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祥夫
說到廁所,過去的大雜院,平房,機關(guān)大院,電影院,浴室,理發(fā)店,到處都有,在街上,走不遠也都會有個廁所,沒廁所能行嗎?不行,人們吃了就要拉,一個人不拉屎能成嗎?一天不拉還行,兩天不拉這個人就會急了,三天不拉就得看醫(yī)生了,如果十天半個月不拉那事可就大了,到時候你自己都會往醫(yī)院里跑,找醫(yī)生去為你灌腸,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沒人愿意脫光了褲子讓醫(yī)生給你做那事。我們早先住平房的時候,那是很大的一個院子,房子是一排一排的,大門在北邊,一進大門,左手是一排一排的房子,右手也是一排一排的房子,一共幾排呢,左右一共十二排,也就是說左邊從北到南是六排,右邊從北到南是六排,這個院子不能算小,而那個大廁所在院子的南邊靠東的地方,廁所當然會分男廁所和女廁所,男廁所在南邊,女廁所在北邊。廁所的門開在院子里,而可以掏毛廁的那些個糞坑卻是在院子外邊,那時候,鄉(xiāng)下的老鄉(xiāng)們會定期過來掏毛廁,也不會驚動什么人,在院子外邊就可以解決了,因為我們那個院子的廁所很大,掏毛廁的一定會趕著一掛大車來,大騾子大馬拉的那種大車。要是在夏天,下了急雨,雨水灌進了廁所,這就是麻煩事,就會破例要人去把話捎到鄉(xiāng)下讓鄉(xiāng)下人進來一趟把糞掏一下。夏天的糞車上是許多大木桶,那木桶可真大,一個挨著一個,都還有蓋子,是專門用來盛大糞的,因為是夏天,毛廁里的大糞是稀的干的都有,很不好掏,不像是冬天,大糞都凍硬了,硬得簡直像石頭一樣,得要用工具把它們一塊一塊破開才能裝到車上。所以,進城掏大糞最好是冬天,夏天干這活兒,誰都不會太愿意。但我們那個院子的廁所因為掏得勤,從來都不會稀湯洸水漾得滿滿的,除非是連著下幾天大雨。鄉(xiāng)下人進城掏大糞的時候,會在院子外的毛廁坑后邊喊幾嗓子,去解手的女人們就知道后邊在掏糞了,該去的也就不去了,多走幾步去別處解決了。
我們那時候住的大雜院通稱“互助里”,這真是個很好聽的名字,有勸誡的意思在里邊,要人們凡事都互相招呼互相幫助著點。那時候誰都知道互助里是西門外一帶的大里,分一棟、二棟、三棟、四棟,后來又有了五棟,每棟都有廁所,去廁所不會是個問題。而我們的小學校卻只有一個,在三棟和四棟之間,那是一片空闊的地方,可以讓孩子們跑操踢足球,互助里五個棟的孩子們都在這個學校里邊讀書。學校里的廁所也是廁所門開在院子里,掏大糞的坑卻在院子外。冬天掏大糞,可也真是辛苦,整個人要跳到毛廁坑里去,用鐵釬子,鐵鏟子,“吭哧、吭哧”地把給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糞弄成一塊兒一塊兒的再裝車。雖說是弄大糞,但這也是技術(shù)活兒,把凍得很結(jié)實的大糞鏟成方方正正的塊兒再裝上車不是件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這時候一輛車恐怕不夠,也許就來了兩輛或三輛車。這往往是過春節(jié)前的時候,鄉(xiāng)下那些勤勞而辛苦的人會把毛廁坑里的糞清理得干干凈凈,再把車裝好了,然后,趕走了。這么一來,人們就可以過個很干凈的年了。春節(jié)前清理毛廁大糞的時候,街道干部會出面,她們大多都戴著紅胳膊箍,她們會每家每戶去通知一下,“要起糞坑了,下邊有人,誰也別去廁所,堅持堅持?!彼齻冞€會站在廁所的門口不讓人們進去,當然是不讓那些女人們進去,院子里的女人們也不會進去,“有人在毛廁坑下邊呢?!蹦菚r候的毛廁里的蹲坑上都有長方形的木蓋子,上邊有根直棍可以把這蓋子提起來或再蓋上去。我父親帶我去廁所,總是一次次地教我在蹲坑的時候要把那個蓋子提起來,拉完屎再把那個蓋子給蓋上。而父親帶我去廁所是我四五歲時的事,父親對母親說咱們院的廁所蹲坑也太大了,小孩子掉下去可不是鬧著玩兒。父親總是擔心我掉到廁所里邊去。父親每次去外地出公差,走之前,總會把我的哥哥叫到跟前說,“你弟弟去廁所你們得帶他,小心掉下去。”父親蹲坑的時候總會抽上支煙,有時候還會把煙給旁邊的坑上蹲的人一根,不用問那個人是我們一個院的鄰居,有時候還會互相要張手紙,去廁所的時候急了,誰都有忘了拿手紙的時候,大雜院的廁所都很大,是一大溜兒蹲坑,還隔著墻,一邊蹲坑一邊隔著墻說話。我那時候還不會自己用手紙擦屁股,我早早拉完了,會一遍一遍撅著屁股大聲喊:“拉完了——”“拉完了——”是要父親給我擦屁股,父親總會說,“急什么急?急什么急?”再到后來,我會說:“我要掉下去了——”我這么一說,父親就會馬上過來了,讓我把屁股撅起來,那年我最多五歲。
再后來,我們?nèi)叶茧x開了那個大雜院,搬到了一個名字更好聽的地方去,那地方叫“花園里”,那地方的名字不但好聽,房子也好看,是樓房。很大的一個院子里,齊齊整整一共八棟樓。大院是個正方,南邊一個院門,東邊一個院門,北邊卻沒有,西邊也沒有。為什么沒有呢?沒人會想去問這個問題。院子東邊有個菜鋪,很大的菜鋪,這個菜鋪有多大呢?為了從鄉(xiāng)下拉菜,菜鋪的后院里居然還養(yǎng)著兩頭毛驢,因為這個菜鋪緊挨著我家那棟樓,晚上睡夢中我都能聽到驢在打響鼻,“撲嚕嚕嚕,撲嚕嚕,撲嚕嚕嚕,撲嚕嚕?!被蛘呤锹犚婓H在叫,“昂昂,昂昂,昂昂昂昂,昂——”每天都要來那么幾聲。母親聽了有時候會笑,會對父親說,“聽,吊嗓子呢。”父親也是個笑,因為我們早先住的那個大雜院里有一位姓張的工程師,他喜歡唱青衣,每天早上都會吊那么一段兒,而且還是自己拉胡琴,是自拉自唱。我知道,我的母親話里有話,是想起那個姓張的工程師了,但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搬開了,不在那個大雜院住了,我的母親和父親都認為一個大男人“咿咿呀呀”唱青衣是件很好笑的事。這是菜鋪,菜鋪旁邊,是一家小百貨商店,就這個小百貨店,里邊幾乎是什么都有,搬家之后,我們吃什么用什么一般都要到這個商店里去買,買干粉條,海帶,黃花兒,花椒大料,醬油和醋,還有白糖和父親愛喝的那種散裝高粱酒,放酒的黑壇子上一律都蓋著用紅布做的那么個蓋子。這個小商店還賣肉,賣肉的售貨員姓岳,人瘦瘦的,見了面總愛和父親說幾句話??爝^年的時候也是商店里最忙的時候,總是擠滿了人,有些東西要排隊才能買到,母親讓我去排隊,“這么大了,也該給家里做點事了?!备赣H卻不愿意,父親說:“那么多人擠壞了怎么說?!备赣H會自己去排隊。商店西邊呢,怎么說,還有一個店,卻是賣糧的糧店,人們買糧食就都去那地方。母親要我去買兩束掛面,因為家里來客人了,搟面來不及了。父親說:“別蹭孩子一身白?!备赣H又自己去了,父親是太愛我了。不一會,父親手里托著兩束掛面回來了。剛搬到這個新大院的時候,父親總說我們這個新大院好,好就好在買東西太方便了。
“要糧有糧,要菜有菜?!蔽腋赣H說。
我母親在旁邊馬上會刺他一句:
“要酒有酒,再來二兩?!?/p>
我父親笑了,他就是愛喝那么一口。
“當然還有豆腐干?!备赣H說,他這是逗母親。
父親喝酒的時候喜歡就幾塊豆腐干,而且還是那種熏干,母親說那豆腐干是用馬糞熏的?!耙苍S連馬糞都不是,是用驢糞?!蹦赣H笑著對父親說。“用羊糞熏我也照吃?!备赣H說。父親還喜歡吃毛蛋,那種死在蛋殼里的小雞,剝開殼,團團的,毛烘烘的一個小雞,父親一邊吃一邊還會自己對自己說:“真討厭,我怎么會吃這種東西?!彼@是對自己的批判,對自己的批判歸批判,但他還是照吃,總是煮一鍋,味道有那么點古怪,花椒大料的味道之外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父親吃毛蛋喝酒的時候總會叫上一個朋友,是個山東人,水暖工程師,長一個很大的糟鼻子,他那鼻子可真夠糟的,像很大個兒的草莓。他們一邊吃一邊喝一邊自己動手剝毛蛋,蛋殼已經(jīng)剝了一大堆了,但他們還在喝。他們可真能喝。但父親忽然不喝了,他聽到了什么,有人在外邊一聲一聲地吆喝。
“是換雞蛋的?!备赣H聽聽,說。
“現(xiàn)在一斤雞蛋換咱們多少玉米面?”山東大鼻子說。
“十斤換一斤。”父親說。
“什么時候糧食才不緊張啊?!鄙綎|大鼻子說,“鄉(xiāng)下人夠苦的?!?/p>
父親不說話了,我那天怎么就想起說話了?我本來在寫作業(yè),我忽然對父親說:“鄉(xiāng)下人怎么就不愛吃雞蛋倒喜歡吃玉米面?”
父親突然不說話了,看著山東大鼻子。
山東大鼻子朝我這邊看,這就讓我很不自在。
父親忽然對大鼻子山東人說:“你瞧瞧,我這個兒子真夠混蛋!”
父親是偏愛我的,我對父親說:“我怎么混了?”
“你還不混,說這種話?”父親說。
“那他們?yōu)槭裁床怀噪u蛋,拿雞蛋換玉米面。”
我父親又把他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這回不說“混蛋”,而是說“混球兒”。
“我兒子真是個混球兒,小混球兒。”父親說。
“大了他就該明白了?!鄙綎|大鼻子說。
“不對?!备赣H說,“好好兒餓他幾天就明白了?!?/p>
我小時候挨過餓嗎,沒怎么挨過。只是在剛剛搬到樓房里住的時候有幾次晚上去廁所,一下子從床上掉到了地上。還有就是去了廁所總是忘了沖馬桶,我母親說:“你拉屎讓別人沖,你臭不臭,啊,你臭不臭?”
母親想起排子房大雜院的廁所來了,說,“你要是再不沖就回舊院去解手!”
“我要是拉肚子呢?”我對母親說。
母親哈哈哈哈笑了,說:“你是你爸的心肝寶貝,拉你爸嘴里去?!?/p>
“還有這么說話的嗎?”父親聽到母親的話了,但他并不生氣,他在喝酒呢。
“還是家里有廁所好,刮風下雨不用一踩一腳爛泥?!备赣H說。
母親說,“好什么好,你沒見有人跑到對面墻角小便,多不雅觀。”
父親不說話了,好一會才又說,“可不是,這么大的院子,都沒個廁所,讓他們怎么辦,總不能溺到褲子里?!?/p>
這一天,終于有事了。
直到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們的樓房院子再往北的那個村子叫做“宋莊”,宋莊那邊有條鐵道,有時候,晚上我會聽到火車響,一陣一陣在夢中響過來,響近了,再慢慢響遠去,還拉著一聲一聲的汽笛。有時候父親出差去了外地,那幾年,父親總是出差,走的時候會對母親交代好了,去幾天,幾號回來,回來的時候大致又會是幾點的車。母親會把父親要帶的糧票和零花錢數(shù)好了給父親帶上。父親走一天了,走兩天了,走三天了,走一個星期了,父親要回來了。父親要回來的晚上,母親會在火車汽笛響的時候說:
“聽,你爸爸就這趟火車。”
這樣的晚上,母親總是穿著衣服在那里等,而我們卻馬上又睡著了。
再說說宋莊吧,宋莊那邊還有個小站臺,站臺上總是堆著不少東西,我們?nèi)ツ沁呁鎯?,總是被站臺上的人給喊開。站臺東邊,有個很高很高的高壓線鐵架子,但這個架子給廢了,沒有電線了,我們就可以爬到上邊去玩兒。從上邊往下看,下邊都是莊稼地,玉米黑綠黑綠的,還有高粱,紫紅紫紅的,還有谷子,這些莊稼我都認識,各種的莊稼,各種的顏色,一片一片連著,很好看,一直鋪排到西邊的山那邊,山那邊總顯得很寂靜,連個人影都沒有,這就讓人心里很惆悵。我們爬到高壓線的鐵架子上去玩,可以看到下邊的站臺有人在搬東西、扛東西,停在那里的火車忽然又要開動了,開動之前要放屁,“吃吃吃吃”的。站在上邊,我們還能看到下邊的那個名叫宋莊的小村子,那條土路可真是白得晃眼,有人從村里出來了,是三四個女人,都挎著籃子,從村里出來,一拐,上了那座小橋,下了橋了,再一拐,往這邊過來了,她們要走過這個高壓線的鐵架子,再從這里往東走,東邊就是大同城,其實她們應該是先走到我們那個院子,因為我們的院子靠這邊最近。和我一起出來的小伙伴說,“她們肯定又是去換糧食去了,用她們的雞蛋。”他這么一說我就明白那幾個女人挎的籃子里是什么了,是雞蛋。我們待在高壓線的鐵架子上能把這些個都看得清清楚楚,沒人從下邊過的時候我們會在上邊比賽撒尿,看誰撒得遠,我們正撒著尿,下邊忽然有人喊開了,有人突然從莊稼地里冒出頭來了,他在地里做什么?這人手里拿著鐮刀,他在地里割草,他朝我們喊,還把手里的鐮刀朝我們舉了舉,“再往下撒尿小心把你們的小雞雞給割了!”這人喊完又不見了,又割他的草去了。這年的莊稼長得真好。我們繼續(xù)在上邊待著,就是不想下去,我們待在上邊,什么也不為,就只想一直那么待下去。我們又看到了,宋莊村口停的那幾輛馬車,車轅都朝天立著,和我一起的小伙伴說那都是些個拉大糞的車,他這么一說我就又想起我們的平房大雜院來了,想起一到冬天就過來拉大糞的鄉(xiāng)下人。“吭哧、吭哧”鑿一整天大糞,然后圍著那個小火堆吃點干糧,然后趕著他們的車走了,那頭拉車的騾子,兩個鼻子眼兒里一下一下冒著白氣,天是多么的冷啊。我的父親說,“這么冷的天,他們在外邊吃?他們能吃什么呢?”“天這么冷,怎么也得喝點開水吧?”父親又說。
我有點懷念我們的排子房大雜院,甚至還有點懷念我們那排子房大雜院的廁所。
我對我的小伙伴說,“我們那個廁所可真大!”
“你掉進去過沒?”我的小伙伴說。
這是什么話,我說你才往那里邊掉呢。
我們都不說話了,都看著下邊,下邊的莊稼真綠,都綠黑了。
那個割草的人又從地里鉆出來了,他又去了另一邊,到另一邊割他的草去了。
我的母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不再去單位工作了,因為我的弟弟都五歲了,五歲了還不會走路,所以我的母親只好待在家里照顧他,教他學走路,可他病了,發(fā)過一次高燒后永遠不會走路了。所以有什么事,父親就總愛帶我一個人出去,比如出去釣魚,比如出去挖蚯蚓,比如到城外很遠的地方去找蟬蛻,比如去商店買這買那,那時候我簡直就是父親的跟屁蟲。我的父親,對生活總是充滿了奇思幻想,這年的春天,他忽然想在院子的前邊種一株葡萄,父親帶我去了一中,一中的校園里種了不少葡萄。父親跟學校那邊的人討了兩棵葡萄秧子,父親對我說,“明年你就等著吃葡萄吧?!备赣H已經(jīng)在前邊的院子里挖好了坑兒,那個坑不大,我跳進去,再一跳還能跳出來。葡萄秧子就要種在那個坑里,但這時候一個鄉(xiāng)下人出現(xiàn)了,這個四十多歲的鄉(xiāng)下人臉通紅通紅的,他到處走,到處看,一個圈一個圈地轉(zhuǎn),看樣子,他急得不得了,急得不行了。他臉憋得通紅,在我們的院子里問了一個人,又問了一個人。我父親注意到他了,我父親過去了,然后,我的父親急忙忙放下了手里種葡萄的事,急忙忙把這個鄉(xiāng)下人給領到家里去了。我跟在父親的身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看著我的父親把那個臉憋得通紅的鄉(xiāng)下人領進了我們家的廁所,父親要我們都到屋里去。
“要不他會不好意思的?!备赣H小聲對我和母親說。
我和母親就都進了里屋,而且把門也關(guān)上了。
“要不他就拉褲子里了?!备赣H又小聲對母親說。
“這么大個院子沒個廁所可真不是個事?!备赣H又說。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父親出去了,那個鄉(xiāng)下人早已經(jīng)不在了??斓街形绲臅r候,母親該做飯了,她去了廚房,我們的那個廚房可真小,一進門是個案子,母親就在這個案子上給我們做各種吃食,面條啊,饅頭啊,烙餅啊,餃子包子啊,切菜也在上邊,緊挨著案子就是灶臺,灶臺上是兩個灶眼,前邊這個灶眼做飯炒菜,后邊那個灶眼捎帶著把一壺水就已經(jīng)燒開了,轉(zhuǎn)過身就是那個水泥池子,水池子上方有那么三個架子,我們的吃飯家伙都在那上邊擱著。這樣小的廚房是沒辦法放糧食的,我們家的糧食就都放在里邊的屋子里,那是許多的袋子,放白面的一個,放玉米面的一個,放豆子的一個,放小米的又一個,還有一個袋子最小,是放大米的袋子,那時候大米可真少。母親去了廚房,母親要做飯了,她忽然喊了一聲父親,母親總是把父親喊做“老王”,母親說:“老王你來?!蹦赣H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馬上就也跟著去了廚房,我可是對家里的什么事都感興趣,在廚房一進門的那個案子上,那是什么,那是雞蛋,十顆雞蛋。母親對父親說,“你怎么把雞蛋放這地方。”但母親和父親馬上都明白了,這雞蛋不是父親買的,這雞蛋是那個鄉(xiāng)下人留下的。
父親馬上去了一趟院子,東看看,西看看,那個鄉(xiāng)下人早就不在了,快中午了,快到了吃中午飯的時候了,父親還在那里站著,他希望那個鄉(xiāng)下人出現(xiàn)。父親站在那里自言自語:“這么大個院子沒個公共廁所可真不行,這么大個院子沒個公共廁所可真不行?!备赣H自言自語的時候我就站在父親的身后,那時候,我可真是父親的跟屁蟲。父親又說,像是在對我說,“廁所是要修到東邊的,可我們院子的東邊是商店菜鋪和糧店?!蔽覇柛赣H,“廁所為什么非要修到東邊?”但我馬上就想起來了,我們舊院的廁所可不就在東邊。父親說,“古時候人們把去廁所叫‘登東啊’?!蔽以賳?,我再問,“為什么叫‘登東’?”?父親說因為廁所在東邊啊,我再問,我再問,
“為什么廁所要在東邊?”
父親被我問住了。
“都快過了吃飯的時間了,咱們回去吃飯吧。”父親說。
吃飯的時候,父親又對母親說,“這么個大院,沒個廁所可真不行?!?/p>
“吃飯吧,吃飯呢。”母親說。
“還是舊院好?!备赣H又說。
我知道父親在說什么了,我馬上也說,“還是舊院好?!蔽铱戳丝锤赣H,父親正看著我,我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下邊的話我就不說了。但我不得不說,我又想起什么來了,我對父親說:
“我們學校的廁所也在東邊。”
我父親不再說這些了,卻和母親說葡萄的事,說葡萄第二年就會結(jié)果的事,“你們就等著吃葡萄吧?!蔽覍Τ云咸训氖虏桓信d趣,因為要結(jié)葡萄也是明年的事了,我吃完了,我出去了,院子里什么也沒有,院子里很靜。
“那個鄉(xiāng)下人在哪兒呢?”我站在那里想。
“那個鄉(xiāng)下人現(xiàn)在在哪兒呢?”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