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魯湘
任何一個從事精神工作的人,肯定是書讀得越多越好,因為我們只有從書本中,獲得整個人類所有精神方面的營養(yǎng),才能使我們的心胸和眼界變得更加開闊,使我們的內(nèi)涵更豐富。所以一個藝術家不僅僅是畫畫、搞藝術,更應該多讀些書,讀書是有益的。但是并不能因此得出另一個結論:不讀書或少讀書就成為不了藝術家。事實上,藝術史上有很多的著名的天才、英年早逝的藝術家就沒來得及去讀很多的書。但是他由于藝術上的這種超群的天賦,還有那一種,像火一樣燃燒的、高于常人千百倍的那種激情,使得他們在很年輕的生命的時段里頭,就創(chuàng)造了非常燦爛輝煌的藝術作品,成為了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而且這種精神財富也是在精神的高度上高不可攀的。這樣的例子古今中外都有。
從這方面來看,并不見得一個讀書讀得特別多的人就是一個非常好的藝術家,或者相對來說一個書讀得不是很多的人就成為不了藝術家,但是總的來說,要求一個藝術家,多讀一點書是無害的。
至于讀什么書,我覺得完全因人而異。有一些人可能會把更多的經(jīng)歷放到和自己相關的專業(yè)有關系的這一類的書籍的閱讀中,但也有一些人很可能所閱讀的東西和自己所從事的相關的專業(yè)幾乎上沒有關系,只是他的一種個人興趣,甚至這種個人興趣完全和他的專業(yè)不搭邊。這都無所謂,我覺得讀書對藝術家的好處就是養(yǎng)文氣:就是使這個人變得更雅致,使這個人的眼界更加開闊,或者更包容,使自己的見識能夠更高越。
藝術家讀書的好處無非就是這樣,沒有太多的、直接的功利性關系。也即是說,我今天讀了一本書,我明天就能夠在藝術上得到多大的長進,這不可能的。我想讀書對一個從事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可能意義更大一些。因為我們中國畫的傳統(tǒng)和西方的油畫、雕塑這方面的傳統(tǒng)有所不同,因為我們自宋代起就確立了一個文人畫的傳統(tǒng)。文人畫的傳統(tǒng)要求這個人,首先是一個文人然后才是一個畫家,然后用這個標準去衡量這個藝術家所達到的深度和高度。
所以從這一點上對一個從事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讀書就顯得更迫切一點。
關于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我注意到當今的美術界,不管是油畫、版畫還是在水墨畫,一批70后、80后的年輕藝術家,像一股流行風一樣喜歡畫一些自然的陽光、空氣和陰影這些在西方繪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元素。大家都好像很喜歡,包括年輕的收藏家,這個收藏的族群也比較喜歡這一類表現(xiàn)題材的東西。
我想這里頭有很深刻的社會原因,我個人還沒有對這方面的原因做一些更深入的研究,但是我覺得它是一種時代思潮的表現(xiàn),或者說是這一代年輕人對這一種東西有一種特別的敏感,因為這是很微妙,這種微妙的東西不管你用油畫去表現(xiàn)它,還是用水墨去表現(xiàn)它,對語言的那種微妙性要求很高。而這一種微妙性,它所達到的靈敏度,往往又是那些中年以后的藝術家和上了一定年紀的藝術家,或者是肩負著沉重的歷史重擔的那些藝術家所沒有的。中年以上的,曾經(jīng)有過很多的人生閱歷,甚至有過我們過去時代很沉重的壓力的這一些藝術家,他不會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和理解顯得如此的朦朧,如此的輕薄細微。我在這里用“輕薄”這個詞,不是一個貶義詞。我要表達的是那種輕輕的、薄薄的、透透的、微妙的像透過柔紗來看世界的感覺,這是現(xiàn)在的年輕藝術家族群普遍的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是怎么來的,我覺得是這個時代給予他們的,是他們這一代人成長的經(jīng)歷形成的。
這種經(jīng)歷是和他們的父輩、和我們拉開了距離,是一種新的時代的特征,這種特征和西方?jīng)]有直接的關系。因為西方的藝術已經(jīng)不這么表現(xiàn)了,西方的藝術不管是當今最時尚的,還是之前波普藝術,還有那種大型的裝置藝術,都比我們中國這一代80后年輕藝術家的東西要沉重得多。反而這樣一種輕飄飄的、朦朦朧朧的感覺是我們中國所特有的,是中國這一代藝術家特有的。所以這個問題,我覺得確實值得我們?nèi)パ芯俊?/p>
現(xiàn)在談到畫院、美協(xié)這些熱點問題,藝術家的成長是和自己的國家有關系,是在不同的文化背景成長的。大部分的國家,沒有國家建立的體制內(nèi)的畫家機構,但畫院在中國是一種傳統(tǒng)。中國這種傳統(tǒng)可以一直言溯到唐五代,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專門的皇家畫院,而且這個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下來沒有中斷過。
也就是說,各種文化,各種價值觀對藝術創(chuàng)作本身、包括藝術家的培養(yǎng)有不同的文化設計,我們中國有自己的一套文化設計,中國這種畫院建制是我們自己古老的傳統(tǒng)在今天的延續(xù)。這個延續(xù)其實和國外沒什么關系,我們也不是借鑒哪一個國家,甚至在五十年代,我們自己建立新中國新一代畫院的時候,它也不是借鑒蘇聯(lián)。它完全是我們自己國家一千多年的古老制度,所以要質(zhì)疑這個制度,我覺得就得質(zhì)疑我們這個傳統(tǒng)了:自古以來,從五代、北宋……一直下來的國家畫院的體制。
中國以前是皇家畫院,它所要求的畫家都是成名的畫家,而按照中國畫培養(yǎng)畫家的規(guī)律,一個人不到一定的年齡,不到一定修養(yǎng),是沒有這種造詣的。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除了個別天才,像宋代畫《千里江山圖》的王希孟,當時只有十八歲,就已經(jīng)入了畫院了,他得到了宋徽宗手把手的指導。但是大部分的畫院畫家,年齡都比較大,要在社會上取得了一定地位和成就,才可能被各種各樣的薦舉(包括招聘的、考試的方法)接受到皇家畫院里頭來。
我們中國五十年代恢復畫院體制的時候,當時主要的動機也是為了古為今用。那時為了把我們向蘇聯(lián)一邊倒的美術教育體系排斥在外的、從事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一批老先生,統(tǒng)管起來。因為解放后取消了私有制,所有的人都歸到了某一個單位和集體,而過去作為自由職業(yè)的畫家就面臨著失業(yè),家里頭揭不開鍋,沒有任何單位給他發(fā)工資、發(fā)糧票。畫家們面臨這樣一種困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新中國的政府恢復傳統(tǒng)畫院的形式,當時主要是在北京和上海兩地,建立了兩大畫院,然后把散逸在民間的自由職業(yè)、但是又有相當社會影響力和社會名望、藝術造詣有很高的畫家,主要從事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畫家,收到國家管理的體制里頭。這便有了畫院。
后來我們的畫院就逐步在全國各省遍地開花,陸陸續(xù)續(xù)的畫院開始建起來。但真正做到每個省都建立畫院,那是改革開放以后,畫院基本上才普及。隨著我們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的提高,開始在一些二、三級城市也都建立了畫院,這樣我們美術院校培養(yǎng)出來、我們的美術教育體系容納不了的藝術家,基本上就被這些畫院體系所吸收容納了。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也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就是要成為畫院的職業(yè)畫家、專業(yè)畫家,實際上這個門對于年輕人,也是關著的。就是說在我們的社會,非常有才情的青年藝術家和美術創(chuàng)作的人才,他們是沒有一個服務的機構。在這種情況之下,怎么辦?你要進入正式的國家畫院,你的閱歷、成就、社會影響力也都還不夠。在這種情況下,廣東率先成立了青年畫院。而且這個畫院的機制又和正式的畫院有所不同,正式的畫院進去后就是終生制,進了門就一勞永逸。但是我們的青年畫院不是這樣的,我們青年畫院實際上是個聘任制、合同制,三年一期。讓青年藝術家中的才俊,有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期和創(chuàng)作平臺。
這個體制給青年藝術家一個交流的、互相碰撞的機遇,同時還給他們開辟各種各樣的學術平臺,讓他們?nèi)⒓哟蟠笮⌒〉膰壹壍暮褪〖壍恼褂[,讓他們有一個鍛煉的和展現(xiàn)自己的機會,讓社會有一個認識他們的途徑。這些年輕藝術家,盡管他們還很年輕,但是已經(jīng)都有相當?shù)挠绊懥?,他們展現(xiàn)給社會、展現(xiàn)給美術界同行的作品都相當優(yōu)秀,都非常有想法。既有很強烈的時代精神,又有很扎實的學院功底,而且搞中國畫的人還有很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的筆墨基礎。
一個藝術家他首先是個人,他的底線就是一個人的底線,這個藝術家必須是一個合格的人。他對人性不僅有一個深刻的洞察,而且還要有非常善意的理解。在這樣的基礎之上藝術家把對人性的洞見,對人性善意的期待,在他的藝術中表達出來。還是我們過去說的那樣,一個藝術家存在的理由,包括他的藝術作品,他對人類文明的價值,還是在于對真善美的表達。當然,真善美的表達不一定非是正面的,我們有時候是可以通過假、丑、惡的表達,來表達對真善美的追求。所以并不見得一個藝術家所呈現(xiàn)給大家的一定是光鮮的、漂亮的、和諧的、美麗的,不一定是這種狀態(tài)。他可以是非常強烈的、沖突的、對抗的,甚至有時候在我們的感官上頭是難以接受的。但是這中間一定要有對人性深刻的洞察,對人性善意的理解,這個基本的東西不能失去。
當然要做到這一點,還是那句話,做人要做深刻了。做人做深刻了,關在自己的畫室里頭是做不深刻的。所以一個藝術家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同樣要到廣闊的社會生活去,不能夠只在自己的玲瓏塔里頭閉門造車。所以一個藝術家一生多一些磨難不是一件壞事。所以我到希望青年藝術家們,不一定就要把自己放到體制的玲瓏塔里頭,讓玲瓏寶塔把自己保護起來,包括養(yǎng)起來,像溫室里頭的花朵。天地大得很,你要敢于向這個世界挑戰(zhàn),你要敢于把自己拋到世界的大風大浪里頭去,在某一天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人生的境界都得到了很大的升華,在另外的境界上看這個世界,看人生,包括看你自己,會是完全不同的一番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