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湘
生活和腳,停下了
——記“梧州三味”
何華湘
美麗的梧州城區(qū)
作家閻連科在他的小說《四書》里這樣開頭:“大地和腳,回來了?!倍诖丝?,審視自己過往的歲月之后,我想說:“生活和腳,停下了?!?/p>
屈指數來,梧州這座小城已收容了我四個寒暑。與許多操著一口白話的外來常住居民相比,四年的停留實在不算什么,可是,于我,這已是奇跡——除了故鄉(xiāng),這是我生活過的十幾個城市中,讓我停留最久的一個。
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驚訝于它的小,小到我無法確定,這個城市到底有沒有市中心。走近了,朝夕相處之下才發(fā)現,小城雖小,卻有別樣的韻致。細品起來,可歸結為“梧州三味”:古、綠、潤。
到梧州作一日游的旅客,多半會醉心于滴珠豆?jié){、紙包雞、艇仔粥的美味,耽溺于“鴛鴦秀水世無雙”和“中國騎樓城”的美景,怕是無暇尋覓古蒼梧的遺風流韻。非得踏踏實實住上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載,才能在衣食住行的點滴鋪陳中,不慌不忙地領略這座城市在四千多年時光雕琢中養(yǎng)成的雍容氣度,邂逅歷史積淀留下的璀璨遺珠。
步行逛街是觸摸這個城市文化肌理的好辦法。梧州的古意,每每在大街小巷中兜兜轉轉地撲面而來:民宅門口耀武揚威的門神和窗欞上整齊垂掛的紅紙條,錦雞巖、金雞沖、雞爪山等多多少少跟雞圖騰有關的地名,西門口枝蔓氤氳的明代古城墻,樘櫳門里旖旎飄出的牛娘戲,年輕媽媽背負嬰兒的竹背簍和織花背帶……還有晚市里小販們長長短短的吆喝,街坊鄰居嘁嘁喳喳的閑話,研究起來那可都是語言的活化石!
梧州地形為“八山一水一分田”,大部分的歷史在山上,就連博物館也是雄踞在珠山頂。你若肯多花些力氣,與山更親近些,對于梧州歷史的厚重,定能收獲更深刻的體驗。登臨白云山的神鹿臺、光華亭,在史書所載舜帝南巡經過的坐標,你會不會憶起娥皇、女英的凄美愛情,引發(fā)更多懷古之幽思?探訪桂江東岸的龍母廟,坐過龍母床,照過龍母鏡,你會不會覺得,那個數千年前豢龍的女子,比起美劇和游戲里的“龍母”更有存在感?更何況,這個奇女子還是百姓心目中利澤天下、造福于民的“阿嫲”,據說是有求必應,靈驗得很,當然,信不信由你。
也是在山上,有一次,我和朋友游覽中山公園,不經意進入一條山林深處的小徑,逢一石碑臥在徑旁,細細辨認,青苔下隱約現出“引湘入漓”的鐫刻字樣。當時不解梧州歷史,后來查考資料才意識到,自己或許是與公元前3世紀的歷史見證擦肩而過了。遺憾的是,再去尋時,已是難辨方位,一如《桃花源記》所言,“不復得路”,亦不知那塊殘碑到底蹤歸何處。
聊以慰藉的是,總還是有人在拾掇這些零星散布在鄉(xiāng)野的文化碎片,將一件一件的歷史遺存,從山村、田野、江河、工地乃至廢品收購站淘出來,拼湊起來,串聯成閃閃發(fā)光的珍珠。河東的騎樓城就有一間“老東西”展覽館,陳列著一位七旬老人大半輩子的民俗文物收藏品。每天,講白話的,講普通話的,講英語的,還有講其他語言的男女老少在這家免費的“店”里進進出出,分享關于這座古老城市的記憶,感念老人對家園歷史的守望。
其實,梧州的古,就連未諳世事的孩子也是識得的。乍到梧州,女兒指著街邊的榕樹問我:“媽媽,為什么這里的樹都長著長胡子呢?”——難道不是因為這是個很古老的城市么?
在水泥森林里住久了的人,頭一回來到梧州,很可能會產生一種綠色的視覺沖擊:枝繁葉茂的道路綠化樹,造型別致的街心植物景觀,屋宇背后、道路盡頭的青翠山巒,無需仰頭就能看見的大幅天空……這一切,與大都市相互擁擠的摩天大樓、層層疊疊的高架橋、密密麻麻的廣告牌、指甲蓋兒大小的灰霾天空是那樣的不同!那么豐盈的色彩,那么自由的視野,滿眼都是綠:深的、淺的、輕靈的、厚重的……在綠意盎然的世界,你會覺得連眼睛都在呼吸氧氣。
梧州的綠,不僅多,而且長。北回歸線從市區(qū)穿過,這里成了陽光眷顧較多的領地,氣候溫暖舒適,無霜期長達350天,少有嚴寒的日子。對于亞熱帶植物來說,這里是一片樂土,植物們幾乎可以無視四季的變更。北方白雪皚皚、萬物蕭索的冬天,這里還是滿目蔥蘢,春意融融。深冬和初春時節(jié),會有幾片紅葉點綴在綠樹叢中,不過,那種紅不是芳華逝去、凄慘憔悴的紅,而是紅得嬌艷,紅得明媚,像涂了口紅的嘴唇,又像蓄足了陽光熟透的果實。
梧州的綠有其不可替代亦無法模仿的妙處。梧州市中心的街道不多,也不寬,但是,走在路上,隨便一個路口,一拐,就冒出一抹或遠或近的黛色,仿佛這是整個城市的背景色,時時處處要做補白的工作。梧州最不缺的就是山。那些星羅棋布的峰巒,如同這個城市的衛(wèi)兵,戍守在關隘路口,又像是擱在家門口的屏風、盆景,既不怕它走了,也不怕它丟了,不時瞅一眼,安心又舒心。在城市里,這種轉角遇見山的感覺,著實奇特而誘人。
綠在城中
梧州自古為潯江、桂江、西江三江匯流之地,有得天獨厚的“潤”的資本。梧州的“潤”,更值得稱羨的是當地民眾在克制自我、適應環(huán)境的后天努力中孕育出來的一股“民性”,尤其是人們在飲食和作息起居中表現出來的習性。
民以食為天,梧州人對飲食的講究自有一套章法。但凡入口的,須以清熱利濕、養(yǎng)肝潤肺為要。于是,那些有養(yǎng)生功效的食材和飲食習俗就成了引領梧州餐飲風尚的流行元素:每天早上,不到八點,冰泉井畔就人頭攢動,可容納五百人的豆?jié){館幾乎天天座無虛席;早茶文化、茶文化在梧州大行其道,各種檔次的茶樓遍地開花,陳年六堡茶奇貨可居,熟人早上見面不說“早上好”,卻是問候對方“飲咗茶未”(喝過茶了嗎);涼茶鋪、奶茶店、甜品糖水店比比皆是,酒家飯店則爭先恐后以老火靚湯、頭啖湯的招牌吸引食客;樣子長得像蟑螂的龍虱,入口苦澀、先苦后甜的油甘果,也因其特有的滋補功效成為梧州人情有獨鐘的小吃。
其實,更貼心、更地道的養(yǎng)生飲食出落在當地人家炊煙繚繞的鍋臺灶間。由于特殊的地理氣候和歷來的飲食傳統(tǒng),集市上與蔬菜一起擺賣的原生態(tài)草藥也是梧州人食譜里的寶貝:五指毛桃、雞骨草、牛大力、溪黃、金錢草……梧州的菜市算得上是半個中藥鋪,而梧州的主婦大約都是半個中醫(yī),竟能從五花八門的樹根草頭中對癥取材,買回家去,煲一煲熱氣騰騰的藥膳,滋潤了一家老小的身子骨,也滋潤了一家人同甘共苦的親情。
說來慚愧,這幾年生活在梧州,我一直沒能習得梧州主婦們煲湯的手藝,更不敢冒險自制藥膳,所幸有方便現成的龜苓膏可即買即食,讓自己覺得也沾了點梧州藥食同源的“潤”氣。這個夏天在北京,我向很多人說起梧州,解釋它在地圖上的位置。語言描述乏力的時候,龜苓膏就成了更好使的符號,一說都懂。是啊,在《舌尖上的中國》攫取了全民味蕾記憶的歲月,還有什么能比廣銷海內外的龜苓膏更能代言梧州?
梧州人吃得滋潤,活得也滋潤。每逢歲時節(jié)日,家家戶戶得在中午就把過節(jié)物資置辦好,不然,到了下午時分,家家店鋪關門,個個攤販回家,再有錢也無處買去。就連七夕,這個向來沒被當作正式節(jié)日的日子,也能成為梧州人盡情狂歡的理由,游七姐水、賞乞巧會、逛廟會,悠哉樂哉。家在郊縣的工人甚至會請個一天半天的假專門回家過七夕,梧州人是不屑于為了多掙兩個子兒犧牲享受生活的樂趣的。所以,在梧州,你會發(fā)現,早出晚歸做生意的,多半是外地人。
剛來梧州時,每天早上走在去學院的路上,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曾擠了三趟都擠不上去最終被人群推上去的地鐵,想起其他城市大學校園里隨處可見的抱著大餅油條邊走邊啃的學生和教員……梧州不一樣。在梧州,公交車路途都不長,有座位也不一定要坐;在梧州,也沒有人需要將早餐帶在路上解決,甚至,如果不趕著上班或上學,還可以到茶樓泡上半天,喝茶,聊天,看風景,發(fā)呆。跟北京上海的步調相比,這可真是一種讓人沉醉的節(jié)奏,難怪許多人說,梧州是一座適合養(yǎng)老的城市。
不是每一個城市都能將“古”、“綠”、“潤”這三味調和得這般醇正。這些年,我對這座小城的印象,與這座小城之間緣分的預測,因著許多偶然的際遇,總在明亮與黯淡之間來回擺動,這種擺動在熟稔之后就成了一種安全、親密的慣性:既不會因為一時美好的印象對它迷戀到癡狂,也不會因為片刻糟糕的感覺就棄之而去。
也許有一天,我的腳還會帶我繼續(xù)前行,生活還要漂移到別處。但至少,我現在還在這座城市延續(xù)了數千年的脈搏里呼吸。偶爾也會被迷住視線,但那不是霾,是霧。你瞧,十二月的梧州,沒冷幾天,金黃的陽光就又跳躍在美麗木棉的花骨朵上了。
責任編輯:傅燕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