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映川
找爸爸
文/楊映川
楊映川曾用筆名映川。在《花城》、《人民文學》、《作家》、《小說月報》、《十月》等刊物發(fā)表過小說百萬字,有長篇小說《女的江湖》、《魔術師》、《淑女學堂》和中短篇小說集《我記仇》、《零食》、《為你而來》、《下一個是你》等出版。獲過廣西獨秀文學獎,青年文學獎,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小說《不能掉頭》獲2004年度人民文學獎,小說《我困了,我醒了》入選2004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
湖北省恩施市巴東縣高陵鎮(zhèn)斑竹村,一共十五個字,農迎春把它們記到腦子里、寫在筆記本里、寫小紙條藏錢包里,她還是不放心,這陣子吃藥太多,腦子經(jīng)常突然就空白了,而筆記本有可能被水打濕了,錢包有可能被偷了,沒有一樣是百分百穩(wěn)妥的。所以,她讓金信和將地址背下來,她時不時抽查一下。有時,金信和不是很配合,他覺得母親老這么抽查顯然是看輕了他的智商,有時便不回答。他一不回答農迎春就緊張了,怎么,你忘了?金信和說,媽,我都上小學了,會記不住這幾個字?農迎春說,記住了就背出來,做人要謙虛。母親那雙深陷如黑洞一般的眼睛看得金信和心里發(fā)慌,他只得謙虛地把那十五個字又背了一遍。
為了這十五個字,農迎春花了將近兩個星期時間,如果她的生命真像醫(yī)生說的只有三到六個月,那么這兩個星期太浪費了。在與金有禮生活一年多的時間里,她從來不關心他的出處,只是聽他說,他是湖北人。她和金有禮七年沒見過面了,已經(jīng)算得上是陌生人。為了把這樣一個陌生人找出來,她用醫(yī)院提供的病危證明,小孩的出生證明在民政局備案,等了兩個星期,民政局將查到的金有禮的戶籍等資料提供給她。
農迎春與金有禮在一起的時間一共是十七個月,中間過了一個春節(jié)。他們不像其他打工一族,春節(jié)候鳥般飛回家去過大年,他們選擇在打工的城市過。農迎春不愿意回家,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家。母親在她三歲的時候,為生男孩拼命吃江湖醫(yī)生的藥,不巧碰上個宮外孕,大出血往生了。兩三年后父親帶回另外一個女人,那女人是離過婚的,據(jù)說是生不出孩子。女人叫陳錦,樣子不美,身體壯碩,人也不愛言語,不會打扮。農迎春是瞧不上這個她稱作錦姨的女人,但也挑不出錯處。陳錦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養(yǎng)雞養(yǎng)豬一把好手,沒讓她少吃一頓,更沒給過她半點臉色。可她對陳錦始終是有敵意的,她討厭父親對這女人和她做出一副不偏不倚的樣子。每次父親從外邊做買賣回來,買什么東西都是雙份,她如果得一條裙子,錦姨也有一件,她如果得一對鞋子,錦姨也有一雙。有一次她過生日,父親給她買了一只洋氣的提包,她美滋滋立馬背著逛街去了,沒過兩天,她發(fā)現(xiàn)錦姨也挎了一只新提包喜氣洋洋和她爸看電影去了,不用說,提包是父親送的。憑什么呢?她的生日,她拿的生日禮物,這陳錦憑什么也拿到了?那次她對父親徹底失望了,自己的親生閨女難道就和個外人沒差別?那樣一個不出眾的女人當個寶似的,鄙視!終于等到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農迎春便要求出去打工,父親不同意,說女孩子好好讀書,少吃虧。她只得再復讀一年,還是沒考上。她再次提出打工去,父親還是不同意,她又哭又鬧耍了幾天潑,父親一點不為所動,說,鬧也沒用,安心給我讀書,考學,這年紀想出去混世界,除非我死了。父親似乎給自己下了咒,沒多久在外出采購的過程中出車禍,橫死他鄉(xiāng)。農迎春自由了。在父親下葬后不久她隨鎮(zhèn)上的其他姑娘到南寧找事情做,陳錦攔她攔不住,給她配了手機又拿了幾千塊錢,揮淚送別了。走出家門的那一天農迎春想她是不會回這個家的,這個家在父親去世之后就和她沒有半點關系了。
金有禮不愿意回家,農迎春猜是他家那地方太偏僻,太窮困了。她從他的談話中得知,他們村的年青人幾乎都出外打工了。她還從他一些生活習慣知道他們那地方一定缺水。金有禮用水十分節(jié)約,洗臉最多是把毛巾潤濕了,還不愛洗澡。農迎春在河邊長大,用水隨意慣了,洗個衣服水會一直嘩嘩開著,金有禮每次都心痛地把水關上說,這么多水夠一家人一個星期用的了。農迎春一開始以為他是心痛水費,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有一次電視新聞上說鄉(xiāng)干部搞腐敗工程,在村里做的水柜只做一半,靠著公路,應付領導檢查,領導坐車檢查,從車上往外看,看到的是一個完整的水柜。金有禮看了氣急敗壞,狠狠大罵貪官,之后又很得意地說他們家建的水柜是全村最好的,靠著山邊,經(jīng)常有山泉水流下來。當時農迎春第一個反應是問,不會吧,金有禮,你們家沒有自來水嗎?金有禮愣了好幾秒鐘說,快有了。農迎春想這年月一個連自來水都沒有的地方,該窮成啥樣了,她居住的小鎮(zhèn)相對金有禮來說該是大城市了。她又追問了一句,通電嗎?金有禮的自尊受傷了,梗著粗紅的脖子回答,怎么不通電,你當我住在山洞里嗎?農迎春看金有禮急了,不再問,本來金有禮出身好歹她就不放在心上,以后她也沒問過他家鄉(xiāng)的事,金有禮自己更是不提了。
農迎春選擇的這輛火車是慢車,將近二十個小時到站了。她選擇這趟車是因為它在早上九點多的時間到達她要到達的城市,而且不用轉車。她事先把整個路線細細打聽清楚了,火車到站后到客車站搭車,有客車會經(jīng)過金有禮他家的村子。即便臨時冒出什么事,大白天的解決起來也方便。農迎春沒帶什么行李,箱子里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剩下的都是給金有禮父母買的禮物。八年前,她懷孕后,金有禮說要娶她,打電話回家報喜,那倆老人家可是給過她兩萬塊錢聘禮的,他們怎么都應該記得有這么個人的存在吧。
在客車站搭車很順利,有不少車子經(jīng)過金有禮家的斑竹村。司機把他們母子放在公路邊上,馬上有幾輛電動三輪過來問他們要上哪。農迎春說明地址,拉客的司機說,20塊。農迎春說,多長時間能到?對方說,半個小時。農迎春本來以為金有禮的家離公路可能要走上一兩個小時車程,甚至還可能不通車要靠兩條腿走,想不到就半個小時的車程,金信和可以少受點苦了。她心情一好就沒講價。
路是機耕路,路面鋪著沙石,窄,轉彎特別多,看來也只適合這樣的三輪車在上面馳騁。迎面的,碰到有小卡車,雙方還會車了,農迎春挺吃驚,這路看上去不寬敞竟然還能會車。沿途的風光不錯,眼下是夏天,沿路是土石錯落的小山丘,那上面生長的樹木看上去年代久遠,姿態(tài)蒼勁。綠樹叢中不時冒出紅的、白的、黃的山花,迎面撲來的風里還帶著花香。而稍微平整的地方都種著同一種樹,感覺是人工種植的,錯落有致。金信和指著那些樹問農迎春是什么樹。農迎春說媽媽也不知道,這得問司機叔叔。司機眼睛不用看就明白他們說的是什么,回答說,這是獼猴桃,我們這里的特產,以前是山上野生的,現(xiàn)在改良了,這一帶農村全靠這個來錢。農迎春說,獼猴桃我家鄉(xiāng)也有。司機說,你家鄉(xiāng)的肯定不如我們這里的好,我們這里種多少都不夠賣,只可惜平地太少了,產量不高。農迎春問司機,斑竹村現(xiàn)在有自來水嗎?那人說,通了兩年了。她又問,這路也是剛修通的吧?那人說,先修了路才通水的。農迎春說,過去不通水不通車,這一帶的農村都很窮吧。那人說,那還用說?我們這里大部分是石山,沒有平地,還缺水,你說能靠什么掙錢?不過,現(xiàn)在比以前好多了。
遠遠看到一處村落,司機問他們想在哪兒下車,農迎春讓他停在村口。她想一路慢慢走,一路看過去,看看金有禮小時候生長的地方。湖北省恩施市巴東縣高陵鎮(zhèn)斑竹村,這里是金有禮的根了,無論他在不在村里呆著,找著他的根,她就不怕了。金信和在前面一晃一晃地跑動,在農迎春眼里,幻化成了童年時代的金有禮。這條黃土路上金有禮不知來來回回走了多少回呢?
眼下是下午兩點多,太陽白熾熾掛在天上,幾乎沒有什么人走動,連雞狗都懶得叫喚,村里顯得很安靜。不遠處有一排很規(guī)整的房子,還掛有招牌,憑她的經(jīng)驗,這樣格局的房子,一般都是公家辦公的地方。農迎春拉著金信和的手朝那排房子走去。所有房門緊閉,上面掛的招牌是斑竹村委會。農迎春找了一處陰涼地,讓金信和坐下。她自已在周圍走動看能不能遇上個人。大概過了十來分鐘,有一個男人騎著自行車過來,看她手邊拖著個拉桿箱,問她找誰,農迎春說,我找村長。那人說,你有什么事?說著話,下車支好車后,男人從兜里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有些話是不能讓金信和聽的,農迎春把拉杠箱放平讓金信和坐上面等著,她一人進了辦公室。她叫這人村長。這人說,叫主任就好。農迎春說,您姓金吧?她記得和金有禮談戀愛時,她說姓金的好像韓國很多,中國很少。金有禮告訴她說,他的家鄉(xiāng)幾乎戶戶姓金。果然這人說,是啊,姓金。農迎春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疊材料放到金主任跟前說,我叫農迎春,門外那孩子叫金信和,是我和你們村的金有禮生的,今年有七歲多了,醫(yī)院檢查出我患了胃癌晚期,還有三到六個月的時間,如果我不在了,這孩子就成孤兒了。孩子八個月的時候,我和金有禮分開了,再也沒有聯(lián)系,我來的目的是想替孩子找到他爸爸。金主任看她一眼,沒說話,認真反復閱讀那疊材料,確認材料真實度后問農迎春,把你身份證給我看看。農迎春從包里找出身份證遞過去。金主任看完還給她說,你剛才說你和金有禮多長時間沒見面了?農迎春說,差不多七年了。金主任說,你們在一起多長時間?你給這些材料里沒有你們的結婚證明。農迎春說,我和金有禮呆在一塊十七個月,我懷孕以后,本來我們要領證的,可懶得回戶籍所在地辦,就沒辦。金主任說,你們怎么分開的?農迎春說,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呢?我一覺醒來他就不見了,不要我和孩子了。金主任說,七年間你們一點聯(lián)系都沒有,一個電話也沒有,你一直沒有找過他?農迎春說,一個男人既然跑了,不要你了,干嘛還去找他呢?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今天也不會到這里來。主任你放心,我不是來找金有禮麻煩的,我只是想孩子有個依靠。金主任皺起眉頭說,這事情有點難辦了,金有禮的父親五年前就去世了,他的母親三年前也去世了,金有禮很少回家,我記得他最后一次回村里就是回來參加他母親的下葬,完事又走了。金有禮還有一個弟弟,叫金有儀,也在外邊打工,他弟弟去年倒是還回來過,我?guī)湍愦蚵牬蚵牎?/p>
農迎春聽完金主任這番話當場怔住,腳底下踩的地像被撕開了,讓她嗖嗖往下掉。她來之前想了種種可能,就算見不到金有禮都沒關系,因為他的根在這里,她萬萬沒有想到金有禮的父母全不在人世了,她情不自禁捂著嘴唔唔哭起來。金主任說,小農,你別急,我們會盡力幫你找到金有禮的。農迎春的傷心自然有撲空的失落,但也為孩子的兩位親人——爺爺奶奶而哭。當年她懷上金信和后,金有禮提議讓她回老家養(yǎng)胎,讓他父母幫忙照顧,她一口回絕了,說她不想到農村去。當時他們還沒有領證,金有禮給家里寫信,說找到老婆了,老婆還懷上孩子了,家里很快寄了兩萬塊錢過來,當作是娶媳婦的聘禮,金有禮全交到她手上,當年她不是很在意,現(xiàn)在想想,倆老人兩萬塊得攢多少年?。?/p>
農迎春說,金主任,我可以在你們村里住幾天嗎?金主任說,沒問題啊,算起來,我還是你孩子的叔公呢,你就安心在村里住幾天,我?guī)湍愫煤么蚵?。金主任掏出手機,不知道給什么人打了電話,用方言說了一番。過一會兒,辦公室來了兩個小伙子,他們幫農迎春拎箱子。金主任說,小農,你放心,到了斑竹村,姓金的都是親戚,你到我兒子家住去,他們家離有禮家老屋就幾步路。
金主任用自行車載著金信和,讓金信和叫他叔公。走了大概十來分鐘,看到一幢兩層小樓,有個小院,安了鐵門。金主任沖門里喚了幾聲,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跑出來,金主任對農迎春說,這是我兒媳婦王碧蓮,你和孩子就住他們家,有什么需要跟她說。金主任又用方言交待了他的兒媳婦一番,媳婦頻頻點頭,過來幫農迎春拉箱子,把他們迎進屋里。金主任說,小農,你安心住下,你的事我馬上去打聽。
王碧蓮熱情地替農迎春母子鋪床做飯,農迎春打下手,先讓金信和吃飽休息了,她倆坐下來聊天。農迎春問王碧蓮金有禮家的老屋是哪一幢。王碧蓮拉著農迎春的手出門,拐個彎,走上五六分鐘,有個小院安靜地依著幾棵黃皮果樹立著,午后的陽光從樹葉間灑到地上,碎碎的金子一地。農迎春想應該是這一處了,果然王碧蓮的手就指著這處院落說,這了。農迎春走過去,隔著一堵只到半腰的院墻看進去,院落里一地樹葉,倒顯得這院子是清凈的,幾件銹掉的農具在屋檐下放著,黃皮果樹已經(jīng)有青色的果子在葉子中懸掛。農迎春想這里也曾經(jīng)人來人往呢,金有禮在這院子里長大,經(jīng)常爬上這黃皮果樹上去摘果子吧,她心里被一種柔軟浸透著,默念著,你們看,我來了,我把孩子帶回來了。
王碧蓮還不明究竟,問農迎春,你是來找金有禮的?農迎春說,是的,他是我孩子的爸爸。王碧蓮有些吃驚地說,金有禮有幾年不回來了,他在哪里做活路呢?農迎春說,我也不知道。王碧蓮更吃驚了,卻知趣地不再發(fā)問了。
晚上,王碧蓮家陸續(xù)來了十幾個人,都是金主任通知來的。金信和被打發(fā)去和別家的孩子玩去了。像開會一樣,茶水擺上,卷煙擺上,金主任召集大家坐好,他把農迎春尋親的事給大家說明了,問誰知道金有禮、金有儀的下落。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說金有禮少回來,回來的時間也短,這些年村里感覺就沒有這個人。有個上年紀的大伯說,金有禮人長得是很體面,可做出的事就不體面了,有個孩子怎么就不管了呢,怎么也是自己的血脈呀?開了這個頭,數(shù)落金有禮的話匣子就打開了。有人說一個女人獨自帶大孩子不容易,現(xiàn)在是這個情況,必須把金有禮找出來,讓他承擔責任。有的說,金有禮再沒情沒義也要回來送人一程,一日夫妻百日恩。一群對她來說只是陌生人的在責備金有禮,讓農迎春心里很過意不去,她說,當年我太年輕,不懂事,老跟他吵架,生氣,他日子也不好過,以前的事不論誰對誰錯,現(xiàn)在我只關心孩子,孩子既然姓金,是有父親的,我不在了,他也不是孤兒。
話題又回到金有禮的下落上,還是沒有人能說出個確切的說法。金主任又不停地打電話,后來總算是來了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不知道金有禮的下落,但知道弟弟金有儀在武漢打工,是在一家生產午餐肉的罐頭廠打工,說是去年金有儀休假回來跟他們幾個哥們喝酒時說的。當時金有儀說自己是車間的工頭,平時,吃罐頭都吃煩了,搞得連豬肉都不愿意吃了,還邀請大家四月份的時候到武漢去看櫻花。年輕人從自己手機上調出金有儀的手機號碼,當場拔打過去,卻是空號。這年輕人說,這家伙可能是換手機了。金主任說,手機都空號了,也不知道這個金有儀還在不在武漢?再說了,生產午餐肉的罐頭廠,應該有不少家,沒有確定的地址,找起來麻煩,大家回去后分頭幫忙打聽打聽。金主任回頭來又安慰農迎春,小農,你別著急,在村里住上兩天,總能打聽出來的。農迎春說,我不急,我還要給孩子的爺爺奶奶上墳呢,孩子到這里來,是認祖歸宗,等他以后長大明理了,每年清明都回來給祖宗掃墳。大家說,好,好,是認祖歸宗了。農迎春說,請長輩把孩子的名字加進族譜里,孩子取名叫金信和,是信字輩的。金主任點點頭對一位老者說,三叔,族譜你管的,把孩子名加上,信字輩的,金信和。那個叫三叔的說,好的,回去我就添上,金家子孫多福多壽。農迎春說,明天,我讓金信和到各家給長輩們磕頭去。
晚間,客人散去后,農迎春把金信和接回來,安排睡下了。王碧蓮又給他們送了一床薄被,說夜里靠山邊會涼些??赐醣躺徲辛奶斓囊馑?,農迎春就邀請她坐下來,問,姐,你嫁過來多少年了?王碧蓮說,我嫁過來快十年了,孩子都大了。農迎春說,那你以前還經(jīng)常見得著金有禮的?王碧蓮說,當然了,我嫁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上中學了,我見他第一面的時候就想,斑竹村怎么有這么帥氣的小伙子,這小伙子長得真好!金有禮也不是特別愛說話,院子里經(jīng)常聽到的是他弟弟金有儀的聲音。農迎春腦子里不知不覺浮上金有禮的模樣,溫和地沖著他笑,當年正是這份帥氣與溫和讓她心弦顫動,情不自禁。她說,是啊,我當初就是看上他的帥氣了,呵,呵,后來這苦就吃大了。王碧蓮嘆了一口氣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然把你和孩子都拋下了,我看你挺賢惠的一個女人。農迎春說,我沒有那么好,我是熬出來的。王碧蓮說,我一個女人家,老公長年在外邊做事,孩子有爺爺奶奶幫忙看著,還是辛苦得很,你自己一個人帶孩子苦得很吧?心里一定怨死金有禮了吧?這事若輪我頭上,找到他我上去先給幾個大耳光。農迎春笑著說,如果我當年不那么倔,不那么不懂事,金有禮也不會被嚇跑了,這也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吧,日子是很辛苦,不過,我都挺過來了,現(xiàn)在,孩子就缺個爸爸。王碧蓮聽這話眼淚流下來了,說,妹子,你的命真苦啊,年紀輕輕的怎么身體就不行了呢?農迎春說,人各有命吧,我認了。苦能說出來就不算苦,沒法說出來的,只有自己吞下去的才叫苦呢。
窗外,一層層薄薄霧氣輕輕罩住樹,屋頂,山村的夜晚真清涼??!
金信和睡得很香,農迎春把薄被給他蓋上,看著他那張白凈稚嫩的臉,她想,孩子啊,你知道媽媽已經(jīng)開始離開你了嗎,你什么時候才能理解死亡的含義?
前些日子金信和著迷看電視,催來催去就是不愿意上床睡覺,農迎春嚇唬他說,你不聽媽的話,等媽媽死了,你喜歡看多久就看多久,那時候就沒有人管你了。金信和愣怔幾秒,張開大嘴哇地哭起來,大喊,我不讓媽媽死,我不讓媽媽死。農迎春是有意無意將這種死亡的信息透露給孩子,平時教他獨立,教他堅強,可孩子哪里明白母親要離他而去了呢?她本想狠心向孩子說明真相,可又怎么說得清楚?讓一個七歲孩子認識死亡,太殘忍。還是讓孩子長大以后慢慢明白吧,就像她不經(jīng)歷這些歲月,怎么能明白自己曾經(jīng)是多么的任性和放縱。
農迎春打工的第一站是省會城市南寧,最初人生地不熟,和同鎮(zhèn)的兩個姑娘一塊招聘到一家飯店當服務員,一天站上十幾個小時,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人也瘦了一圈,直感嘆賺錢不易,在家的日子其實是個小公主了。做小半年工熟悉些行情了,跳槽到一家奶茶店賣奶茶,干了幾個月,又覺得要挑個工資高有固定休息日的工作,正碰上一個高大上的樓盤招售樓先生售樓小姐,那招聘的標準像是選美選秀,農迎春本來沒有那個膽,自卑得很,但那薪水福利開得高,引誘得她心癢癢,又看到一干高矮胖瘦的都拿了報名表,她就硬著頭皮上了。面試那日,招聘主管看她身材高挑,樣貌甜美,雖然有點土氣,但多了一分純真,于是忽略她高中畢業(yè)的學歷,當場拍板錄用。農迎春經(jīng)過一個月的培訓正式上崗。主管說這一期培訓的人員當中,美男美女星光耀眼。開盤當日農迎春被安排做前臺禮儀,站在大門口迎客。農迎春穿上制服,上妝后,婷婷玉立,端莊貴氣,像專門請來的模特,引人側目。還有嘉賓說,看一個樓盤上不上檔次,以前臺的檔次為標準,這樓盤很有實力!和農迎春并排站一起的售樓先生叫金有禮。別人都說金有禮像梁朝偉,憂郁小生。農迎春覺得金有禮比梁朝偉帥多了,梁朝偉才有多高啊,金有禮一米八呢。倆人在眾人的矚目下,互相關注,惺惺相惜起來。
聽說金有禮是湖北人,農迎春問他怎么到廣西來了。金有禮說本來他的目的地是廣東,但最近那邊禽流感鬧得比較厲害,他有個朋友在南寧打工,他過來耍兩天,正好看到這個樓盤招人,各方面條件不差,他就留下來了。農迎春說,留下來就對了,我們廣西人好,風景好,空氣好。金有禮笑著說,嗯,我感覺到了。
他們住的是公司安排的集體宿舍,一個住一樓,一個住二樓,每天上班呆一塊,吃飯的時候湊一桌,漸漸比一般人親近起來。
農迎春說到南寧來一場電影都沒有看過,電影票貴死了。過了兩天金有禮邀請她去看美國大片,3D,票價90元一張,還買了可樂爆米花。農迎春覺得很奢侈,太占金有禮便宜了,看完電影就拉著金有禮去中山路吃炒米粉,她請客。店家把米粉端上來后,金有禮朝米粉里擱好幾勺辣椒,農迎春也朝米粉里拌了好幾勺辣椒,他倆吃得熱火朝天,面如桃花。農迎春說,想不到湖北人也這么能吃辣。金有禮說,想不到廣西人也這么能吃辣。他們都笑了。
倆人看了五六場電影后,雙方好像都有那么一點意思了。申請同一天輪休,相約一塊上青秀山看杜鵑花。他們一路爬上山頂,站在高處俯看南寧,張開雙臂拍照,迎著山風呼喊。一場大雨從天而降,兩人朝山下狂奔,到半山腰跑不動了,雨把他們澆得透透的。農迎春穿的是件粉色連衣裙,全貼著肉了,有些狼狽,她雙手環(huán)抱關鍵部位,不好意思看金有禮。金有禮檢討說自己應該帶把傘出來,他昨天看天氣預報了,說今天有雨,偏偏出門時候忘了。農迎春打了一個噴嚏,農迎春又打了一個噴嚏,金有禮直接上前把農迎春摟懷里了。抱著抱著兩人的衣服都干了,他們在山上過了一夜,誰也沒有感冒生病。
農迎春天生是個做買賣的,售樓業(yè)績突出,在那業(yè)績榜上排名前三,金有禮則屬于差生,讓業(yè)務主管私下里說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無論成績如何,都沒有妨礙兩人熱戀著,倆人年青力壯,熱血沸騰,一不留神農迎春懷上了孩子?;灲Y果出來后農迎春先是發(fā)抖,然后是大哭。金有禮亂了方寸說,不怕,你不想要打掉就是了,或者我們馬上結婚。農迎春找到了發(fā)泄對像,沖上前來把金有禮胳膊掐了好幾塊青紫說,我當然不想要,我才22歲,我還沒有玩夠,我不要孩子,我不結婚。金有禮說,那明天就去做掉,我陪你去,我們上最好的醫(yī)院。農迎春的臉忽然剎白,不,我不打胎,我不打胎,我媽就是打胎死的,我不打胎,打胎會死人的。在糾結與恐懼中農迎春錯過了流產的最佳時間,她的臉上開始長斑,胃口和脾氣都漸長。金有禮某日跪在農迎春面前,呈上一套金首飾說,嫁給我吧,我已經(jīng)給家里打了電話,說我找了老婆,有了孩子,我爸媽馬上匯給我們兩萬塊錢,是給你的聘禮。他們讓我對你好,孩子生下來他們可以幫我們帶。農迎春尚做垂死掙扎說,要孩子我馬上就不能工作了,沒工作就沒有收入了。金有禮說,我養(yǎng)你。農迎春說,生完孩子我的身材就走樣了,我臉上已經(jīng)開始長斑了。金有禮說,生完孩子你一定比現(xiàn)在還要美,就算是變胖了,變老了,你也比別的女人好看。農迎春說,我不會帶孩子。金有禮說,我?guī)?,你只負責喂奶,做健身做美容。農迎春說,你說到要做到,做不到是牲口。金有禮說,絕對為農迎春做牛做馬不后悔。
懷孕5個月,上班制服那窄腰讓農迎春改了又改,沒法裝上她日漸粗壯的腰后,只能辭職了。他們搬出集體宿舍,到外邊租了一間房。農迎春每天到公園散步逛菜市場買菜做飯煲湯,金有禮晚上回來吃了現(xiàn)成飯,就開始伺候看電視的農迎春。他給她捏腳捶背用防妊娠紋的膏油抹肚皮,洗碗拖地板。小日子表面上過得溫馨和諧。但是,金有禮漸漸不太笑得出來了。這售樓的雖說有底薪,主要是靠業(yè)績提成,他平時業(yè)績就不行,自己一個人吃喝用度還能維持,現(xiàn)在租房子養(yǎng)老婆,將來還要養(yǎng)個小的,他開始睡不著覺了。他和農迎春上超市給孩子買東西,農迎春是見啥都喜歡都想買,買了嬰兒床奶瓶小兒衣物玩具,金有禮刷卡的時候心都虛了,就怕收銀員說卡里的錢不夠?;氐郊依锼r迎春說,他手頭上沒有錢了,生孩子得動用他父母給的那兩萬塊錢。農迎春啃著蘋果不以為然地說,那兩萬塊是你爸媽給我的聘禮,你還想拿回去啊,你真好意思?金有禮說,這不是花在孩子身上嗎?我又沒有亂花。農迎春說,呸,滾一邊去,養(yǎng)孩子的錢你自己去掙,不然要你這當爸的有什么用???我要是還能上班,保證能讓孩子每天喝上進口奶粉,做上幾年說不定我還能自己買房呢,你養(yǎng)個孩子都這么窩囊,是不是男人???金有禮臉皮子被揭了一樣,恨恨地說,是啊,你是能干啊,我看你們女的平時哪里是賣房啊,簡直是賣笑。農迎春聽完這話,顧不上大肚子,撲過來把金有禮的臉抓了好幾道,還嚷嚷著就是打胎大出血死人她也要豁出去了,她要打胎。金有禮慌了手腳,作揖磕頭道歉,才得消停。但農迎春堅持說,養(yǎng)孩子由金有禮負責,金有禮不能打那兩萬塊的主意,因為那是她賣身給金有禮的賣身錢,便宜金有禮了。
孩子生下來,健健康康,金有禮給孩子取名金信和,說他的兒子是信字輩的,得按祖宗的規(guī)矩來取名。農迎春對此沒有什么意見,說叫起來響亮就成。孩子生下來沒幾天,他倆就有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睡覺比一切都重要。金有禮上班,回來就想好好休息,可農迎春照顧孩子一天,就等著金有禮回來,讓她得解放。兩人為此嘴仗打得不亦樂乎。金有禮提議,把孩子送回農村讓他父母幫忙看著,這樣他倆都輕松了。農迎春說,虧你想得出,我可舍不得,你自己都要從那山旮旯跑出來,卻要把兒子送回去,我的兒子就要生活在大城市,奶粉、水果、游樂場樣樣齊全,到你家去除了門前的山包包其他都見不著吧?金有禮說,行,不送,那你自己就看吧,反正你現(xiàn)在也是專職家庭主婦。農迎春氣得跳腳,我專職家庭主婦?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話是這么說,農迎春都不自信現(xiàn)在自己這副模樣出去能找到什么工作。金有禮明顯是為了逃避責任,早出晚歸,連晚飯都在公司飯?zhí)贸粤恕M砩纤貋淼臅r候,農迎春和孩子多半睡著了。半夜孩子有時候會鬧,他賴著不起床,從來不幫忙。農迎春恨極了金有禮,她覺得自己徹底被金有禮騙了,一個口口聲聲要對自己好為自己做牛做馬的男人就這個衰樣,這世上若有后悔藥她第一個搶來吃了。她每天從早忙到晚,有時連臉都忘了洗,頭發(fā)一天下來也不梳理。鏡子里她看到的是一個松垮、浮腫、疲憊不堪的女人,她煩惱得快要哭起來了。碰巧接到一女友電話,女友在河池市結婚,讓她過去參加婚禮。她本來要一口拒絕的,突然想到這是一個絕佳的,給金有禮一個教訓的機會,她出逃了。
早上金有禮被金信和哇哇的哭聲鬧醒,醒來四顧無人,桌上留了一張條子,金有禮看完簡直是魂飛魄散。農迎春說了,我出去散散心,三日后回,照顧好孩子。
女友的婚禮讓農迎春感慨萬千,百感交集。女友嫁了個小包工頭,盡管那包工頭長得像條小黃瓜,又蔫又黑,可不妨礙人家擺了50桌酒,還送了女友一輛車。第二天又豪氣地包車將外來的佳賓送到當?shù)仫L景點玩了一天。對比之下,農迎春覺得自己虧大了,不明不白嫁人生子,什么風光都沒有領略,還把自己搞成個黃臉婆。她想,等她回南寧,餓上幾頓瘦下來,一定要和金有禮去照相館照上婚紗美照,給自己青春留個影,酒席辦不辦倒是次要的,青春的印記是一定要留住的。就這么個要求,真不高,她想她對金有禮的要求真是太低了。
臨回家前農迎春心里忐忑不安,她做好被金有禮臭罵的準備,做好低頭認錯的準備。讓她吃驚的是,回到家金有禮并沒有罵她,很輕描淡寫地一句,玩夠了?趕快過來看孩子,我要好好睡一覺了。金有禮倒頭便睡。農迎春立即愧意充滿,繼續(xù)做回賢妻良母。只是,一月后,輪到金有禮消失了,金有禮給她留下銀行卡一張,說里面還有五千塊錢,他說,就算我對不起你和孩子了,可是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了,很累,你不用來找我,你也找不到我。
農迎春不認為金有禮是真的走了,她想他和她當初的想法一樣,就想出去透口氣,玩上幾天就回來的。她錯了,金有禮再也沒有回來。
七年里她后悔過,不應該任性,應該和金有禮好好過日子。
她痛恨過,想把孩子扔掉,她扔不掉。
她破罐破摔過,與不同的男人交往,甚至做過小三,后來,是覺得自己丟不起人,也找不到一個真正可以托付的人,才沒有再荒唐下去。
當農迎春把最后那兩萬塊聘禮錢也要用光的時候,她把孩子送進托兒所,她重新找了一份售樓工作。原來那個樓盤她怕碰到熟人,不回去了。每天除了上班,回家就是和孩子呆在一起,她沒有假期,沒有任何想法。她的脾氣越來越壞,她經(jīng)常打罵孩子,在她心里罵孩子就等同于罵金有禮,解氣。有時候罵著她會失了心智,跳腳摔東西,直到孩子哇哇大哭才能清醒過來。有一天孩子從幼兒園回來問她,媽媽,我爸爸呢?這是孩子第一次提到爸爸這個詞,在農迎春耳里不啻于驚雷,她一巴掌揮過去,把孩子的頭打偏了。你爸死了,早就死了,記住了,以后不許再提爸爸,她狂喊著。孩子嚇得忘了哭,拼命地沖她點頭,后來,孩子再沒有提過爸爸。可有一天孩子呆在游樂場邊上看一對父子玩耍,站在一旁眼里盡是羨慕,她知道他羨慕人家有爸爸,她走過去毫不留情地對孩子說,信和,你爸爸死了,所以你沒有爸爸跟你玩,你只能跟媽媽玩,媽媽最愛你。兒子的眼里頓時充滿淚水。她有些不忍心,但她就得狠心地讓兒子從心里抹去父親這個記號。兒子的傷感和隱忍,讓她更恨金有禮。
她想別人可以愛到??菔癄€,她可以恨到海枯石爛。她對金有禮只有一個詞——絕不原諒!
有一天她做了一個夢,金有禮回來了,金有禮向她說對不起,求她原諒,要認她和孩子。金信和高高興興地沖上前叫爸爸,她憤怒地沖上前,把金信和抱起來沖向陽臺,她抱著孩子像烈士般跳下樓,她最后留給金有禮的話是,我的兒子不能認你這個爸,我寧可和他一塊死。
既使在夢里,她的恨都那樣決絕和激烈。
農迎春最不滿意的是自己的生活,每天朝九晚五上班,陪笑臉陪得臉僵硬,可房子越來越不好賣,她的收入似乎只夠付房租養(yǎng)孩子,這樣狼狽的生活又怎么支撐她那偉大的仇恨!
有一天,她帶著金信和在超市買菜,碰到同鎮(zhèn)一個叫阿靈的姑娘,她們曾經(jīng)是初中同班同學。農迎春很想躲開去,但躲不開,阿靈眼尖手腳快,大呼她的名字,沖上前來抱起金信和,夸孩子長得好看,還問農迎春老公是做什么的。農迎春信口說給人家開車的。阿靈又問她現(xiàn)在做什么。她說,我?guī)Ш⒆?,什么都不做。阿靈說,不做工多好啊,有人養(yǎng)著。農迎春勉強地應對著。阿靈從她手里搶過手機拔了一個號碼說,這是我的手機號,我有你的聯(lián)系方式了,改天找你玩。農迎春委婉地推辭說,有了孩子哪有空玩啊,吃飯都打仗一樣,電影電視好長時間都沒得看了。阿靈說,你也太夸張了,不就一個孩子嘛,又不是一群,我們幾個老鄉(xiāng)聚的時候經(jīng)常提到你,現(xiàn)在聯(lián)系上了,肯定要聚的。農迎春想盡快結束這次談話,假裝說要帶金信和上廁所,匆匆忙忙逃離現(xiàn)場。阿靈在她身后喊,再聯(lián)系哦。
過得一兩個星期農迎春突然接到陳錦的電話。農迎春離家?guī)啄隂]有回去過,更沒有和陳錦聯(lián)系過,所以,猛然接到個電話還是很吃驚。陳錦說,迎春啊,我是錦姨,終于拿到你的手機號碼了,要不是阿靈前兩天回來告訴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上你。農迎春尷尬地應付著,錦姨,我太忙了,顧不上。陳錦說,知道你們一定很忙,城里的生活跟車子走得一樣快,但錦姨真是惦記你,怕你吃苦,一直找人打聽你的消息。農迎春鼻子有些酸了,她不喜歡自己這樣,跟她說話的又不是她媽媽,她犯不著。她說,錦姨,你還好吧?陳錦說,好,好,我什么都好,我剛才在街上碰到阿靈,聽她說你結婚了,孩子都有了,這應該給我說一聲啊,我也替你高興啊。農迎春心里想,阿靈真是個八婆。她跟陳錦說,我們婚禮沒辦酒也沒請客,就這么過了,所以,也沒有通知到你們。陳錦說,你爸以前總跟我嘮叨,希望你好好讀書,以后嫁個斯文人,他擔心以后你嫁到城里房子貴,所以一天到晚出門做生意,早早給你把錢攢上,說攢到你結婚的時候,給你一筆豐厚的嫁妝,誰想到他去得這么早呢?現(xiàn)在好了,你嫁人了,孩子也有了,你給個卡號,我把你爸給你存的錢轉過去,你有空帶孩子回來讓我看看。
農迎春拿著那張銀行卡到柜臺上刷的時候還覺得像做夢,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突然繼承了一筆遺產,15萬。她拿著存折哭了整整一晚。她沒有好好讀書,也沒有嫁個什么斯文人,她拿了這筆嫁妝卻沒有真正嫁過人,她做的事情沒有一樣合父親的心意,她想,這世上沒有比她更不孝的人了。
等她抹干眼淚,她捏著銀行卡對著虛空發(fā)誓,爸,我會為老農家爭氣的,你等著吧。
農迎春用這筆錢開了一家米粉店,后來變成五家。她是為老農家爭了氣,只是搭上了自己的身體。
農迎春天麻麻亮便起身,叫醒金信和。這時王碧蓮已經(jīng)做好早飯,金主任特地安排幾個侄兒輩的陪同農迎春一同前往金家祖墳掃墓祭祖。大伙都在王碧蓮家一塊吃早飯,吃完出發(fā)。一行有七八個人,有的拎著供品,有的提著鋤頭,有人還拿了一大串鞭炮。農迎春只交待王碧蓮買紙錢元寶香燭,她想,虧得這些親戚們準備得周全。
走了五六里路,翻過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在山那一頭的背風地帶,有許多的墓頭,隱現(xiàn)在山上石頭和樹木中間。這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大家臉上都有汗了,金信和嚷著走不動,被一個大叔背在背上。清明剛過去兩個多月,他們路過的一些墳頭都清理過,新長的青草給這些寂靜的墓地帶來縷縷生機。金有禮父母還有爺爺奶奶的墳頭徹底被草木掩蓋了。到了地頭大家先拔草,農迎春帶著金信和也一塊拔,拿鋤頭的將墳邊的土給培起來。人多好做事,半個時辰,幾座整潔的墳頭呈現(xiàn)出來。等香點上,供品供上,鞭炮噼叭噼叭炸響,農迎春領著金信和磕頭。她對著墳頭說,金家祖宗,我今天帶著你們的后人金信和來祭拜你們了,請你們保佑他健康成長,學習好,孝順,以后有出息。她轉過頭對金信和說,這是你爺爺奶奶太爺爺太奶奶的墳,以后有時間就回來,最好是清明回來掃掃墓,記得你是有祖宗的人,就像這樹啊是有根的。金信和好奇地聽著看著,問了媽媽一句,我說的話祖宗們能聽到嗎?農迎春說,用心說的,就能聽到。
等儀式完成,大伙按風俗在老墳前吃了一頓午餐才往回走。農迎春讓金信和和大伙一塊先走,她晚點再回去。大伙也不覺奇怪,他們先帶上金信和往原路返回了。
農迎春跪在墳前,她對這墳里的人沒有半分印象,她把他們想成自己父親的形象。她一聲聲地叫,爸啊,爸啊,哭倒在墳前。
父親去世那一年她21歲,那時她無心讀書,只想往大城市走,父親成了她的阻礙,所以父親的死沒讓她覺得憂傷,反而有一種解脫。那個長年在外邊做買賣的男人只不過把她養(yǎng)成人而已,往后還得靠她自己呢。是的,她在異鄉(xiāng)闖蕩,即便是她被男人拋棄了,即便是快流落街頭了,即便是拿了他為她準備的豐厚嫁妝,她都沒有認真地懷想這個男人。她自己萬萬想不到,當醫(yī)院告之她檢查結果,宣告她的生命在這塵世了無多日的時候,她躲在房里失聲痛哭,她哭號的嘴里喊的一聲聲竟然是爸爸,爸爸。像被禁錮多年的靈,在被釋放后報復性地吞噬了她的全身,她像墮入黑井那樣全身冰涼瑟瑟發(fā)抖,她只有呼喊這個名號才能得到一絲溫暖,才能得救。如果爸爸在這里,他會像她小時候闌尾炎發(fā)作,疼得打滾時,背著她一路狂跑,一路跟她說,不怕,不怕,爸爸在,沒事的,沒事的。那時父親會是最踏實地安慰她的人。初中時她跟幾個女生被流氓盯上,晚自習回家時流氓屢屢找她們麻煩,是父親提了一根扁擔威風凜凜地揮掃,大聲宣告,誰再敢來惹迎春,我打斷他的腿!那時,父親是最高大的英雄。
她跟父親說,我真不是個好女兒,沒有保護好你給的肉身,但我已經(jīng)盡力地在這個世界活得沒有遺憾。她用父親留給她的15萬的嫁妝,在幾年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她將一家米粉店擴大成為五家。其實,在拿到父親給她留下來的那些錢,她已經(jīng)深深悔恨,辜負了父親的期望和愛,只不過她不愿意承認,她想以另一種更為決絕的方式來告訴父親,自己是一個能干的姑娘,既使她沒有讀好書,沒有嫁給一個斯文人,但她很能干,她能將這15萬變成100萬。爸爸,如果你還在,想來你一定高興。爸爸,我錯了,請原諒我,我想你了,我想你了。農迎春一直在呼喚這個溫暖的名字,在這空曠的野外,聲音像風一樣漂浮在空中。
農迎春輕撫著墳上細土說,爸啊,我今天能來到斑竹村,是因為我不恨金有禮了,我一點都不恨他了,感情的事真是難搞懂,有時我都感覺自己不太了解自己。金有禮剛走的頭一年,我一直認為他會回來的,回來向我認個錯,我們重新好好過日子,后來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我開始恨他了,你想我一定咒他死吧,沒有,我從來不咒他死,我希望他活著,活得很凄慘,老、窮、病,最后孤苦一人回來找我,趴在我的腳下請我原諒他,我呢,當著他的面,牽著孩子的手和另外一個體面的男人張揚而去,讓他趴在地上吃灰塵,而且,兒子就叫那人做爸。爸爸,這些年我腦子里反復出現(xiàn)這個圖景,只有這般才解氣,他死都沒有這般解氣,你說我是不是很惡毒???不過,現(xiàn)在這些都是沒有意義了,人爭那一口氣都是來氣自己的。我只希望我離開以后,他能夠陪伴孩子,我的孩子不要一個人孤單單地活在這世上,他要有很多的親人,我不要他哭的時候,都不知道要叫誰的名字,想不到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的人。
農迎春坐在午后的陽光里,她與金有禮曾經(jīng)熱戀的片斷時隱時現(xiàn),他們相愛,然后有了孩子,他是孩子的父親,是他讓她在這世上留了一粒種子,可以繼承她的生命,也許只有他最懷念她。她享受過愛情,盡管它沒有完美的結局,可誰知道有多少愛情是有完美結局的?他和她就像一座橋梁,她倒了,他得在另一頭撐著。她死了,她的兒子不能沒有親人,沒有一個人記掛他,他也不記掛任何人。這是一種多么凄涼的感受,就像今天她嘴里呼喊的只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能這樣,她要為她的兒子找到爸爸。一顆種子發(fā)芽開花結果,不是沒來由的,金信和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存在,他要有親人,有人關心他,愛他,他也有可以去關心和愛的人,至少他哭的時候,嘴里呼喊的名字可以回答他。
農迎春在墳前把所有的心事傾吐了,她的身體輕了,她抬頭看一眼天空的太陽,覺得陽光直接照進了她的身體里,讓她充滿了力氣。
回到村里,農迎春跟王碧蓮說要回金家老屋去住。王碧蓮說,那屋很長時間沒人住了,得有一番收拾,還是住我家里方便。農迎春說,我這已經(jīng)算是回家了,怎么能不住自己的屋呢?她問金信和,要不要回我們自己的家???孩子高高興興地揮手說好。王碧蓮沒奈何,只得找出掃把抹布一起幫忙。屋里幾年沒有人住,倒不是很亂,只是很多東西發(fā)霉了。農迎春打掃干凈后,將被子抱到院里去曬,又跟王碧蓮借了個小煤氣灶,到村口買了很多肉和菜,晚上生火做飯,還隆重邀請一干親戚來家里吃飯喝茶聊天,磕瓜子。
昨晚上在金主任家里的人基本又來到金有禮家了,大家繼續(xù)昨天的話題,可還是沒有人說得出金家兄弟的下落。農迎春說,沒關系的,既然金有儀在武漢打工,我就去武漢找他,我看現(xiàn)在村里人的日子過得都不錯呢,我找到他一定勸他回來,沒有必要一定要外出打工。有人說,是啊,現(xiàn)在種果樹就能賺錢,我們在農村花費少,日子過得不錯的。他們在外邊打工,掙得多花銷也多,存不了幾個錢。金主任說,金有禮家是分有地的,那些地現(xiàn)在租給了別家種,如果他們兄弟回來,自己種些果樹瓜菜日子會能過得不錯的。
農迎春說,有禮家還有地嗎?明天我走之前去看看。大家說,明天要走了,不多住幾天了?這屋子剛有人氣呢。農迎春說,我時間不多了,什么都得趕緊了。大家都垂下頭,被一種悲傷的氣氛給籠罩著。
金主任發(fā)話了,找不著他們兄弟,你就把孩子送回來,他是金家的人,我們全村替你養(yǎng)著,不敢說別的,要孩子上學是能保證的。農迎春拉著金信和跪到地上說,謝謝,謝謝大家。
第二天早上王碧蓮開了一輛電動車將農迎春送到金有禮家的田地邊。平整的畦地爬滿蔓藤,綠葉間結有拳頭大的小瓜。農迎春說,看起來好像南瓜哦。王碧蓮介紹說,這叫黃金瓜,可以生吃,當水果一樣,南瓜幾角錢一斤,這收購價就得一塊多一斤,我們這水土種這個好,瓜的水份足又甜。農迎春說,真不錯,我見到金家兄弟,得勸他們回來種地,這日子比在外邊混日子強百倍,要還有時間我都想來種。王碧蓮笑了,沒準你就把他們勸回來了,這么多年,他們也算是在外邊闖蕩夠了。農迎春掏出手機對著這些地方拍了很多照片。
看完田地,農迎春收拾行李準備走了。金主任安排了一輛三輪,好些人將他們母子送到村口。農迎春讓孩子給來送行的每個長輩磕了頭。農迎春坐上車子的時候想,她是沒有機會再到這里來了,而金信和卻和這里連上了根。她摸摸孩子的頭說,寶貝,記住這個地方。金信和說,記住了,你不是告訴過我,爸爸就在這里出生的嗎?我肯定忘不了。農迎春把頭別開,她不想讓兒子看到她眼中的淚水。以前她不讓孩子提爸爸,而這次她提出帶著孩子出來找爸爸,孩子心里那股熱情讓她有些吃醋,又有些心酸。好在天真的兒子從來沒有發(fā)問,為什么要找爸爸。
農迎春坐的是到恩施的客車,到了恩施汽車站她買了直達武漢的汽車票。
農迎春手上掌握的金有儀的線索就是金主任提供的金有儀的身份證號碼,和他在一家罐頭廠工作,那家罐頭廠附近有一個櫻花公園。農迎春到達武漢后直接打車前往市公安局,之前查找金有禮的戶籍身份她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了,金有儀在罐頭廠工作,應該辦有暫住證,這在公安局應該是有備案的。事情竟然出其順利,公安局的人說,這人你不用找了,他搶劫傷人被判四年,已關押半年多了。農迎春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她找到斑竹村想不到金家倆老會去世了一樣,金有儀竟然作為一名罪犯被關在監(jiān)獄里。
農迎春找到看守所,要求探監(jiān),有關負責人推說她和犯人非親非故,不準。在獨自帶孩子這些年,農迎春已經(jīng)變成一個潑辣的女人,她能把一家米粉店變成五間,有她的處世原則。她認了一個死理,最不值錢的是人的臉面,看上去最有臉面的那些人其實最不要臉,而她為了活得有臉面首先是不要臉面。不讓她探監(jiān),她就天天到看守所大門口等領導,等了好幾天,高墻大院的,領導見不著,她急了,她可以死磨,但她沒這么多時間來浪費了。她突然想到一招,直奔電視臺新聞熱線報料去了,當然她爆料的內容不是看守所不讓探監(jiān),而是——一個臨死的女人帶著孩子尋親,目前唯一的線索在監(jiān)獄里。
新聞熱線的記者們正愁找不到這類有懸念的題材,馬上定了采訪方案。記者跟農迎春說,你配合我們,我們就能讓你找到你要找的人。農迎春說,只要讓我找到要找的人,我無條件配合你們。她還加了一句,你們還有辦法能讓犯人減刑嗎?記者說,你人都沒見著,什么情況都不清楚,想得可真多。農迎春說,多想沒壞處。
電視臺說我們追求真實性,要拍真人,問農迎春有什么顧慮嗎。農迎春說我一個快死的人了,還有什么顧慮,沒有顧慮,只是在孩子面前你們不能提我的病情,還有,孩子的圖像上還是打個馬賽克吧。
電視臺很快聯(lián)系上有關部門,農迎春到監(jiān)獄探望金有儀批準了,這個過程電視臺全程跟蹤錄相。
雖然事先被預告了農迎春來尋親的目的,但金有儀不喜歡這樣一次會面。他黑著一張臉面對鏡頭。他見農迎春的第一句話是,你找我沒有用,我不認識你。農迎春說,你長得還比較像你哥哥,就是比他矮點。你現(xiàn)在認識我了,我剛從你們斑竹村來,是金大伯他們告訴我你在武漢找工的。金有儀聽她這么一說,臉色稍緩和,又說,你來是想問我哥情況吧,要這些電視臺來錄我干什么呢?我不想上電視,你還嫌我當犯人不夠丟人是吧。農迎春說,我只有這樣才能見到你,請你原諒。金有儀說,你來找我無非是想問我哥情況,可我還沒有進來前就聯(lián)系不上他了,聽說他跑內蒙古種蓿苜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農迎春說,那我過后再慢慢找,我們就不說你哥的事了,就聊你的事,你出這么大的事,應該聯(lián)系家里人。金有儀說,這丟人的事為什么要讓人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農迎春說,親人們知道了,會想辦法幫助你,如果你知錯了,想辦法減刑。金有儀說,我本來就不應該被判這么重,我只是個協(xié)從,我當時只當好玩而已——說了半截,金有儀瞟一眼攝像機又不說了。農迎春說,我過后會找律師幫助你的。金有儀說,別費那個精力了,我怎么都要關幾年的,你也等不及了吧?金有儀覺得這句話傷到農迎春了,停了一下說,我的意思是,孩子的事我根本沒有能力管。農迎春說,你沒有能力管就不用你管。金有儀笑了,那我們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我和你之前也不認識,也沒聽我哥說過你。農迎春讓電視臺工作人員把金信和帶過來說,我把孩子帶來看你這個叔叔,主要是認個親人,我的情況你知道,以后除了他父親你就是他最親的人了。以后孩子長大了,你老了,他可以照顧你。她扯一把金信和說,叫叔叔。金信和叫了一聲叔叔。金有儀盯著金信和說,長得是有點像我哥,你叫什么名字?金信和說,我叫金信和。金有儀說,哦,信字輩的,行,我記住了,以后等我出去了你來找我,我認你。農迎春說,我在斑竹村住了三晚,給爸媽也上了墳,在我們家老屋還住了一晚,都是鄉(xiāng)親們幫安排的,村里人不錯。以前聽你哥說村里窮得很,現(xiàn)在我看生活還過得不錯,很多年輕人都不在外面打工了,回家創(chuàng)業(yè)了,我想勸你也回去。金有儀說,回去做農民鋤地?我不回去。農迎春說,在外面想找到家的感覺很難!斑竹有你家房子,有地,有親戚,等服完刑回去,找個老婆,種種地,安穩(wěn)過日子。果樹現(xiàn)在很賺錢,我給你投資,你出來后可以種果樹,在家里有住的有地種,平安過日子。金有儀說,我不要你的錢,你留著治病吧。農迎春朝金有儀使了個眼色說,我身體好得很,那些錢讓你多種果樹,開花結果的樹,我聽起來都高興。
農迎春說完轉頭和電視臺的人說,我們錄節(jié)目就到這里結束吧。電視臺把鏡頭對準金有儀說,你怎么也要表個態(tài)啊,不然這節(jié)目錄有什么意思?金有儀對準鏡頭說,聽嫂子的,等我改造完我一定回家,侄兒我來養(yǎng)。農迎春低聲地說,說話算話,這話可不能胡亂說了。金有儀看了一眼農迎春對電視臺的記者說,我有話跟我嫂子說,單獨的,不要你們拍,管教旁聽就可以了。
電視臺的記者老大不愿意地站著不走。農迎春過去說,等會我會跟你們一起去請個律師,替孩子叔叔找機會減刑,你們看有沒有新聞價值,有的話先到門口等我?guī)追昼?。電視臺記者扛著攝像器材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金有儀看人都出去后壓低聲音對農迎春說,我哥,其實我哥現(xiàn)在廣東虎鎮(zhèn)養(yǎng)蝦,他結婚了,蝦場是他老婆的,那個女人比他大不少,我哥什么都做不了主,像個雇工一樣,我前次說要去找他玩,他滿口回絕了,說沒時間沒心情接待我,所以我估計你找上門也沒有什么結果。不過,去看看吧,沒準我哥吃了這么些年苦,會覺得虧欠你們娘倆呢?農迎春說,虎鎮(zhèn)?挺有名的地方嘛,聽說那里海景很美,去旅游的人很多,我還沒看過海呢,這次總算找著機會去了。金有儀說,我哥的具體住址我說不上,原先我有我哥的手機號碼,但后來我出這事就沒記得住了。但虎鎮(zhèn)不大,你專打聽那些養(yǎng)蝦戶,那女的正好也姓金,估計你能打聽出來。農迎春說,好的,你放心,我一定能打聽出來,謝謝你有儀,孩子的叔叔。金有儀笑笑說,祝你健康!農迎春笑笑說,再見!
從看守所出來,電視臺記者問剛才金有儀說什么了,農迎春知道如果透露,他們就要跟她一路行了,剛才金有儀說了,金有禮已經(jīng)再婚,哪里能出鏡。農迎春心里暗忖,當是她對不起電視臺了,這里得撒謊了。她說,金有儀跟我說他是被冤枉的,判得太重了,他希望我能給他找個律師。記者問,你要給他找律師嗎?農迎春說,當然,你們如果愿意可以追拍我找律師的經(jīng)過和結果。記者向領導匯報后,覺得還可行,就追拍了這一情節(jié),整個故事現(xiàn)在變成勵志片了。農迎春不是做秀,她真正拿出錢來,請律師替金有儀申請減刑,并請律師公正留了一筆錢給金有儀,指定了投資方向——農業(yè)。不過,結果她就不一定等得到了。她協(xié)助電視臺用了兩天把節(jié)目做完,就出發(fā)去虎鎮(zhèn)了。
虎鎮(zhèn)是個有些名氣的海濱小鎮(zhèn)。近海有一處景致宛如海上桂林,怪石嶙峋,九曲八彎,五迷三道,以前曾有不少小漁船困在里面,好幾天才出得來,所以也稱海上迷宮。
農迎春剛一下車就聞到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咸鹽味,天空藍得晃眼,眼睛不自覺地瞇著,風很涼爽,吹得街邊的樹忽左忽右地晃動。街上來往的車子不多,放眼過去,眼見的高樓也不多。農迎春想,金有禮生活在這地方還不錯。她問金信和,兒子,這兩天我們好好玩玩,你告訴媽媽,在大海邊你最想玩什么?金信和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說,我要坐大輪船,我要在海里邊游泳,我還要看大海龜。農迎春拉起兒子的手說,好,現(xiàn)在我們就先找一處能看見大海的旅店住下來,明天我們就坐大輪船去。金信和說,媽媽,我們不是來找爸爸的嗎?等找到爸爸再玩吧。農迎春說,寶貝,不急,我們已經(jīng)到這了,最后一站,爸爸跑不了。
母子倆坐大輪船出海,在海上看什么都新奇,就是一只魚從水里蹦起來他們都要大驚小怪地叫喚上一陣。碰巧有一群水母在船邊游蕩,大的比大圓桌面要大,小的卻細如一朵朵小菊花,金信和在船邊上竄下跳的,興奮得就差沒撲海里和水母一塊游泳去了。進入海上迷宮的時候,碰上有風,船左右晃動厲害,金信和扛不住吐了,農迎春照顧完兒子自己也吐了。母子倆蔫蔫躺床上,農迎春把兒子摟在臂彎里說,兒子啊,你以前還說要當海軍,如果這一點點都吐,恐怕有點麻煩。金信和說,這是我第一次坐船,如果找到爸爸,我在這里住下來,經(jīng)常有船坐,不會吐的。聽這句話農迎春心里酸成一坨了,在孩子的心里,找到爸爸,他就能和爸爸在一起生活了,真是個樂觀的孩子。
頭天玩得太累了,第二天母子倆睡到十點多才起床。吃過早飯,農迎春帶金信和出去游泳,游完泳到海洋館看大海龜。這一天下來,大人小孩又累得碰床就倒下了。
第三天在鎮(zhèn)上閑逛,吃些當?shù)匦〕裕I了些紀念品?;芈玫暝?,農迎春向旅店老板打聽當?shù)匚r場的情況。旅店老板說,虎鎮(zhèn)的蝦場跟飯館一樣多,沿海成片成片的,外地很多海鮮販子都到虎鎮(zhèn)進貨。蝦場主老板也認識幾個,不過,他說沒聽說過有姓金的,他讓農迎春明天一大早到海鮮批發(fā)市場去問問,幾乎所有蝦場老板在那里都有生意。
第二天一大早,金信和還在夢中,農迎春托旅店服務員照看,自己趕往海鮮市場。不出店家所料,打聽沒一會兒,就碰到有人認識姓金的女蝦場主,還問農迎春找的是不是金麗云。農迎春老老實實說不知道。那人說,金麗云這陣子沒有來海鮮市場,她老公偶爾過來一下,但這幾天也沒見著人。農迎春馬上問,她老公也姓金嗎,那人說,好像是的。她跟那人要金麗云的蝦場地址,那人只能告訴她個大概的方位,讓她自己找去。
農迎春回旅館把金信和帶上,他們雇了個車子,依著地址出城。大概走了40多分鐘的車程,看到沿海地帶全是圍起來的蝦場,一片片的,那海水呈現(xiàn)的是一種安靜的灰色。蝦場周圍隔上一段路就會有幾幢看起來像是住人的屋子。每個蝦場還都有自己的名字,例如有叫肥仔蝦場,有叫何家蝦場的,就沒看到有叫金家蝦場的,她現(xiàn)在不確定金有禮的老婆是不是金麗云,而金麗云的蝦場是不是叫金家蝦場。后來她讓開車的師傅把他們母子放下來,她決定靠自己這張嘴去打聽。他們走了一兩里地,看到一塊粗糙的招牌,掛在路邊,上面黑毛筆寫的是小學生體——大自然蝦場,一個箭頭指向右,沿著箭頭農迎春看到了一排房子,大概有七八間。下面還有兩個聯(lián)系的手機號碼。她不知怎么就覺得是這家了,她掏出手機拔打上面那個號碼,電話接通,她喂的一聲,對面接電話的是個女聲,拋出一句當?shù)氐姆窖?。農迎春聽不明白,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問對方,老板,您姓金嗎?對方愣了一兩秒,用極其蹩腳的普通話說,是的。農迎春有些慌亂了,說,我前次進貨的金老板是個男的呢?那女人回答說,那是我老公,你想進什么貨?農迎春說,蝦和蟹。女人說,那你上大自然蝦場來看看了,看好了我們送貨。農迎春趕緊說,好,好。
掐了電話農迎春心跳得跟打鼓一樣,拉著金信和朝前走,離蝦場旁邊的那排房子七八米遠他們停下了。房子邊還停了一輛小貨車,車廂里裝了幾只大箱子,看樣子就是裝生猛海鮮用的。農迎春的心跳得很快,她不敢上前去敲門,也害怕房子里有人走出來。突然,有一人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穿著下水穿的皮褲,手上拿著一只大撈籬,徑直朝小貨車的方向走來。金信和說,媽媽,他一定是要撈蝦了。農迎春嗯了一聲。在這種地方,人來往不是太多,那人看到他們了,朝他們嚷了一句方言,農迎春聽不懂傻站著。這里很空曠,他的聲音一定讓房子里面的人聽到了。又有一個人從屋里走出來,是個四十多歲,面色黑黃,大卷發(fā),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她朝農迎春他們站立的地方看過去,農迎春猜她眼神一定是帶著猜疑的。果然,她沖著他們嚷起來,聲音有犀利的味道了。農迎春聽不懂也得應對了,她趕緊說,我們隨便看看的。那女的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說,今天花蟹便宜,一斤6元,彈蝦一斤18元。農迎春說,好,好。她拉著金信和快步離開了這個地方。回來的路上她慶幸沒有看到金有禮,這種場面下見到金有禮她能說什么呢,也許只能裝作不認識了。那女人應該是他的妻子了,大肚子女人,快有孩子了。
回到剛才那塊招牌下面,農迎春把另外一個手機號碼抄下來了,她想,這個號碼應該是金有禮的了。她回到賓館才撥打那號碼。是金有禮嗎?那邊說,誰?她說,我是農迎春。對方沉默了幾秒鐘說,你怎么有我的電話?咦,你用的是虎鎮(zhèn)的電話,你在這里。對方的聲音有一絲警惕。農迎春說,今天我去過大自然蝦場了,沒有看見你,我就回來了,我想還是跟你電話聯(lián)系比較方便,我有急事要見你,我住在南海賓館。金有禮說,農迎春,我已經(jīng)結婚了,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農迎春說,你放心,最后一面了,以后也不會再見了,對了,我把金信和帶來了,他已經(jīng)七歲了,昨天在海上迷宮玩得很高興,你不想見見他嗎?金有禮說,好吧,今晚上我去見你們。
晚上,金有禮沒有出現(xiàn)。
金信和等了又等,他生氣了,說,我討厭爸爸,我們找了他這么久,他還不來見我們,我不想見他了,我們回家吧。農迎春知道這兒子心里不知道有多想他爸爸呢,她安慰著,爸爸一定是有事情,不方便,明天會聯(lián)系我們的。農迎春一夜未眠,她吃驚于自己的平靜,現(xiàn)在尋上門來了,金有禮即使不出現(xiàn),她也沒有太多的難過。天快亮時她竟然睡過去了,做了個夢,夢到在路上追趕金有禮,金有禮挑著一只箱子,想跑也跑不快。農迎春大喊,我不信我追不上你。金有禮忽然就跑到海邊了,見無路可逃,放下?lián)?,打開箱子,跳進去,把箱子蓋起來。農迎春使勁敲打箱蓋說,給我滾出來。忽然,箱子翻滾移了位置,掉進海里,箱子里發(fā)出咚咚的敲打聲。農迎春嚇得醒來,聽到門外有人敲門的聲音,她看枕邊的手表,才五點多,這么早服務員也不應該來呀。她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金有禮。她差點沒把他認出來。當年那帥氣的男人就剩得一個身高了。臉黑黑的,背駝著,還留了胡子,看上去就是一個中年大叔,要說配早上見到的那個大肚子女人,也是相配了。她有點心痛他了。
金有禮拘束地坐在她面前。他說,我老婆昨晚上不舒服,我陪她上醫(yī)院,所以沒來。農迎春說,沒來,也可以打個電話,孩子等了你一晚上了。金有禮像想起什么似的,驚慌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孩子說,他是金信和?農迎春點點頭。她過去想把孩子搖醒,金有禮擺手制止她說,別吵他,讓他睡著,我都不好意思見他了,我不配當他爸爸。農迎春聽這話,心里有些暖了,也就沒喚醒兒子。金有禮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農迎春說,是金有儀告訴我的。金有禮嘴里罵了一句。農迎春笑了笑說,你不用怪金有儀,有空你去看看他吧。農迎春遞過去一個紙條,上面寫了金有儀坐牢的地址。她說,他坐牢了,判了三年,還剩兩年多吧。金有禮有些惱怒地說,我就知道這家伙遲早有一天都要出事的,我早就知道了。農迎春白了他一眼說,早知道你還不看好他?金有禮嘆了一口氣說,顧不過來的。
兩人之間出現(xiàn)了一段時間的沉默。金有禮從褲兜掏出一本存折說,你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這是我這幾年攢的一些錢,不太多,我也沒有更多了。平時我都不管錢的,我老婆管錢,她現(xiàn)在準備生孩子了,我都順著她。農迎春把存折推回去說,我自己有錢,不缺錢,我來這里也不是管你要錢的,這么多年,我能把孩子帶大,最難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我這趟是專門為孩子找爸爸來的。農迎春將醫(yī)院診斷結果遞給金有禮說,你看吧,我沒多長時間了,胃癌晚期。金有禮匆匆掃了一眼醫(yī)院診斷,盯著農迎春說,不會吧,這怎么可能,你才30歲啊。農迎春說,這是命啊,我也改不了。金有禮說,醫(yī)院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農迎春說,干啥結果都一樣,我不想折騰了。金有禮突然惱怒地砸打自己的頭說,對不起,是我讓你太苦了,苦出來的病啊。他捂著臉唔唔地哭了。農迎春心想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到底還是會為我流淚的,也不枉相愛一場。她說,我都說了,是命,比我苦的人多了,也沒見別人得這病?
金有禮突然抬起頭來說,你這次來是想把金信和留下來?他的眼里有了一絲擔心。農迎春捕捉到了,她知道他擔心什么,但她還是說出來了,你是他親爸,我去過你們斑竹村,你爸媽也不在了,弟弟坐牢,你是目前唯一可以照顧他的親人了。金有禮抹一把淚,沉默了,他掏出一支煙,發(fā)狠吸,吸完了說,迎春,我們當時沒有辦過結婚手續(xù),你可不可以跟民政局的說,找不到我了,把孩子給福利院行嗎?他又補充了一句,他只是暫時住福利,等我過幾年,方便一些的時候,我可以去看看他,再想想辦法。他不敢看農迎春的眼睛。他說,我老婆還有三個月就生了,她年齡比較大,快四十歲,才有這么個孩子,計較得很,我這幾個月要忙生意,又忙著照顧她,別的都顧不上了,這種情況,你要我怎么把一個孩子領回去?她的脾氣,唉,大得很。農迎春點點頭說,你說的,我能理解,我不會強迫你的,雖然你有撫養(yǎng)孩子的義務,但也要你心甘情愿樂意才行,我不能讓孩子受苦,對吧?但怎么說你都是他最親的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看顧他,我不希望他孤單單的一個人,高興的時候不知道跟誰分享,苦的時候不知道找誰說,這樣的日子我經(jīng)過,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這樣。
金有禮說,對不起,我真是沒有辦法,要不怎么會舍得自己的親生孩子。農迎春說,孩子我?guī)Щ厝ィ詈蟀仓迷谑裁吹胤轿視ㄖ阋宦暤?,方便的時候去看看他。金有禮如釋重負地說,好,好,我會的,你不會恨我吧?農迎春笑了笑說,你當然可恨,但你是孩子的爸爸,我不希望金信和恨他的爸爸,因為他已經(jīng)沒有了媽媽。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也是唯一一個條件,你將來無論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一定要讓他們知道他們還有一個哥哥叫金信和,如果再有可能,讓他們相認,讓他們彼此關照。金有禮不自然地笑笑,你說的,我盡量做到吧。農迎春說,不能是盡量,你發(fā)個誓吧,這是我對你的唯一要求。金有禮說,好的,我發(fā)誓,我一定讓金信和兄弟或是兄妹相認,彼此關照,如果做不到,就讓我掉海里去讓魚吃了。農迎春,呸,呸,呸,大吉大利,你得好好活著,陪著孩子們一起長大,你很幸福,不止一個孩子呢,責任大了。金有禮說,農迎春,你變得太多了,你很寬容,我實在無能。農迎春說,總算給你一個好印象了,你以后會記得我的好了。來吧,孩子他爸,你可不可以跟孩子照一張照片。金有禮說,他現(xiàn)在還睡著呢。農迎春說,你就坐在他身邊,我用手機給你們拍,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我說爸爸已經(jīng)來看過他了,他會高興的。金有禮說,好的。他輕輕地坐在兒子的身邊。農迎春用手機給他們拍了一張照片。
金有禮看了一眼手表說,我得去看海鮮攤子了,早上出來早,讓別人看著的,我得去收收賬。農迎春說,好吧,再見。
一個已經(jīng)是完全陌生的背影融入薄雨中。農迎春的眼淚不知不覺濕潤了,這是她最后一次見這個人了,這世上她曾經(jīng)熱戀過的一個男人。包括她眼前的許多景象,這雨水,這城市,于她都是最后一次的相逢與離別了。
早上金信和醒來,農迎春說,爸爸今早上來看你了。金信和說,你騙人。她說,我騙你天上又不會掉餅干,騙你干嘛,是爸爸不讓叫醒你的,他讓你多睡一會兒。金信和很不高興地嘟起嘴說,我想見爸爸。農迎春說,爸爸很忙,你放心,會見到的。農迎春把手機上的照片拿給兒子看,兒子看了一眼不說話了。她說,為什么不說話了?金信和說,我一點不像他,你還說他很帥,我覺得又老又黑。農迎春笑了說,爸爸媽媽都會老的。
第二天,母子倆離開了虎鎮(zhèn)。金信和問,媽媽,為什么找到爸爸了我們不留下來呢?農迎春說,因為爸爸現(xiàn)在還沒有時間照顧你,得再等一些時間,說不定過一段時間,我的兒子就長成男子漢了,還可以照顧爸爸了。金信和說,唉,那要等多長時間啊,爸爸他還會來見我嗎?農迎春說,當然,到時候他還會帶著一個小弟弟或一個小妹妹來看你哦。你可比媽媽幸福,媽媽一個兄弟姐妹都沒有,你還有呢。 金信和說,好吧,到時候,我會照顧弟弟妹妹的。
原來記憶也會騙人,以前覺得甲田鎮(zhèn)是個很大的地方,隔了將近十年回來,甲田忽然變得很小,站在車站這個位置,一眼看過去,就可以將整個鎮(zhèn)的縱橫收到眼底。有幾輛電動車在農迎春身邊轉悠,問她要不要坐車。她搖搖頭,這么點點大的地方哪里需要什么交通工具。她俯身問金信和,累嗎?金信和說,不累。農迎春說,我們坐了一天車,走路活動活動,你也好好看看,這里是媽媽出生長大的地方。金信和高高興興跑在大街上,看到沿街流淌的河水,又趴橋上看,問有沒有魚。農迎春說,魚肯定是有,但估計少了,小時候媽媽在這條河洗過衣服,游過泳呢。金信和說,那我可不可以游呢?農迎春說,這水看樣子有點臟,媽媽小時候的那河水可清可甜了,我看你現(xiàn)在是游不了了。金信和說,我要游。農迎春說,游完身癢癢的就怕你受不了。金信和失望地說,那就算了。農迎春笑著說,往上走,河水的源頭是從一個山洞里流出來的,過兩天媽媽可以帶你到山洞那一帶游,上游是干凈的。金信和說,媽媽,你以前住在哪里呢?農迎春說,就在河的上游。
老屋和她離開那年幾乎一樣,沒有長高沒有變矮,卻像老去的女人,被周圍新起的小樓壓得暗淡無光,所幸院墻內花樹濃密,紅花黃花次第出墻來,暗淡被一種青春的色彩修飾了。農迎春突然看到了站在曬臺上的陳錦,陳錦用手搭了涼棚,往他們的方向看過來。當確定是農迎春的時候,陳錦在曬臺上揮手,大聲地喊,是迎春嗎?陳錦急慌慌下樓跑出院子,農迎春也加快步子,拖著金信和的手小跑起來。陳錦迎上來,要接過農迎春手中的行李,農迎春沒有放手,她把兒子推到陳錦的面前說,快,叫外婆。金信和叫了一聲外婆。陳錦牽住金信和的手說,乖孩子,長這么大了,太好了。剛才隔壁的王媽說在車站看到你了,我還不相信,還真是回來了。陳錦抹著淚。農迎春說,是,回來了。陳錦說,孩子都這么大了,早該回來看看了!
他們走進屋里,堂屋正墻上是父親的照片,農迎春把行李放下,拉著金信和跪下來說,爸,我回來了,這是你外孫金信和。金信和學媽媽的樣也磕了幾個頭。陳錦站在一旁說,迎春爸,孩子們平平安安的,你放心了。農迎春轉向陳錦也磕了個頭,說了一輩子她認為不會說的話,她說,對不起,錦姨,一直沒有跟你說聲謝謝,謝謝你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陳錦把農迎春拉起來說,這些都不提了,我們是一家人。
農迎春帶著金信和四處看看,告訴他以前自己住哪間房,在哪里寫作業(yè),在哪里種菜。院里種滿了各種花草,收拾得很干凈。院角圍了一方池,養(yǎng)了十幾只龜,黃燦燦,像一砣砣金子。農迎春問是什么龜,開玩笑說是不是很值錢那種。陳錦說,好像一只能賣上萬塊吧,你走后不久我就養(yǎng)了,不想賣,反正也沒有太多用錢的地方。哇,想不到錦姨還能養(yǎng)這么貴重的東西呢,農迎春說。陳錦說,當時有很多人一塊養(yǎng)的,他們基本沒養(yǎng)活幾只,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養(yǎng)的,反正我養(yǎng)的時候就沒想過要靠它們發(fā)財,要賣掉它們,所以啊,它們安安心心在這里落戶,還繁殖下一代了。龜活得長,慢慢養(yǎng)著,靜靜的,陪我,也為我增壽了。農迎春有些慚愧,她比不上這些龜呢,這些龜至少陪著錦姨度過了好些寂寞的日子。
金信和逗小烏龜玩。陳錦忙著做飯,農迎春進廚房打下手,陳錦也不推辭,說,迎春,你得好好補補了,臉色太嚇人,才30歲的人吶。農迎春說,姨,我有病,沒有幾天時間了。陳錦說,呸,年紀輕輕的,胡說八道的。農迎春說,是真的,醫(yī)生說我的時間不超過半年了。陳錦手里翻炒的鏟子停下來,這怎么回事呢,這人都怎么回事呢,你這么年輕——陳錦說不下去了,把灶上的火停了。農迎春趕緊撫著陳錦的肩膀說,姨,你別這樣,我自己都挺想得開的。陳錦說,不行,我們上北京找大醫(yī)院去,別怕花錢,我們把龜賣了,把房子賣了也行。農迎春說,晚期了,再大的醫(yī)院也沒有用。陳錦說,沒事,肯定沒事的,你好好住下來,讓姨給你調理,那些病都是外面的臟空氣吃的臟東西弄的,我們這里空氣好,吃的菜都是自己種的,你啥也不用管,回來住上一段時間就好了。農迎春說,好的,我就住著不走了。
全家人安靜地吃了一頓飯。
在父親的遺像前,供上了酒和菜。
月亮上來了,院子很清涼,也很安靜,聽得到小龜們濡沫的聲音。農迎春在院子里趁涼,她覺得這里的空氣怎么都吸不夠,這幾年在外邊闖,與養(yǎng)育她的水土遠離了,現(xiàn)在可以重新補充了。陳錦煮了一碗紅豆糖水,端放到石凳子上說,這豆子都是我自己種的,紅豆熬湯水對你合適,每晚上我給你熬一碗。農迎春端起來喝說,真好吃,我早應該回來,為什么在外邊受那些苦呢?傻了。陳錦說,現(xiàn)在回來也不晚,日子都一天一天過的。農迎春很快把一碗糖水喝完,她放下碗說,姨,我這次回來是想把孩子托付給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留他。陳錦激動起來說,你信得過錦姨,錦姨保證給你把孩子養(yǎng)好,他就是我的親外孫。我這一輩子沒個孩子,算是我沒有福份,想不到臨老了,福氣來了,話說回來,迎春你還是放下心養(yǎng)身子,孩子是離不了媽的。農迎春點點頭說,我會的,錦姨。陳錦說,我一直沒敢問,孩子的爸呢?農迎春說,我也是前幾天才找到孩子的爸爸,我們有七年沒有見面了,他已經(jīng)跟別人結婚了,也快有自己孩子了。陳錦說,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呢,你什么也不用擔心。農迎春說,金信和以后大了,也許也會離開你,會去找他的爸爸,他的叔叔,你舍得嗎?陳錦說,你爸要在,他也會替你看孩子的,一代代人,不都這么過嗎?這里有個窩在,我們給你們看好,想回來就回來。
在鎮(zhèn)上的日子過得很快。金信和已經(jīng)要上二年級了。那天農迎春把金信和叫過來說,好久沒有讓你背老家的地址了,來再背一次給媽媽聽。金信和沒有不耐煩,一個字一個字地背出來:湖北省恩施市巴東縣高陵鎮(zhèn)斑竹村。他背出來后,又問,還要不要考我寫爸爸,叔叔的名字。農迎春點點頭。金信和找來一張白紙,刷刷寫下來。農迎春笑了說,寫得真好,難怪老師說你語文特別好呢。金信和說,我數(shù)學也很好。農迎春說,每天做完作業(yè)就幫外婆做些家務,好不好?金信和說,我?guī)屯馄硼B(yǎng)龜了,每天我捉小蟲子喂它們的。農迎春說,你倒會挑輕松的做,還可以和小龜們玩對不對?金信和笑著說,外婆說小龜最喜歡小孩,讓我多和它們親近,說我可以學得好脾氣呢。農迎春說,你別學得做什么都慢吞吞就好。金信和說,有句話叫慢工出細活,這是外婆教我的。
農迎春說,叔叔給你寫的信,你回了沒有?金信和說,有幾個字我不會寫,我寫的拼音,過后再查字典,不過,我好像沒有什么話要跟叔叔說。農迎春說,怎么會呢,能說的東西多了,像你養(yǎng)小龜,幫外婆掃地這些事都可以告訴叔叔,叔叔看你這么懂事,以后肯定特別喜歡你。金信和說,我希望叔叔早點從監(jiān)獄里出來,你說叔叔會不會減刑呢?農迎春說,媽媽請的是個厲害的律師,過一陣子應該就有結果了。金信和說,你不是說在牢里好好表現(xiàn)也能減刑嗎?我就寫信讓叔叔好好表現(xiàn)。農迎春說,好,真懂事,寶貝。金信和說,其實我也想給爸爸寫一封信,不過沒有他的地址,媽媽你可以告訴我嗎?農迎春說,爸爸很忙,不太方便跟你通信,不過,他一直記著你的。
前幾天金有禮發(fā)了一個短信過來,向她問好,還告訴她,金信和有妹妹了,名字叫金信平。她本想把這事告訴金信和,后來想,這還是由他的父親將來親自告訴他吧。
那天農迎春走出家門,慢悠悠走到河流的源頭,找一棵大樹倚著坐下,看清澈的水從山洞口流出來,水透明的,清亮地泛著白光,她的身體漸漸地也像河水一樣柔軟,隨和。父親在虛空中降落,她說,爸,你怎么來了?爸爸說,走了,回家了。農迎春回頭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心里呼喚著兒子的名字,她感覺她已經(jīng)飄起來了,俯看這清秀的小鎮(zhèn),夢幻一般。原來離開這般輕松。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