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變者

□阿 缺

異變者

□阿 缺

在去公司的地鐵上，我看到了一名新型變異者。男，中年，微胖，一臉漠然，脖子后長出兩排脊骨，很短，像是凸出的肉翅。但顯然，他變異成這樣不是為了飛翔。車廂里擠滿了人，剎車時，所有人都往前傾，但中年男子迅速背靠扶桿，凸出的脊骨開始收攏，恰好與扶桿咬合。于是，不管接下來地鐵如何加速變速，他都巋然不動，面無表情地刷手機。這個變異真實用。

我沒有這種功能，只能抓緊吊環(huán)，左右搖擺，碰到一個年輕的職場女性。她下巴凸出，卻有一個凹槽，正好用來卡住手機，然后伸出分叉的舌頭在屏幕上快速點擊。

我環(huán)視四周，各種各樣的畸形人體擠在車廂里，有的眼睛移位，有的脖子橫長，但都不說話。每個人都在玩手機，車廂里一片死寂。

異變時代，人人都感激這些身體異狀。他們說，這是自然的選擇，是身體對快節(jié)奏生活做出的適應和改進，是人類在進化樹上爬得更高的鐵證。

一到公司，經(jīng)理就叫我跟他一起去談事：“你給我聽對方的心跳，看他們有沒有在報價上撒謊?！?/p>

忘了告訴你，我也是異變者。我的耳廓是喇叭形的，這種結構的耳廓，能讓我聽到附近所有人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咚。

約好的人來了，一男一女。那姓趙的男人伸出手，我趕緊去握。

“我叫阿芷，是趙先生的助理?！迸艘采斐鍪?，圓潤修長，毫無缺陷。我看向她的臉，秀氣精致的五官，毫無畸變。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那永遠糾纏著我的咚咚咚的心跳聲，在阿芷出現(xiàn)的瞬間，沒有了。久違的安靜包裹住了我，我深深吸氣。

接下來就是冗長的商業(yè)談判了。經(jīng)理好幾次暗示我，但我沉浸在新奇的感覺中—聽不到別人的心跳聲了，我欣喜若狂。

雖然價格高了不少，但合同還是談成了。慶祝宴上，推杯換盞，經(jīng)理每一杯喝下去，酒液都會順著他下頜處的一個小洞流出來。這是他的異變，憑著這個他在酒場上戰(zhàn)無不勝。但他沒看到，趙先生的后頸張開了許多細小的孔，一縷縷酒精蒸氣冒出來。

我和阿芷坐在一旁，看著他們醉醺醺地彼此欺騙，都默然無語。

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以為早就習慣了心跳聲，但今天嘗到了安靜的滋味，便再也無法忍受這深夜里無處不在的沉悶聲響了。

我找出阿芷的名片，按手機號撥了過去?！拔梗?。”一聽到她慵懶的聲音，四周的心跳聲就像退潮一般，我舒服地打了個冷戰(zhàn)。

“喂—”我有些慌亂，“我們白天見過的。”她聽出了我的聲音：“哦，那有什么事嗎？”

“沒、沒……不過你能不能不要掛電話，就放在枕邊，然后你繼續(xù)休息？”

“為什么？”

我猶豫一下，還是實話實說：“我想聽你的呼吸聲，這樣我才能睡得著?！?/p>

“那……好吧，晚安?！?/p>

我從來沒有睡得如此香甜，醒來后，精神飽滿地走在大街上。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

一整天，我都在跟阿芷聊天。她對我昨晚的舉動很好奇，于是我跟她說了心跳聲折磨我的事情。

“真是可憐，其他人的異變都是為了更方便，你這個卻是病?！彼虺鲞@么一行字。

這行字卻讓我鼻子一酸，幾乎落淚。我緩慢敲出“你就是我的藥”，想了想，又刪掉了。

晚上，我約了阿芷吃飯。她打扮得很簡單，牛仔褲，短袖T恤，脫去了職業(yè)裝，清秀簡雅。更重要的是，這勾勒出她的身材，自然圓潤，沒有任何異變的特征。

“你看什么??？”阿芷有些嗔怪。我連忙打哈哈，開始點菜，邊吃邊聊。我們有很多共同話題，都喜歡運動，喜歡看老電影，而且她對異變者的看法跟我不謀而合—什么進化的選擇，都是人們在騙自己。其實這些異化，只不過是核泄漏和工業(yè)污染所導致的畸變，人類已經(jīng)偏離了進化樹的主干。

這個過程真好，沒有心跳，只有微笑。

之后，我經(jīng)常約她出來，看場老電影，討論愛情、生命和一切。窗外人群熙攘，屋內(nèi)時光靜緩，再也沒有逼人瘋狂的心跳聲了。我也會約她去打羽毛球，她的球技不錯。不過納悶的是，她的臉上從不流汗，即使身上已經(jīng)汗流浹背，臉頰依然光潔。

我一直想在約會中讓關系更進一步，但她再晚也要回去，總說自己還沒準備好。

兩家公司的生意談到了后期，雙方都很滿意，于是，又一次聚餐。領導互相斗酒，阿芷也被灌了好幾杯，不勝酒力，很快就暈了。

我送她回去時，她幾乎已經(jīng)失去意識。我扶著她簡單洗漱，給她擦臉的時候，驚詫于造物主的恩賜，她的臉龐如此完美，是異變時代唯一的例外。別誤會，太晚了，我只是扶阿芷上床躺下，自己也躺在她旁邊，享受這舒適的安謐。

“晚安?！蔽覍λf，然后越過她去關燈。這時，我的眼角捕捉到了一絲異常。

是阿芷的臉在變化。

本來清秀的五官慢慢松散，向四周攤開，眼耳口鼻都向外擴展了幾厘米，原來緊繃細致的臉頰變成了軟綿綿的模糊一團。

我心里一片冰涼。這才是阿芷的本來面目，她的五官能在肌肉驅(qū)動下恰到好處地緊縮，組成好看的臉，然后在睡覺時肌肉才會松開。這是全新的變異，是對自然美的摒棄，在這個畸變的社會里，她連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

我頹然倒在床上。咚，咚咚，那些沉悶的聲響再次響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劇烈。我用被子蒙頭，但沒用，瘋狂的心跳聲在午夜里潮水一樣涌過來，將我淹沒……

（原載《青年文摘·彩版》2015年第15期 福建呂麗妮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