依為命的味道。我給老四川寫了一張紙條:“有急事回家!”他看到后會馬上給我打電話,我時常會為他的關(guān)懷感到不知所措。
對于外公的去世,我還沒感到一絲難過,也沒來得及掉一滴眼淚。人老了,終歸是要死的。這一點我看得很透。我甚至覺得這次的旅程沒有任何意義,畢竟,我外公已經(jīng)病重很久了,他腦袋里長了一個惡性腫瘤,連醫(yī)院也放棄了在他身上掙錢的機(jī)會,讓他回家等待最后時刻的降臨,我外公是個勇敢的人,他甚至不停地向身邊的人追問:“我究竟什么時候能死呢?”他焦躁不安的情緒讓人感覺他是在等一所知名大學(xué)的通知書,而不是在等死。
這座城市總是讓人煩躁不安,高架、地鐵以及橫縱分布的道路像蜘蛛網(wǎng)一樣呈現(xiàn)在你面前,你不得不一會兒變成一只掘地的鼴鼠,一會兒變成在馬路上橫沖直撞的犀牛……這時候你會覺得自己腦袋里像長出了一團(tuán)亂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選擇在這座城市寄居,它早已被許多人說得一無是處。
“火車站是一座城市最亂的地方?!崩纤拇ㄔ鴮ξ艺f:“三教九流都在這里混,你不要在火車站買任何東西,甚至連跟他們說話,都不要?!彼偸窍窠逃⒆幽菢痈艺f話。
火車站病怏怏的,沉重的鋼鐵腳手架已把整個車站變得面目全非,很多人走到老的進(jìn)站口才發(fā)現(xiàn)進(jìn)錯了地方,于是罵罵咧咧地往回走,沉重的行李讓他們疲憊不堪,最后他們連罵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乖乖地跟著人流往前走。好在我的行李不多,幾件換洗的衣服,幾本書,我根本沒打算在家里常住。
半空中的站臺通道是臨時搭建的,鐵板是懸空的,踩在上面咣咣地響。我忽然感覺自己的胸腔好像變薄了,心臟快要從里面蹦出來,我莫名地感到一陣痛楚,像有一把尖刀忽然向我胸口扎過來,我真怕自己會突然心肌梗塞,客死異鄉(xiāng),此刻,我是那么地想我的老家,我的思維開始活躍起來。
還好,這次我買的是下鋪,臥鋪車廂里不是十分干凈,但比其他車廂要好些,至少不會有民工脫了襪子把腳放在你座位上的情形,我仔細(xì)地把鋪位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像頭發(fā)之類的臟物,然后把被子疊好,枕頭壓在上面,半個身子倚了上去,我做了幾個深呼吸后,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火車要開了,乘務(wù)員不停地吹著哨子,陸續(xù)還有上來的乘客,外面天色暗了下來,夕陽懶懶的,像我老家在村前漫步的鴨子,我心里猛地難受起來,胃里的苦水像泉眼那樣翻滾著,我的身體像陽光下的冰塊那樣開始解凍。
我對面是一個年輕人,臉很瘦,一搭眼,我就看出他的異樣,他嘴唇發(fā)紫,兩腮下陷,眼球狠狠地向外凸著,他行李不多,只有一個帆布包,我上車時就注意他了,我敢肯定,這個人的身份無非是兩種:吸毒者或是通緝犯。
我想此次旅程注定我是要提心吊膽的了,不管他是二者中的哪一個,我的生命都堪憂。他向我這邊看過來了,他的目光像是電力不足的手電,距離我還有一半的時候就散掉了,生命的跡象在他身上很弱,我感到潮濕和陰冷。
果然,他很快就躺在床上開始抽搐起來,也許這不是他的第一次抽搐,他用樹枝一樣干巴巴的手死死地抵住下巴,一些白色的泡沫順著他的手指縫兒流了出來,他的眼瞼很薄,好像再一用力,眼球就會從里面掉出來,我站起來,沖著車廂的兩邊各喊了一聲:警察!
幾個乘務(wù)員手忙腳亂地把他抬走了,不大一會兒,廣播里列車長在焦急地詢問有沒有醫(yī)生,從列車長的口氣里我感覺到,他必定是兇多吉少。
我拿起一本書擋住了我的臉,我想盡力忘掉這一切。這是一本關(guān)于命相的書,在翻修老屋時,一個瓦工在外公家房梁上發(fā)現(xiàn)了它,不久后這個瓦工不小心用瓦刀砍斷了自己的一截手指。
這本書落在我二舅手里,起初我二舅以為這本書里藏了什么秘密,并貼身研讀了它三年,后來他在一次車禍中身體被壓成了兩截,我外婆認(rèn)為這本書是不祥之物,便把它放在床下面的一個雕花的樟木柜子中。
車開的方向應(yīng)該是正北,我卻偏偏以為是往南開,我時常在旅途中迷失方向,也許一會兒查票員會告訴我坐錯了火車,那樣也好,我似乎并不在意這次旅程的目的地,畢竟我是奔著悲傷而來。
火車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后悄悄地行駛著。我很疲倦了,眼皮耷拉著望向窗外,高壓線橫架在鐵塔上從一片片稻田里穿過,鐵塔上有不少鳥巢,正是稻子開花的季節(jié),稻花的香氣從火車車窗的縫隙里溜了進(jìn)來,越聚越濃,這味道濃得像酒,稻花香酒是這里的特產(chǎn),我感到一陣眩暈。
也許這一切不過是錯覺,香味另有所蹤,我歪頭一看,果然,一個女孩拖著箱子“咕嚕咕?!钡刈哌^來,她低頭看看手里剛補(bǔ)的票,又看了一下鋪位上的號碼,臉上露出喜悅之色。
這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她嬌小而精致的胸和翹起的臀恰恰是我欣賞的那種,當(dāng)她向我投以求助的目光時,我愉快地起身將她的箱子放到行李架上。
“謝謝!”她的聲音很柔和,只是有點沙啞。
“不客氣!”我對她說。我忽然感覺自己的聲音太過粗獷。她優(yōu)雅地坐在我的鋪位上彎腰解著鞋帶,我偷偷挪開書本看見她露出一截美麗的椎骨,她很瘦。我又望一眼窗外,是一個叫“埠曲”的小站,站臺很簡陋,人們甚至無法在站臺上避雨。
火車像一只在黑暗里奔跑的野獸,不停地嘶吼著,窗外一伙男人正在追逐一群獾,獾的頭領(lǐng)不斷地帶領(lǐng)獾群改變逃跑的方向,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形同鬼魅。
我真沒想到獾們會變得那么兇猛,它猛地回過頭,咬在其中一個男人的手臂上,隔著玻璃,我還是聽見那個男人的慘叫聲,其余的獵人看到這個情形都放棄了追逐,他們拿著弓弩和棍棒趕過來,胳膊粗的木棒呼哧呼哧地砸在它身上。
十年前在鎮(zhèn)上,那只獾還很小,它躲在一只銹跡斑斑的鐵籠子里,眼屎和眼淚混在一起迷蒙了它幼小的眼睛,我想它是想媽媽了,旁邊放了一小塊兒玉米餅子,它根本就沒吃。一個獵人在抽著旱煙等待買主,我央求著母親,也許是那只獾的眼神打動了母親,母親花了不菲的價錢買了這只幼獾。
這只獾在我外公家呆了三年,它完全充當(dāng)了一只狗的功能,我想它之所以會老老實實地在我外公家當(dāng)狗,完全是想報答我母親的救命之恩,后來,我二舅從南方帶回一個白皙的姑娘,也就是我二舅媽,我這個舅媽來到北方的第一個冬天就得了嚴(yán)重的凍瘡,我二舅曾經(jīng)央求我母親讓他殺了那只獾取油,獾油是治療凍瘡的絕佳好藥,我母親當(dāng)然拒絕了他。
后來那只獾沒了蹤影,現(xiàn)在我知道那只獾是逃走了,當(dāng)年有人傳言是我二舅殺了那只獾,他很惡毒地把那只忠實的獾攔腰砍成兩截,當(dāng)時我就懷疑這個傳言的真實性,殺一只獾有很多方法,難道非要砍成兩截那么殘忍嗎?
我懷疑這個謠言的制造者是我三舅,我二舅曾經(jīng)把我三舅暴打一頓,其中的原因我母親未詳說,但從母親諱莫如深的語言中我猜個大概,那就是我三舅覬覦過我的二舅媽。我二舅媽后來再也沒犯過凍瘡,而且以前的凍瘡竟然沒留下一點兒疤痕。
沒想到我又見到了那只獾,它顯然是長大了,而且變得兇猛,它死死地咬住了獵人的胳膊,嘴里的血呼呼地往外冒,它咬得太死,獵人不得不用木棒敲斷它的牙,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敲斷了那一截截嵌在肉里的牙齒,那些牙齒的碎屑跌落在地上像玻璃落地一樣清脆,它終于死了。
獵人的皮肉像腫脹的嘴唇一樣往外翻著,血灑了一地,地上的泥土像下過雨一樣泥濘……我抬頭看看對面的姑娘,我想和她說說話,我害怕窗外的情形會讓她的神經(jīng)崩潰。
大半夜了,火車也飛奔了幾千里,窗外的一切變得模糊了。應(yīng)該是到H省的地界了,我把臉貼到玻璃上想從外面的燈光中分辨出到了哪座城市或是小鎮(zhèn),也許我真是坐錯車了,外面的一切使我感到陌生,這條路我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怎么對外面的景物一點印象都沒有?起風(fēng)了……
我起身穿上鞋子,女孩見我起來,說:“我拿了你的書?!蔽艺f:“沒關(guān)系,你看吧!”反正我也看不懂,我本想加這么一句。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只手拿著書本,一只手正把玩著一個紅色的火機(jī)。看樣子她一直沒睡,書已經(jīng)翻過了大半,這么暗的車廂,我真懷疑她是否看得清楚上面的字。
我借了她的打火機(jī),在火車的車廂連接處抽了兩支煙,洗了臉后又走了回來。我在她對面的座位坐下。
“你的火機(jī)火苗太大?!蔽覍λf。她看得很入迷,并不想和我說話,我也不想打攪她,于是我拿出了一罐啤酒自顧喝起來。我想我已經(jīng)喝了兩罐了,身體已經(jīng)熱起來。她在哭,哭得很傷心,她輕輕地咬著嘴唇,這讓我心疼起來。
“回家?”我不想讓一個女人在半夜哭,我已經(jīng)夠傷心的了。
“是的!”她說,她“嘩啦嘩啦”地翻書,眼睛被淚水洗得很亮。
“照你這本書推算,我活不過十八歲?!彼贿叢林鴱难劢菨B出的眼淚,一邊望著我說。
我忽然怨恨起我外公來,這本不詳?shù)臅呀?jīng)害死了我二舅,在深更半夜又讓這么漂亮的姑娘哭哭啼啼,我只能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我把書拿過來,跟她說:“這些書都是瞎謅的,你不要相信。”
她望著我說:“其實書里面講的很多事情都很準(zhǔn)?!蔽蚁?,我應(yīng)該岔開話題了。
“你還上學(xué)?”她的樣子看上去像是學(xué)生。
“嗯?!逼鋵嵨也桓铱隙ㄋ钦f“嗯”還是“呃”。
她的冷漠讓我感到悲傷起來。我又想起了我的外公,最后一次見外公時他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他痛苦地睜開眼睛望著我,他嘴巴張得圓圓的,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飛出來似的。他向所有探望他的人說著同樣的一句話:“不易呀!”也許是為了證明他的說法,他抬起那只像枯樹枝一樣的手指了指床下,我看到了那只雕花的箱子,忽然,我想起了我那只有半截身體的二舅。
一只軟軟的手,只是有些涼,是那個姑娘的。她把我從夢魘中拉了出來。
“你沒事吧!”她好像看出我的異樣。
“沒事!”我說,“我外公去世了!”我不打算掩飾。
我忽然記起小時候他給過我一塊錢,我用這一塊錢咂了一個星期的冰棍兒。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這么愛我的外公,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對面的姑娘顯然是動情了,她遞過來一個手絹說:“節(jié)哀吧!人總是要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我忽然感覺到了什么,我好像和她很熟。
“你也是到北方嗎?”我忽然擔(dān)心起來,如果我坐錯了車,我就不能見外公最后一面了,也許外公圓圓的嘴巴尚未閉合,我回去的時候從他的嘴巴里還會飄出一些久違的聲音。
“哦,是的。”她說。我這下放下心來,我用她的手絹擦擦眼淚,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是秋天河灘上蒲草的味道。
我望著眼前的這個姑娘,半夜車廂里只留了幾盞燈,她的臉很白,白得有些慘淡,我想她應(yīng)該是有貧血的毛病或是這幾天她身上正來著月經(jīng)。
“你男朋友呢?為什么不陪你一起回去?”我問她。像這樣漂亮的姑娘肯定是有男朋友的。
“我們很多年前就失散了?!彼龥_我笑笑說,臉上并不見得悲傷。
“失散了?你們認(rèn)識很久了?”我的意思是她的年齡并不大。
“十五年?!彼芷届o地說。
“十五年?”她的回答讓我驚訝:“十五年前你還是個孩子吧?”我這樣問她。
“是的,認(rèn)識他那年我才十四歲。”她說。
“中學(xué)生?”我問她,我忽然有種窺視到別人隱私的興奮,一個姑娘肯跟你講她的隱私其中的言外之意是顯而易見的。
“對,每次下課見了,他總是盯著我看?!彼f。
“后來呢?”我繼續(xù)問她。
“就這樣一直四年。”她說。
“難道四年你們就沒說一句話?”我繼續(xù)問她。
“嗯?!彼f,這次她的回答很清楚。
“那后來呢?”我很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后來他終于給我寫了張紙條,在快畢業(yè)的時候?!彼f。從她的語氣里我感覺到收到紙條時她并沒有吃驚。
“上面寫什么了?”我很好奇地問,其實像這樣的東西我猜也猜得出來。
“我沒敢看,就裝在衣服兜里了。”她說。她臉上終于有了血色,紅撲撲的,汗毛清晰可見。
“那后來呢?一直沒看嗎?”我問。我好像也被她的這種情緒感染了,有些春心萌動,甚至我比她還著急知道里面的內(nèi)容。
“我回家想看來著,又怕被家里人發(fā)現(xiàn),只好把那件衣服放在盆子里然后端著盆子到了河邊。”她平靜地說。
“你可以在去河邊的路上看呀!”我甚至有點為她著急了。
“河邊的地里有很多人在澆地,我怕被人看見?!彼忉尅N铱匆娨粋€情竇初開的少女臉上泛著紅潤、小鹿撞懷時害羞的情形。
“后來呢?你看了那張紙條嗎?”我有些著急了,手心開始出汗。
“我順著河堤往人少的地方走?!彼孟裼行┘?,臉色又恢復(fù)到蒼白。
“河堤邊有很多蒲草是嗎?那些黃色的像香一樣的棒子可以吃,就是有些噎人。”我說。我嘴巴動了動,我依稀回憶起那些黃色的像雛鳥嘴角一樣的蒲草果實的味道。
“嗯,我越走越遠(yuǎn),蒲草也越來越高。”她漸漸地像在自說自話。
“那里水很深的?!蔽蚁牒白∷?,我的汗毛開始一乍一乍的。
“是啊,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彼终f:“我的腳就這么一滑……那些水就一下子竄進(jìn)我的鼻孔,像有一些冰針扎進(jìn)我的腦子。”
我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摟在懷里,這次我終于抓住了她。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她早已是淚流滿面,我用嘴唇輕輕地碰了她的嘴唇,涼涼的,我兩只手捧著她的冰冷的臉,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又緊緊地抱住她,我用跟別的姑娘接吻的技術(shù)吻她,我們擁吻著,她接吻的技術(shù)很生疏,她狠狠地咬著我的脖子,我熱烈地吻她,我想溫暖她冰冷的身體。
我回到老家時母親正在車站接我,她站在車站的站牌旁邊,這個站牌還是十年前的樣子,站牌上的字已經(jīng)被雪蓋住了。我母親肩膀上落了厚厚的積雪,看來她已經(jīng)等很久了。我想幫母親把身上的雪撣落,母親卻說不用,她說這樣能暖和些,雪已經(jīng)下了一天一夜。
我沒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上有什么悲傷的神色,她一邊給我往身上套白色的孝褂子一邊扶著我的肩膀向她上出租車的方向努努嘴,問我:“那個姑娘是誰?”我的婚姻問題一直是母親的心病,我只好對她實言相告,免得她產(chǎn)生什么不切實際的幻想。
“同學(xué)?有這么簡單嗎?我看見你剛才抱她了。”母親在不停地追問。我怕母親再問下去我會把在火車上發(fā)生的事情講給她聽。我只好說:“人家現(xiàn)在已是經(jīng)醫(yī)科大學(xué)的碩士,你兒子是個流浪漢,你覺得般配嗎?”
我母親沒有聽出我話里的異樣。“這有什么般配不般配的?!蔽夷赣H很不屑地說:“你去追她,實在不行我找人去提親,你告訴我這個姑娘到底是哪個村的?!蔽夷赣H顯然是興奮了,她從出租車行駛的方向能猜個大概,這附近村子不多。我真怕她找個媒婆傻乎乎地到人家家里提親。那樣我實在是太丟臉了。我只好說:“你讓我自己來行嗎?”我母親這下子高興了,她完全忘記了躺在棺材里的外公,她一下子蹦起來說:“哈哈!被我猜出來了吧?!蔽覜]告訴母親,我已經(jīng)和她約好了三天后一起返回江城。
我和母親在雪地里行走著,像《林海雪原》里的戰(zhàn)士一樣無聲無息,快到外公家門口時,我母親終于落下淚來。外公家的房子完全被雪蓋住了,我簡直像鉆進(jìn)一個雪洞里。
我外公躺在棺材里,臉像陰天那樣灰蒙蒙的,我摸了摸外公的手指,像一截樹枝那樣干而硬。我看著他微張的嘴巴,希望能發(fā)生什么奇跡。
如果沒有我大舅和我三舅的吵鬧,時間仿佛就是靜止了,我的兩個舅舅從街上廝打著走進(jìn)院子,在我外婆的哭聲中他們扭打在一起,我大舅的一只眼睛腫得像個饅頭,我三舅的一邊臉像打了氣一樣鼓起來,他們渾身沾滿了積雪,像兩只北極熊。
從他們的吵鬧聲里我聽出來了,他們是為了爭我外公的遺產(chǎn)打起來的,我大舅說我三舅拿了一個清朝的雕花檀木箱子,我三舅說我大舅拿了一本寶書,里面夾著的全是存折,我外公曾經(jīng)在東北淘過金,有過不菲的收入。
我兩個舅舅的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我父親和我的幾個姨夫在悠閑地抽著煙,我兩個舅舅此時仿佛成了拳擊手,也許我其中的一個姨夫會意外地吹起一陣口哨。
除了家里人,來吊孝的人很少,雪實在是太大了,我的兩個舅舅扭打一會就坐在地上歇歇,好像是局間休息。就在他們歇歇的當(dāng)口,我大伯進(jìn)了門,我大伯個子很矮,起初我以為他帶了個白色的帽子,身子還有帽檐,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是雪,溶化的雪在他額前形成了一個冰沿兒。他給我外公磕了個頭,然后朝我走來,他問我:“你怎么回來的?路上的雪大吧?”
我說:“南邊沒下雪,暖和著呢?!蔽掖蟛俏焕蠋?,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五年級我不知道挨了他多少板子,以至于老四川在看到我的手掌時以為我是篾匠,他說他老家的一位鄰居就是篾匠,他的手就和我的手一樣硬。當(dāng)然,我絲毫沒有怨恨我的大伯,也許我應(yīng)該跟他說說火車上的事,我正這樣想著,我大舅從屋里拿出菜刀,我三舅則拿著一把茶壺防衛(wèi)。
沒人相信我大舅會真的拿菜刀砍下去,也沒人相信我三舅會把茶壺砸在誰的腦袋上,也許正是因為沒人相信,我大舅菜刀砍到我三舅胳膊上時沒人來得及阻攔,血順著我三舅的胳膊流到地上,把地上的雪都染紅了。
我三舅本能地把茶壺扔了過來,我大舅一躲,那把被我外公把玩多年印著喜鵲登枝的大茶壺像流星一樣朝我飛來,我猛地一驚,好像有什么東西離開了我的身體。
我醒來的時候老四川正在“咚咚”地切著空心菜,他趁切菜的功夫放了個很響的屁。中午回來,我困急了,躺在床上就昏死過去,我準(zhǔn)是把老四川剁菜的聲音當(dāng)成火車了。
老四川一歪頭,他操著四川口音說:“再睡會兒吧!飯還要一會才好?!蔽腋杏X自己身體很重,渾身酸疼,一陣很濃的辣椒味兒竄進(jìn)我的鼻孔。
老四川看著我問:“又做噩夢了?”他很了解我。
“沒有?!蔽艺f:“算不上噩夢,我夢見我的一個同學(xué)?!?/p>
“是女同學(xué)吧?”他回過頭朝我笑。
我說:“是的?!?/p>
“她在哪現(xiàn)在?”老四川問我。我怎么回答呢?這很讓我為難,但我還是想把真相告訴他,因為他是我值得信賴的人,這個夢已經(jīng)成為我睡眠的一部分。
“她死了。”這時我心里隱隱作痛。
“死了?怎么回事?”老四川感到驚奇。
我只想把事情說出來,像個病人那樣,老四川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被我死死抓住。
“四年來我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我喜歡她,包括她本人?!蓖纯嘞癜焉P的刀子,慢慢地割著我的皮肉。
“后來呢?”老四川放下手里的刀,把案板上的菜倒進(jìn)一個瓷盆里。
“我給她送了一張紙條。”老四川顯然是看出我的難過,他用眼神鼓勵我繼續(xù)說下去,他一直開導(dǎo)我,不要把事情放在心里,要像放屁一樣把不愉快的事情釋放出去。
“把紙條給她后我再也沒見過她?!蔽议_始哽咽了,我繼續(xù)說,我不能停,一旦停下來我就會永遠(yuǎn)失去把真相講出來的勇氣,“后來我知道,她在洗衣服的時候淹死了。”
老四川開導(dǎo)我說:“這些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你就不要再內(nèi)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yùn),也許她命該如此?!?/p>
“如果沒有我,她現(xiàn)在也許會在某個醫(yī)院里穿著白大褂救死扶傷?!蔽覝I如雨下,“她母親在接到她的入學(xué)通知書時哭得昏死過去……她的志向是當(dāng)一名婦產(chǎn)科醫(yī)生,本來她面對的將是一個個生機(jī)勃勃的生命?!?/p>
“怪不得……”老四川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我的處境:三十歲的人,一直在異鄉(xiāng)流浪,每天精神恍惚,數(shù)次在精神病院治療,在別人看來,我已經(jīng)無可救藥。
有些話我還是沒說出來,其實那張紙條不是我寫的,是我的鐵哥們,他也喜歡她,為此,我一直在怪自己。
我忍著疼痛跟老四川提議說,中午還是喝一杯吧。酒對我來說就像是止痛藥和迷幻劑。我起身拿起子的功夫電話響了,是我母親打來的。我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一聽就知道是哭過,她說:“你外公昨天晚上去世了,要是方便的話就回來吧?!?/p>
我沒有絲毫驚奇,我說:“好?!蔽覝?zhǔn)備掛電話,我母親又說:“對了,回來的時候多穿點衣服,咱家下大雪了,你大伯昨天來吊孝的時候差點掉到雪窟窿里,好了,不跟你說了。”我母親急著掛了電話,我還是從電話里聽出我舅舅們的吵架聲。
老四川在鍋里燉著湯,香味順著廚房飄過來,我忽然記起寶通禪寺的一本經(jīng)書上寫道:一切皆是幻象。難道我仍是在一場夢里?莊周夢蝶的故事也許是真的,誰能證明我現(xiàn)在不是在夢里?
電視上正在播著新聞:總理正在某個城市的火車站和焦躁不安的旅客們握手。我究竟睡了多久?在我昏睡的日子里,整個國家都在下雪?這一切真實嗎?我不敢肯定。
我躺在床上,大腦一片空白,此刻我應(yīng)該做什么呢?我好像發(fā)高燒了,渾身軟軟的,也許是這一切就要有個結(jié)果了,我應(yīng)該告訴她關(guān)于那張紙條的真相,她畢竟等了那么久。我望一眼老四川,他正在沉著地往碗里舀著湯,那碗湯的味道我實在是太熟悉了,幾年來,他總是在做著同一種湯,他其實是想用這種湯的味道讓我頓悟。
我從床上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變成了一條蛇,我努力地向前爬行,我用盡了最后的力氣爬上陽臺,陽臺上風(fēng)不大,對面瓦藍(lán)的樓頂已經(jīng)被積雪覆蓋,變成白色。我踩著那個邊緣已經(jīng)碎裂的花盆,準(zhǔn)備從十八樓一躍而下。我知道自己不會摔成一灘血肉模糊的肉泥,因為當(dāng)我縱身一躍的時候,我三舅的茶壺就會猛地飛過來,砸在我的腦袋上,那些茶壺的碎片會混著我的血跡像玻璃球兒一樣噼里啪啦掉在我外公家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