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瓊喻
散文三題
※ 黃瓊喻
凝視眼前刺兒菜頂上裊裊的白煙,目送刺兒菜依依飛升,我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眾多刺兒菜的影子,鐵青的尖利的就像一蓬蓬從地里長出來的刺兒菜,它深深地刺進了我的記憶。
刺兒菜是故鄉(xiāng)田間地頭的一種野菜,暗綠色,形狀似樹,中間一根莖,直直的硬硬的,葉子依次錯落地向上排列,并呈放射狀向外伸展出去,葉片周圍鋸齒一樣長滿半公分左右的芒刺,日甚一日地鋒利著。它的生命力很強,幾乎有野草的地方就可見到它的身影。我從小就不喜歡它,在我的眼里它始終和陰暗、骯臟、恐怖和陰森等東西連在一起??窗?,土井,水坑,道邊,殘破的墳頭上,癩蛤蟆、菜花蛇經(jīng)常聚集出沒的地方,就是它最為挺拔茁壯的樂土。
別看刺兒菜的樣子不怎么樣,但它的偽裝技術(shù)不錯,混在草叢中,專門喜歡親近忽略它存在的人,小時候我可沒少吃它的虧。那時家里養(yǎng)豬養(yǎng)羊需要吃草,大量的草,草必須到地里一把一把地拔回家里,那是一項必須的任務(wù),同時也是一項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的工作。七月流火,莊稼地里更是一個盛滿火焰的大蒸籠,不用說悶熱難耐腰酸腿痛,單就不時被刺兒菜刺傷就令人難以忍受了。不小心捋在手里,就好像武俠小說中中了敵人的毒針暗器一樣,從手心至胳膊一直疼到心里,痛癢萬分,真恨不能一下?lián)駜羰稚纤械拇虄?,可滿手泥巴草屑,對付那么小的目標,即使再細心也非易事,我大聲咒罵著,從心里恨透了討厭的刺兒菜。
母親看到我對刺兒菜厭惡的態(tài)度,告訴我說:別看它不討人喜歡,其實它的心腸還是挺好的!我們小時候就沒少吃它,春天的時候吃它的嫩葉,那時整天去坑坡、渠畔、田埂轉(zhuǎn)悠,見到它就像見到了白面饅頭那樣高興。采回家先用清水洗凈,再用開水淖了,然后摻點玉米面、麥面、薯面做成菜餑餑,在那年月它可就成了救命草了。母親眼里充滿了感激的眼神。我聽后,憎惡之情雖然稍減,但仍然是滿心不屑。我想母親對刺兒菜的感情絕對是真實的,但那是在特殊的年月里,是在萬般無奈的年月里,并不是人們內(nèi)心里喜歡它,即使后來興起嘗鮮吃野菜的熱潮,也沒有人提到過它的名字。
令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母親居然有一天會將這種野菜端上了飯桌,而我還要像淘寶一樣滿世界去尋覓它。那年新年剛過,母親便覺身體不爽,四肢無力,母親腸胃功能不好,經(jīng)常渾身沒勁,常常是吃點治療腸炎的藥就好了,因此我們也沒太在意。可我陪母親去醫(yī)院一查,仿佛晴天霹靂打在頭上,我腦子里一下子成了一片空白,母親得了急性白血病,專家判定最長還有半年時光。我怎么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在我心目中,母親雖然不是多么健壯,但不會有什么大病,會長壽下去的,至少也會活到八十出頭啊,可誰知……母親一生極有主見,面對專家的治療方案和可能出現(xiàn)的負作用,她十分冷靜,堅持不希望按常規(guī)治療,執(zhí)意要回家。后來醫(yī)生們建議,70歲的年齡了,也經(jīng)不起藥物的副作用了,不如回家采取西藥配合中藥進行保守療法更切合實際。
回家后,一個朋友向我說,某處有個類似的病例,堅持吃刺兒菜配合用藥,竟維持了好幾年呢!她又給我講了有關(guān)刺兒菜的情況,我多少有些懷疑,區(qū)區(qū)一把野菜,就算長點刺也不見得就能刺死病魔吧!于是我又專門找中醫(yī)大夫咨詢,知道了刺兒菜又名小薊、曲曲菜,性涼,有止血功效,對導(dǎo)致血小板日漸減少的白血病有一定扶助作用。于是我便把希望寄托在了這種野菜身上,希望它能力挽狂瀾,將健康還給我的母親,將歡樂和笑容還給我們一家。
多少年我未挎籃子轉(zhuǎn)到田間地頭了,我曾發(fā)誓這一生再也不做與刺兒菜相關(guān)的活兒了,可如今卻不得不又一次鉆進莊稼地里。城市周邊的綠色漸漸遠去,我騎車好不容易來到城郊,寄望于一會兒就能滿載而歸,那怕它的刺兒再厲害,我也毫不在乎??沙龊跷业囊饬现?,地里已沒有什么野草了,當然也包括我要找的刺兒菜。這并不是人們比過去更勤懇了,而是滅草劑太厲害了,我轉(zhuǎn)了好幾圈,竟沒有找到它的影子。我急得兩眼都要冒出火來,我曾經(jīng)那么害怕那么生厭的剌兒菜,此時居然成千年靈芝了。
找啊找!我睜大眼睛一垅垅地挨著串,棒子葉一道道地劃傷我的臉,我不在乎;癩蛤蟆、菜花蛇不時地搗亂,我顧不上害怕和厭惡;悶熱和難聞的氣味使我胸悶?zāi)樧?,我也沒有退縮。終于我見到了第一棵刺兒菜,它身子綠綠的,刺刺的,尖尖的。我的兩眼頓時放出光來,心怦怦地跳,呼吸都有些急促了。那哪是一棵普通的野菜呀,它分明就是能夠起死回生的靈丹!它那平展昂揚的葉片不就是一艘穩(wěn)穩(wěn)的大船,就要將母親跌落于漩渦中的生命渡到光明的彼岸嗎?普渡眾生的觀音的手上不就是一莖柔柔的嫩綠嗎?刺兒菜那一意刺出的芒針分明是一個威風八面的金甲武士,比關(guān)老爺勇,比黑旋風狠,定能一舉斬殺病魔,將母親從地獄門前拉回!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撲上去,小心翼翼地將它采在手里。終于我采滿了一籃子,我從心底升騰起來的希望全在我挎著的籃子里。
給母親做刺兒菜時十分精心,先用清水一遍遍洗凈,然后用開水焯過,青青的湯汁溢出一種特有的氣息,使我分外虔誠的心進一步增添了一種神圣感??粗赣H大口大口地吃著刺兒菜餡的餃子,喝著漂著刺兒菜葉的清湯,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為母親祈禱。刺兒菜沒有辜負我們的厚望,母親吃了它后,果然比以往有了好轉(zhuǎn),氣色紅潤多了,去醫(yī)院化驗,各項指標都呈好的發(fā)展態(tài)勢。我的心里高興,一有空兒我便去地里轉(zhuǎn)悠。慢慢地,采集到的刺兒菜越來越多,為防壞掉,我便將余下的洗凈曬干裝在干凈的布袋里,我想那些足夠母親吃一年了,等到明年春天我再去地里采。
時間的鐵掌真是太無情,它高高地揚起又重重地落下,啪地一下?lián)羲榱宋业膲粝搿1M管我們十分努力十分真誠,刺兒菜終究不是白娘子手中的仙草,仍沒有能夠留住母親的生命。面對著那一袋子母親沒有來得及吃掉的經(jīng)過精心收拾的刺兒菜,我默默無言。我知道刺兒菜們盡力了,它們畢竟是凡間物,沒有回天之術(shù),我對它們充滿了無盡的感激之情,因為它們給了我許許多多美好的向往和期待,使我真正懂得了心痛的滋味和內(nèi)涵。
刺兒菜是圣草,不應(yīng)該歸宿于潮濕陰冷的地下,它的靈魂屬于天堂。我用一根火柴點燃那一袋子母親沒來得及吃掉的刺兒菜,看著它們悠然筆直地上升,上升……也許它們能給先期抵達那里的母親增添一點慰藉和歡樂呢!
綠園東側(cè)的松樹旁,生長著兩棵玉蘭樹。每年初春,不管北風料峭,還是瑞雪飄飛,她似乎按撩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都會早早地在初春的日子里捧出她那冰清玉潔的花朵。
是誰給玉蘭這種花木取的名字?他一定很有學(xué)識,而且一定是知玉識蘭者。玉,石之美者也,在山則草木豐潤,在室則四壁生輝;玉,帝王諸侯以祀祖祭神,君子士夫以養(yǎng)德修身。玉石或晶瑩碧透,或潔白如脂,或溫潤沁脾,或玉氣輕含。國人對玉的崇拜可以說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蘭,那必定是引之堪稱綠色藝術(shù)品的“香祖”、“國香”、“天下第一香”的蘭花了,蘭花是梅、蘭、竹、菊四君子之一,它俊美灑脫,幽香醇厚,典雅高潔,倍受古今文人雅士愛憐,視她如有生命的古董。玉蘭這種花木竟然占盡碧玉和芝蘭這兩種一向被名人雅士推崇的美妙之物全部的內(nèi)涵。玉蘭之名,已經(jīng)給人以無限美的遐想了。
初春,綠園里還感覺不到太多春天的氣息,松樹還在沉睡,法桐無葉的枝條還在冷風中發(fā)抖,紫藤把似乎干枯的枝條蜷縮在一起。玉蘭的葉子尚未長出,玉蘭花卻已張開毛茸茸的灰黃花殼開始吐蕊了。玉蘭花漸漸把花蕾打開,滿樹的潔白。
世間那么多花草樹木還在沉睡的時候,看到綻放的玉蘭,你會立即聯(lián)想到潔白無暇的美玉。當你慢慢靠近她,會聞到芬芳的芝蘭幽香。玉蘭把玉的美和蘭的香完美結(jié)合,把兩者的靈魂集于一體,把兩者的內(nèi)涵溶化在了一塊。站在遠處望那綻放著的玉蘭,她周圍的花草樹木沒有新葉,也沒有花蕾,她與梅花一樣同是報春使者。輕輕走近她,看到那透亮的純白,白中泛著不宜覺察的微綠,還有淡淡的馨香,你會不由自主地吸一口冷氣,感到有一種力量在激動著你,還會感到不可名狀的沖擊,會覺得這實在是一種神奇。
美麗的東西是不會隨隨便便來到這個世上的,如玉如蘭的玉蘭,她把花捧給人間,那是經(jīng)歷了漫長的孕育過程的。冬日的陽光里,其他樹木還在冬眠,玉蘭的花蕾已在悄無聲息中孕育著。季節(jié)到了“立春”,我們總認為春天已經(jīng)到來,而在北方,百花齊放萬紫千紅的春天還很遠呢,經(jīng)常會刮刺骨的風,下洋洋灑灑的雪片。玉蘭的花蕾已經(jīng)長到小指肚大,一頭尖尖的,很像大的毛筆頭,渾身毛茸茸,顏色灰黃,更像一只小獼猴。早春二月剛剛有了一點春意,玉蘭花就好像等不及春天的到來一樣,只只花蕾開始一片片脫掉那毛茸茸的外殼,讓潔白碩大的花瓣開放,再次給人們帶來一場驚喜。
從樹枝上有小小花蕾到玉蘭花開放,經(jīng)歷了漫長等待,一般說來,花蕾孕育時間漫長的花,它的花期也要長一些,可玉蘭并不是這樣的。玉蘭花開時,周圍的樹木沒有發(fā)芽,玉蘭花去時,它周圍的樹木還是沒有發(fā)出芽來。忽的一夜醒來,玉蘭樹下一片片殘瓣散落在樹下,就像薄薄的白瓷碎片。玉蘭來的太慢,去得太快,真是來也慢慢,去也匆匆?。∵@正應(yīng)驗了那句話:美好的東西總是容易消逝。
玉蘭花落了,它遵循著自身生命的規(guī)律,人們不必傷感,因為明年還會有玉蘭花在早春時節(jié)悄然開放。
玉蘭樹旁邊有一棵松樹,與它一旁的幾棵松樹相比,它的枝丫最稠密,樹葉最繁茂,樹干最粗壯。與眾不同的是,它的樹干是彎曲著的,猶如射箭的弓背。我因此稱它叫“弓松”。
弓松是什么時候栽種的,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它栽種時就是弓狀的樹干嗎?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斷定,它起初是筆直筆直的,有誰見過弓背狀的松樹苗呢?第一次注意到這棵松樹的時候,看它苦苦掙扎的樣子,我心中驀地生出了一股悲憐:它本應(yīng)該是挺拔高大的呀,這樣匍匐著身軀經(jīng)受風霜雨雪,生活該有多么艱難。可當注視到它粗壯的樹干茂密的枝丫,又讓我激動和振奮。它傾斜的軀干逐漸長成弓狀的樹干,經(jīng)歷了多少艱辛,它是威武不屈的化身,是抗爭不幸命運的強者,是剛直不阿、不甘于低頭俯首的勇士。
許是一場狂暴的東北風使扎根未牢的松樹倒下了,準確地說是朝西南方向傾斜了,樹干與大地形成一個銳角。這對松樹來說,是災(zāi)難也是恥辱,因為松樹的生命意義在于挺拔,在于偉岸。我們也會看到傾倒歪斜的松樹,那一定是在崇山峻嶺的懸崖峭壁上。一棵幼小的松樹無法選擇它生存的環(huán)境,從石崖上長出,把根牢牢地扎在石頭縫隙里,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搏擊,在赤日暴曬、霜雪抽打的嶙峋巨石間艱難地生存下來。即使樹枝被狂風折斷,殘肢斷臂,傷痕累累,粗壯的樹干上只留下很少的枝葉,但它依然昂首挺立指向藍天。松樹擁有不甘傾倒、彎腰茍生的高貴本性。
在相對平坦的丘陵溝壑,你很少見到一兩棵、三五棵松樹,往往是幾十上百棵,一大片一大片地簇擁著生長在天地之間。走過它們,用手撫摸拍打樹干,仰頭上下看看,你會發(fā)現(xiàn)松樹與別的樹有那么多的不同。一片片一排排的松樹,它們樹干勻稱,粗細大多一樣,樹枝少有蔓延輕逸,多緊緊圍繞樹干向上節(jié)節(jié)延伸。樹葉有長有息,新陳有替,但綠色不褪。春風吹來,松樹們枝干同步輕蕩;寒風刮來,所有的枝葉共同迎風抵抗。一場大雪過后,稠密的樹枝上落上一層厚厚的雪,在冬日的陽光下熠熠閃光。站在一片或一排松樹下,你在感覺松樹已知的高貴品質(zhì)時,還會感覺到松樹那種靜默而不張揚的和諧、友情、堅毅和灑脫。
弓松忍受不住傾倒狀的折磨,它堅強地與生命的遭遇抗爭。在積年累月的生命中,樹根牢牢地扎入厚厚的大地,樹頭向傾倒的反向掙扎生長,樹枝執(zhí)著地向四周拓展。終于,它那粗壯起來的樹干形成了弓背狀。弓松是不幸的,它生命的歷程里遇到了一場厄運的折磨,但它毅然昂起了頭。弓松又是可歌可頌的,因為它長得比鄰近的松樹更粗壯,更健美。
嗚呼,堅強的弓松,偉大的弓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