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

文/娜 彧

驚夢

文/娜 彧

中國作協(xié)會員，南京大學(xué)戲劇專業(yè)碩士畢業(yè)。曾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花城》、《十月》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長篇小說《紙?zhí)焯谩贰⒅卸唐≌f集《薄如蟬翼》、《漸行漸遠(yuǎn)》、《薄如蟬翼》被拍成新媒體電影熱播。居南京，現(xiàn)游學(xué)美國。

1

柳毅回來了。

柳毅回來的時候，煙花三月，南京的街道一如從前，雪花般飄舞著法國梧桐的飛絮。許多人不喜歡，許多人因此戴上口罩，許多人在飛絮中一邊行走一邊打著噴嚏。

柳毅坐在車?yán)?，握著方向盤，看著飛絮，飛絮讓他感覺親切。北京有深圳也有，但似乎都不似南京這般模樣。這十多年南京的變化，變得他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唯一不變的是柳絮，在舊時的主干道情深緣淺地飄飄灑灑。因為飛絮，堵車并沒有像深圳那么讓他感到心煩，他從飛絮想到從前的南京，回憶路邊曾經(jīng)的建筑物，有的，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此刻，柳毅沒有想到孔雀，起碼此刻沒有想到孔雀，但是，孔雀出現(xiàn)了。

騎著自行車的孔雀先是跳躍地不確定地忽隱忽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柳毅的右手后視鏡里，然后越來越清楚地聚焦在柳毅的視線里，接著，奇跡一般在柳毅車邊停了下來，停了兩秒鐘又沖出去了。柳毅眼睛跟著孔雀的背影一起沖了出去，他看到孔雀在人縫里靈活地左沖右突，他快速將車窗放下，恨不能伸頭去副駕駛窗口。他有些恍惚，是她嗎？臉盤長得像的也有，但就那停下來的一瞬間，他分明看到了她耳邊的兩顆黑痣。

車還堵著，一寸一寸地向前。

柳毅又回想了一遍剛才看到的孔雀，他還是不相信，那是孔雀。他決定，明天去找徐宏。

柳毅初次見到孔雀便是在徐宏的宿舍，距今，已經(jīng)十六年了吧。

本來他是來找徐宏喝酒吹牛的，可是徐宏不肯出去，說要打牌。柳毅覺得奇怪，徐宏那會兒似乎正在暗戀，抓誰跟誰傾吐愛情之苦，還有那些硬塞給他欣賞的一唱三嘆的酸湯愛情詩歌。平時只有柳毅躲著他，怎么還有他放棄機(jī)會的時候？柳毅猜是不是他詩歌里的女主角要出場了，就死皮賴臉地留下來?？吹娇兹竵砹?，他想，并不是天仙嘛，也就是看著順眼。他一直坐在徐宏的后面看牌，好幾次想罵他是白癡，后來發(fā)現(xiàn)其他兩個男生也一樣，他心里笑：嗬嗬，這牌打得有什么意思？他猜測孔雀是個虛榮心很強(qiáng)的女孩，贏了笑輸了哭的那種；還想是不是徐宏買通了其他幾個來哄這小妞高興的。他原想離開了，沒想到贏得金銀滿缽的孔雀不買賬，摔了手里的牌發(fā)火：不來了，真沒勁！徐宏連忙站起來，連連道歉：最近手氣實在太差，再來一盤，看能不能好轉(zhuǎn)。柳毅看著徐宏低聲下氣的賤樣真是難受，他將徐宏揪下桌子，自己坐了上來：“啊哈，來來來，重來，最近運(yùn)氣太差，干什么都糊不上墻。借這位小娘子的鴻運(yùn)提提?！辈⑶易宰髦鲝埖亻_始重新洗牌。

孔雀不好意思起來，她剛才沒怎么注意這個陌生人，以為是其他宿舍過來看牌的，被他一聲怪喝，才感覺這個人好像不是經(jīng)常見到的。她拿眼睛問徐宏此人是誰。

“俺是徐宏的哥們……”

柳毅剛要自我介紹，被徐宏打斷了：

“柳夢梅。一個唱戲的?！?/p>

“噢，柳夢梅？”孔雀明顯地感起興趣來。

“是徐宏瞎扯，俺哪會叫這個名字。來來，打牌?！绷汔栲枧九鞠春昧伺疲郎细筛纱啻嗟匾粨?，一副戰(zhàn)它八百回合的樣子。

“你沒聽他唱過。柳兄，來段什么那個‘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大家歡迎?！毙旌瓴恢朗裁葱睦恚_始鼓動大家起哄。所有人都鼓掌，唯獨(dú)孔雀不相信。她甚至有些替柳毅發(fā)窘。

“打牌打牌?！彼f。

“外行就是外行，這《驚夢》一出，沒有杜麗娘怎么唱？不過，反正俺也不是柳夢梅，各位將就聽這一段‘山桃紅’吧?！绷惚緛聿幌氤墒撬吹娇兹笧樗鈬?，反有些不服氣了。

“你真會唱??？”孔雀閃閃爍爍的眼神聚焦在柳毅身上，三分好奇，七分懷疑。

“好咧，聽著。則為你如花美，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姐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喏，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捎兒溫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柳毅是專業(yè)的，雖然是清唱，但字正腔圓，神形俱到，剛剛還是生龍活虎的當(dāng)代帥哥，轉(zhuǎn)眼間變成了一副多愁多病多情種的模樣，連道白都韻味十足。他當(dāng)時是拿足了氣，自己都覺得發(fā)揮出色。徐宏是存心不良，他想犧牲柳毅讓孔雀開心，他不懂昆曲，從沒覺得美，反而認(rèn)為很滑稽，好好的男人，捏著嗓子，哼哼唧唧的，異怪！他不知道，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什么叫芙蓉如面柳如眉。

柳毅以為孔雀是徐宏的女朋友，起碼是正在追求的女朋友。

其實，那時候孔雀沒有男朋友?？兹甘窃趺礃右粋€人呢？看上去并沒什么與眾不同，扎著馬尾辮，露出寬寬的額頭，有時候還會人云亦云，看不出有思想和主見的樣子，倒是有些傻乎乎的大大咧咧?？墒怯腥苏f，她是有些與眾不同的，比如，她舉手投足就是顯得大氣、她笑起來非常自信。說這些話的是一些男生，女生就拿來取笑孔雀，說某某某對你有意思?？兹刚f：“嗨，他啊，你們也想得出來?！被仡^就忘了，從書包里抽出時尚雜志，宣布今年的流行色。她跟大部分女孩子一樣，喜歡這些東西，但從未見她穿過。她穿的不是休閑就是戶外，但衣服不覺得過時，也看不出時尚，有些還比較舊，可是你仔細(xì)看看，一件就是一件，質(zhì)量很好。這個大概就是那些男生所說的“大氣、自信”。她跟班級里的男生關(guān)系都不錯，常常他們打牌三缺一就會打電話叫孔雀。開始的時候她跟大家沒什么不同，輸了也要貼紙條、鉆桌子。但是，從三年級開始，因為一個未經(jīng)孔雀證實的謠傳，男生們不大叫孔雀來打牌了。好幾次，都是孔雀覺得奇怪，手也癢癢了，主動打電話過去，最近有沒有人打牌?。慨?dāng)然有，哪怕宿舍里本來只有接電話的一個人，等孔雀來了，三缺一的架勢都擺好了。那些男生，原本覺得孔雀跟哥們似的，可現(xiàn)在，總感覺有些不同了，他們一起變得紳士起來，一個比一個會照顧孔雀手里的牌，不動聲色地讓她贏得開心。開始一兩次孔雀開心壞了，揚(yáng)眉吐氣地監(jiān)督人家鉆桌子、不饒人地往人家臉上貼紙條。后來，發(fā)現(xiàn)不大對勁了，怎么自己想輸都輸不了呢？于是，那次，柳毅看到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孔雀。不過，這乖卻賣得柳毅暗暗叫了聲好，不由自主地上桌要和這個不服贏的女孩過過招。

2

徐宏不住在老地方了，不過好在他父母還在，他們給兒子打電話讓他過來，他們拉著柳毅，感慨這些年來柳毅的變化。徐宏呢，徐宏大學(xué)畢業(yè)后考上了公務(wù)員，這十多年一直在單位，也是正科級了。柳毅說，挺好的，徐宏前途無量。徐宏的父母說，人家聽著公務(wù)員名聲好聽，看看收入也不差，但是和你相比就差遠(yuǎn)了。我們真是沒想到你變化這么大，那時候，徐宏說你去北京打工了，我們還為你將來擔(dān)心呢。

柳毅笑著說，我其實還是打工。

徐宏在半小時之后回來了，他熱烈地?fù)肀Я肆?，說柳毅他媽的還是沒變，還能勾引女孩子。柳毅認(rèn)真地看徐宏，然后向他發(fā)福的肚子打了兩拳，笑著說：里面都是民脂民膏吧？

徐宏跟著柳毅上了車，徐宏里里外外打量著柳毅的車：“你小子也就十多年，混得這么好？這個系的奔馳少說也上百萬吧?！绷阏f，我們嘛，撐門面。不像你們，富得流油也要把油塞進(jìn)肚子里立牌坊。徐宏說，我這個部門清水衙門的，你小子也別以為當(dāng)官的哪兒都能撈錢。錢也沒那么好撈，說不定，撈著撈著就沉下去了。趕明兒我跟著你混，正大光明開奔馳帶小蜜。柳毅笑出聲來，你可別瞎說，我的秘書是個良家婦女。不知道為什么，說到這里，柳毅眼前浮現(xiàn)出騎在車上在人海里忽隱忽現(xiàn)的孔雀。

那個……柳毅想問，但不知道怎么開口，而且，他希望徐宏懂他的意思，先開口提起孔雀。關(guān)于他們倆，徐宏無意中做了媒人。

說起來，還是孔雀主動的。那次打牌之后，她突然間對徐宏好起來了，沒話找話，最后話題總是扯到柳毅身上。

“你那個同學(xué)，叫什么柳夢梅的。最近沒見嘛？”孔雀好像偶然談起來的樣子問。

“他啊，工作不大穩(wěn)定，有些忙?！毙旌暾f。

“他不是劇團(tuán)的嗎？”孔雀很奇怪，明顯是專業(yè)的嘛，怎么不穩(wěn)定了？

“原來是學(xué)戲的。后來他媽覺得他學(xué)這行沒前途，工資又少，都進(jìn)劇團(tuán)了又退出來讓他學(xué)電腦，電腦他不大喜歡，學(xué)得不上心，他自己喜歡畫畫。就這樣，好像什么都會，其實什么也都沒學(xué)精?！毙旌暾f。

“他現(xiàn)在干什么？”孔雀問。

“在一家電腦銷售公司打工，聽說最近又不想干了?！?/p>

就是這樣，孔雀有目的地逛起了本市的“中關(guān)村”，她每個店都進(jìn)，每個柜臺都轉(zhuǎn)，人家問她買什么，她說看看?？词裁?？你不一定能看到，告訴我我拿給你。她說哦，我能看到，那東西大。第一天，基本上兩邊的店都轉(zhuǎn)遍了，連柳毅的影子都沒看到。難道他正好休息？嗨，反正街道也不是太長，轉(zhuǎn)下來不就兩三個小時嗎？不是說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嗎？第二天，孔雀又從頭到尾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沒看到柳毅。她有些懷疑徐宏的信息是否準(zhǔn)確了。

第三天上午上大課的時候，她站在大教室門口，拿眼睛一個座位一個座位地看下去，看到徐宏坐在教室的正中間，連忙擠進(jìn)去，坐到徐宏的邊上，徐宏受寵若驚，忙不迭地給她擦桌子。

“喂，下午打牌？”她說。

“下午不是有課嗎？”徐宏說。

“噢，那晚上吧？”她說。

“行啊，回頭我去組織人?！毙旌暾f。

“對了，把你們那個同學(xué)叫來，讓他再來一段《牡丹亭》，活躍活躍氣氛，他挺逗的?！彼f，好像突然想起來的樣子。

“他出差了，說要一個星期左右。來不了。”徐宏說。

“啊，原來是這樣的。”孔雀脫口而出。

“什么？”徐宏看著她莫名其妙。

“不是，兩碼事。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弄錯的一道題目……”孔雀說。正好老師進(jìn)來，孔雀將食指豎在唇邊。

徐宏這節(jié)課沒怎么聽進(jìn)去，心潮澎湃，孔雀居然特地來找他，坐在他旁邊，是不是說明了些什么問題呢？

孔雀沒上完課，中途走了，這原不是她的選修課。離開前對徐宏說，她剛才忘記了，今天她家人讓她務(wù)必回去吃晚飯，所以晚上可能不能打牌了，以后吧。

孔雀的室友說孔雀最近變了很多，趕快交待，是不是有情況了。

“有什么情況，要有情況早有情況了?！笨兹感乃既粲腥魺o，不屑爭辯。

“是不是徐宏？他終于修成正果了?！鄙箱伒呐?。

對面的兩個跟著附和，她們一起證明，最近孔雀走得最近的男生就是徐宏。

孔雀說你們真搞笑。

“別藏著掖著了，都是姐妹嘛，大家分享分享?！?/p>

“哎，不是我不說，是我還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先說了，人家不要我多丟臉?！笨兹刚f，很委屈的樣子。

“哇哦，什么人物？”宿舍里哄起來了。

“應(yīng)該快要知道結(jié)果了吧？如果情況好，我請客謝謝大家的關(guān)心?！笨兹敢槐菊?jīng)地說。

“要是情況不好呢？”有人問。

“要是情況不好，我就，我就，我就天天纏著他，一直纏到情況好?！笨兹刚f。

一宿舍的人都笑，說孔雀不要臉。

“原來姹紫嫣紅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孔雀不看時尚雜志了，手里拿著一本《牡丹亭》，哼哼唧唧。她原先也常哼的，但大都是容易上口的越劇或者黃梅戲，鶯轉(zhuǎn)燕啼，好聽得很。昆曲不好唱，起承轉(zhuǎn)折都有講究，孔雀把握不好，引來室友的抗議，說難聽死了。

“嘿嘿！昆曲豈是人人會唱的？我唱得不好，到時候讓你們聽好的。”孔雀不介意，反而很驕傲的樣子。

這個時候，宿舍的傳呼響了。

“孔雀，找你。好像是徐宏！”一個長頭發(fā)女孩捂著話筒說。

“問他什么事情？啊，不不，跟他說我不在?！笨兹敢幻腌妰蓚€主意，第一個主意是因為徐宏畢竟跟柳毅有關(guān)；第二個主意是她想起來該問的都問了，等會還要出去辦事。她從徐宏那里打聽清楚了，柳毅昨天就回來了。

徐宏是來告訴孔雀，今晚約了柳夢梅打牌。他記得孔雀還要聽柳毅滑稽的昆劇表演的，可是他找不到孔雀。手機(jī)提示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

孔雀半躺在床上，反復(fù)地聽MP3里一段她下載的“游園驚夢”，外面的世界與她無關(guān)，她的確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

孔雀是下午兩點(diǎn)鐘去電腦一條街的，她估計要在的話這個時候應(yīng)該在。而且，這一次用不著整條街亂找了，她委婉地不露痕跡地跟徐宏打聽清楚了。柳毅所在的那個店在某條街的拐彎處，不大，是私人老板開的。

“他那水平，正兒八經(jīng)的地方也不會要他啊！”當(dāng)時徐宏還加了一句。他也不是有意說朋友的壞話，這話是實話，反正孔雀也見過柳毅了，那么個人，看也看得出來，不是社會的精英?？兹嘎犃酥泵盎?，差點(diǎn)將“放屁”說出口，本來還想跟徐宏多說兩句，后來小腰一扭，說有急事，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了。剛才她不接徐宏的電話，十有八九心里還有些不大痛快。

孔雀直接地找到徐宏說的那個小店，先在門口張了一下，果然看到柳毅在跟一個顧客說話。剛才還好好的，突然間心跳連她自己都聽見了。她走過去走過來，最后深吸了一口氣，裝作買東西的樣子悠閑地踱了進(jìn)去，她不看人，直接走到柜臺邊，眼睛很認(rèn)真地看柜臺里的東西。過來一個售貨員，問她要什么？她搖搖頭，繼續(xù)繞著柜臺邊走邊看。等她將要繞到柳毅面前的時候，柳毅終于看到她了。他先是看了一眼，就是那種掠過的一眼?？兹笡]有抬頭，仍然逡巡著柜臺里的商品，但是她感覺到了，她感覺到他掃過一眼，兩秒鐘左右他重新扭過頭，認(rèn)真地看孔雀?？兹高€是沒有抬頭，可是天知道，心已經(jīng)快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了。

“嗨！”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兹傅椭^，他不大確定。但是，那天那個唯一真正給他喝彩的女生給他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她是徐宏的女朋友吧？

孔雀應(yīng)聲抬起了頭，她想盡量裝作吃驚的樣子，但是臉已經(jīng)紅透了。

“??！果然是你！”柳毅好像沒有看出她的窘迫，他看上去很興奮，招呼剛才的那個售貨員來替他接待顧客，自己過來跟她說話。

“這么巧！”孔雀終于將慌亂的心情壓了下去，她微笑著，一副真是巧遇的樣子。

“你還記得我吧？”柳毅壞壞地笑著問她。有半個月了，想不起來也很正常。

“柳—夢—梅?！笨兹妇忂^來了，開始裝，她搜腸刮肚的樣子，“你這個名字很特殊，不大容易忘記?！?/p>

“徐宏瞎說的，我哪里會叫這個名字?！?/p>

“我知道?！笨兹刚f。

“??？”柳毅說。

“你唱柳夢梅唱得好?！笨兹刚f。

“不是，他笑話我。我那還叫唱得好？這東西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我都荒了多久了。瞎唱?！绷阏f。

“我覺得挺好聽的啊。跟石小梅差不多。”孔雀說。

柳夢梅偏過頭去笑了：“你這不叫夸我，叫損我吧？我給人家提鞋人家也未必要?！?/p>

孔雀也笑起來，她覺得他很幽默、謙虛。

“啊對了，你要買什么？”柳毅想起來了，孔雀是來買東西的。

“我，我想買個U盤?！笨兹钢钢衽_下面的U盤。

“那邊，那邊?！绷阒钢鴦偛趴兹缸哌^來的那個柜臺，引著孔雀過去。

可是到了那里他卻低聲說最近貨不大好，不買的好。下次進(jìn)了好的貨再告訴她。

“噢，對了。今晚徐宏約我去打牌，他說你也去？”柳毅說。

孔雀愣住了，她想起來剛才徐宏找她，可能就是為了這事?？墒牵F(xiàn)在不想跟他們那么多人在一起。

“今晚紫金大戲院有京劇《四郎探母》，我想去看?！笨兹刚f。

“??？那徐宏干嗎約我去打牌？他不跟你一起去？”柳毅說。

“我干嗎跟他一起去？”孔雀的樣子，一看就是柳毅弄錯了。

“??！我以為我以為……他寫了很多詩。”柳毅撓著頭，突然語無倫次起來。

“他這人就是這樣，看到女孩子就想寫詩，也不是光給我一個人寫的?！笨兹肝嬷煨?。

“可他說你今晚去打牌的啊！”

“噢，本來說去的。剛才來的時候，碰到個以前的同學(xué)，她自己買的兩張票突然有事情去不了了，知道我喜歡，就送給我了，都是名角。跟打牌比，當(dāng)然還是看戲有意思。我不去了。”孔雀一邊說一邊拿出兩張票，明明就是她昨天自己排隊買的。

“京劇你也會唱吧？”孔雀指望他自告奮勇地要一張，明擺著兩張票，不是還有一張沒用嗎？說??！可是，柳毅對著那兩張票看了一眼，就是不作聲?？兹钢缓醚驖u進(jìn)地誘導(dǎo)。

“咳，還行！應(yīng)該比昆劇唱得像樣些?！绷阏f。

“那你也會唱《四郎探母》中的楊四郎？”孔雀問。

“嗬嗬，這是名劇??！以前俺在學(xué)校排演過整場?！?/p>

“真的？那一起去吧？正好多一張票呢?！笨兹刚f著抽出一張給柳毅。

“這票我知道，今晚都名角，很貴的，還難買。你拿到門口，能賣出兩三倍的錢來。”柳毅沒有接戲票。

“嗨，我又不是票販子。給你也不虧，等于帶個好老師呢。這兒，晚上見。”孔雀將戲票放在柜臺上，走了。

出了店門的孔雀眼睛里放出奇異的光彩，照得她那張原本略顯蒼白的小臉光芒四射。一個無聊的閑人走過去，對她吹了聲口哨。不錯，她心里想，說明我現(xiàn)在是好看的。她盯著手表看了一會兒，才三點(diǎn)多一點(diǎn)；走了幾步，再看，怎么還是多一點(diǎn)？戲開演是六點(diǎn)半，還有三小時多呢！這三小時多干什么？對了，前天看中的那條真絲碎花連衣裙買過來，貴就貴一點(diǎn)，穿在身上真好看！還有，她用手捋過自己的馬尾巴，決定去一趟理發(fā)店。她嫌自己太樸素了，盡是學(xué)生腔，一點(diǎn)女人味都沒有。

而柳毅這時正拿著那張戲票發(fā)愣，巧合吧？可是，哪兒不對勁呢。

“喂，那女孩不錯?！蹦莻€同行打發(fā)走了顧客，過來拍他的肩膀。

“嗯，大學(xué)生。一個哥們的同學(xué)。”

“她對你有意思。”那人說。

“瞎說什么，人家來買東西?！?/p>

“裝的，裝出來的。她在門口轉(zhuǎn)好幾回了，一看就是找人的。”

柳毅的心臟像按了一下打火機(jī)，騰地噴出了一個火苗，瞬間又熄滅了。他哈哈大笑兩聲，一個正在付錢的大媽嚇了一跳，卻反過來夸他，這孩子嗓子真好。

3

他原想打個車去找徐宏，像從前一樣，也許更親近些。但是，臨出門前，他還是決定開公司的奔馳，并且，他順手把抽屜里的江詩丹頓套上了手腕。實際上，除了開會和接待客戶，這塊價值不菲的手表一直躺在他抽屜里。不知道為什么，今天要去見徐宏，柳毅覺得，嗯嗯，他自己笑了一聲，發(fā)動了汽車。

金陵飯店雖然古老，但老得有氣派有氣場，它屹立在南京的市中心一點(diǎn)也不顯得寒磣。從前柳毅看著它如同禁地，那時候，他曾經(jīng)想過如果在這里做一個保安也還不錯。而現(xiàn)在，他是所有五星級飯店的金牌會員。

他和徐宏在二樓的大廳開放茶座找了個安靜的位置，徐宏說他簡直就不是他認(rèn)識的柳毅了，連氣質(zhì)都變了。徐宏一路都在恭維他，也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但柳毅聽著，心里還是挺受用的。后來，很長時間之后，柳毅才感悟到，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要讓徐宏感覺到的那些，其實都是為了孔雀。因為，他覺得，這樣子提起孔雀他可能會自如些。

但徐宏就是不提孔雀，似乎他們倆之間從來沒有過這么一個女人，似乎他從來沒有因此而懷恨過柳毅。

你現(xiàn)在還唱戲嗎？徐宏終于想起來柳毅還有會唱戲的本事。

怎么可能還唱？這十多年，除了錢多了皺紋多了，其它都少了，有的，完全就丟了。在深圳從來也不會想到這玩意兒，這不，前兩天剛到南京不知道怎么就想哼，一開口，自己把自己嚇著了。

你要是現(xiàn)在還唱戲，也不會差。自從昆曲是世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之后，只要是個角兒，都混得得意著呢。徐宏說。

就算我還在劇團(tuán)，也不會是角兒。最多跑個龍?zhí)咨兜?。柳毅說。

你算了吧就，我還不了解你，要不是大媽當(dāng)時硬讓你出來，你還真是個梅花獎的料子。

呵呵，我媽那個人。不過也不能怪，人總得想著更有前途的。她不知道她兒子到哪兒都沒啥前途。話說回來了，你老兄怎么也關(guān)心起昆曲來了？我記得那時你可不是這么懂戲的。

柳毅總想著把話題扯到那時，那時徐宏帶著輕蔑叫他柳夢梅，那時徐宏存心讓他在孔雀面前出丑，那時他清唱了《驚夢》里“山桃紅”……

徐宏笑，然后說起了近年來他常常去看戲，還真不是他愿意的，自從昆曲申遺成功之后單位只要來個人看戲是少不了的一項娛樂。其實，比較下來你就看出來了，他們喜歡KTV是真的，喜歡昆曲是裝的。

徐宏仿佛真的忘記了孔雀，開始扯官場規(guī)則。

柳毅決定自己說出孔雀的名字。

嗯，她現(xiàn)在還好嗎？柳毅斟字酌句，感覺心跳不那么平穩(wěn)。

誰？徐宏一臉迷茫。

孔雀！這倆字出口，柳毅像卸下了重?fù)?dān)。

你小子，還惦記著她？徐宏盯著他的臉，半開玩笑。

不是，就是問問，這么多年了嘛。柳毅笑著說。

你小子那時候，就是橫刀奪愛啊，不過，也不能怪你，她就沒喜歡過我。那時候，我明明比你強(qiáng)嘛，我也不知道她迷上了你小子哪點(diǎn)。徐宏開始說了，說那時候。其實那時候，有很多事情，徐宏根本不知道。

4

那晚《四郎探母》結(jié)束以后，柳毅發(fā)現(xiàn)自己問題大了。因為，腦子里不間斷地出現(xiàn)孔雀的模樣。他畫了一幅畫，一個穿著真絲碎花無袖連衣裙的少女站在夜幕中，而散落在光潔的臂膀上的是晚風(fēng)吹得起起落落的筆直長發(fā)。那是站在戲院門口等他的孔雀。那一刻，他的確像柳夢梅發(fā)現(xiàn)了杜麗娘的畫兒一樣驚訝。她原本不過就是看著順眼，怎么竟然可以變得這么美麗？對于美麗，他有著比常人更敏感的神經(jīng)。因為敏感，便緊張起來了?？兹赣f來了？他竟然不敢看孔雀的眼睛。后來兩個人坐下來以后，整個上半場他完全不知道看的什么？下半場他好歹平靜下來了，終于看出好來，也看出不好來。戲院里有些瞎起哄的外行，他也聽出來了。要在平時，旁邊坐的是其他的任何人，他都會賣弄一番。可是，那天他竟然一聲不吭，連“好”都沒叫一聲。這個哪里像他柳毅？難道他怕嚇著旁邊的孔雀。其實他也是知道的，孔雀可能更喜歡他臧否一二，畢竟他在這方面是內(nèi)行。他真的原本可以賣弄的，但卻一句話也沒說。他緊張得不行，長這么大，這個經(jīng)驗還是第一次?；氐郊宜烷_始畫，雖然他可能從頭到結(jié)束就看了孔雀一眼，但是孔雀的細(xì)節(jié)都印在他腦子里了。比如，孔雀耳邊有兩顆小痣，孔雀的右胳膊肘那兒有塊粉紅色的胎記，他畫到孔雀的胸部那兒停住了，他不知道是畫大好還是小好，他不肯將它畫得太大，可是，畫出來一看，似乎又小了些，后來他在腰部收了一筆，對了，就是這樣，不大不小。畫完了，他盯著瞧了三個晚上，最后覺得自己根本沒畫出孔雀的神韻。這個肯定代替不了孔雀。他要看真人。手機(jī)里有孔雀的號碼，是孔雀主動給他的，可是，他真的能找她嗎？他的同事說她對他有意思，可那次他也沒看出來啊，人家也許不過就是多了一張票而已。他找她，她會不會覺得突然？她會答應(yīng)他的約會嗎？

他媽的，不就是約個女孩子出來嗎？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婆婆媽媽？柳毅反反復(fù)復(fù)地想得自己都有些討厭自己了。完全不是原來的自己嘛！就是這樣，一氣一怒之下他的手摁下了孔雀的號碼。

孔雀好像在那邊拿著電話等著那么及時，還沒等柳毅聽到等待音，就聽到了孔雀的聲音了：喂，誰??？

后來他才知道，孔雀已經(jīng)等了他三天了，等得都有些怨恨了。這個人怎么回事？木頭一樣，人家都那么主動了，號碼也留了，還說隨時歡迎他的打擾?？偛荒苊髡f要跟他好吧？那天柳毅的表現(xiàn)有些讓她失望，她還是喜歡那個不羈的、開朗的柳毅，如果他給她來段“坐宮”，那一定比耿其昌的還好聽?？墒?，他居然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說，豈止沒說話，整場戲下來她就沒看他屁股動一下，跟膠粘在座位上似的。弄得孔雀也緊張起來，結(jié)果散場了以后孔雀找不到理由再跟他呆一會兒，只好攔下一輛出租車說我先走了。柳毅說好，再見！也不問她家住哪里，也不說送送她。白癡！她在車子里罵。車啟動了，她又叫停，探出頭招呼柳毅：“噢，我忘了告訴你我的號碼，你記下來?！绷氵B忙拿出手機(jī)，摁了幾下，說記下了?！澳阍俅蚪o我??！”孔雀說。她憋著一肚子氣，哪里有這么木的男孩？難道他一點(diǎn)也不喜歡自己？可是這氣竟是一時的，回去睡在床上想著想著又想起他的好來。他既是柳夢梅又是楊四郎，還是個瀟灑的現(xiàn)代帥哥。他怎么又變成楊四郎了呢？這個孔雀不管，她說是就是。后來，她突然想起來了，以前聽誰說過，一個喜歡你的男人最初在你面前往往表現(xiàn)出和他性格完全不同的一面。這么說來，那天晚上恰恰是因為喜歡她他才那么木訥？對，一定是他緊張！想通了，原本怎么也睡不著的孔雀閉上了眼睛。她斷定他不久就會給她打電話的，可是已經(jīng)等了漫長的三天，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眼看著周末了，孔雀想，壞了，他要是再不聯(lián)系她，剛燒熱的水就又涼了。難道自己再主動一次？不是說一直要纏到情況好為止嗎？要不就再主動一次，如果他還是那樣，就說明他的確對自己是沒有興趣，沒戲了。死心也好死個徹底。她正這么想著，柳毅的電話來了，音樂還沒響起，只是熒屏剛開始亮，孔雀就激動地摁下了接聽鍵。事后她有些后悔，應(yīng)該讓它多響幾聲，這種樣子迫不及待地，太沒面子了?？墒?，不馬上接，萬一他懷疑她不想搭理他、或者他突然間改變約會她的主意呢？那么，還是立刻接的好！反正面子也丟得差不多了。

這一次的約會還是看戲，是看昆劇。柳毅想不出來其他的光明正大的理由，說回請，就算是被拒絕也不會太尷尬。沒想到孔雀一口答應(yīng)。

“好啊好啊，”孔雀說，“是《牡丹亭》嗎？”

“我也不知道，去了才知道。”柳毅說。

孔雀以為柳毅賣關(guān)子，心里很甜蜜。賣關(guān)子是戀人間常用的小把戲。

5

昆劇院位于南京的朝天宮，朝天宮是南朝的太學(xué)、明朝文武官員練習(xí)朝見天子禮儀的地方，保留著完整的古建筑群，不說依山傍水，卻格局氣派、風(fēng)景優(yōu)雅。外地的游客都是來看風(fēng)景的，并不知道這庭院深深的里面尚有個幽蘭生香的去處。近來，昆劇院每個周六的晚上六點(diǎn)，都會有小劇場折子戲。折子戲的意思是某出劇中的精華段，一般都是膾炙人口的片段。好多戲迷對整出大戲不大上心，卻對折子戲情有獨(dú)鐘。城市是古都，原有一些文化傳承的風(fēng)氣，再加上那時昆曲剛剛變成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原本瀟湘館一樣的昆劇院突然地就變成大觀園了。來的都是各行各業(yè)的精英，男的衣冠楚楚、女人巧笑嫣然，在柳毅的眼里，都不像是來看戲的，倒像是讓人家來看他們看戲的。果然，也就是看那么二十分鐘，好點(diǎn)的堅持到一半，便呵欠連連了?？墒钱?dāng)舞臺終于拉上帷幕的時候，他們都醒了，使勁地鼓掌表達(dá)激動的心情：不愧是世界遺產(chǎn)，太棒了。

柳毅雖然不是昆劇院的人了，可是他在這里依然有很好的人緣。以前他基本上每個星期六都過來，在后臺幫幫忙，在劇場幫著活躍活躍氣氛。最重要的，他還是喜歡這里。最近因為工作不大穩(wěn)定、又要經(jīng)常出去寫生，有陣子不來了。所以今天他來得很早，他想先找那些哥們姐們聊聊天。一走進(jìn)大院，親切的感覺便油然而生，他甚至感覺這里跟他的家一樣，所以他快樂地徑直地往里走。

“站住站住?！痹诙篱T的入口，他被攔住了，這個人他不認(rèn)識。

“票呢？”那個人問他。

“票？”他懵住了。

“憑票入場，看不到牌子？”那個人態(tài)度很傲慢。

“你是誰？”柳毅盯著那人看了一會兒，還真不認(rèn)識。

“我是誰你管得著嗎？你有票我就放你進(jìn)去?！?/p>

“沒票?！绷阏f。

“嘿嘿，現(xiàn)在不同以前了，沒票不能進(jìn)了。今天尤其不能?！蹦侨艘詾榱闶侵車鷣砘鞈蚩吹木用?。

“我是這里人啊?！绷阏f。

“你是這里人？”那人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別蒙我了，我從來沒見過你?！?/p>

“后來我走了。這里所有的人我都認(rèn)識，除了你。”柳毅為了證明自己，一口氣將領(lǐng)導(dǎo)到演員報了十來個。

“這個，說明不了什么啊。你說的這些人，常來這里的觀眾都認(rèn)識?！蹦侨苏f。

“要不，你找他們中的一個來就知道了?！绷阏f。

“小伙子，算了。這么跟你說吧。就算你真是這里的人，今天也得有票?！?/p>

“好吧，那我買。我買?！绷銓に贾荣I張票，一會兒再讓他們給退了。這是他的家啊，到自己家來還要買票，哪里來的道理？

“沒賣的。要有賣的，我還跟你費(fèi)這么多口舌，一開始就讓你買張票不就得了。”

“沒票賣了？都滿了？今兒是哪個角？”柳毅激動起來，這么說今天來巧了，他心里想實在沒票了等會兒就找機(jī)會帶孔雀混后臺去。

“滿是沒滿，角都是名角，所以今天沒票賣。”

“什么意思？”柳毅問。

“你這人腦子哪兒去了？今兒來的是貴賓。不對外賣票。有票的都是被邀請的，所以我不能放你進(jìn)去??！上面關(guān)照了，沒票一律不能進(jìn)。不能！”那人下巴抬抬，算解釋清楚了。

柳毅站在門口心里罵這幫附庸風(fēng)雅的家伙，卻舍不得離開，想著等劇團(tuán)的誰經(jīng)過。畢竟都是名角，這樣的機(jī)會不多。等了一會兒，一個都沒有，也許都進(jìn)去做準(zhǔn)備了。眼看著跟孔雀約好的時間就到了，他只好朝院門外的廊橋走去。他跟孔雀約好了在那里見面。

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到孔雀站在橋上等他?？兹冈R尾辮，背著雙肩包，一會兒看表，一會兒看路。這樣的孔雀讓他想起了初次見到的那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孔雀，心里倒不大緊張。他向著孔雀走去，走著走著停住了，跟孔雀怎么說呢？連票都買不到，這臉丟大了。正在這時，孔雀像后面長眼似的轉(zhuǎn)過身來，她看到柳毅了。一邊使勁地招手，一邊向這邊走來。

“你怎么從那邊過來?！笨兹竿Ｔ谒媲皢?。

“我剛想去看看今天演什么?！绷阏f。

“演什么？”孔雀問。

“啊……今天，今天看不成了。有貴賓，專場?！绷銚蠐项^，丟人，還吹牛說這里是自己的家，連門都不讓進(jìn)。

“唔……！”孔雀眼睛一轉(zhuǎn)，笑著說，“要不你下次請我看吧！你不是說每個星期都有嗎？下個星期吧。今天我們干點(diǎn)其他的？”

“其他的？干什么？”柳毅問。

“這樣好了，你唱給我聽？”孔雀建議柳毅對著小秦淮的水唱昆曲，跟里面的名角較較勁。她還補(bǔ)充了一句，我這個聽眾絕對不比那些貴賓差。

柳毅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笑起來了。剛才的不快和尷尬一掃而盡。這個女孩，不是一般的可愛。

孔雀也笑了，笑過了說：“我真的覺得你唱得很好聽！”

“好！今天讓你開開眼，我給你來段《牡丹亭》中的‘驚夢’，你會唱杜麗娘么？”柳毅說。

“不會不會，我會唱越劇?！笨兹刚f。

“那也不錯，要不我們來段對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柳毅笑，他輕松下來了，開始調(diào)侃。他唱了兩句：嫻靜猶似花照水，行動好比風(fēng)拂柳。

“還是聽你唱。你唱柳夢梅?！笨兹感叩媚樁技t了，但心里很甜蜜。

柳毅想了一下，說，“要不我反串旦角給你聽，我唱游園里最好聽的一段‘皂羅袍’？”

“好啊，快唱快唱?！?/p>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予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孔雀聽得呆了，這個乍一看武二郎一般的帥哥，變成柳夢梅就已經(jīng)夠奇怪的了，怎么他還會變成千嬌百媚、一唱三嘆的杜麗娘？她微微地仰著頭，呼吸也輕了起來。

一個唱戲，一個看戲，唱戲的唱得投入，看戲的看得癡呆。誰也沒有注意到，馬路上一輛黑色的轎車已經(jīng)停下來很久了。轎車?yán)锏娜耍闶墙裢淼馁F賓，他盯著他們看了有五六分鐘之久，然后一步三回頭地進(jìn)去了。

孔雀回到宿舍久久地不肯將自己的臉離開鏡子，鏡子里的那個女孩，眼睛比天上的星星更加閃亮。一直到快要熄燈的時候，孔雀才甜蜜地躺下了。

宿舍里的電話在熄燈后沒多久尖銳地想起來?？侩娫挼呐⒂行┎桓吲d：“孔雀，你的電話。”

“有事嗎？媽！大家都睡了。你怎么不打我手機(jī)？”孔雀小聲地說。

“沒事。你在宿舍??？今天不回來了？”

“什么嘛？我不在宿舍能在哪里？都這時候還怎么回去？明知故問?！?/p>

“好好，你休息吧！”

6

這一個夜晚，柳毅確定自己愛上了孔雀。他和孔雀一樣，內(nèi)心充滿喜悅。他開始一睜開眼就想見孔雀。

孔雀不肯回家吃晚飯，一連三四天天天說有事。

“你比你爸還忙啊，成天忙什么？”又快到周末了，母親執(zhí)意要她回來。

“忙……反正我今天晚上肯定不能回去吃飯。跟同學(xué)約好了?！笨兹柑罂纯词直恚慵s好的時間還差一小時了。她還要稍微打扮一下。他們倆這個禮拜基本上天天見面，聊得非常投機(jī)，她發(fā)現(xiàn)他不僅唱戲好，對繪畫也有自己的見解。她認(rèn)為他瀟灑、幽默、有趣，她喜歡這樣的人，不喜歡循規(guī)蹈矩、木訥無趣的未來精英；她著迷于他的談吐、舉止，喜歡聽他嘴里時常冒出來的唱詞；喜歡他叫她姑娘、小娘子、大姐……他們心照不宣地調(diào)侃、開玩笑，好像是朋友，卻又不是，有一層紙在他們之間，他們誰都不去捅。這些天他們玩得很晚，他送她回來，校園里一路上都是激情擁抱的情侶，她偷眼看他，他仰著頭看星星，自覺地離她更遠(yuǎn)些。有時候她看著好笑，這個人假裝柳下惠，有時候她有些怨恨，他怎么不能主動點(diǎn)，難不成要她投懷送抱？這種感覺，她沒辦法說出來，只有她自己知道！

昨晚他們說好了，先去書店找一本畫冊，然后一起吃晚飯，不太晚的話就去他宿舍看看他的繪畫作品。她怎么能回去吃晚飯呢？可是，她的媽媽在電話里沒完沒了，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偏要她回家吃飯。

“跟哪些同學(xué)約好的？”母親繼續(xù)問。

“啊呀媽，您今天這是怎么了，這么啰嗦。我又不會去做什么壞事?！笨兹溉銎饗蓙怼?/p>

“媽不是管你。你這么大女孩了，不管交什么樣的朋友，要注意些?！蹦赣H到底什么意思嘛，真煩人。

“知道了，媽，我都這么大了。沒事就這樣了？”孔雀急著要掛電話。

“那你回來吃飯啊？”

“不是說了嗎，不回來吃飯?！?/p>

“要不這樣吧，你吃完飯回來。反正你今天一定要回來，我和你爸在家等你，有話跟你說?！蹦赣H說。

“嗯，我知道了。一定回來。”孔雀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

“不要太遲，太遲了我們不放心?；仡^我派人去接你。”

“不要不要，遲了我自己打車回去。不會太遲，您放心好了。再見?！笨兹覆坏饶赣H再說話，掛了電話，立即躲進(jìn)了蚊帳，她換了條到膝上的格子短裙，細(xì)心地拉上長筒襪，然后套上一件好像隨隨便便的米色T衫，從床上蹦到門口的穿衣鏡里飛快地轉(zhuǎn)了兩圈，青春的張揚(yáng)和好女孩的內(nèi)斂相得益彰。這個是她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左思右想的結(jié)果，這些天她看出來了，她還是隨便點(diǎn)的裝束效果好，刻意的打扮反而讓柳毅緊張，但又不能太隨便，她要在隨隨便便里放一點(diǎn)女兒的心思，她要恰到好處。長這么大，她第一次想要討好一個人。

孔雀遠(yuǎn)遠(yuǎn)地已經(jīng)看到坐在書店門口長椅上的柳毅了，她加快腳步，還是沒有快過亮起的紅燈。這是一個十字路口，交通要道，人行道紅燈等待時間要差不多兩分鐘?？兹缚粗t色的數(shù)字，怎么它們跳得比蝸牛還慢？孔雀不看紅燈了，她在來來往往汽車的空隙中看馬路斜對面的柳毅。柳毅稍稍地低著頭看手里一本攤開的書，他不是正坐，他坐得有些斜，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隨意卻不顯得松散。他不是酷，也不是帥，在孔雀的眼里，他比酷多三分帥，比帥多七分酷。

其實柳毅也看到孔雀了，怎么可能看不到？他眼睛盯著書，意念卻全在她要來的那個方向，況且她站在紅燈的下面，不知道比紅燈亮多少倍。他看到孔雀遠(yuǎn)遠(yuǎn)地凝視著他，他不抬頭，抬頭會嚇著她。他看出來了，也感覺到了，這個女孩似乎的確喜歡他，她喜歡他還在他喜歡她之前，可他好像是越來越喜歡她。那么，他們之間可能會發(fā)生點(diǎn)什么，戀愛？甚至最終結(jié)婚？想起戀愛的時候他想到了徐宏，有點(diǎn)對不起哥們的感覺。想起結(jié)婚就想到了母親的嘮叨。哥哥比他大兩歲，談戀愛了，母親說要經(jīng)過她的允許，女人要吃苦耐勞，男人才有福享。他譏笑大哥被綁了繩索，有什么比懶散的自由快樂的單身更享福？可是，現(xiàn)在，他想：找個可人的，會撒嬌的媳婦也不錯！

他眼睛的余光看到孔雀過了馬路，朝他走來，他抬起頭，裝作剛看到她的樣子，微笑著站起身來，迎她。

他說他來得早，畫冊已經(jīng)買了。孔雀接過來，翻來翻去，是一些靜物的油畫。

“你說話不算數(shù)，不是說等我來一起找的么？”孔雀說。

“這樣節(jié)省時間嘛，再說怕你餓，可以早點(diǎn)去吃好吃的。今天我請客。”柳毅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那里面是他存折里保底的兩百元。他的工資三分之一拿回家，三分之一為了那些興趣，三分之一吃飯房租和其他一些額外的開銷。每一次額外的開銷他都會咒罵，唯獨(dú)這次，他興高采烈。

“對了，你說帶我去你那兒看你的畫的?！笨兹刚f。

“要不，先找個地方吃點(diǎn)東西？你肚子不餓嗎？”柳毅說。

“先去看畫，看完了再找地方吃東西好了。我一點(diǎn)也不餓，你呢？”孔雀說。

柳毅是和別人合租的套房，一人一間，因為有些近郊了，所以房子不小，價格卻不大貴，還在小區(qū)里面。當(dāng)然，在那樣的地方，還有更便宜的房子，比如民工住的平房。按道理來說，柳毅是應(yīng)該選擇更便宜些的，可他咬咬牙，還是選擇了安靜明亮的小區(qū)?，F(xiàn)在他有些贊賞自己的先見之明了，那地方，孔雀去還不算丟臉，要是民工房，他死活也不會帶她去的。那個時候，在孔雀面前，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虛榮得要命。

孔雀跟著柳毅坐了半個多小時的公交車，下了車又走了十五分鐘左右的路，終于站到了柳毅四周墻壁全部擺放了畫作的房間里。

“哇，你這里別有洞天??！我喜歡我喜歡?！笨兹缚纯催@個摸摸那個，大部分是油畫，還有些素描，孔雀的臉上光輝燦爛。

“瞎畫的，你不要笑話我?！绷阏f。

“呀，梵高的《向日葵》！”孔雀眼睛一亮，對著門后面那張畫叫起來。那個角落，不注意還不大容易看到。

“不不不，那個你別看。太差了?！绷阃蝗慌苓^來阻止她。

“我覺得挺像的，你讓我仔細(xì)瞧瞧?！笨兹刚f。

“你來看這幅素描，我剛完成的?！绷隳闷鹱郎系囊粡埣?，遞給孔雀。

孔雀拿著那張素描，暫時忘記了《向日葵》。

“你這人怎么什么都會？”孔雀問。

“嗬嗬，就是沒有一樣是像模像樣的。喜歡瞎折騰！都是半路貨?！绷阏f。

“回頭給我一張我保存起來，要簽名的，我藏著等你出名拿出來賣錢。”孔雀說，很天真。

“那等我出名后再送給你，你要多少就送多少。現(xiàn)在這些丟人。”柳毅說，很認(rèn)真。

“我就要那張《向日葵》?！笨兹覆恢涝趺从窒肫饋砹?，她指指墻角。

“行，等我下次用心些，臨摹個以假亂真的。你拿去跟別人說‘此乃梵高真品’?！绷阏f，最后用的昆腔，逗得孔雀笑得不行。笑過了以后孔雀還是沒忘記向日葵，說：“我看看是不是真品?！彼洲D(zhuǎn)向了那幅畫。

“肚子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走，下次慢慢看?！绷阏f。

孔雀沒作聲，她在那幅畫前面蹲下來，她真挺喜歡那張畫的顏色。她不知道，站在她后面的柳毅不是一般的緊張。

柳毅總不能硬拉她走，他希望她趕快轉(zhuǎn)移注意力。

“咦，這后面還有一幅是什么？”孔雀完全是無意的，她伸出手，輕輕地將《向日葵》挪開。

柳毅暈了，暈得要找個地洞馬上鉆下去。

孔雀愣了。她根本沒有想到，《向日葵》的后面，藏的是她。原來她早就來到這里了。她看著畫里的人兒，面紅耳赤。她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

柳毅更不知道該怎么辦，恨不能逃出門去。他應(yīng)該大大方方地拿出來說是送給她的禮物，那就好了。可他千遮百掩，不是什么都能遮掩住的，他這么蠢！

足足有三分鐘，只有空氣在兩個人中間流來流去。

“吃飯——飯去吧？”是柳毅先開的口，有些結(jié)巴。

“我，想回家?！笨兹妇従彽卣酒饋砹耍椭^，她不敢看柳毅了。剛才那個活潑開朗的孔雀轉(zhuǎn)眼間就無影無蹤了。

“噢，好的。”柳毅緊張而且機(jī)械。

一路上兩個人一前一后，步子都很急，好像怕錯過最后一班車。到了車站，正好一輛車啟動，孔雀踏上去，投了一個硬幣，轉(zhuǎn)身對柳毅說，再見！

柳毅站住了，他原先是想一起上去的，可是孔雀的“再見”硬生生地點(diǎn)了他的穴位。

7

他們又一次的見面是兩天之后，這兩天孔雀的手機(jī)安靜得讓她要發(fā)瘋，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將她忘記了。當(dāng)然，全世界算不了什么，只要一個人記得她?，F(xiàn)在，她有些后悔了，她干嘛要逃跑呢？可那天，實在是太亂了，她是初戀啊，除了慌亂，真不知道怎么辦。

第三天晚上，從圖書館回到宿舍的孔雀一頁一頁地翻手機(jī)里的號碼，一個一個的名字跳過去，跳到最后再反復(fù)往前，她夢游一樣翻了三個來回，昏頭昏腦地摁下了一個撥號鍵。

“喂！”孔雀一聽，忙不迭地摁下了紅色的中斷鍵。

沒來得及等她后悔，鈴聲響起來了。清脆、悅耳、悠揚(yáng)！

“我在你宿舍樓下?！?/p>

孔雀跳了起來，她忘了說話，忘了還穿著睡衣，忘了矜持，忘了她可能被同學(xué)看到。

她看到了，柳毅站在稍遠(yuǎn)些的一個樹蔭的下面。她腦子一片空白，踢踢踏踏地向他走去。

一輛自行車從孔雀的那個方向沖過來，柳毅伸出手，他接住了跌跌歪歪的孔雀。他是怕自行車撞著她么？

幸好這不是個晴朗的夜晚，幾盞昏暗的路燈起不了什么作用。沒有誰看到孔雀怎樣地撒嬌、怎樣地幸福。

這么舒服，你怎么不早點(diǎn)抱我？她是該有些生氣的，他讓她等了那么久。

我每晚都在你樓下，你從來不看我。他更緊地抱她，沒有一絲兒縫隙。

戲里的柳夢梅說，小生哪一處不尋到，原來姐姐卻在這里！

戲里的柳夢梅說，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戲里的柳夢梅說，姐姐，我和你那搭兒講話去……

自此以后，他們不壓馬路了，他們也不常在外面一起吃飯了。他們常坐公交去柳毅的宿舍，反正來回也快。他還會炒不少好吃的菜，以前是一個人懶得張羅，現(xiàn)在不是，現(xiàn)在他要露露自己的手藝?？兹赶床耍f菜好吃是因為洗得干凈，他也說是；吃完了還是他洗碗，他不讓她洗，說她洗不干凈。有一次孔雀趁他不注意，收了碗去洗，一摞子碗，她堆在水槽邊，剛洗了第一個，胳膊肘一碰，全部落地，他先看她的手指，沒有劃破。便指著一地的碎片說：“你賠?！?/p>

“好好，我賠。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彼f。

“都是官窯?！彼f，一本正經(jīng)。

“那沒地方買新啊，怎么辦？”她忍著笑問。

“用你來賠。”他從后面抱住她，兩個人便不管那些“官窯”了，現(xiàn)在柳毅已經(jīng)吻得游刃有余了?？煽兹竻s常常取笑他的第一次，差點(diǎn)將她吃進(jìn)肚。他不得要領(lǐng)地粗暴地用舌頭在她的嘴里搜尋和進(jìn)攻、他的手在她的背上下摩挲，好像很煩躁，他捏她的腰，好像她的腰擋住了他的去路。后來他終于平靜下來了，像跑了馬拉松一樣累得緊緊地抱住了孔雀的頭。孔雀……孔雀……孔雀……他叫她的名字，溫柔極了！現(xiàn)在不會了，現(xiàn)在他能將孔雀吻得魂不附體，他們有時候還會上床，不脫衣服，側(cè)臥著親吻。他克制著自己，克制得很辛苦。他常常想著那些他扮演過的才子佳人，他們的魚水之歡好像比他要容易得多。不是孔雀的原因，是他?？兹副е豢戏牛兹杠浫魺o骨，吻著吻著便會顫抖，張開眼就說舒服，再來！“哪里舒服？”他要是這么問下去，早就水到渠成了，他總有些說不清楚的顧慮，他說不清楚。有一天他忽然想，是不是大學(xué)校門對面那一塊無痛流產(chǎn)的廣告牌影響了他。

柳毅沉浸在熱戀中，他看花，花紅；看草，草綠。一天見一次太少了，他一有空就往學(xué)校跑，有時候僅僅是為了看一眼孔雀。來的次數(shù)多了，不可避免地碰上了徐宏。他原來下意識里是有些躲著徐宏的，碰上了他才知道，他躲的可能不是徐宏，他躲的是徐宏的警告。

8

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喜歡你。你看你那時候等于無業(yè)游民嘛，連大學(xué)都考不上的那種人，還沒有正式單位，能有什么出息。你小子真不知道那時候我多恨你，也恨自己引狼入室，哈！

徐宏說起當(dāng)年，依然頗有些不平。

柳毅笑，柳毅說，我那時候真以為我們就是一對，天生的一對。

那，我可是聽說是你自己執(zhí)意要分手的。徐宏說。

你覺得我那時候可以不分手？柳毅非常認(rèn)真地問徐宏，這是他想了十幾年的問題。

徐宏不做聲了，是他警告柳毅：你們不可能有未來，完全不是一個道上的人。

當(dāng)然，如果僅僅是徐宏，柳毅不會離開。

那天晚上月亮在云中穿來穿去，孔雀走在他身邊，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孔雀，她優(yōu)雅、嫻靜、可愛而不做作、不管怎么撒嬌也掩蓋不了的從容和自信。他知道了，不是因為校門前的那塊廣告牌，是因為她身上有些東西是他陌生的，他從未接觸過的，他無法把握的，它們在他的潛意識里，使他興奮又讓他克制，他可能一直是有些擔(dān)心的，若是跨不過去，便會摔入深淵。而現(xiàn)在，謎底終于被徐宏揭開，放大了一倍兩倍三倍……他一路上無話，心里一陣陣地痛。

你有心思?。靠兹竼?，他那些趣聞軼事呢？那些令她永遠(yuǎn)開心的靈感呢？

啊，沒有，我有什么心思？無欲者無憂。他為了證明是真的，吹起了口哨。但是，竟然不成調(diào)。他可是孔雀嚴(yán)格的聲樂老師，半個音節(jié)都不許錯的。

我知道你有心思，你不說我也知道?？兹刚f。

我中午遇到徐宏了。柳毅說。

孔雀抱住了柳毅的腰。

他說你是……

我是柳夢梅的杜麗娘。她吊著他的脖子，想讓他開心些。

孔雀，你怎么從來都沒有透露過？他摟住她，有些責(zé)怪的意思，但他不能控制自己不抱她，她是杜麗娘。

這個有什么關(guān)系么？我也沒覺得為什么一定要說啊。再說，你也沒問過我呀。

柳毅不作聲，他不能說出他的擔(dān)憂，他是有自尊的。但是自尊在現(xiàn)實面前其實什么都不是。

什么時候跟我回去見見他們好不好？孔雀仰著頭問，如果他同意了，她明天就回去跟他們好好談?wù)劊麄儧]理由連人都不見就反對啊。

不，孔雀，你讓我想想。

你別擔(dān)心，他們會喜歡你的。

柳毅苦笑了一下。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他問。

他們都是道聽途說，又沒見過你，知道什么？孔雀說。

那么，他們道聽途說了什么？柳毅不能再問，而且，他們道聽途說的應(yīng)該都是他知道的，他們不是道聽途說，他的一切他們大概都了如指掌了，他們有這樣的能力。

他們，罵你了吧？柳毅問孔雀，并且突然笑出聲來。好像這是一個玩笑。

罵我才不怕，關(guān)鍵是誰取得最后的勝利。

柳毅抱著孔雀，吻、輕吻、深吻。誰說她是豌豆公主，她是他的女人，他連她的呼吸都那么熟悉。

柳毅想要孔雀，想得要命。

“我們，我們……”柳毅的呼吸音越來越重，他不由自主地從孔雀的耳垂一直向下，他吻她肩膀，再向下……

電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尖銳而且理所當(dāng)然，柳毅停住了、孔雀也像突然醒了一樣，挺直了身子。柳毅笑了笑，放開孔雀，從褲子后面口袋里拿出手機(jī)，看了一眼，接起來捂著話筒說：“您聽誰說的？”

是柳毅的母親。

“有女朋友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情，干嘛不早點(diǎn)跟媽說？”母親在電話那頭好像還有些氣，前一個禮拜柳毅回去送錢，都沒提起這事。他不知道為什么沒提，也許，是知道的，只是，無法說出口。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有什么好說的。”

“那姑娘好看不？”

“嗯！”柳毅看了一眼孔雀，孔雀正認(rèn)真地看著他。

“能干不？”

柳毅不作聲。

“你怎么不說話？哦，是不是姑娘在??？你讓她跟我說說話。”

“您還有事兒嗎？”柳毅要掛電話。

“我想聽聽那姑娘的聲音?！?/p>

“就我一個人?！?/p>

“不對，我知道你們在一起。我就聽聽聲音，啊？”母親不屈不撓。

“怎么了？”孔雀看出問題來了，她輕輕地問柳毅。

“我聽到那姑娘的聲音了，你還說謊一個人？”

柳毅沒有辦法，看著孔雀說：“我媽，想要跟你打個招呼?！?/p>

孔雀說好啊，忙接過電話。

柳毅緊張地看著孔雀，孔雀微笑著對著電話嗯嗯啊啊，好的好的，謝謝，謝謝阿姨——再見！

這一個電話，引出了他們第一次爭吵?？兹复饝?yīng)了柳毅母親的邀請，明天去吃晚飯。但是柳毅堅決不同意她去他家。

你什么意思??？你不肯到我家，也不讓我到你家，再說也不是你邀請我的，我都答應(yīng)阿姨了，你這樣有意思嗎？

孔雀也不肯讓步，她是第一次這么犟。她愛柳毅，她想了解他更多更多。

“孔雀，”柳毅握著孔雀的手，他看著她的眼睛，她眼睛那么清澈，肯定映不出他的絕望。他說，“好，我明天帶你去?！?/p>

柳毅的家在一幢高樓的最底層，它不是一樓，是底樓，有些像地下室，但不在地下，和這幢樓居民自行車車棚同一排，不僅僅他一家，有四五家。因為原本打算不是住人的，所以并沒有考慮光線問題，大門的正前方，就是一堵高墻，將所有的光線都擋在了高墻的那邊，那邊是一個新建的別墅小區(qū)?？兹父銖囊粭l有尿騷味的巷子里進(jìn)去，巷子的盡頭寫著：禁止小便！轉(zhuǎn)個彎，經(jīng)過自行車棚和一排垃圾桶，再經(jīng)過門口擺滿各種廢舊瓶罐壞家具的兩家門前，第三家就是柳毅的家。

門口搭著一個簡易的小棚子，棚子里放著煤球爐和蜂窩煤。柳毅推開虛掩的門，里面比外面更黑，因為沒有窗戶，孔雀像走進(jìn)了隧道；柳毅打開燈，牽著她的手又推開了一扇門，里面的燈是亮著的。

“是小二子回來了吧？”拐角處傳來了昨天電話里的聲音，話音剛落，一個女人一邊系著褲子一邊從一道掀起的簾子里出來了。

她并不大老，大概五十多歲，精干的短發(fā)有少許的白，紅黑的皮膚讓人感覺厚實而且經(jīng)得起折騰，連皺紋都不大容易刻得上的樣子，她的眼神從孔雀的臉上落到孔雀和柳毅十指相扣的手上，看得出來的敵意和戒備跟孔雀腦子里的母親不大對得上號?？兹妇雇硕Y貌，她拉著柳毅的手，不知所措。

“媽，這是孔雀?！绷憧磻T了，他沒有看出不妥來。

“阿姨好！”孔雀跟著叫，叫得抖抖索索。

“哎，好！”她狐疑地瞟了一眼孔雀，“就是這姑娘？”她拉過兒子，低聲地問。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孔雀，上上下下地看。

“媽，她就是孔雀。”柳毅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準(zhǔn)備好的錢悄悄地塞到了她的手里。

“這個月你都給兩回了，你看你哥已經(jīng)三個月不見有動靜了。我也不是要你們的……”

“媽，晚飯都準(zhǔn)備好了吧？”柳毅連忙打斷她。

“準(zhǔn)備好了準(zhǔn)備好了，來來，吃飯?！绷愕哪赣H突然間變得熱情起來，她過來拉孔雀的手。

孔雀安靜地挨著柳毅坐在桌邊，但很快身上就出汗了，不僅僅因為緊張，天氣也熱，而這個屋子連一點(diǎn)風(fēng)都進(jìn)不來。

柳毅將吊扇開到最大。

“這鬼天氣還沒到六月就熱成這個樣子，老天爺是越來越壞了。來，小二子，你給小姐夾菜?！辈妥郎蠑[著些她從來舍不得買的鹵菜。

“媽，她叫孔雀?！绷阋贿呎f一邊給孔雀夾了個鹽水鴨翅膀，他知道孔雀喜歡吃這個。

孔雀用筷子文靜地將翅膀送到嘴邊，輕輕地咬了一小口，眼睛落在筷子上，立即用最快的速度將剛剛咬下的吐出來。

她平時并不是那么大驚小怪的人，她扔下筷子，指著那只翅膀，一臉恐懼。

兩只白白胖胖的蛆蟲正悠閑自得地在翅膀的筋肉紋理和骨頭間蠕動。

柳毅看著母親，無奈地看著母親。

“怎么會這樣？我是剛買的啊。”母親驚叫起來。

柳毅再看孔雀，眼淚在孔雀的眼眶里打轉(zhuǎn)。沒什么破碎，可這時他分明聽到破碎的聲音，震耳欲聾。

“這個死胖子，難怪他今天賣這么便宜。你先放那兒，回頭我找他算賬去。”母親也很生氣，她是會找他的，她從來都不吃虧。

“來來，吃這個，這個不是他那里買的。這個也不是?！?/p>

孔雀的胃里翻江倒海，但她不能不吃，她要吃給柳毅看，她終于知道了柳毅為什么不肯帶她來。她一點(diǎn)也不體諒他，所以她就更應(yīng)該吃了，她不吃，他會難過的。

孔雀不但吃，情緒還馬上就緩解過來了，她時不時地夸阿姨炒的菜好吃，她要自己看上去就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個。其實她一點(diǎn)也不像。

柳毅一聲不吭，吃完了卷起了袖子就去洗碗。

“我家這個小二子就是好，知道疼人，以后誰嫁給他都吃不了虧?！蹦赣H拉著孔雀的手聊天，她的手很有勁。

孔雀抿著嘴笑，她想起了他們一起吃飯的光景，想起了“官窯”，想起了柳毅說過，他跟碗有感情。

“你們家一般是你媽媽洗碗還是你爸爸洗？”這個是引申出來的話題。

“我們家是阿姨洗碗?！笨兹感χf。

“阿姨……你是說傭人吧？你家有傭人？”

“阿姨在我們家很多年了。她做飯洗碗收拾屋子，洗衣服是我媽的事情，然后收回來疊好就是我的事情。我們家的衣服都是我疊。從二年級我就開始疊衣服，疊了十年多的衣服了。”孔雀說。

“怎么主人還要洗衣服？那傭人要了干什么？”

“我媽就是把衣服放進(jìn)洗衣機(jī)，洗好了晾一下，不麻煩的。”

“那么你家的傭人多少錢一個月呢？”

“我不大知道，好像聽我媽說阿姨一個月兩千二，不是很多，她在我家很多年了?！?/p>

“包吃包??？”

“嗯，她家是外地的。一年就回去兩三次吧。”

“那不少了。再說你們家條件好，過年過節(jié)的還有喜錢。算下來一年能掙個三萬左右呢?！?/p>

“她也很辛苦的?！?/p>

“辛苦什么？我知道的，你們這樣的人家，一天就那么點(diǎn)家務(wù)，晚上才燒個正餐。像我這樣，一天跑好幾家，才幾個錢？吃飯還是自己掏錢，回來用水用電用煤，一個月就這些開支怎么節(jié)省也要兩三百。你看從這個月開始，天熱了，電費(fèi)就要多出一倍來?！?/p>

孔雀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點(diǎn)著頭表示同情。

“這樣吧，你幫我問問，”母親突然低下聲來，更近地靠著孔雀說，“像你們這樣的家庭還有沒有要保姆的，我哪怕一千塊錢一個月，包吃包住。我什么都做，包括洗衣服、晾衣服、疊衣服，不要你們動一根手指頭?！?/p>

“我不知道誰家要?！笨兹盖由?。

“你幫我問問，留點(diǎn)神，有人要就告訴我。萬一你們家想要換一個傭人呢？我什么都會干的，菜你也吃過了，口味好吧？到時候，你再幫我說點(diǎn)好話?？茨氵@孩子就知道你家人也不壞?，F(xiàn)如今，就是在外面做鐘點(diǎn)工，找個好人家也不容易的?！?/p>

孔雀只好點(diǎn)頭，她偷偷地向門外的水池看，他怎么還沒洗好。

“這事你可別跟我家小二子說，有消息悄悄地告訴我就行了，?。俊?/p>

有碗落地的聲音，兩個女人同時站了起來。

孔雀看到柳毅蹲在地上拾碎了的瓷片。你流血了？她沖過去，想抓住他的手，他用胳膊把她推離了磚砌的濕淋淋的爬滿水垢和油污的水池。

這孩子，這怎么弄的？洗這么多年碗了，也沒見打碎一個，今兒個好，一下就三個。還債來了。

柳毅沒有繼續(xù)撿地上的碎片，他站起來，在水龍頭上沖了沖流血的手。拉著孔雀離開了家。

孔雀知道自己錯了，她在路上不斷地說話，想要讓他開心起來。

你媽真逗，她是個好人。

你媽一看就是個能干人。

你媽炒菜真的很好吃……

可是，不管她說什么，柳毅都一聲不吭。

要不，我們還是去你那里？孔雀停下腳步，她環(huán)繞住他的腰，撒嬌。

孔雀，今晚我哥在我那里，我要早些回去。先送你回宿舍吧？

柳毅看著孔雀上了樓，踱到了宿舍那排窗戶下面的濃蔭處，仰頭向上，他半靠在一棵樹上，一靠就是兩個小時。

9

這么多年來，柳毅都想為自己的退卻找個借口，他們是有愛情的啊，真是愛得分不開的那種。難道就因為太過懸殊的身份？難道他的自尊比她更重要？她什么都不在乎，他怎么就那么在乎了呢？

柳毅長這么大，除了母親要他從劇團(tuán)出來時候跟母親吵過，最終也沒能拗過母親。此外從沒這么恨母親，但是，那次他大聲地問母親，這么熱的天為什么要買過期的涼菜？不知道會變質(zhì)嗎？

母親說，難道我們是百萬富翁嗎？過日子當(dāng)然能買便宜的就買便宜的。只不過正好碰巧了，讓她碰上了。

柳毅說，是你一定要她來的……

母親說，你也沒跟我說過她是孔副市長的千金啊。我要早知道，我傾家蕩產(chǎn)地去酒店弄個包廂給你長臉。

柳毅說，媽，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你也不能跟她說要去她家做傭人啊。她是我女朋友，你是我媽呀……

母親沉默了片刻，然后說，孩子，媽不是故意這樣說的。你替媽想想，如果能去她家當(dāng)傭人，不比每天跑東家跑西家強(qiáng)嗎？媽當(dāng)時也想著給你長臉了，但你看看，我們家就這樣，你不說，難道人家就不知道嗎？與其錯過機(jī)會，還不如爭取一下。那孩子，人看起來還不錯，如果真把我這話兒放心上，你媽我以后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柳毅不作聲了，他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了。母親比他現(xiàn)實，她認(rèn)定了孔雀不是她兒子的，所以她沒有幻想，她無所畏懼地爭取她要得到的利益。他其實也早就知道了，徐宏說過，你們倆完全不是一回事，不是說爭取就有可能的。只不過，愛情讓他失去了理智。母親比徐宏更殘酷地喚醒他回頭，必須回頭。

柳毅試過，但沒辦法像書上說的那些英雄，拿得起放得下。他摟著孔雀，不再僅僅是甜蜜，他緊緊地?fù)е?，好像一松手孔雀就會消失?/p>

但他不大帶孔雀去他的房間了，他基本上已經(jīng)知道，孔雀不是他的，他怕自己忍不住，弄得沒辦法收場。他捧著孔雀的臉，看著看著就會忍不住，他吻孔雀，吻得荒涼、吻得絕望、吻得忘記了天下道理。

他越是克制，卻越是想要，越是想要，越是脾氣壞，瘋了一樣。

校門口的那塊廣告牌撤去了，過一段時間又出現(xiàn)了。

孔副市長給女兒打電話，說他們并不特別地反對她自己的選擇。他讓孔雀帶柳毅回來吃個晚飯，大家見個面，聊了以后再說。

孔雀掛了爸爸的電話就迫不及待地給柳毅打電話，約他見面！她以為，經(jīng)過她的努力，他們讓步了；她還以為，他一定像她一樣高興。她在電話里說要告訴他一個好消息。

她實在沒有想到，還沒等她說完，他就一口拒絕。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肯定不會去。

為什么？

沒覺得有什么必要，我又不認(rèn)識他們。

可他們是我的父母啊，你不認(rèn)識我嗎？

柳毅沉默，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看著孔雀說：

“其實，我覺得，我們倆在一起，不大合適?！彼粗兹?，面無表情。

哪兒不合適？

哪兒都不合適，你去過我家吧？你應(yīng)該有感覺的。

我覺得挺好的，怎么啦？

你不是我，你不善于說謊，孔雀。為什么要騙自己，你并不喜歡那里，連我都不喜歡，你怎么可能喜歡？如果不是我，你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去那種地方。我知道那天你并不是真的高興。

那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是我們要在那里住一輩子。再說了，以后我們過好了，你媽也不用住那里了。

還有，你看我，自己都活得結(jié)結(jié)巴巴，朝不保夕，將來我怎么養(yǎng)活你呢？

我說過要你養(yǎng)嗎？

你沒有。反過來，你還能養(yǎng)活我。但是，我是男人啊，給女人幸福是男人的驕傲，我連這點(diǎn)感覺都沒有，還活什么勁？

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幸福啊，你說幸福是什么東西？你說！

幸福吧？它最低的要求得有錢吧？

錢就是幸福？

孔雀，你看，問題就在這里！孔雀，你什么都不缺，更別說錢了，而我，我覺得錢非常重要。它是幸福生活最基本的要求，而目前我離這個基本要求都很遙遠(yuǎn)。你不是我，不會了解我為什么這樣覺得。而且，孔雀，你為什么不早點(diǎn)告訴我你是孔副市長的女兒？你要是早點(diǎn)說，我就……

柳毅沒說完，他其實是想說你為什么是孔副市長的女兒？那些有月亮的和沒有月亮的夜晚啊，為什么沒有一點(diǎn)預(yù)兆？

就怎么？

能怎么呢？最好是他生下來的時候就知道他會遇見她，然后他一定努力學(xué)習(xí)、一心向上，蟾宮折桂，只為她！他哪怕有一點(diǎn)點(diǎn)優(yōu)勢，他也會去爭取的，可現(xiàn)在，他奶奶的，現(xiàn)在能怎么呢？

起碼我就不會癡心妄想了，我是柳毅不是柳夢梅，我很少做夢，就算在夢里，也不會遇到佳人，而是想著如何找個更好的工作，少出點(diǎn)力而拿更多的錢。如果我真有些什么夢的話，那就是我希望哪天我能中五百萬彩票，然后娶妻生子，過幸福的日子?？兹?，我就是這么俗，你看到的我不過是一個假相。

什么是假相？假相就是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借口，你怕了！

是，我怕了！

你根本不愛我。

柳毅扭過頭， “孔雀，我愛不起你。”

“你再想想好嗎？你再想想？”孔雀最后沒有辦法，只好一個勁地懇求。

“不用想了，我肯定不會去，不去！”

結(jié)果當(dāng)然不歡而散！孔雀站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該說的都說了。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淚流滿面，但并不知道，就在這之前，柳毅在小區(qū)的門口被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叫住的，那個人說已經(jīng)等他好久了。

“認(rèn)識孔雀吧？”那個人遞給他一支軟中華，用ZIP打火機(jī)幫他點(diǎn)燃，謙卑中帶著看得出來的不屑。

“孔市長派我來跟你聊聊。”那人吐出一口煙，他看著煙，并不看柳毅。

“我不認(rèn)識孔市長！”柳毅丟掉剛抽了一口的煙，要走。

“孔市長說早就認(rèn)識你了……好幾個月之前了吧？在昆劇院門口，你和孔雀在廊橋上，孔市長恰好帶著外賓去看戲。那天你和孔雀光顧著聊天，沒看到他。他老人家可是足足看了你有十分鐘。你記得吧？”

這一說，足夠讓柳毅心如死灰了。原來那天將他擋在自家門口的貴賓就是孔雀的父親。第一個回合他就輸了，還輸?shù)貌幻骶屠铩?/p>

“孔市長是讓我來問問你的詳細(xì)情況的，比如你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將來的目標(biāo)和計劃是什么，有沒有出國深造的打算，如果有他倒是可以幫忙的；我們周主任，哦，也就是孔雀的媽媽，她的意思是孔雀從小就被寵壞了，容易感情用事，大小姐脾氣，做事情不考慮后果。有些事情，她讓你不要當(dāng)真?！?/p>

柳毅掉頭就走，走了一半，他又回頭站在那個人的面前，輕佻地地拍拍他的肩，笑著說：你回去告訴孔市長和周主任，他們把我弄糊涂了，好像我是他們女婿一樣。我和孔雀，我們最多只能算聊得來的朋友。讓他們別擔(dān)心，不管我是什么專業(yè)，攀龍附鳳不是我的專業(yè)。

孔雀什么也不知道，她委屈、難過，除了從他身邊走開，她不知道還能怎么辦？她實在不明白，他既然愛她，為什么要考慮那么多跟愛無關(guān)的東西。柳毅沒有追，他站起來，向著另一個方向走了。

接下來他們又發(fā)生過幾次同樣的情況，無論說的是什么，最后總是矛盾出來。柳毅仿佛已經(jīng)厭倦了孔雀，原有的溫柔和體貼被不耐煩和煩躁代替。不管孔雀怎么努力，怎么討好，他一樣地冷若冰霜。有一次他甚至推開了想要抱他的孔雀，說：好了，我還有事。見面再不似以前那般迫不及待，那么如漆似膠。一次又一次的不歡而散，使得那么豐滿的愛情在孔雀的記憶中漸漸成了一副令人懷疑的骨架。

孔雀的母親巧妙地利用了這個機(jī)會，她每天親自去學(xué)校接女兒，安排孔雀和不同的IT新貴、實力派海歸、年輕的博士見面。其中有一個楊振寧的崇拜者是物理系年輕的教授，他剛剛回國不久，居然跟孔雀談起了梅蘭芳。

“我那里有一些他早年的演出資料，雖然都是黑白的，但神韻一點(diǎn)也沒有因此受到影響。那個真叫大師啊！”

“你干嗎跟我說這個？”心不在焉的孔雀冷冷地問。

“哎，周主任跟我說你就喜歡這些啊?！?/p>

孔雀的心痛放射出來，無所不在，她拼命抵抗。

“下次帶來讓我看看?！彼蚰贻p的教授露出了第一個微笑。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梅蘭芳的杜麗娘直唱得孔雀如癡如醉，這杜麗娘不是她是誰？可是，她的柳夢梅呢？

10

柳毅已經(jīng)準(zhǔn)備離開這個城市，去哪里？反正一個人，哪里不能去？他已經(jīng)看到孔雀的幸福了，一個斯文的男人連續(xù)兩天送孔雀到宿舍門口然后離去。而他，在她看不見的黑暗之處想念著她。那一棵銀杏樹，跟他的知己一樣，每天就那么讓他靠著，起風(fēng)的時候，嘩啦嘩啦地提醒他別再胡思亂想。

該走了，這一棵樹不能讓他靠到老！

只是，他還想見她一面，聽一聽她的聲音。不知道，她會不會同意，他大約早已傷透了她；或者她其實已經(jīng)忘記了他？

他沒有給她打電話，短信“可以再見一面嗎”？如果她拒絕，他不至于無處可逃。

你在哪里？

老地方。摁下了發(fā)送，他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喜悅的，將近兩個月，他居然從來沒有喜悅過。

孔雀穿著那件碎花無袖連衣裙，這件衣服，她是特地為他買的，這件衣服，和她一起入畫，孔雀穿著它，美奐絕倫。

“最近好嗎？”他問，帶著他固有的輕飄飄的神氣。

“還好！你怎么有空？”她看著他，這個人啊，怎么會如此地讓她迷戀，一直到現(xiàn)在，她還是只想擁抱他一個人。

“嗯。明天要走了，約你出來告別。”他說得滿不在乎。

“去哪里？”她沒有想到，他也從沒說過。

“一個哥們，在特區(qū)那邊發(fā)了，人很義氣，說要有福同享，要我過去?！绷阏f。

“那挺遠(yuǎn)的?！彼f，心很痛很痛。

“遠(yuǎn)就遠(yuǎn)點(diǎn)吧。那哥們說我一個月的口糧，在他那兒半天就能得到，說得我心動了。人為財奔，鳥為食亡嘛。”柳毅說。

“什么時候走？”

“明天?！?/p>

“不走好嗎？”

“跟那邊都說好了?！?/p>

“為什么？為什么你一定要走，如果因為我你大可不必，我保證不再煩你?！?/p>

“不是。反正都是打工，去哪兒不是一樣？老在一個地方也沒有什么意思。”

“一定要走？”

“是啊，票都買好了。”柳毅從口袋里掏出火車票。

孔雀沒有再問，她站起來，柳毅便成了真空。她確信，柳毅真的不愛她了，她從他身邊走過去，好像素不相識！

此后，柳毅再也沒有見過孔雀，一直到那天，孔雀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他的身邊。

11

和徐宏分手之后，柳毅回到酒店修改了回程的機(jī)票，他給簡單打電話：我，還需要延長一段時間。沒想到的事情太多。他模糊了“沒想到的事情”是公事還是私事。

12

柳毅在網(wǎng)絡(luò)上臨時買了輛同城提貨的二手自行車，他騎著自行車在那條柳絮飄揚(yáng)的主干道上“偶遇”了孔雀。

這一次，柳毅看清楚了孔雀，歲月已經(jīng)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但并沒有掩蓋她的大氣，是，她一直是大氣的，即便是一頭疏于打理的短發(fā)和樸素的衣褲顯示出了她的境遇，她站在那里依舊是不卑不亢，沉穩(wěn)中透著淡定。只是，她不再是從前的豌豆公主，她現(xiàn)在是這蕓蕓眾生中一個普通的女人。

一個普通的女人，這難道不是柳毅當(dāng)初所希望的孔雀嗎？如果當(dāng)初就是這樣的孔雀，那么是不是他們早就成了眷屬？但是，柳毅總覺得哪兒不對。是，柳毅腦海里一直住著個天使一樣的孔雀，而今，降落人間，讓柳毅一時間說不清楚。

她見到他的那一剎那愣住了，她愣了很久，然后，笑了。她和他一起把車推到了人行道上?？雌饋硭幌敫騻€招呼，可他希望他們找個地方聊聊。

她猶豫了一下，然后當(dāng)著他的面，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幼兒園老師，告訴她們遲點(diǎn)孩子的外婆去接孩子；另一個打給她的媽媽，讓她去接點(diǎn)點(diǎn)。

點(diǎn)點(diǎn)是男孩還是女孩？柳毅沒話找話地問。

女孩?？兹感χ卮穑卮鸷芎唵?。

然后，她和柳毅推著自行車走向了最近的一家咖啡館。

她顯得冷靜、淡定，并不似柳毅以為的激動或者慌張。

他們在臨窗的位置上相對而坐，他問她喝什么，她笑了一下，隨便吧。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問他，仿佛問一個久違的朋友。

兩三年前吧。他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撒謊，但是，他說得很順口。

哦，我以為你一直在深圳呢。怎么回來了呢？她臉上有些意外的表情。

南京不好嗎？哈。深圳除了錢，什么都沒有。他說。

前些年我聽徐宏說，你在那邊干得很好。她看著他的眼睛問。

沒有。就是打工。后來全球經(jīng)濟(jì)都不好，我們公司做海外生意的，所以也不好。我是那時候回來的。柳毅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這樣說，但是，竟說得這般心平氣和。

哦。她點(diǎn)點(diǎn)頭，笑了笑。

你還好吧？他問她。

還行，挺好。她下意識地捋了捋鬢發(fā)。

他其實已經(jīng)知道她不好，昨天徐宏把他知道的都說了，孔副市長屬于那種不會游泳的，沒怎么撈就沉下去了。不久，孔雀的丈夫去了美國，孔雀不肯去，她不能丟下母親一個人，而且，她還要定時帶著母親去看望父親，她走不了。他們是越洋電話中協(xié)議離的婚。

真快，已經(jīng)十幾年了！他說。

是，十幾年了。她轉(zhuǎn)動著手里的茶杯，漫不經(jīng)心。然后，她突然問他：你還唱戲嗎？

她看著他，眼中有了他熟悉的光彩。

不唱了，沒空，光忙著過日子呢。再說，那有什么用呢？他說。

可惜了，你那時唱得真好。能不能再來段？

現(xiàn)在？他兩邊看了看，猶豫：真唱不好了，昆曲，久不唱就廢了。

那唱京劇《坐宮》吧？我們對唱？她笑起來依然是當(dāng)時模樣，甚至還有些嬌憨。

你會唱？他有些驚訝，他們那時候一起看《四郎探母》的時候，她說這段好聽，后來他一人扮兩聲唱給她聽過，她要學(xué)，他笑話她唱得跟流行歌曲一樣。

她沒回答，清了清嗓子，“聽他嚇得我渾身是汗，十五載到如今才吐真言……”

他驚訝了，這回她竟然唱得字正腔圓，拿捏到位。

他輕輕地拍手，真好！真沒想到。跟誰學(xué)的？

我吧，因為喜歡，那時候還真找老師學(xué)過。后來越來越喜歡了，就沒放棄過，我現(xiàn)在該有票友的水平了吧？她問他。

他點(diǎn)頭，比我唱得還好了。

該你了。她說。

我好久沒唱了，不能就這樣獻(xiàn)丑。他說。

京劇，他應(yīng)該還可以唱的，但可能顧忌場合或者真的不似從前那樣的底氣，反正，現(xiàn)在他不大想唱。但若是從前呢？

呵呵。她輕笑了一聲，沒有強(qiáng)求，把眼睛投向了窗外。

他看著她，她看著窗外，笑容漸漸從她臉上褪去。窗外車水馬龍，光線在她眼中忽明忽暗、忽遠(yuǎn)忽近。

孔雀……他叫她，輕聲地、極溫柔。

她似乎沒有聽到，依然看著窗外。

對不起，孔雀。他要握她轉(zhuǎn)動茶杯的手。

為什么？她躲開了。

我離開，是因為愛你。他說。

那么現(xiàn)在呢？你不愛了，所以來見我？她終于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柳毅，她沒能忍住淚珠。

柳毅愣住了。

柳毅并不知道，徐宏打電話給過孔雀，他告訴孔雀，柳毅三天前從深圳回來了，柳毅不是從前的柳毅了，徐宏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現(xiàn)在的柳毅，最后，徐宏說，柳毅可能要去看你?？兹笡]有驚訝，一切讓徐宏驚訝的都沒有讓孔雀驚訝?？墒莿偛牛兹阁@訝了，疑惑了，她看著柳毅煞費(fèi)苦心的喬裝改扮，聽著柳毅言不由衷的謊言，突然間明白了當(dāng)初他為何說分手就放了手。她想，要不還是唱戲吧，她多多少少想找回一些她熟悉的柳毅。

其實她內(nèi)心并不像柳毅看到的那樣淡定，這個男人，曾經(jīng)是她的全部。她甚至在他走后立刻后悔自己沒有拼命挽留，她跟父母大吵，她要去深圳，但他的號碼換了，她還去了他家，他母親也不知道兒子的新號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思念過度，她莫名其妙地生病了，發(fā)燒到四十度。病好了以后，她冷靜多了。那個海歸物理老師自始至終一直陪著她，她對他說，等五年，五年以后我嫁給你，這五年其實是杜麗娘等柳夢梅的五年。只是她沒有杜麗娘那么幸運(yùn)，后來她如約嫁給他了，再后來父親出事了，家中境況一落千丈，物理老師說他在學(xué)校也受到了排擠，還是想出國發(fā)展。他走了，她沒走，她要陪母親，還要等父親回來。他呢，已經(jīng)等過她五年了，所以她說，你不要再等了。這些年事情太多，柳毅的樣子在孔雀的腦海里漸漸模糊了?？墒牵?dāng)徐宏說柳毅回來的時候，她依然有久違的風(fēng)起云涌的柔情。而當(dāng)他真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她覺得哪兒不對，是哪兒不對呢？現(xiàn)在，她突然想起來了，這個人是柳毅，不是柳夢梅，而她，其實一直愛著柳夢梅。

柳毅，其實你不愛我了，我也是。只是，今天你來確定，我也是。

孔雀眼睛里的淚水不知道什么時候沒有了，她站起來，笑著對柳毅說：我現(xiàn)在真的很好，放心。然后，把那只剛才柳毅想握住的手伸給了呆如木雞的柳毅：再見！

柳毅一直看著她，直至她跨上了那輛自行車，淹沒在人海里。

13

接到徐宏電話的時候，柳毅正在酒店房間里收拾行李，他決定明早乘最早的一班飛機(jī)，他在見過孔雀之后，突然非常想念簡單，他想實實在在地抱著簡單，他突然覺得自己空虛得如同一具千年的木乃伊。

徐宏在電話里說，孔雀讓我代她向你道個歉，說自己太沖動了，都沒好好招待你。你們到底怎么啦？我告訴她你回來的時候，我聽得出來她很開心。怎么好像見面不大好？

柳毅說，沒事兒。你把她手機(jī)號碼發(fā)給我，我忘記要了，明天早上我回深圳，告別一下。

柳毅晚上沒有給孔雀發(fā)短信或者打電話，他想了一夜，第二天，在飛機(jī)起飛前他給孔雀寫了個告別短信：我從未停止過愛你！在摁下之前，他把“愛”改成了“想念”，然后，關(guān)機(jī)。他知道，孔雀不會回復(fù)，而三個小時后，他將見到簡單。

（責(zé)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