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 靜 山 林（外二篇）

張君艷

寂 靜 山 林（外二篇）

張君艷

這里是樹的大集結(jié)，是草木的世界。如果從空中俯瞰，樹木彌漫山山嶺嶺，而且大有無限擴展之意。人是強行闖入者，他們在山間平地毀林開荒，建起家園，然后靠林子養(yǎng)活自己，伐木狩獵采集山貨，在山林逐漸稀疏，野獸逐漸稀少之時才猛然警醒，好在罷手及時。

在平原秋風(fēng)漸起的時候，山林倒是異常的安靜，安靜得讓人不忍打擾。它們老老少少，擠擠挨挨，不同種族，和諧共處。假如誰想要多一點的陽光，唯一的辦法是往高長，所以樹族一個個爭先恐后，直指天日，讓矮小的人類望塵莫及。最讓人羨慕的是老祖宗可以和后代子孫歡聚一堂，借風(fēng)語向兒孫講述幾百年前的故事。除了棧道，人很難走進樹叢，大小樹木密集得難以插足，不用播種，不用栽培，它們自然的繁衍呈給世界以千姿百態(tài)，令人驚嘆。喜歡收集秋葉的人很難找到一片美麗而完整的葉子，它們經(jīng)歷了三季，雨打風(fēng)吹蟲蛀，雖然滄桑但靜美。它們從樹冠上悠然飄落，在空中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曲線，然后靜靜躺在樹根，好像在說 “我完成了一個美好的生命過程，現(xiàn)在要好好歇歇了”。秋霜過后，山呈五色，所謂五花山，都是這些葉子的功勞??！蒼松常青，永不變色，是樹中的漢子；白樺肌膚似雪，滿頭金發(fā)，是樹中的美少女；紅楓飲勁風(fēng)秋露如同飲酒，醉了一般，那種鮮艷的赤色，遠(yuǎn)觀像一簇簇燃燒的火焰；橡樹成熟沉穩(wěn)，以老到的絳紫色昭示自己的與眾不同……這是一種絢爛的美，不是春色姓綠，秋色姓金的單一純粹。它們仿佛知道不久之后的凋零，所以用這樣沸騰般的色彩沖擊人的眼球。這不是怯怯的新生，是生命極致處的壯美，是櫛風(fēng)沐雨的最后抵達(dá)，是生長搏擊的高潮……它們以榜樣的形式站在高山低谷，使思想者動容。

松樹是平原長大的人最熟悉又最不熟悉的樹種，它是詩文圖畫中常用的意象，多用來比喻那些堅強的人，象征一種不屈的精神。但平原地貌以楊榆柳居多，很少見到松。松樹種類繁多，但小興安嶺的紅松確是松中的偉丈夫，由于處在高寒地區(qū)，它的生長速度極慢，長到一摟粗要好幾百年的時光。它的樹干直得不能再直，枝柯和樹干垂直，絕不旁逸斜出，令人陡生敬意，正直、端方、蒼勁是它不變的氣質(zhì)。如果成林，它們像極一群精干的士兵，英挺、凜然不可侵犯，并因冬夏常青而愈顯 “枝如鐵，干如銅，蓬勃旺盛倔強崢嶸”。

林中有一些風(fēng)倒木，出人意料的是倒下的大多是百年以上的老松。可以想象強風(fēng)卷過，松濤海潮一般涌起，“樹大招風(fēng)”在這里得到了恰切的詮釋，那些幼樹躲在祖輩的腳下躲過此劫，而巨樹并沒有因為根深柢固而得以保全自己。它們被連根拔起，轟然倒地，充滿悲情，幾個世紀(jì)生長的艱辛就這樣毀于一旦。天地滋養(yǎng)了它們，又毀滅了它們，世上的主動和被動總是在交錯進行。還有那些被蟲子蛀空樹干，支撐不住自身的重量而攔腰折斷的，由于受創(chuàng)而長出一個巨大樹瘤的，但病樹前頭萬木春，繁榮從不會受到枯朽的侵?jǐn)_和影響，為完成同類遺愿般地更加茁壯，這是它們在大地上生生不息的原因。

風(fēng)、流水、動物的搬運，父輩的位置，決定著一棵樹終身的生長之地，它們沒有選擇肥沃貧瘠的權(quán)力。山頂干旱但可以俯視，峽谷逼仄但卻潤澤。最不幸的是一顆種子落在了石縫中。要么干枯而死，永遠(yuǎn)失去成為生命的可能；要么抓住一點點土，一滴滴水，頑強地活下去。一棵被命名為 “犟樹”的松置身在崖壁的石罅里，它側(cè)著身子努力地探出頭，它的種性想讓它變直但它做不到，它只能長得彎彎曲曲，樹干只有手臂粗細(xì)?？此臉潺g也就十多年的樣子，實際上它已經(jīng)一百多歲了。由于命運的差錯，它成了樹中的侏儒。而它的針葉在這深秋里卻綠得那么醉人，那是一種與蒼老嶙峋的干完全不同的年輕，如同人類的鶴發(fā)童顏者。還有一棵樹，主根完全裸露在地面上，如同一個巨大的鷹爪緊緊抓住一塊巖石，然后在巖石的四面扎下自己的根須。它們生存的倔強與執(zhí)著仿佛一個個頗有深意的具象屹立在人們面前。無論你感悟與否，它們都是一副永恒的超然之態(tài)。

走進山林，呼吸著樹們吐出的氧氣；漫步林蔭道，享受著爽肌的沁涼。上坡是一種提升，下坡是一種放松。太陽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一路叮叮咚咚送人前行。流水不腐，山林無盡，俯仰都有收獲。登上一座山頭，看云霧在溝谷飄游，沒有金風(fēng)拂過的颯響，甚至聽不見游人的喧嘩。忽然想起兩句：大音希聲，大愛無言。寂靜山林無論過去未來，物質(zhì)精神，都給予我們好多好多。

化妝的仙人球

仙人球，俗稱草球，又名長盛球，為仙人科多年生肉質(zhì)多漿草本植物，原產(chǎn)南美草原。想象不出大大小小的仙人球滿布草原的壯觀，動物們是怎樣小心避開那些長長的尖刺去尋找食物的。因為吃過苦頭，我歷來對帶刺的植物敬而遠(yuǎn)之，雖然它們天然的自我保護屏障無可指摘。我家也養(yǎng)了幾盆花，卻沒有選擇仙人科的仙人掌仙人劍仙人指仙人山什么的。單位發(fā)了筆記本電腦后，我的一個十分有心的學(xué)生送了我一盆微型仙人球，鄭重地告訴我：別看它小，可是防輻射的高手。我審視這棵還沒有嬰兒頭顱大的仙人球，發(fā)現(xiàn)它的刺沒有想象中的尖，我心稍安。繼而又驚喜異常，從圖片上看到的仙人球都是綠色的，這盆真好，刺是黃色的，頂是紅色的，腰底部是碧綠的，好家伙，整個五彩繽紛??！真佩服植物學(xué)家的研究能力和改造自然的能力，什么轉(zhuǎn)基因啊，什么嫁接啊，聽說都培育出彩棉了。時間一長我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頭，球體不但不見長，底部還有萎縮的跡象，難道是我澆水不夠？可我的學(xué)生分明告訴我它是耐旱的。

湊近了一瞧，不由我氣沖斗牛，這原來是一盆化了妝的仙人球。顏色是噴上去的還是刷上去的不得而知，反正弄得是絕對均勻，完全可以以假亂真，我的錯覺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而且顏料的附著力還蠻強，除了下半部分經(jīng)常接觸水有些微翹起外，其他部位的顏料似乎和仙人球長到一起了。為了賣相好，這對植物是一種怎樣的摧殘啊，它賴以呼吸的毛孔 （姑妄稱之）被堵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如同人被捂住了口鼻……這世界已經(jīng)假到連一個小小的仙人球都不肯放過，還有什么能讓我們相信。

本真可能外觀不夠美，可是上天造它就是這個樣子，這是宿命里的東西，應(yīng)該是不需要改變或修飾的，世界的豐富性就在于此。而人生來是愛美的，愛一切品相美。這種心理成了痼疾，延展到漸漸喜歡上了虛假的美，或者說懶得去考慮美后面的真實性，只要悅?cè)搜矍?。結(jié)果弄到自欺欺人的程度，人和事物慢慢披上了一層虛幻的外衣，在求真務(wù)實的另一面招搖，生產(chǎn)著源源不斷的物質(zhì)和精神的垃圾，環(huán)境便一天天地骯臟不堪。我不知道假是不是為了真而存在，當(dāng)它堆積到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的時候，是不是人類的災(zāi)難？現(xiàn)代美容術(shù)甚或易容術(shù)大流行，橫掃千軍如卷席，風(fēng)暴過處一派姹紫嫣紅。悅目悅耳悅鼻悅一切感官，只要你覺得舒服，就有人迎合你，討好你。虛假工廠的經(jīng)營者虎視眈眈，盯著你的口袋，盯著你那顆被蒙蔽的心，那顆心不能再被稱為靈臺，因為它一點也不靈了，用東北話說是豬油蒙心，甘于被騙。

化了妝的仙人球畢竟仍叫仙人球，我慶幸它不是別的什么材料制成的。況且它是用來觀賞的，對人造不成什么直接的危害，至于它自身的感覺根本就在人的思考之外。如果讓你碰上假黃豆假雞蛋假酒等直接入口的東西那可夠喝一壺的。曾經(jīng)看過一篇讓人哭笑不得的報道，一個地方林業(yè)部門為了迎接上級領(lǐng)導(dǎo)關(guān)于植樹造林方面的檢查，竟然把山上的巖石都刷上了綠油漆，看起來真是蔥蘢一片?。】赡苣切┮暡斓念I(lǐng)導(dǎo)全是近視眼吧，也可能有關(guān)人員估計到了領(lǐng)導(dǎo)們根本不會進山，也就是在山下望一望，所謂走馬觀花走完過場了事。石頭上長不出樹，這誰都知道，何必浪費那么多的油漆呢?連油漆都想不到自己還有這用途，簡直笑死人了，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我想給我的仙人球卸妝，讓它如同濃妝的美人，在燈下洗去油彩，還原素顏，讓每一個毛孔都能自由地呼吸。可我不知道用什么辦法。

紙上風(fēng)景

身處電子時代，仍然喜歡一切紙質(zhì)的東西。一本書，一幅字畫，一封信，一張賀卡……可能有復(fù)古主義之嫌吧，總感覺網(wǎng)上的東西雖然千姿百態(tài)，終歸是虛幻的，只能瀏覽不能把玩，而紙上的東西卻是沉沉甸甸的實實在在的，給人一種可以永久保存的踏實感。何況紙的前身很可能是一棵棵樹，樹木原是大地上的風(fēng)景，為了文化的傳播而做了犧牲。所以看到紙，無論是嶄新的，還是被歲月染黃的，都有一種親切感，如同和久違的朋友重逢一般。紙張是藝術(shù)的載體，因為文字或畫作等的依附而和人類文明密不可分。把一本書捧在手里的感覺，翻動書頁的沙沙聲，墨香浮動的氤氳，紙上走筆的舒暢……一腔激情找到了歸宿。我家最貴重的家具是書柜，實木與玻璃的組合穩(wěn)穩(wěn)矗立，高貴典雅。里面是書籍的大集合，古舊的，嶄新的，各種各樣的開本，古今中外大師的杰作比肩而立，每一部都是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心靈獨語。講給自己，講給他人，講給歲月，永不失傳。

自己的第一篇作文是寫給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父親的信。歪扭的筆畫，真摯的情意，曾讓第一次接到女兒信件的父親淚落如雨。從此一寫就是幾十年，親人，朋友，同學(xué)……直到通訊異常發(fā)達(dá)時代來臨。給學(xué)生講古代詩歌，學(xué)生往往不明白古人的鄉(xiāng)情為什么如此之濃，為什么那么看重友情，從而產(chǎn)生了大量的懷鄉(xiāng)詩、送別詩。他們哪里知道那時交通和通訊是個什么狀況。馬上相逢無紙筆的遺憾，親朋無一字的掛念，家書抵萬金的烽火年代，折磨過多少柔軟的心。信是聯(lián)系親朋的唯一紐帶啊，寄出去無邊的思念，長久的等待和盼望之后，希望得到一懷釋然和安慰。一座座驛站，一匹匹快馬，一個個信使，古驛路上曾因此揚起漫天征塵……

無事的時候喜歡翻閱那些珍存的信件，各式各樣的信封，花色豐富的郵票。最重要的是里面的內(nèi)容，一段段往事，一種種情誼，一幕幕場景，通過那些來自不同人的不同字體——或稚嫩或流暢或圓熟，一一在眼前呈現(xiàn)，在腦海中播映。各種不一樣的情緒在信紙上翻涌，讓人情不自禁。那貫穿人生每個時段的絲絲縷縷，牽絆著視線，如同拽住一根藤，拎起的卻是無數(shù)的記憶之果，苦澀的甘甜的半生不熟的，重新嘗過。還有那些賀卡。感謝發(fā)明明信片的人，走出密閉的信封，讓所有的祝福和心愿在陽光下盛放。今年新年接到學(xué)生的一張賀卡，這張賀卡讓我哭笑不得，他竟然把地址和祝福語寫顛倒了。網(wǎng)聊時這位打字極快的學(xué)生告訴我，他從來沒有寫過信，這張賀卡是單位集體印制的。遠(yuǎn)離書信遠(yuǎn)離書寫遠(yuǎn)離閱讀的年輕人啊，他們的漢字認(rèn)得越來越少，字寫得越來越難看，整天除了上網(wǎng)就是擺弄手機，“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xì)乳戲分茶”的雅趣又去哪里尋得？長此以往，我們的文化傳承真的有危機??！

我有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還有一位剛畢業(yè)那年教的一位老學(xué)生，幾十年來一直堅持給我寄賀年卡，從未間斷過。她們的字都很漂亮，賀詞也寫得棒。賀卡從簡潔到精致，鮮明地昭示了不同年代的特點。這些美麗的卡片在年終歲尾伴著潔白的雪花飛來，靜止在我的案頭，看一眼，心中就會升起濃濃的春意。盡管歲月更迭，盡管年華已逝，不變的是人們精神世界里的那份真純。這不僅是紙上風(fēng)景，更是心間的一抹永恒的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