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均
論《香水》中的嗅覺敘事
王偉均
內(nèi)容提要:《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以一個有關(guān)嗅覺的奇異故事,呈現(xiàn)了一種全新的藝術(shù)體驗,顛覆了藝術(shù)審美只與視覺和聽覺相關(guān)聯(lián)的傳統(tǒng)經(jīng)驗,讓人感受到了人類嗅覺的獨特魅力,并將這種魅力成功地表現(xiàn)在依附于嗅覺的具現(xiàn)物氣味與香水之上,形成了其獨特的敘事特征。本文試圖以小說中的嗅覺敘事為研究對象,在細讀文本的基礎(chǔ)上,探析作者如何以嗅覺進行文本敘事,并解讀小說中“香水”作為多重能指所蘊含的批判意識與倫理、政治隱喻。
嗅覺敘事 香水 聯(lián)覺通感 嗅覺倫理 政治隱喻
《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Das Parfum—Die Geschichte Eines M?rders,以下簡稱《香水》)是德國作家帕·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1949- ,臺灣地區(qū)有的譯為“徐四金”)的成名小說,1985年出版后迅速躥紅,成為聯(lián)邦德國的頭號暢銷書,30余年來始終高居德國暢銷書排行榜前列,至今已有30余種譯本,并在2006年改編成電影上映。
《香水》的故事發(fā)生在18世紀的法國,講述了擁有超凡嗅覺才能的主人公格雷諾耶為了收集并永久保存人體的香味而謀殺了26個少女的故事。這部小說沒有浩瀚的篇幅,也無特別獨到深邃的主題,故事題材雖有離奇驚悚之處,但較之20世紀諸多以離奇驚悚著稱的同類小說而言,其并無特別引人入勝的地方。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看,其敘事手法甚至老舊,尤其是結(jié)構(gòu)布局極為簡單,采用縱切面直線敘事,絲毫不偏離主人公的行動軌跡。那么,到底是什么因素為小說贏得如此大的聲名和影響?細讀文本,會發(fā)現(xiàn)小說盡管表面沒有顯現(xiàn)深邃的主題,但香水的含糊指向性給予了讀者廣大的思考空間;結(jié)構(gòu)簡單,但語言優(yōu)美,充滿想象;最為重要的是小說中那些細致獨到、精妙絕倫的“嗅覺”描寫,體現(xiàn)出了作者獨特的嗅覺敘事技巧,徹底打破了人們習(xí)以為常的敘事經(jīng)驗。本文試圖以小說中最具特色的嗅覺敘事為研究對象,在細讀文本的基礎(chǔ)上,探析作者如何以嗅覺進行文本敘事,并解讀小說《香水》中“香水”所蘊含的批判意識與倫理、政治隱喻。
長期以來,人們普遍將敘事的焦點局限在視覺、聽覺兩大主要感知器官的認知上,而忽略了嗅覺、味覺、觸覺等感知器官的獨特魅力,而且極少將其納入藝術(shù)審美與文學(xué)敘事范疇。在嗅覺層面,人類不乏有關(guān)嗅覺的發(fā)生、功能以及其功能障礙等的生物科學(xué)研究。但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上,純粹以嗅覺為觀照和描寫對象,并對其進行審美心理探討的作品,可謂鳳毛麟角。就連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Akutagawa Ryunosuke,1892-1927)著名的作品《鼻子》(Hana,1916),也只是寫出了因為鼻子長而產(chǎn)生的復(fù)雜心理?!断闼返恼Q生,把人們帶進一個光怪陸離的嗅覺世界,讓人們感受到了人類嗅覺的獨特魅力,并將這種魅力成功地表現(xiàn)在依附于嗅覺的具現(xiàn)物氣味與香水之上,形成了其獨特的嗅覺敘事。那么,聚斯金德是如何在小說中建構(gòu)其嗅覺敘事的,又如何將“嗅覺感知”從感知的生物性提升到文學(xué)的藝術(shù)性的轉(zhuǎn)變與跨越?
首先,從小說的主人公來看小說敘事主體的設(shè)置。
小說開篇就道明了主人公格雷諾耶是18世紀法國“最有天才和最殘暴的人物之一……他的天才和他的野心僅僅局限在歷史上沒有痕跡的領(lǐng)域:氣味的短暫的王國”。他出生在巴黎最臟臭的地方,天生沒有體味,但一出生就具有一個異常靈敏的鼻子。由于這一靈敏的鼻子,使得他對氣味的認知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能在圣德尼大街和圣馬丁大街旁邊的巷子里,聞到成千上萬種氣味,“他不僅嗅到這混合氣味的整體,而且把它分解成最細小和最遙遠的部分和分子……他的敏銳的鼻子能夠把氣味和臭氣組成的紊亂線團理成一根根基本氣味的細線,這些細線再也無法分割……”(31)
更令人驚訝的是,當他聞到某種香氣時,他不僅能夠識別,而且熟知該種氣味如何能夠恰如其分地制造出來。在巴爾迪尼的香水工廠里,他只需要依靠自己鼻子的直覺,便可以制造出完美的香水。在阿爾努菲香水作坊里,“他能嗅出來什么時候加熱過度,什么時候花瓣消耗殆盡,什么時候湯液里的香味飽和” (11)。另外,格雷諾耶有“能夠透過紙張、布料、木頭,甚至透過砌得牢牢的墻壁和關(guān)著的們看過去的本領(lǐng)”,“他甚至能夠望到未來:能夠在一個人來訪前很久就預(yù)告此人的來訪,或是在天空里尚無一絲云彩時即能準確地預(yù)告雷陣雨的來臨”(36)。
而最能體現(xiàn)格雷諾耶鼻子超人的嗅覺功能的是,他能依靠他的嗅覺辨認方向和事物?!八诎滋熳呗窌r,常常幾個鐘頭閉起眼睛,只根據(jù)鼻子的判斷行走,用眼睛觀看風(fēng)景的刺眼畫面,令人眼花繚亂的景物,突然出現(xiàn)和鮮明的事物,他都覺得非常難受。”(111)因此在他準備捕獲少女時,他沒有高科技的偵查手段,只需要依靠自己靈敏的鼻子,便可以對該少女的移動方向進行直覺追蹤。
不僅如此,格雷諾耶的鼻子還能夠聞味識別人的品性為人或心理狀態(tài)。他能聞出加拉兒夫人臥室充滿敵意的、蒸汽般的臭氣;能夠嗅出歇斯底里的比西埃乳母身上像母親一樣充滿著熱氣的汗味;他永遠忘不了德魯身上“精子”的味道,那種給人以粗魯感的味道;以及在醫(yī)院病房里死于肺病的制袋伙計,“性情暴躁,口腔有霉爛氣味……”(174)因此他可以通過鼻子識別好壞,避開兇惡和危險。
從氣味認知到氣味制造,再到事物方向追蹤和人性的認知,無不貫穿著格雷諾耶的嗅覺認知與判斷,聚斯金德將格雷諾耶塑造成一個具有超常嗅覺能力的主體,為小說的嗅覺敘事建構(gòu)行為活動奠定了基礎(chǔ)。
其次,從聯(lián)覺通感與藝術(shù)想象來看嗅覺的不同呈現(xiàn)方式。
(一)聯(lián)覺通感
人類五官各具職能,各有所司,然而人類的感覺器官不是相互獨立的,而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貫通的。《香水》以細膩的筆觸表現(xiàn)了嗅覺和觸覺、視覺、聽覺、味覺等其他四種感覺之間的聯(lián)覺關(guān)系,通過嗅覺與各種感覺的轉(zhuǎn)換獲得了敘事功能上的拓展。
首先,觸覺化的嗅覺,用觸覺來表達和形容嗅覺。作品中的氣味描寫如 “像一塊光溜溜的暖和的石頭”,“熱烘烘的羊毛般的奶味”,“掠過新綠的山毛櫸樹葉而吹來的柔和的五月風(fēng)”等,就是成功將嗅覺和觸覺融合的典范。因為“暖和”、“熱烘烘”、“柔和”等這些詞,通常用來形容觸覺,然而在《香水》作品中,這些詞都成為了表達嗅覺的詞匯,豐富了嗅覺的呈現(xiàn)方式。
其次,視覺化的嗅覺。通過嗅覺的視覺化,將無形無色無聲的氣味賦予生動形象的描寫,使其具有了“可視”的立體感。比如圣安托萬大街的氣味描述,作者形容“這些氣味每逢晚上就像一條沉重的帶子從華麗的馬車后面飄來”(34)?!皫ё印币辉~不僅使這些氣味可視,而且“觸手可摸”,具有了鮮明的立體形象。正是這類描寫,使小說所描寫的氣味更加生動可感。
第三,聽覺化的嗅覺。小說中最典型的描寫是格雷諾耶在國王即位周年紀念日時,聽到了各種噼里啪啦的煙火,進而聯(lián)想到了硫磺、油和硝石所混合起來的味道。
第四,味覺化的嗅覺。在五官感覺中,味覺與嗅覺的聯(lián)系是最緊密的。作者將嗅覺與味覺的描寫融合在一起,在品嘗到味覺的同時,也能感覺到嗅覺。融合兩種感官活動的描寫在小說中主要有兩種:第一種便是在嗅覺對象前使用味覺的詞匯或味覺對象,如對于嬰兒,“他們的氣味像新鮮的黃油。她們的軀干的氣味就像……像放在牛奶里的千層餅”(11),又如巷子可以聞到像粥一樣濃的氣味。第二種方式便是在進行嗅覺活動時,使用味覺動作,如格雷諾耶對大海氣味的向往,他恨不得“狂飲一番”,在隱居山洞的時間里,他還自得其樂地欣賞自己建造的氣味王國,“他一口喝下一杯涼爽的香水,真可口!喝下去舒服極了,以致可愛的讓-巴蒂斯特幸福得流出了眼淚?!保?21)通過上述兩種方法,作者成功地將嗅覺與味覺合為一體,打造了一個味覺般的嗅覺世界。
(二)藝術(shù)想象
除了通過嗅覺與其他感覺之間的通感聯(lián)覺關(guān)系來細化和強化文本的嗅覺敘事功能外,小說《香水》還通過各種奇妙的藝術(shù)想象,賦予嗅覺以鮮明而具體可感的形象,從而實現(xiàn)嗅覺由生物感覺向?qū)徝栏杏X的超越。
如小說中最精彩的一段描寫,是格雷諾耶通過嗅覺捕捉到的少女的信息:
這少女有潔白的皮膚,有淡綠色眼睛,臉上、脖子上和胸前有雀斑……這就是說,這個少女還沒有真正意義的乳房!她的乳房幾乎還沒有開始發(fā)育。她只不過有散發(fā)出非常柔嫩和少量香味的、周圍長了雀斑的、也許是近幾天來、也許是近幾小時來……甚至是此刻才開始膨脹的小乳房頭。一句話:這少女還是孩子。說什么都是個孩子?。?9)
這段文字的描寫,將格雷諾耶那具有“特異功能”的鼻子和嗅覺功能描述得出神入化。這鼻子不僅“嗅”出了少女身體的氣味,還“嗅”出了少女皮膚的“潔白”、臉上的“雀斑”以及未發(fā)育成熟的“小乳頭”。這種由“嗅”到“視”的轉(zhuǎn)換,依靠的正是想象。作者通過李子姑娘身上的氣味的聯(lián)想和想象,使她具有了各種各樣的具體可感的形態(tài)。小說中還有大量的諸如此類的文字書寫,這些書寫在展示“嗅覺”的神奇魅力時,也揭示出想象對于嗅覺敘事的作用和意義。正如中國讀者艾曉明所說的“整部小說,便是構(gòu)建在由氣味組成、充滿嗅覺形象的環(huán)境中”。
聚斯金德在小說中將主人公作為嗅覺超人的設(shè)置和聯(lián)覺通感和藝術(shù)想象的藝術(shù)手法的運用,讓小說《香水》的嗅覺敘事具備了敘事主體與敘事手段。而與嗅覺關(guān)聯(lián)最密切的氣味是嗅覺敘事過程形成的重要識別符號,在小說中成為塑造人物人格心性的重要誘因與元素,它不僅對主人公身份的建構(gòu)起到了主要的作用,而且對人物的心理活動和心理時空的變化描寫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首先,通過嗅覺氣味與嗅覺活動實現(xiàn)主人公格雷諾耶的身份建構(gòu)。
憑借超人的嗅覺本能,格雷諾耶從小就通過嗅覺來感受世界,他唯一的興趣是收集世界上的各種氣味,然后貯存、記憶并支配他捕捉到的數(shù)百萬種氣味。他用嗅覺進行思維,對不同的氣味進行整理與區(qū)分。他也能隨時從嗅覺記憶中喚回和重組氣味。他用這些氣味建造了自己的氣味王國,并將自己封閉在其中。正因為他的與眾不同和心性孤僻,使他常常遭到他人排斥、蔑視和敵意。他不了解自己擁有超強的嗅覺能力和記憶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經(jīng)常處于自卑、壓抑的狀態(tài),像只“扁虱”般沉默地活著。
然而,這種內(nèi)斂的生命形式很快被少女的體香打破,并被這種純潔細嫩的香味吸引而狂熱。他認為“不占有這香味,他的生活就沒有意義”(39)。他扼殺了一位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女,嗅盡她身上的香氣。他從而“終于知道了自己是怎樣的人;無異于一個天才;知道了自己的生活有了意義、目的、目標和更高的使命……他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今后生活的指南針”(41),那就是成為一切時代最偉大的香水制造者。這個事件仿佛一道啟蒙之光,照亮了他的心智,推動他去學(xué)習(xí)制造香水和保存香味的技術(shù)。格雷諾耶的這一心理變化和行動,實現(xiàn)了他從受生理(感官)欲望支配進展到認知觀照的階段,嗅覺敘事的情節(jié)由此發(fā)生了變化。
格雷諾耶瘋狂追求香水技術(shù),卻又在前往格拉斯學(xué)藝途中被康塔爾火山頂純潔的空氣吸引,改變初衷,遠離人類穴居了7年,嗅遍大自然中幾10萬種奇香異味,并沉浸于他內(nèi)心構(gòu)建的香味帝國。然而,香霧之夢的出現(xiàn)打破了他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狀態(tài),給他的心靈帶來了新的災(zāi)難,“盡管格雷諾耶知道這氣味是他的氣味,可他卻不能嗅它。他完全消失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為了世界上的一切,不能嗅自己的氣味。”(125—126)這讓他毛骨悚然,認識到了自身沒有氣味的缺陷,而想要獲得氣味,他想到的唯一途徑就是占有他人的氣味。這迫使格雷諾耶回到社會,去變本加厲地求索制造香水的方法,他的人生目的最終淪為手段。
回到社會,格雷諾耶開始將氣味視為人的靈魂所在,有氣味才算有靈魂,而少女的體香,是這個世界上最有魅力的氣味。因此,開始了采集少女香氣與制作少女香水的過程。他憑借超人的嗅覺四處奔走,先后搜尋并殺死25位妙齡少女,吸盡她們的體味,萃取她們的香味,蒸餾出25瓶魔液般高雅惑人的神奇香水,也擁有了制造世界上最偉大香水的全部精華。通過香水的制作,他完成了制造曠世奇香與成為最偉大香水制造者的夢想,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時空與王國,將自己的生存的意念再一次提升出動物的層面。香水的完成,也預(yù)示著動搖世俗道德原則的魔力的誕生。
最終,格雷諾耶發(fā)明了一種能令人產(chǎn)生愛的香水,并在他將要被執(zhí)行死刑的時候散播給大眾。人們在香水的迷惑下,吹捧他為“天使”、“上帝”、“救世主”等。當他夢寐以求要讓別人愛他的欲望取得成功的時候,他卻覺得難受,突然明白自己在愛中永遠也不能滿足,只有在憎恨中才能找到滿足。他恨不得將所有人和他們的氣味從地上消滅掉,同時也希望他們將自己消滅。他第一次想要在他一生中來一次拋棄自己,不再像動物一樣地生存,來消除他心中又升起的可怕的、窒息人的香霧,他那永遠沒有自己身體氣味的虛無感的象征。最終,他回到他的出生地,用自己制造的香水,以一種自殺式的方式完成了他對自己的拋棄,以死實現(xiàn)了他身體和精神的升華。
其次,通過氣味與嗅覺,實現(xiàn)小說人物的心理活動和心理時空變化的描寫。
最顯著的表現(xiàn)是通過氣味來表明對他人的喜惡態(tài)度。如小說中主人公格雷諾耶,他有自己一套獨特的嗅覺審美觀,他認為加拉爾夫人、泰里埃、母親等人身上的氣味給他的感受是一種低俗和厭惡感,而美麗少女的體香可以給他帶來生命的激情和活力。于是當他面對少女誘人的體香時,他情不自禁地自我陶醉,進而確立自己人生的奮斗目標;當他面對加拉兒夫人、泰里埃長老、比西埃乳母等人的臭氣時,他感到惡心和納悶,并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仇恨感,“像一陣雷雨朝著那些膽敢侮辱他的尊貴鼻子的氣味席卷而來。它像冰雹打在莊稼地上那樣把那些氣味摧毀,像一場颶風(fēng)灑在這些污穢上,并使之埋沒在浩瀚純潔的蒸餾水洪流中”(117)。
作品還通過氣味與嗅覺的合力,進行小說中人物心理時空的挖掘。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嗅覺引發(fā)的想象與聯(lián)想,給人造成一種穿越時空的審美快感。作品中有許多關(guān)于人物受到各種氣味的刺激而引發(fā)的聯(lián)想和想象,使心理時空發(fā)生這巨大的變化的描寫,如:當格雷諾耶聞到海的氣味,“他想象,自己坐在一條船上,高高地坐在最前面梔桿上的籃子里,穿過海的無盡氣味飛去”(34);還有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侯爵的聯(lián)想,當他嗅到格雷諾耶用花制成的兩小瓶傳統(tǒng)的香水,他仿佛覺得自己長出了花的翅膀。最典型的是以下兩處描寫:一處是當香水商人巴爾迪尼聞到格雷諾耶制造的那不勒斯之夜香水時,他仿佛進入了另外一個活力世界,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年過半旬萎靡不振的老人,而是回到了青年時代,躺在一個有黑色鬈發(fā)的婦女懷里,溫情而又愜意。這種跨時空的嗅覺感受和對過去美好事物的回憶,讓巴爾迪尼徹底地信服了格雷諾耶所擁有的嗅覺才能。另一處是作品主人公格雷諾耶獨居康塔爾山時,他運用嗅覺想象構(gòu)建自己的嗅覺王國,王國里有他的紫色宮殿以及聽話的仆人,王國里種滿了各式各樣的香料作物。這些作物結(jié)出可愛的花朵,花朵散發(fā)著香氣,“香氣繼續(xù)散發(fā)出來,在藍色的夜空混合成更加奇妙的芳香。一個真正的香味舞會即將隨著點燃巨大的五光十色的煙火而來臨”(117)。在這段嗅覺描寫中,格雷諾耶顯然突破了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限制,運用自己過人的嗅覺想象構(gòu)建了一個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的嗅覺王國,從而滿足自己內(nèi)心長久的渴望和追求。
因此,作者以氣味這一重要的嗅覺符號,結(jié)合聯(lián)覺通感與藝術(shù)想象,成功地實現(xiàn)了人物人格心性方面的塑造,達到了小說主人公身份建構(gòu)和人物的心理活動和心理時空變化描寫的文本功能。
格雷諾耶以他的嗅覺來認知這個世界,也以它來評判世界的好壞,從而讓他生存世界的其他一切評判標準都失去平衡,粗俗與高貴只隔毫厘,善與惡的道德界限變得模糊。
聚斯金德首先以嗅覺描繪了小說中的時代臭氣,預(yù)示著善惡不清、倫理標準腐朽的時代背景。小說開篇,便以嗅覺勾勒出巴黎的“臭”及“丑”態(tài):“街道散發(fā)出糞便的臭氣,屋子后院散發(fā)著尿臭……農(nóng)夫臭味像教士……甚至國王也發(fā)散出臭氣,他臭的像猛獸……人的任何活動……沒有哪一樣是不同臭味聯(lián)系在一起的?!保?)通過從物到人,從年齡到貴賤、空間到季節(jié)等連續(xù)17次“臭”的嗅覺描寫,營造了小說骯臟腐臭的歷史背景?!霸谖鞣叫嵊X文化中,古代瘟疫的流行,使人們對兩種氣味最敏感: 香氣與臭氣。臭氣是腐爛和毒性的表征,代表瘟疫、死亡、地獄?!弊髡咧赋?,臭氣是那個時代各個城市共有的特征,以巴黎作為嗅覺描寫的代表,作者將當時整個社會的污穢與丑態(tài)刻畫得入木三分。而以世界上最臭的巴黎為背景,又在圣嬰公墓這個巴黎最臭(像地獄一樣臭)的地方,格雷諾耶的母親因為殺嬰而誕生了格雷諾耶,又因為殺嬰罪而被絞死,預(yù)示著在這個充滿臭氣的世界,道德的標準早已腐朽不堪。
然而,聚斯金德不僅以嗅覺描繪了時代的臭氣,同時還刻畫了人性的臭氣。這一過程,聚斯金德通過嗅覺描寫,以那個時代人際關(guān)系的異化與人性的異化深刻地反映了出來。
格雷諾耶還是一個嬰孩的時候,因為身上沒有氣味,又因為具有超人的嗅覺,不僅能夠嗅出人皮膚的味道,而且能夠嗅到人的內(nèi)心深處,因而屢遭遺棄。收養(yǎng)他的加拉爾夫人和制革廠格里馬,或出于撫養(yǎng)費或出于他能夠充當一頭作為長期勞力的家畜。他們可以收留格雷諾耶,也可以隨便買賣他,格雷諾耶對這樣的遭遇毫無異議,面對他們的死時也能夠愜意的在床上安睡,反映出了這樣的事件在那個時代的常態(tài)性。作者辛辣諷刺的筆下描寫出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完全被金錢和物質(zhì)所控制,脫離了買賣關(guān)系后生死無關(guān)系的殘酷世情。
小說前半部分,格雷諾耶的嗅覺本能將圍繞他童年的人際關(guān)系的異化深刻地反映了出來,小說的后半部分,格雷諾耶與他人的關(guān)系更是圍繞香水而表現(xiàn)為赤裸裸的利用與被利用?!跋恪迸c“臭”相對應(yīng),作為香的具體表征物,“香水”具有多重能指,同時作為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符號,貫穿了18世紀歷史背景下人倫關(guān)系的惡化與道德體系的崩潰,成為那個時代欲望的象征。小說中,香水師傅巴爾迪尼只想“像掠奪一座銀礦和一只金驢子一樣把他的油水榨光”(98),侯爵希望通過展示格雷諾耶這個實驗品來爭取追隨者支持他的氣體理論,而格雷諾耶被當作工具使用的同時,也在利用這些人來學(xué)習(xí)制作香水的技術(shù),并在周旋中學(xué)會了偽裝自己,以達到他的最終目的??梢哉f,整部小說中各個角色間的交流沒有包含一丁點的“愛”,人人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走,貪婪地向別人索取而吝嗇付出,嗅覺與香水成為反映這種赤裸裸金錢、權(quán)力追求的表征工具。
乳母讓·比西埃的冷漠和自私,泰里埃長老的虛偽,加拉爾夫人的麻木,制革匠格里馬的兇暴以及香水巴爾迪尼的貪婪與可笑等,在格雷諾耶的嗅覺下都顯露無遺。正因為如此,種種人性的臭與少女之香在格雷諾耶的心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激起了他決心做一個偉大的香水師和制造出可以喚起愛的香水的夢想與欲望。他希望通過這樣的“愛”來彌補自己沒有氣味的缺陷。然而,他卻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使自己嗅覺成為將人異化為物的手段。為了成就“超人的芳香”,他殺害了26位花樣少女,只為提取她們身上的香味。這樣的行為在世人眼里是瘋狂而殘暴的,但在格雷諾耶看來,他只是為了最好的香水原料而已。
格雷諾耶自小就竭力避開沒有氣味而無法嗅到的東西,更是避開那些只表達抽象概念的詞匯,如良心、上帝、道德和責(zé)任之類,這些是他的生活和觀念中所缺乏的,他也不準備尊奉或?qū)嵭??!霸谝欢ǔ潭壬峡烧f,格雷諾耶只是一個對上帝全然不知敬畏、對世俗的倫理道德沒有半點認識的動物?!泵恳粋€少女對他來說不過是氣味的載體罷了,因此他為了提取香氣而殺人與道德無關(guān),就像人類為了建造房屋而砍伐樹木一般。人由一個生命體變成了用于制造某種東西的原材料,這是多么可怕的一種狀況。由此可見,小說的價值取向并不完全指向譴責(zé)格雷諾耶的罪行,而是通過他不斷提升技術(shù)并以人為物的行為展示了一種更為可怕的可能性:科學(xué)理性的發(fā)展使人類越來越忽視倫理道德的制約,甚至連生命的意義都消解在各種儀器之間了。這無疑是對18世紀出現(xiàn)的思想啟蒙中理性工具的批判。
格雷諾耶最終發(fā)明了能令人產(chǎn)生愛的香水,并散播給大眾。人們在香水的迷惑下,吹捧他為“天使”、“上帝”、“救世主”等??墒?,他感到無比痛苦。因為他發(fā)現(xiàn),在香水的作用下,人們表現(xiàn)出的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真誠的愛,只是在香氣的控制下一種癲狂式的愛欲以及扭曲的崇拜而已。在對這種“愛”的失望與絕望中,他返回巴黎他出生之地,用自己發(fā)明的香水撒于己身,被聞香而至的流氓、妓女、盜賊、兇犯誤認為天使,用刀剮成三十塊,分食而亡。格雷諾耶以一種自殺式的方式終結(jié)了自己的氣味王國,他的自殺是他對純潔的愛在人類扭曲的愛欲的失望,也是對自己的道德審判,同時也洗漱了自己扭曲的心靈。
聚斯金德通過嗅覺描繪了18世紀時代的臭氣和人性的臭氣,將那個時代的道德丑相與那個時代人際關(guān)系的異化與人性的異化深刻地反映了出來。不僅如此,具有多重能指的香水,也隱含著豐富的政治寓意。通過小說的政治隱喻,聚斯金德既批判了作為18世紀愚昧落后的特權(quán)階級——教會階層,同時也批判了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血腥,以及希特勒法西斯的殘暴。
18世紀通常被稱作法國的啟蒙世紀,也是歐洲反對愚昧、專制與宗教迷信的偉大世紀。思想啟蒙批判的矛頭主要指向當時社會愚昧腐朽的特權(quán)階級——天主教會。啟蒙哲人伏爾泰就曾猛烈地抨擊過天主教會的野蠻與黑暗,將教皇與教士喻稱為“兩只腳的禽獸”和“文明的惡棍”。聚斯金德在小說中不僅諷刺地批判了教士,更是直接地通過小說人物將上帝視為臭與丑的代表,是毫無價值的偶像。在圣皮埃爾大教堂,格雷諾耶嗅著教堂里的焚香煙霧時直接罵道:“上帝在散發(fā)臭氣!上帝是個散發(fā)臭氣的小可憐蟲!”(169)香水師傅巴爾迪尼(一個虔誠的上帝信徒)更是認為上帝可有可無?!皼]有上帝的人世間也照樣有制度、規(guī)矩和幸福,它們純粹來自人天生的道德和理性?!保?5)
而所謂人世間的制度、規(guī)則和幸福,正是資產(chǎn)階級啟蒙哲人樹立起的自由、平等、博愛等信念,和以此為原則構(gòu)建社會新秩序的政治承諾,這是那個時代最強的聲音??v觀小說,“從故事層面上看,香水首先象征著人類對青春、美貌和永恒的渴望,放在18 世紀法國的政治語境中,香水又暗中指向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的政治承諾”,象征著資產(chǎn)階級所提倡的理性至高原則。憑著香水,格雷諾耶獲得了顛倒眾生、主宰世界的至高力量,站上了權(quán)力的巔峰,然而卻是以殺害數(shù)十條少女的性命獲得。正如法國資產(chǎn)階級的革命史所展現(xiàn)的事實那樣,法國大革命一開始也充滿血腥,與啟蒙哲人所展示的社會前景和政治承諾相去甚遠。因此,格雷諾耶與其香水具有深刻的警世意味,隱喻人類在對至高原則與政治理想的追逐中,往往會淪落為政治和權(quán)力的工具。格雷諾耶最后放棄了運用這一權(quán)力的機會,選擇了死亡,折射出作家在道德層面的抉擇。
最后,通過小說中格雷諾耶的天賦與嗅覺傳奇,還可以看出格雷諾耶與希特勒相關(guān)聯(lián)。臺灣地區(qū)有譯者介紹說:“關(guān)于這點,作者也承認了。他說,納粹時期‘對我這一代德國人來說,是心智深處的存在’?!毙≌f中,對少女香氣純潔之美的那種追求,和制造一種完美的香水的欲望和理想,與希特勒以純種雅利安人為人種學(xué)上的至純至美的理想追求十分雷同;格雷諾耶以氣味來打造自己井然有序的氣味王國,與希特勒一心期望將德國打造成具有一種鋼鐵般的意志王國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實現(xiàn)理想的手段上,格雷諾耶以犧牲少女成就至純香水,希特勒法西斯則以消滅猶太人、波蘭人作為純化人種的殘暴手段。另外,格雷諾耶與希特勒都具有“超人”的性質(zhì),也標榜超人的信念,格雷諾耶是天生的嗅覺超人,希特勒則是天生的言說天才,前者以制作的香水來俘獲或蠱惑眾生,希特勒用超強的意志言論來取得德國民眾的信任,并操縱庸眾的欲望;兩者都在人生巔峰的時候以天賦奇才與掌握的非凡技藝成為操縱終生、危害人類的駭人魔鬼,又都以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生命。因此,透過格雷諾耶與他的香水的表層故事,可以窺見小說隱含的關(guān)聯(lián)納粹歷史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意味?!断闼窡o疑充分展現(xiàn)了聚斯金德敏銳的歷史和政治意識,文本內(nèi)部呈現(xiàn)出的是借古喻今的歷史思維,是“作家為納粹時期的德國人繪出的一幅心智圖景”。聚斯金德自小受到父親伊曼紐爾·聚斯金德(Wilhelm Emanuel Süskind)的影響,身為《南德意志報》專欄作家的父親,曾對納粹時代的語言與歷史做過重要的評論。作為一名德國作家,聚斯金德的作品也時常從不同角度對納粹進行描寫,如早期的《低音提琴》(Der Kontrabass,1981)巧妙地將低音提琴與納粹音樂聯(lián)系起來,《夏先生的故事》(Die Geschichte von Herrn Sommer,1991)則通過一個孩子的視角描寫了德國納粹時期的生活環(huán)境。正如聚斯金德自己所言,德國人已經(jīng)將希特勒納粹的歷史沉淀為民族的集體記憶,因此,回溯歷史與反思極權(quán)主義是德國作家內(nèi)在集體意識的一種反映。
從小說中的嗅覺敘事,可以看出聚斯金德以嗅覺超人設(shè)置了嗅覺敘事的主體,以聯(lián)覺通感和藝術(shù)想象組成了嗅覺敘事的藝術(shù)手法,并以氣味這一重要的元素,塑造了人物的人格心性,對主人公身份的建構(gòu)、人物的心理活動和心理時空的變化的描寫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建立起了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而關(guān)涉人的“嗅覺”感官的“香水”,不僅是影響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個線索,也是組成嗅覺敘事一個重要的元素。它在完成對故事敘述的同時,也以多重能指的功能完整地表達了自己。同時,通過嗅覺敘事,聚斯金德批判了18世紀時代的骯臟與道德丑相,批判了那個時代人際關(guān)系的異化與人性的異化。不僅如此,以香水隱含的政治寓意,聚斯金德既批判了教會階層的愚昧與腐朽,同時也批判了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血腥,以及希特勒法西斯的殘暴。
注解【Notes】
①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暨南跨越計劃),項目編號為15JNKY007。
②[德]帕·聚斯金德著:《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李清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wǎng)orks Cited】
[1][5][6] 艾曉明:《孤寂的戲劇——聚斯金德的文學(xué)世界》,載《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1999年第5期,第25、26頁。
[2] 張世君:《意識流小說中的嗅覺敘事》,載《國外文學(xué)》2012年第2期,第64頁。
[3] 謝建文、宋健飛:《作為能指的氣味——對聚斯金德〈香水〉的一種解讀》,載《外語研究》2005年第1期,第60頁。
[4] 尚曉進: 《作為超驗?zāi)苤傅摹跋闼薄劇聪闼阂粋€兇手的故事〉的政治批判意識》,載《作家》2008年第24期,第31頁。
With a fantastic story about the sense of smell, Das Parfum presents a kind of brand-new artistic experience, to subvert the traditional experience of art aesthetic which only associated with the visual or auditory, let person feel the unique charm of human smell. And this kind of charm is successfully attached to the objects of smell such as smell and perfume, has formed its unique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take the smell narrative of the novel as the research object, on the basis of text reading, analysis the author how to carry on the text narration of smell, and interpret the critical awareness and ethics, political metaphor implied by "perfume" which served as multiple signifier in the novel.
Smell Narrative Perfume Synaesthesia Smell Ethics Political Metaphor
Wang Weijun is from the School of Liberal Arts, Jinan University, specialized in the studies of Anglo-American Ethnic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王偉均,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英美族裔文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
Title: On Smell Narrative of Das Parfum—Die Geschichte Eines M?rd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