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龍
盤田田
胡子龍
“丟!丟!賣田一大丘,老驢臉上不害羞;辣!辣!賣田一大壩,老驢心里不害怕……”
老驢是誰?哪村哪莊的?
蒜子不知道。蒜子周圍所有的小伙伴和蒜子一樣都不知道。
不但蒜子不知道,不但蒜子和他那一群整天泥巴溜秋的鄉(xiāng)娃不知道,問蒜子當(dāng)大隊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主席的爹老子,他爹老子居然也說不知道。蒜子當(dāng)然不肯相信。他想,這個一講話就將天南地北雞毛蒜皮說得頭頭是道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這個不識一個大字卻能把毛主席語錄大段大段背得不打結(jié)巴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連老驢是誰都不知道,鬼才相信。于是小小年紀(jì)就無師自通地在爹老子面前玩起了激將法:“好意思!連賣田的老驢都不知道,還當(dāng)貧協(xié)主席!”他爹老子果然上當(dāng),想了想,說:“我記起來了,是大惡霸大地主劉文彩剝削過的一個貧下中農(nóng)。這個,我在縣里開會的時候聽縣上的領(lǐng)導(dǎo)講過。”蒜子不屑地撇撇嘴。那時候蒜子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三年級,從四年級的課本上知道劉文彩是四川人的大地主,解放前作惡多端,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鎮(zhèn)壓了。撇嘴的同時一句對他爹老子大不敬的話也就溜了出來:“你不是說你小時候也玩過種田田唱過這話話,我爺爺小時候也玩過也唱過,你能干的,老七十年前就把四川那個還沒有出世的惡霸地主弄到我們地方來了?”遭到兒子奚落的他爹老子仔細(xì)想想,也味出自己的回答漏洞太大,無法讓人信服。在兒子面前嚴(yán)重失面子的他爹老子一下子惱羞成怒,紫醬著國字方臉將巴掌起風(fēng)起浪甩過來:“紅小兵不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整天盡問老子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
挨了巴掌的蒜子很委屈,也很失望,在心里把原來對他爹老子的敬仰悄悄去了一些些。
蒜子當(dāng)時不知道,他對爹老子的失望好沒道理,就像他非要他爹老子告訴他誰是老驢好沒道理。盡管他爹老子雖然是個鄉(xiāng)村小干部,雖然有頂大隊貧協(xié)主席的芝麻官帽子,開頭的那首算是童謠伴生在一種稱為 “盤田田”的鄉(xiāng)村游戲里,到底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雖然至今也不曾有人做出確切的考證,但基本上可以肯定,這游戲到他們這一代上,已經(jīng)被他們村的人和周圍村莊的人拿來作為農(nóng)閑娛樂不止一代兩代了。也就是說,老驢即便真有其人,也不是長他二十一歲的他爹老子所能夠知道的。他這是在鉆牛角尖尖,還怪沒人愿意打著燈籠為他在牛角管管里照亮子。
可少年懵懂的他當(dāng)時真的很想知道誰是老驢。很想很想。他自小就有著比周圍小伙伴更為強烈的好奇心。正是這份對事對物追根究底的好奇心,使他在恢復(fù)高考后報考大學(xué)時某重點大學(xué)的系統(tǒng)歷史系考古專業(yè)成了他第一志愿也是唯一的志愿,再后來真的如愿地干起了考古的行當(dāng)。從這點上來看,他對他爹老子的失望似乎又是可以理解的。
也巧,此后不久的有一天,村里也就是本大隊本生產(chǎn)隊有一個男人站出來,一臉正氣凜然說他就是老驢老驢就是他。
使這個人站出來凜然宣告他就是老驢老驢就是他起源于一次游戲后的激烈爭吵。
現(xiàn)在我該費些筆墨,介紹一下這種稱作“盤田田”的鄉(xiāng)村游戲了。
“盤田田”在當(dāng)時以及之前是這個地方村村寨寨大人小孩都喜歡的一種娛樂活動。農(nóng)忙閑暇,飯后茶余,院落里,村巷中,或者場坪上,鑿兩排或三排各五個圓坑的 “田”,參加游戲的每人五個一排的坑也就是五丘 “田”。每個坑里放五個小石子,游戲就開始了。經(jīng)過出拳獲得先動權(quán)者在自己的任意一丘 “田”中抓起全部石子,順時針方向每坑一顆地散,散完了手里的,又抓起緊接著的那坑里的,繼續(xù)往下散,如此循環(huán),直到手中的石子散完,出現(xiàn)一個無子的空坑,那么空坑前面那個坑里的石子,無論多少,就是這個人的收獲,接著由第二個人“盤”。一旦散完最后一顆子出現(xiàn)連續(xù)的一空一有子,可以連續(xù)照收不誤。設(shè)計得巧妙,可以使幾排 “田”里全部出現(xiàn)一空一有子,那么,這個人就可以收獲幾排 “田”里所有的石子,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來說,叫做 “通吃”。而如果散完手中的最后一顆子,出現(xiàn)緊連著的兩個以上的空坑,就意味著這個人這一次一無所獲。依此下來,直到收完了所有的 “田”所有的石子,又開始第二輪游戲,也就是“盤第二季”。在第二輪游戲的布子過程中,要是誰在前一輪中所收獲的石子不夠25顆,就要 “賣田”。不夠一到十顆石子賣一丘 “田”,不夠十到十五顆石子賣兩丘 “田”,類推。買別人的 “田”,買一丘要向?qū)Ψ街Ц段孱w石子。買 “田”者,在新一輪游戲所買的“田”中,只需放一顆石子 (也就是說,只要在上一輪游戲中贏得6顆子,就可以買一丘 “田”),而接著的散子過程中,無論是誰散到這些田里的子,買 “田”者作為 “紅利”立即收歸己有。在這一輪游戲中,賣 “田”者要是贏得了很多石子,就可以根據(jù)所贏的數(shù)量贖回自己賣出去的 “田”,贖一丘要賠還對方五顆石子,作為贖金。支付了贖金,還要有足夠自己未賣的 “田”和贖回的 “田”每坑五顆的石子。輸家轉(zhuǎn)輸為贏一般很難,但也常常出現(xiàn),但更多的情形往往是,賣 “田”者越輸越慘,直到把自己的 “田”全部賣完。這時候,贏家就可以刮著賣光了 “田”的輸家鼻子羞臊,一邊刮一邊喊:“丟!丟!賣田一大丘,老驢臉上不害羞;辣!辣!賣田一大壩,老驢心里不害怕……”
是一種很有趣的鄉(xiāng)村游戲。和“出殿”、“擠油渣”、“抓老虎子”“拍麥粑粑”等游戲,是蒜子他們童年少年樂趣來源之一。
其實那天,他們一幫小伙伴原本在頭天里約定好是要上山打柴的。如果那天按照原計劃柴刀繩索上山去,就不會有那場爭吵,也很可能就不會發(fā)生我這篇小說里所講述的餿湯酸醬霉辣子。這個叫做 “盤田田”的小說雖然說不定也會寫,但絕對是另外一番呈現(xiàn)。偏不巧或者說偏巧的是,半夜里陡然變了天氣,從雞叫頭遍就不緊不慢下起了雨,密密細(xì)細(xì)的雨不由分說地把他們的計劃擱了淺。雖然吃過早飯又風(fēng)卷濃云露出個大晴天,太陽像張家嘎嫂的大奶子一樣晃眼晃神高掛在天空,但上山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本來他們還是有其他的活計做的,比如找豬菜,比如尋兔草,比如到近山鏟茅叢,這些都是他們經(jīng)常干的活。只是張家嘎嫂的大奶子一樣的太陽晃眼晃神出來時,大人們早在一個鐘頭前舉著紅旗冒雨到南山上學(xué)大寨修人造小平原去了,他們就成了一群沒拘管的野猴子,在他們當(dāng)時的頭兒三歪的一聲號令下,張牙舞爪突過正在曬垡子的秧田壩,漫到流水一天開始比一天豐盈的月亮河邊,開始享受那個年代里難得的自由。有的爬樹找鳥蛋,有的脫個一絲不掛跳進河流里揚波戲浪,有兩個則在河埂上 “種”開了 “田”。蒜子喧鬧于游泳的一群中。雖然他鳧水的技藝不高,尤其是直著身子那種立鳧一直沒學(xué)會,仰游也只勉勉強強,可他扎猛子特棒,深深吸一口氣一頭扎進水里,老半天十幾丈的地方凜然鉆出來,還楊子榮面對座山雕一樣臉色不變心不跳。每次下水,只要是他施展得開的地方,不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七八回十來回他是決不上岸的。然而這天,他一直清楚地記得,他的第七個猛子才打出兩三丈,穿過水層撞得他耳膜生疼的一個聲音,把他驚得不由自主破水而出,兩手撥水平衡著身體,仰頭朝岸上看,只見生產(chǎn)隊里那個姓陸大號陸有錢的社員,不知怎么的沒去紅旗招展的南山上和社員們一道造小平原學(xué)大寨趕大寨,卻生扯著紅鼻子老開的耳朵,聲嘶力竭地重復(fù)著他剛才在水里聽到的吼罵:“你個地主崽子,要翻天了,紅太陽光輝照邊疆,你竟敢罵我雇農(nóng)老陸賣田不害羞!”
紅鼻子老開在陸有錢的大手掌下面紅耳赤地掙扎著,不服氣地說:“你兒子輸了嘛,都把五丘田賣給我了。以前我輸了,他也這樣喊的,他喊得,我咋就喊不得了?”
陸有錢理直氣壯了:“他罵過你怎么了?他罵你,你是地主崽子,該罵!我們是雇農(nóng),如今我們窮人翻身做主了,有你地主崽子罵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蔣介石這個老雜種在臺灣叫反攻大陸,你一家就以為國民黨反動派真的又要坐天下了,要變天了,就迫不及待要向我們貧下中農(nóng)反攻倒算?”
蒜子赤條條上岸去。
和老開玩種田田的正是陸有錢的四兒子小癟嘴。蒜子一瞄那 “田”,小癟嘴真的輸?shù)脡驊K,幾乎所有的小石子都跑到了老開這邊,他那邊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三顆——也就是說,賣完了所有的 “田”,游戲無法進行下去了??吹贸鰜?,面對眼前的情形,從小乖得見了老鼠都發(fā)抖的小癟嘴有些兒慌,望望他爹的惡樣,再望望老開,不知道怎么辦好,顫抖著張張嘴,卻蚊子嗡嗡樣的聲音都沒擠出來。見蒜子攏去,陸有錢居高臨下地掃一眼水淋淋的蒜子,把手里的老開摔到地上,朝老開屁股上踢一腳:“有貧協(xié)主席的兒子作證呢,你地主崽子休想賴掉。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看我們貧下中農(nóng)咋地收拾你惡霸地主牛鬼蛇神!”
蒜子卻很仗義地叫了起來:“丟!丟!陸有錢大人打小娃兒不害羞!丟!丟!陸有錢大人打小娃兒不害羞!”
他一喊,除老開和小癟嘴外的所有小伙伴都跟著他喊起來。
陸有錢氣急敗壞:“你們都是貧下中農(nóng)子女呢,幫地主崽子說話,沒有一點階級立場了,被地主分子的糖衣炮彈打中了!”
他們不怕他,繼續(xù)異口同聲地丟丟。
陸有錢見勢不妙,拉上他兒子,氣哼哼就走。走出十幾步,在他兒子屁股上虛虛地踢了一腳:“你不爭氣,一個光榮的雇農(nóng)子女,怎么沒有一點階級立場,就跟地主崽子玩上了,回家去,頂盆冷水給我在院壩里跪一晌,看你以后還敢不敢跟地主崽子頭碰頭玩兒?!?/p>
大人們收工吃中飯的時候,陸有錢到蒜子家來了。
“主席……”他一進蒜子家的泥院壩就朝蒜子的當(dāng)貧協(xié)主席的爹老子大呼小喊,“蔣光頭在臺灣那邊嚷嚷反攻大陸,咱大隊的地主分子就坐不住了,就急不可待跳著要復(fù)辟變天了!”
那一刻蒜子的爹老子正在洗滿臉的黃灰,聽了陸有錢的喊,從額頭往下抹的毛巾頓在鼻峰上,警惕地 “嗯”一聲。
陸有錢站到蒜子爹老子半尺處那塊平時蒜子妹妹總占領(lǐng)著踢布球球的青石板上:“主席,地主分子姚忠漢要想變天了,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罵我老陸家賣田不害羞賣田不害怕?!闭f著,說著,他聲淚俱下,“是啊,我不害羞。在那萬惡的舊社會,我這個雇農(nóng)被惡霸地主剝削得賣田賣地,我害什么羞?可我憑什么不害怕?他姚忠漢伙著老地主逼得我把自己的幾畝薄田都賣給他家了,我一家人就靠這幾畝薄田過日子,沒有了田,我怎么會不害怕?主席,我被逼得賣了田的那天,就害怕得一連幾夜睡不著覺啊!就直想去死了??!這多年這傾家蕩產(chǎn)的深仇大恨我都不提了,他姚忠漢卻念念不忘他們失去的天堂,這真的是想復(fù)辟變天呢!”一下子,唾沫星子和眼淚把大塊青石板濺濕了。
貧協(xié)主席問:“他姚忠漢什么時候跟你說這混賬話的,真是要想翻天了!”
陸有錢:“今天,就今晌?!?/p>
“啥?”貧協(xié)主席不相信:“今天你說有病請假在家里沒有出工,姚忠漢去參加修大寨小平原地了,一直就在我旁邊撬石頭,怎么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陸有錢,你該不是病得發(fā)燒盡說胡話了?”
陸有錢直起身子,將臉上的鼻涕口水抹了一把:“他沒有親口罵我不假,他今晌在大寨地上接受貧下中農(nóng)改造不假,可他真格格罵了呢。他是教他兒子借和我兒子玩種田田時罵的呢。還罵了好幾遍呢。罵我兒子正罵得起勁時,就讓我聽見了?!彼庾樱骸爱?dāng)時在場的人很多,你家蒜子也在場呢?!?/p>
蒜子趕緊對他爹老子說:“他家小癟嘴跟紅鼻子老開玩種田田,小癟嘴把五丘田都給賣光了?!?/p>
貧協(xié)主席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納悶姚忠漢幾年來都在老老實實接受監(jiān)督改造,怎么一下子突然跳起來了。”不以為然地說,“小娃兒玩家家,當(dāng)什么真。你回去吧。病好了,吃了飯就去上工,別猾在家里。學(xué)大寨趕大寨,只爭朝夕呢?!?/p>
陸有錢一臉失望地望著貧協(xié)主席:“這么說,你這個貧協(xié)主席是不為我們貧下中農(nóng)撐腰,不斗爭妄想變天的惡霸地主了。”
貧協(xié)主席有些不耐煩地:“我說了,小娃娃玩家家就是小娃娃玩家家,別什么都上綱上線?!?/p>
陸有錢怏怏地離開了蒜子家。
蒜子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誰知道晚上,他正在他爹老子的監(jiān)督下借著昏黃的油燈高一句低一句讀毛選,家里來了兩個人——生產(chǎn)大隊的支書和大隊長。他們進來,也不坐,說有重要事情要談,把蒜子的爹老子叫到院子里。蒜子本來已經(jīng)讀得口干舌燥,他爹老子和倆大隊領(lǐng)導(dǎo)出去后,趁機放了書,溜到堂屋門邊門壁處聽。只聽他爹老子說:“確確實實是小娃兒玩家家的事呢?!?/p>
“小娃娃玩家家?”大隊長說,“誰敢擔(dān)保不是地主分子姚忠漢階級報復(fù)的陰謀手段,階級敵人時時刻刻都想變天。什么是階級斗爭新動向,我看這就是階級斗爭新動向?!?/p>
貧協(xié)主席還是不認(rèn)為是姚忠漢在搞階級報復(fù):“姚忠漢一直都在老老實實接受改造。這些天學(xué)大寨修人造小平原,他一直都是在帶病勞動,還每天干撬石頭的重活。他八個工分干著比別人十個工分還多的活計。再說陸有錢,解放前把他家的幾畝田賣給姚忠漢家是不假,可既然是姚家逼迫他賣的,土改斗爭地主時,他咋一開會就抱著腦袋蹲圪垃里,屁都不放一個?”
大隊長有些火了:“那個時候他不揭發(fā)地主的罪惡,不等于現(xiàn)在不能揭發(fā)地主的罪惡,你這個貧協(xié)主席不允許人家覺悟進步?”
貧協(xié)主席說:“陸有錢這個人,雖說是雇農(nóng)成分,可這幾年越來變得越奸猾了,叫人看著不順眼。我看他不是進步了,是退步了?!?/p>
支書則語重心長:“老汪呀,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你怎么就這樣胡里胡涂,讓階級敵人偽裝出來的面孔迷住了眼睛?還看我們的雇農(nóng)兄弟不順眼了!老汪,你是黨員,是貧協(xié)主席呢!你這樣,貧下中農(nóng)會說我們包庇地主分子,幫著地主分子欺壓雇農(nóng)兄弟,把屁股給坐歪了?!?/p>
貧協(xié)主席有些慌亂了:“我把屁股坐歪了?”
就在這時候,生產(chǎn)隊的大喇叭響了起來:“社員同志們,根據(jù)大隊的安排,今晚上,在生產(chǎn)隊谷場上批斗妄圖復(fù)辟變天的地主分子姚忠漢,用我們的實際行動,反擊階級敵人的復(fù)辟陰謀。要求每一個社員都要參加。凡有不參加者,一律扣三個工的勞動工分。批斗大會很快就要召開了,請社員同志們盡早到會場來。社員同志們……”
喇叭聲里,站院子里的三個大隊干部不再說什么,匆匆出去了。
“批斗大會”是那個年頭使用頻率非常高的一個詞兒,批斗大會是當(dāng)時中國最常見的城鄉(xiāng)風(fēng)景之一,規(guī)模大的,規(guī)模小的,少年的蒜子就 “參加”過不下三五十次,對這種風(fēng)景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了。他們大隊在此之前半個月的日子里,就在大隊學(xué)校的操場上召開過一次:十幾個牛鬼蛇神被革命干部和革命群眾五花大綁了一溜兒跪在青石臺子上,他們的胸前掛著寫有“地住分子”“富濃分子”“右派分子”“壞分子”的木牌,木牌上他們各自的名字上則打了大大的紅 “X”。不間斷的揭發(fā)引開的震天動地的口號聲中,他們一個個臉色慘白死了爺娘似的。到了高潮時,就不再是唾沫橫飛的血淚控訴,而是干部和社員們的拳拳腳腳棍棍棒棒。那次大會上被打得最慘的那個從城里來接受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聽說至今還躺在破棉絮上起不了身。每逢有批斗大會,就是蒜子他們這些貧下中農(nóng)成分的鄉(xiāng)娃的快樂時光。大人們在搞階級斗爭,他們則盡情地在人山人海里鉆來鉆去玩我們所喜歡玩的。
聽說又要開批斗大會,蒜子就搶著在他娘他哥姐前面,踢踹著濃濃的夜黑,向生產(chǎn)隊谷場上奔去。生產(chǎn)隊的兩盞氣燈已經(jīng)被燒得雪亮,咝啦啦響好像它們也迫不及待了。他到會場時,正好大隊民兵營長和幾個民兵,用槍押著五花大綁的姚忠漢來到會場,走在最后面的一個民兵,扛著一大捆還散發(fā)著刺樹清香的刺條子。仔細(xì)看,削漏的刺葉里還綴著一兩朵白絨絨的細(xì)花。再沒有押來其他要接受批斗的人。看來,紅鼻子老開的地主爹今晚上要把這一大捆刺條子獨自消化成碎木渣渣了。蒜子情不自禁一個寒顫,不無憐憫:你們這些地主分子呀,既然現(xiàn)在受這樣大的洋罪,何不當(dāng)年生一些好良心,不要剝削我們貧下中農(nóng),不要逼迫著我們貧下中農(nóng)賣田賣地給你們!
三歪和另一個叫星星的小伙伴來了。見到鐵哥們,蒜子瞬間生發(fā)出的憐憫也就在見到他們的那一刻云消霧散。夜?jié)u漸晚,天氣也有些涼起來。身上穿得單薄,他們仨就朝著人密處,在人縫中泥鰍鉆起來。鉆著,鉆著,蒜子和三歪星星鉆散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又不敢大聲喊,就干脆在一個小縫隙里坐了下來,靠著周圍的男男女女取暖。大喇叭宣布批斗大會開始。早站在臺上的大隊長聲音洪亮地命令:“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把妄圖復(fù)辟變天實施階級報復(fù)的地主分子姚忠漢押上來!”
姚忠漢被民兵押了上去,未等命令,就噗通跪到石板上。大隊長厲喝一聲:“地主分子姚忠漢,還不低下你罪惡的狗頭!”
姚忠漢趕緊低頭,下巴擱在胸前的木牌牌上。
首先是支書講話。支書重復(fù)著前幾次批斗大會上講過的話。這些話,蒜子就親耳聽了不下二十遍,都能幫著支書背下來了。支書講完,主持會議的大隊長又喊:“下面,由我們的階級兄弟、雇農(nóng)陸有錢懷著階級仇恨,對地主分子姚忠漢進行揭發(fā)批斗!”
人們一個個不約而同吃驚地將眼睛睜得老大望著臺子上下,會場上立刻出現(xiàn)了輕微的騷亂。以前開的批斗大會,無論是斗爭什么人,都是先由大隊支書大隊長先揭發(fā)批斗,再由貧協(xié)主席大隊會計民兵營長們揭發(fā)批斗,然后是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黨小組長、生產(chǎn)隊會計們揭發(fā)批斗,然后又是黨員和社員積極分子揭發(fā)批斗,最后才輪到所安排的其他社員揭發(fā)批斗。當(dāng)然,規(guī)格更高的批斗會,最先講話和進行揭發(fā)批斗的,是規(guī)格更高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這已經(jīng)成了批斗大會的鐵定的規(guī)律。今天,大隊支書剛講了話,就安排在人們印象中從來沒有在會上講過話的陸有錢上臺批斗,這就像突然看見了公雞下蛋馬長角一樣,難怪人們要吃驚了。
陸有錢在人們驚異的目光里走上了臺子。
蒜子看見,陸有錢眼角和臉頰上掛著淚花,一副哭了好長時間的樣子。蒜子忽然有些理解陸有錢了,難怪他白天在老開面前那樣氣憤,難怪他堅持要干部們?yōu)樗麚窝鼒詻Q斗爭地主分子姚忠漢??雌饋?,解放前姚家確實把他家剝削壓迫慘了,讓他今天想起來都傷心憤怒。年少的蒜子直到好多年后才知道了其中的奧妙。陸有錢是在自己的兩只眼睛里抹了辣椒,辣椒是他的催淚劑。
陸有錢站在臺上:“我,我……”他似乎是悲痛憤怒得說不下去,用手背一抹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淚就簌簌滾了出來。
大隊長不失時機揮拳喊了起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臺子上下的人跟著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大隊長:“反擊地主階級的復(fù)辟陰謀!”
臺子上下的人:“反擊地主階級的復(fù)辟陰謀!”
淚巴巴的陸有錢忽然幾步躥到姚忠漢前面,照姚忠漢的胯襠里狠狠飛去一腳,把姚地主踢一聲慘叫著倒在臺上。未等民兵重新架起姚忠漢,他罵一聲 “狗地主”,餓虎撲食一樣撲上去,把姚地主抓起來,聲聲淚地說:“你這個狗地主,罪該萬死的狗地主,你也今天啊!那年,你和你老地主爹拿著一張偽造的借據(jù)來到我家,硬說我爹在娶我娘時借了你家三十個袁大頭,要我連本帶利還你。還說利滾利利加利利爬利,我把我家三畝田賣了也還不清。你說我不立即把債還清,你就讓你的爹親家保長抓我去當(dāng)國民黨兵,讓我死在外邊,尸骨也回不了家,然后告我家其他人去坐大牢。你父子的心比蛇還毒啊!我明知道那張借據(jù)是假的,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八字衙門朝南開,那有我們這些楊白勞說理申冤的地方!就這樣,逼得我把三畝田給了你,讓我家成了除了三間土泥房上無一片瓦下無一寸田的雇農(nóng),到你家打了三年的工。三年時間,你這個周扒皮一樣的狗地主,給我吃的是豬狗食,逼我干的是牛馬活,我又病又累,瘦得渾身沒有二兩肉。如果不是解放了我,我早就被你家壓迫死了……”
大隊長又揮拳喊了起來:“打倒惡霸地主!”
滿場高喊:“打倒惡霸地主!”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忽然蒜子旁邊一個男人小聲嘀咕:“陸有錢也真會歪編。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那年他賣田,是他求上姚忠漢家的。他差一點兒就跪在姚家父子面前了。姚家父子當(dāng)時也不想買他的田,說手頭也沒有買田的閑錢,被他求不過,才用準(zhǔn)備蓋瓦窯的錢買了他的田。他賣田是為了湊本錢出遠(yuǎn)門做煙土生意,想賺一大把。他還跟我說,別看他現(xiàn)在賣老祖宗肋巴骨,他現(xiàn)在賣出去三畝,不出半年,就要買回來六畝。誰知道他出去做煙土生意時被黑吃黑了,虧得只剩下一條褲兒回家。說是姚家父子逼他賣田,他真會倒打一耙?!?/p>
也是蒜子旁邊的一個婦女趕緊小聲地:“你嘴閑著,不會找一個石頭塞進去?”這女人肯定是這男人的媳婦。
那男人繼續(xù)小聲地說:“我說的是真話?!?/p>
那女人:“真話也可以亂說?讓領(lǐng)導(dǎo)聽見了,拉你上去陪著斗?!?/p>
那男人強硬地說:“別人家是三代貧農(nóng),我老羅家是七代貧農(nóng),根正苗紅,誰敢斗爭我?!?/p>
那女人的話里帶上了哭腔:“我求求你別說了好不好?你不打譜過日子了,我和三個娃兒還要過?!?/p>
大概是因為老婆害怕得哭了,那男人終于沒再說些什么。但蒜子借著前臺零零碎碎灑過來的燈光,看見那男人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蒜子感到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了。
陸有錢的揭發(fā)批判在繼續(xù),眼皮越來越重的蒜子已經(jīng)聽不清楚臺上的陸有錢在說些什么了。借周圍男男女女散發(fā)的體熱溫暖身子,蒜子在陸有錢鼻涕口水的揭發(fā)批斗中,趴在地上沉沉睡去,后面發(fā)生的一切,也就沒有看到聽到。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睡到了自己家的鋪上,他爹老子在他身旁長一聲短一聲地打著鼾。
第二天早上上學(xué),坐在蒜子后排的老開沒有來,直到放學(xué)也沒影。蒜子想,這個地主兒子,肯定是昨晚上斗爭他地主爹,兼帶著把他嚇病了,要么就是我睡著以后,民兵把他這黑崽子也抓了去批斗,刺條子抽得他臥在鋪上爬不起來。蒜子對老開油然有了些同情,雖說老開家過去剝削壓迫貧下中農(nóng)應(yīng)該斗爭,可用刺條子抽打老開他真的于心不忍——怎么說老開也是他朝夕相處的小伙伴!
放學(xué)回家,蒜子才從哥哥姐姐嘴里知道:老開昨晚倒是沒有被民兵抓去批斗。只是他爹姚忠漢,被吊打得只剩下了一口氣,躺在鋪上,連哼哼的力氣也沒有了,這個地主分子大概活不出去幾天了。
蒜子也是從哥哥姐姐嘴里知道頭晚上他在地上睡著以后批斗大會上發(fā)生的一切:陸有錢在臺上顛來倒去揭發(fā)批判了一個多小時,得到了大隊支書和大隊長的表揚,接著,有幾個積極分子也爭先恐后上去揭發(fā)批判。最后,在大隊長 “討還血債”的喊聲中,姚忠漢被吊到了放廣場電影時用來掛銀幕的木架上,開起了“噴氣式飛機”。支書第一個操起刺條子,懷著滿腔仇恨狠狠向姚忠漢抽開了。在支書的帶動下,大隊長、民兵營長、貧協(xié)主席,大隊會計,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黨小組長、生產(chǎn)隊會計等干部也紛紛操起刺條子,圍著姚忠漢劈頭蓋腦抽,抽打得這個姚地主鬼哭狼嚎。干部們抽累了,積極分子們接著上去抽。大概陸有錢經(jīng)過一番揭發(fā)批斗,覺得自己也是積極分子了,也操起刺條子,跳起跳起地抽。他抽得比哪一個都狠,盡是找著要緊處下條子,甚至還鉆到姚地主的身下,朝姚地主的命根子上抽了一通,邊抽邊要姚地主斷子絕孫。如果說在積極分子們接替干部們抽打時,姚地主還能哀嚎幾聲,等抽到一捆刺條子成了碎木渣,姚地主連哼都哼不出來了。大會結(jié)束,地主婆帶著幾兒女,把奄奄一息的姚地主解下來,背回家里去。
蒜子知道了,他當(dāng)貧協(xié)主席的爹老子最終還是沒有把屁股坐歪。
聽說老開沒挨打,不再擔(dān)心了。
過了幾天,地主分子姚忠漢果然癱在鋪上臭氣熏天地咽氣了。
姚忠漢的死,就像村邊老樹掉了一片葉子,沒聲沒響,生產(chǎn)隊里所有的勞動力,依然被干部們組織著紅旗招展上南山上學(xué)大寨修那似乎永遠(yuǎn)也修不完的人造小平原。停尸兩天,姚家前村后莊不是地主就是富農(nóng)的親戚攏幾個人來,用鋪板釘了一口上下前后左右都看得見里面尸體的薄棺材,抬到墳地上胡亂埋葬了。出殯的時候正是要去上中午學(xué)的時候,蒜子和幾個小伙伴跑去看,棺材后面,老開三姐弟和他們的老娘哭得好凄慘,但無論大人小孩,也只是一味哭,誰也沒敢從嘴里訴說一句什么。這讓他們在旁邊聽著都憋得慌,直想跟著哭起來。倒是不知道又以什么理由請到了假的陸有錢,游走在不遠(yuǎn)處的田埂上,手里的一根貓貓草沖上沖下,他聲嘶力竭地唱: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
蒜子就在心里恨恨的:好你娘個鳥!
老開再沒有去上學(xué)。蒜子也好幾天沒有見到老開。他想去找老開玩,可他的爹老子警告他:“你小兔崽子別老是跟他摻和,這種情況下,讓人家說我們跟他家來來往往,說我們把屁股坐歪了,你爹這個貧協(xié)主席在領(lǐng)導(dǎo)和群眾面前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p>
爹老子的話,蒜子不想聽,但又不敢不聽。在學(xué)校里,他是紅小兵小隊長,他也怕別人說他這個小隊長把屁股坐歪了,收了他心愛的紅小兵臂章,下了他紅小兵小隊長的職務(wù)。
再見到老開,是姚忠漢死去十多天后。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用課文里的一句話來說,是天高氣爽萬里無云陽光燦爛。燦爛的陽光照著他們村口的水井和蒜子他們。他們先是三個人:豆子、老得和他。豆子和老德在泥地上玩種田田,蒜子則在井邊石頭上洗從紅小兵臂章里掏出來的棉花。他們都聚精會神。等他將棉花洗到干凈得無法再干凈了,抬起頭來,忽然看見好些天沒有見到的老開,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站到了豆子和老德他們身后。咋一看見,蒜子全身就電觸一樣地顫抖起來。只見老開整個五官都扭了,兩眼斜吊,鼻子歪塌,嘴巴扭成了波浪狀,顫抖中兩只耳朵像抖動的老樹葉。蒜子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老開就老鴉一樣 “嗚哇”怪叫一聲,撲到到豆子和老德中間的 “田”上,抓起大把的石子,塞進嘴里拼命地嚼,邊嚼邊嗚嗚哭。一把石子塞完,又抓地上的。最后,他捧著石子沖出村巷,怪聲哭喊著滿田野奔跑……
從此,蒜子他們村少了一個地主分子,多了一個整天把碎石子塞在嘴里嚼的瘋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