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在這公園里
冰涼地坐著,極少有人
來看他,更沒有人
想到要帶壺酒和少許的
茴香豆來
先生坐在這里,像坐在
一個井底,所有的人來人往
都與先生無關(guān),他們
看不見先生
或者看見了,但因為空
這些目光很難聚攏
總是支離破碎地
一片片飄在半空,讓先生的
臉上,閃過一道道影子
靜靜地,像拉下的百葉窗
時間久了 先生如同一株植物
有著自殘般的冷清
和被周圍人推開的蕭索
沒有月光,或是燈光很暗的夜晚
這里的樹木和先生就成了
黑白剪影,像先生的那些記憶
而現(xiàn)在,先生坐在燈影里
看著遠處的燈光,覺得
那燈光是裝在一只杯子里的
那么小的一杯伸手就能握進手里
像極了那個年代
先生奮筆疾書時,一直
陪伴先生的那盞燈火
那時候,每到這樣的夜晚
先生幾乎不用腳
就可以走,還可以輕盈如飛
那個時候,先生善于用筆
剖開一些人的內(nèi)心,讓他們發(fā)著
一種新鮮的酷烈,那個時候
先生連偶爾約個朋友喝茶
也會有奔赴戰(zhàn)場的感覺
這些已經(jīng)過去的
一幕幕,連綴在一起
連成一部已很少有人看
大多時候,只有先生一個人
在看的電影
有過許多個夜晚
我看到你穿著長衫
從唐朝走來
你是李白也是杜甫
所以你立在平地,就是
海拔高于千米的山峰
都說世上的才十斗
曹植占八斗,還有兩斗
都在你身上
你一路走來,有許多詩
果核般落下來,其中
最長的那首如一枚釘子
把我很疼地釘住
于是,夜風很冷時
隔著遙遠,我常常會
翻閱你的詩文。直到一種暖
在我的心頭慢慢升起
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前世
一種此生不斷,來世
還要延續(xù)的思緒
在你詩的落筆處
緩緩上升
在上海的某一角
炸爆米花的人
安放著他的爆米花鍋
他的臉和手
像爆米花的鍋底一樣黑
只有頭發(fā)是花白的
好似沾了寒霜
他的衣服也是黑的
沾滿零零碎碎的苞米屑
讓人覺得他呆的這個角落
是不是剛下過一場雪
除了黑,他還瘦
還皺巴,像一根曬干的苦瓜
他的眼球因為長期的
煙熏和火烤,紅紅的
深陷在眼窩里,像身上
還住著另一個人
他坐在小凳上
看鍋在炭火上滾動
聽一些說不出的語言
在鍋里咕噥著打著轉(zhuǎn)
瘦削的身影凝固著
像一棵攔腰折斷的老樹杈
他的周圍很靜
偶爾會有鋼琴的聲音
帶著城市人的傲慢
如立著的瀑布,轟響著
向他砸下來
他在這個城市沒有家
連一只鳥一樣的巢都沒有
在城市人的日子被系在
平板電腦和微信上時
他所有的日子都盛在了
一輛平板車上
然后一只流浪狗似的
拉著他的平板車,拉著
他沒有根的日子,從上海的
一個角落流浪到另一個角落
這一角,就成了他沒有根
卻是有花有葉的日子
上海的外地人
覺得自己如同一張
薄薄的紙,被看不見的
刀刃,不動聲色地
把他們和這個城市
裁開
城市里的人
似乎結(jié)成一個龐大的整體
像一艘鋼鐵制成的戰(zhàn)艦
浮在水面上,只能看著
卻無法靠近
在這些城市人面前
他們成了一個個打包得
嚴絲合縫的包裹,連一道
拆開自己的縫隙,都找不到
無論他們在任何地方
總有一些目光,帶著城市的
重量,向他們壓過來
他們被這些目光凌遲著
覺得自己早已一覽無余
如一尊尊赤身裸體的雕塑
無論走到哪里,周圍都會
空出一個荒涼的圓圈
讓他們孤零零地,國王似的
屹立在那片疆土里
他們內(nèi)心的堅硬
便在這個時候,魚鱗似的
落了一地
他們就這么干巴巴地
像一支支沒有墨水的
脫了帽的鋼筆,直愣愣地
戳在這座城市里
在他們走過的地方
他們的細長的腿腳
像兩把長槍,戳出了
一個又一個窟窿
這些窟窿在他們走后
會往外洇出一些
類似艾的苦味
上海的櫻花如嬰兒的臉
帶著一種滴水的嬌貴
在三月或四月的某一天
躍上枝頭,綻放
五彩繽紛的微涼的
面容,如初春的水面
沒有溫度,卻能讓男人窒息
她從來沒有過,類似
紅顏薄命的憂郁,她如
絢爛的云彩般,在天空下
極盡鋪展,她知道
只要她愿意,傾國傾城
也是可以的
雖然她從來不知道
六月的夏天和九月的秋天
是什么樣子,她是用十天
也許七天,甚至更短的時間
走完她的四季的
從枝頭到地面,再到
泥土的深處,她的轉(zhuǎn)身
在太陽的灼痛中完成
之后,剩下枝頭和葉子
直愣愣地戳向天空
讓太陽覺得天空下
從沒有過的空
而她的最后一縷香氣
如飽蘸著墨汁的筆
在人們的身體里細細地
游移著,初時不覺得
待離開時,便有了千言萬語
上海的櫻花是從唐詩里
走出來的,有了她
上海就有了唐詩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