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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歐文太太

      2015-11-14 10:30:10陳謙
      廣西文學(xué) 2015年4期

      丹文從那個曾追擊我多年的夢魘里滿血復(fù)活,踩著我的心跳一路前行而來的時刻,趁回國出差返家鄉(xiāng)探親的我,剛領(lǐng)著幾位從深圳飛過來避暑度周末的老美同事在陽朔西街的肯德基店里坐定。

      肯德基里涼颼颼的冷氣撲面而來,讓人精神一振。店里燈火通明,十足的快餐店派頭,一點情調(diào)都談不上。雖已是夜里九點多了,店里仍坐滿了人,大部分的人都在喝冷飲,看來和我們一樣,都是來蹭空調(diào)的。大家分頭找位、買飲料??赐聜兘K于坐定,捧著大杯的冰鎮(zhèn)飲料,孩子般地說笑起來,我吐出一口長氣。

      這時,我一眼看到一對身材高挑的母女說笑著閃進大門?!伴W進”肯定是我的心理感覺,因為后來再回想,她們當(dāng)時映到我眼里的影像竟是慢動作。一步一步,衣衫的邊緣虛化起來。細(xì)長的手臂交錯著甩開,閃成雪亮的光圈。兩人都是一身的白,在陽朔西街盡頭亮如白晝的肯德基店堂里,瞬時翻出漫天雪花。

      一個熟悉的影像,一晃而過。我的身子“騰”地坐直了,目光首先落到那個高挑的女孩身上。她一頭淺栗色的長發(fā),在腦后高高地扎成個馬尾,雖然個子很高,但臉上帶著明顯的稚氣,應(yīng)該只是十三四歲的年紀(jì)。女孩穿著月白色的長款針織背心,胸前有個銀灰閃亮的大骷髏圖案,一條帶著毛邊的超短款白色牛仔短褲,一雙銀白色厚底泡沫拖鞋,健康的淺棕膚色,長長的腿形非常好看,讓我想到那些個沒事就躺在海灘上曬太陽的加州少女。女孩的五官帶著東方的圓潤,一看就是混血兒。我的目光很快掃過她,在她身邊的母親身上停住,這一停不打緊,我忍不住輕叫起來:“噢!我的天!丹文——” 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雖然已經(jīng)隔了二十年的時光,雖然那個曾追擊我多年的噩夢也已被時光的雪塵埋葬經(jīng)年。

      冰涼的可樂漫過手心,順著手臂急速傳遍全身。我感到地下有冰碴,下意識地低頭看向雙腳——裸露的雙足,踩在雪地上星星點點的血跡上。那么冷,我回到了美國西北愛達荷腹地林海邊緣的雪原上了。我下意識地往后靠了靠,定睛再看,我那些涂成石榴紅色的趾甲在灰藍的熒光下穩(wěn)穩(wěn)地踏在人字拖鞋里。

      周邊的桌椅開始懸浮。紅藍黃綠白的男女飄過,我再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只看到穿著白色無袖直身連衣短裙的丹文,側(cè)過頭來,望著我笑。她一頭短短的酒紅色短發(fā),身材還是那么修長,看來二十年的光陰是從她身邊溜過的。我晃了晃腦袋,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在專注地望著她身邊的女孩笑。她笑得太好看了,細(xì)長的眼睛幾乎瞇成兩條長線,臉上的線條能讓人感知那眼里閃亮的光。這是我最難以想象的畫面——這些年來,在我的記憶里冒著風(fēng)雪奔走的她,永遠是一張悲苦決絕的面容。她倒像她的年紀(jì)了,卻沒有老。我在蒙大拿的風(fēng)雪里遇見她的時候,她不過三十出頭。前些年,每每想到她,我總會算算,然后嘆一口氣:如果她還活著,應(yīng)該三十五了,應(yīng)該四十了,四十五了……后來,我停止了想象,或許在潛意識里不愿意想見她老去。而在十五年前,當(dāng)?shù)弥耶?dāng)年的房東、丹文的前夫逸林在亞特蘭大郊外的高速公路邊離奇死亡之后,那些追擊我多年的噩夢再也沒有尋來。我無法解釋這里面的因果,也不再想尋到解釋。從愛達荷的風(fēng)暴中出走,這二十年來,我已從滿身青澀的年輕女博士,變成了典型的硅谷人。在一堆堆的經(jīng)濟泡沫里游泳、掙扎,頻繁地跳槽,又嘗試創(chuàng)業(yè),做著功成名就的硅谷夢的同時,結(jié)婚生子,樣樣都不肯落下,好事都想占全,生活畫板落得個雜色斑斑,層層涂寫之后,不再為過去留下空隙。

      真沒想到,二十年前的風(fēng)雪卻在故鄉(xiāng)的暑夜里突然卷土襲來。最要緊的是,丹文竟還活著,眼下竟近在咫尺。我將手中的飲料“啪”地擱在臺面上,站起身來。年輕的老美同事們正在享受各自手中的冷飲,嬉笑著聊起當(dāng)天各自撞到的趣事,沒人注意我。

      丹文當(dāng)年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記住,你從來沒有見過我,所有跟我有關(guān)的事情,都是一個夢境,你最好忘了它。”這么多年都過去了,我已年過不惑,卻還是一如當(dāng)年,沒能管住自己。

      這些年來,我從沒跟人提起過,我曾有過成為一個女教授的理想,也曾有過實現(xiàn)理想的機會。我更不曾告訴過人,命運的改寫,其實是與一個叫丹文的女子在美國西北的暴風(fēng)雪中陌路相逢有關(guān)。我一直對那次相遇給丹文帶來的滅頂之災(zāi),懷著深深的自責(zé)。它曾作為我生命中的重大秘密,沉重地壓在心頭,變成噩夢,對我圍追堵截。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常在夢中遇見丹文。她總是穿著那件跟我在蒙大拿的“灰狗”長途大巴上相遇時披在身上的半舊軍綠色棉大衣,在雪地上一腳深一腳淺地跑著。夢境是黑白的,除了她棉大衣的軍綠和脖子上那條圍巾的一抹鮮紅。她慘白瘦削的臉被狂風(fēng)的手扭著,凌亂的頭發(fā)急速地抽打著她的面頰,左眉間的那顆大痣,像一枚狠狠扎入皮肉的鐵釘。我聽不到夢里的風(fēng)聲,這讓她看上去像無聲電影時代殘片中走投無路的女主角,命懸一線,卻呼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我不愿意將這個夢境當(dāng)成是對丹文命運的暗示,雖然我已經(jīng)接受了她的結(jié)局兇多吉少。

      遇到丹文,是在二十年前的圣誕節(jié)前夕。我剛從美國西部腹地蒙大拿的冰山鎮(zhèn)面試教職出來,因為多年不遇的大風(fēng)雪,小鎮(zhèn)機場停飛。為了趕回我所在的愛州莫城和在愛大任助理教授的房東逸林夫婦去往著名滑雪勝地太陽谷過圣誕,我選擇了坐“灰狗”長途大巴上路。正是這個機緣,讓我碰到了冒著橫掃美國北部的大風(fēng)雪、從紐約一程程地?fù)Q車、千里尋夫而來的丹文。

      “是前夫——”丹文在那一路的風(fēng)雪里斷斷續(xù)續(xù)向我訴說自己的前塵來路時,談到她要去西北尋找的人,總是這樣強調(diào)。遇到我的時候,一口京腔的丹文正好是從廣州來到美國兩年半。她在新澤西一所大學(xué)里念了個軟件工程專業(yè)的碩士學(xué)位,半年多前,剛在紐約城里找到了工作,公司已開始給她辦綠卡,在美國的生活算是安定了下來??蛇@朝九晚五的生活不是她來美國的目的。她的心情又變得時好時壞。她覺得必須要見到前夫胡力,只有聽到他當(dāng)面說出負(fù)她的真正原因,她才能從創(chuàng)傷里康復(fù)。提到胡力的時候,她優(yōu)雅地用左手食指輕輕撩了一下右邊的衣袖,將右手遞到我面前。我看到她的右手腕上有一只狐貍的刺青。那狐貍的大尾巴高高翹著,栩栩如生,很是可愛?!八^解鈴還須系鈴人啊。我付出了全部青春的感情,難道不值得討回一個Wh y?”丹文看向車窗外的茫茫雪原,悲戚地說。

      胡力是丹文在大三的暑假里,第一次離開北京到在廣州羊城大學(xué)任教的姨媽家度假時認(rèn)識的。胡力比丹文大十來歲,當(dāng)年在海南島的建設(shè)兵團里割了十年的橡膠。那是部隊的編制,但兵團戰(zhàn)士的軍裝卻沒有領(lǐng)章帽徽。也許因為有過那段經(jīng)歷,胡力回城多年后,仍很喜歡穿軍裝。聽到這里,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丹文小心折好擱在座位下的那件軍綠色棉大衣。

      胡力“文革”后回城,因照顧重病的父親,錯過了前幾屆高考,后來進了羊城大學(xué)實驗員班,留校成了化工原理實驗室的實驗員。他平日里一門接一門地旁聽著本科課程。幾乎是一張白紙的丹文,喜歡聽胡力的青春故事,更愛聽他悲涼的手風(fēng)琴聲。她在那個暑假里,總是泡在胡力的實驗室里。第二年早春,丹文不顧家里的強烈反對,報考了華南理工學(xué)院的研究生,去了廣州。到了那時,為了盡快在人生里追回一程,胡力決定直接申請去美國讀研究生。他們編造了一份胡力的本科成績單。胡力考下托福和G R E后,由他在香港的親戚做經(jīng)濟擔(dān)保,申請并得到美國新澤西大學(xué)的錄取。正在這節(jié)骨眼上,丹文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背著胡力去做人流,術(shù)后的大出血讓事情敗露。因丹文已臨近畢業(yè),學(xué)校只對她做了留校察看的處分。丹文卻覺得無顏見人,連到手的學(xué)位也沒拿,自動退學(xué)后漂在廣州。

      “那真是我人生的最低谷了。隨胡力去美國,成了前程里的一絲曙光?!钡の淖哉Z般地說。胡力臨行之前,領(lǐng)著丹文去辦了結(jié)婚登記。

      胡力在美國只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就讀下了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的碩士,轉(zhuǎn)學(xué)到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xué)攻讀博士。為了省錢,也為了看看美國,在那個冬天里,胡力在風(fēng)雪中一程程地坐著“灰狗”,從新澤西去往西雅圖。而丹文的探親簽證卻屢屢被拒,她的情緒變得十分不穩(wěn),經(jīng)常給胡力打?qū)Ψ礁顿M電話哭訴,要求胡力中止學(xué)業(yè)回國:“為了愛,這是值得的?!钡の目拗诎嘿F的越洋電話里反復(fù)說。胡力說:“我可以回去,但不是為了你說的那個愛。你的愛,就像一把刀愛它割出的傷口。”事情到了這份上,胡力再沒有實際行動。他接著換了電話,并通過律師發(fā)來離婚協(xié)議書。丹文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的時候心情平靜下來。健康地到美國去,要胡力當(dāng)面給她個解釋,成了丹文生活的新目標(biāo)。

      丹文的故事,在我們到達華盛頓州斯波坎時告一段落。我要從那兒再轉(zhuǎn)一趟車回我所在的莫城。而丹文要去往城里的大學(xué)尋找胡力。我們站在候車大廳里道別時,丹文忽然問我想不想看看胡力長什么樣。我沒有忍住好奇,點了點頭。丹文伸手去棉大衣里掏照片,竟掏出一把很小的勃朗寧“掌心雷”手槍,很快地又塞回另一個兜里。“你有槍!”我失口輕叫。她拍我一下:“防身用的,噓!”她接著拿出一張過塑的彩色照片遞給我,我沒有想到,那竟是我的房東逸林。照片里,逸林穿一件色澤很新,卻沒有領(lǐng)章的軍衣,額前的長發(fā)揚起幾縷,帶著英勃的孟浪,跟如今終日若有所思的逸林大不一樣。

      我強抑著心里的震驚,將照片還給丹文。我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如果丹文說的屬實,那么逸林牽涉其中的還不僅僅是情事。他偽造學(xué)歷那檔問題,很可能會毀了他在愛大的前程,甚至他將來在美國學(xué)術(shù)界發(fā)展的前程。當(dāng)然,那也許不是絕路。美國是如此現(xiàn)實的國家,逸林憑自己在美國的一貫優(yōu)良業(yè)績,也可能會逢兇化吉??善溟g會有多少的溝坎、變數(shù),只有天曉得了。我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勸她若到城里找不到胡力,就趕緊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未來才是我們活下去的理由。”我學(xué)著書本上的口氣說。丹文點點她右手腕上的那狐貍刺青,冷笑一聲:“瞧你說得多輕松。我只有親手將它抹去,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聽說他都當(dāng)上教授了。他拿到來美國的簽證那天,跟我說:‘我成了一個新人了?!乙屗靼?,如果一個人選擇了做壞人,他將什么也不是。我甚至只用花一張郵票的代價,向?qū)W校告發(fā)他偽造學(xué)歷的劣跡,就能讓他建立在謊言和我青春血淚上的大廈轟然倒塌。我來美國后看到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被負(fù)的女人,直到殺掉了負(fù)她的男人,將那男人的睪丸壓成一對耳環(huán),天天戴在耳邊,她才獲得了解脫。這個故事讓我哭了——”丹文說到這兒,見我臉色大變,馬上很輕地一笑:“瞧你嚇成這樣,我在講故事呢。”

      按丹文的意愿,我們彼此沒有交換聯(lián)系方法?!叭绻芯?,我們就還會相見的?!彼雇酥叱鰩撞?,像想起了什么,忽然站定下來沖著我叫:“你也幫我留意你們學(xué)校,看那只老狐貍是不是在那兒,”說到這兒,丹文突然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手槍的樣子,朝我站立的方向一點:“你如果見到他就告訴他,我在找他?!彼f完,沒等我回話,轉(zhuǎn)身徑自走了。

      我在那個夜里,帶著深深的焦慮回到莫城。逸林和許梅的房里一片死寂。我悄悄地從側(cè)門進到了我租住的那依坡而下的半截地下室。我非常疲倦,卻怎么也無法入睡,迷迷糊糊地翻來覆去,隱約感到窗簾四周有了天光時,才迷糊過去。一覺竟睡到了第二天近午。起來匆匆梳洗之后,趕忙往樓上客廳跑,想馬上見到逸林。

      客廳里非常安靜,我繞到餐廳,一眼看到逸林壓在餐桌上的字條——阿蘭:許梅母親在加州摔斷了腿,她已飛去。很抱歉,太陽谷之行只能取消了。我實驗室里有些事還沒弄完。你先好好休息一下,見面再聊?!萘?/p>

      我失望地收起紙條,轉(zhuǎn)身走回自己屋里,忽然電話鈴聲大作。我拿起電話,那頭傳來丹文冰冷的聲音:“真是老天有眼,怎么就讓我碰上了你呢?”“啊,丹文,你在哪兒?”丹文在那頭冷笑一聲,說:“他居然還改了名字!太荒唐了!可狐貍再狡猾,也躲不過獵人的槍口。只要他還在喘氣,我就能嗅著氣味找到他!”我未及反應(yīng),丹文在那頭又說:“一看到他的照片,你就嚇成那樣,我怎么能錯過這條線索。哼!他很快就要混上終身教授了?可他是心虛的,你看他照片上的那雙眼睛!”聽丹文的口氣,仿佛她就站在我身邊,正在給我指看逸林的照片。我汗毛倒豎,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快快地掃了一眼我的屋子?!翱墒虑檫^去這么久了,它造成的傷害,已經(jīng)成了無法改變的歷史,放下它吧!”我將手摁在胸前,想讓急速的心跳慢下來,斷續(xù)地說。

      丹文不耐煩地打斷我:“如果你不作了結(jié),歷史不會自動斷裂。我必須走了。記住,你從來沒有見過我,所有跟我有關(guān)的事情,都是你的一個夢境,你最好忘了它。”說完,她在那頭就將電話給掐了。我順著床沿滑坐到了地毯上,手里的話筒傳出空洞而寂寥的嗡嗡聲。胃有一陣短暫的痙攣,到了這時,我覺得至少應(yīng)該讓逸林知道丹文已經(jīng)來到莫城。

      那是沒有手機的年代。我一遍遍地往逸林的實驗室打電話,沒有人接。我冒著雨雪,焦急地在小城里轉(zhuǎn)著。圣誕節(jié)即將來臨的大學(xué)城里一片靜謐,我不時停下來抹抹臉上的雪水,印證自己不是在夢游,直轉(zhuǎn)到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才往回走。逸林家門前自控的圣誕彩燈已經(jīng)亮起,可逸林還沒有回來。

      風(fēng)雪開始大了,呼呼的風(fēng)聲拍打著門窗。偶爾聽到樓上客廳里的電話響幾下,然后重新陷入長長的死寂。在風(fēng)雪中跑了一天的我,很早就倒下睡著了,卻一直無法睡踏實。直到下半夜聽到了車庫門開啟的聲音,知道逸林回來了,我才妥帖地入睡。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匆匆洗臉?biāo)⒀?,換了衣服就往樓上走去。在通到二層的樓梯上,與神色凝重的逸林撞了個正著。他朝我點點頭。逸林看上去好像瘦了一圈,眼睛都凹了下去,眼圈很黑,手里提著個小旅行箱?!耙萘郑摇蔽覄傞_口,就被逸林立刻打斷,他一字一頓地說:“記住,你只是房客,什么也不知道?!蔽艺僬f話,逸林一擺手,惡狠狠地說:“別的不用再說了!”我呆在那兒。逸林往上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很輕地拍拍我的肩膀:“我馬上飛加州。許梅母親病危了。這里沒有你的事,好好過你的生活去吧?!彼D(zhuǎn)過身去,疾步走進車庫。我趴在起居室的大窗邊,看著逸林的車子滑出車道。他那吉普的車身非常臟,滿是雪泥飛濺留下的痕跡,像是在雪地里長途跋涉過的樣子。

      丹文和逸林應(yīng)該是見過面了。丹文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嗎?她現(xiàn)在在哪里?這樣的念頭在我的腦子里纏成一團亂麻,令人抓狂。我只得出門去找系里的中國同學(xué)打牌吃飯,直到夜里十點多鐘,因不勝酒力,被同學(xué)送回家中。

      我斜坐在椅子里,喝著解酒的茶。屋里靜得令人害怕,我擰開電視,漫不經(jīng)心地看向屏幕。這時,鏡頭一個切換,畫面上出現(xiàn)了一輛陷在莫城郊外湖邊峽谷雪中的車子。記者說,因為下大雪,通往這個谷地的路是架了封鎖欄,今天下午幾個到這一帶越野滑雪的年輕人,看到了車子后廂蓋邊飄著的紅色圍巾,才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輛車子?!凹t圍巾”這個詞,一下抓住了我。我跳起來,湊近電視機看。電視鏡頭搖近了,那是一輛老舊的棕色Toyota SR5雙門小跑車。那條被車后廂蓋夾住、在寒風(fēng)中飄搖的紅圍巾,是那么的眼熟。鏡頭拉得更近了,我看清楚了圍巾兩頭中國燈籠式的須結(jié),這分明就是丹文脖子上圍著的那條!

      本研究以西安某高校普通一本理工類大二學(xué)生為研究對象,選取了兩個實驗組,每個組30人,兩組共60人。根據(jù)四級考試成績,這兩個組的成員四級成績相當(dāng),介于400-450之間,語言能力屬于中等水平。其中的一個組為實驗組,另外一個組為對照組。2017-2018第一學(xué)期,實驗周期為三周。

      血沖到腦門,一陣眩暈。電視鏡頭轉(zhuǎn)到車廂里。車子的方向盤、儀表盤和座椅下,有一些由血凍成的紅色冰塊,前車窗上,還有些血點。電視里又說,由冰血的狀態(tài)看,應(yīng)該是打斗后草草處理過的現(xiàn)場。消息來源指出,這是一輛拆下了車牌的舊車,警方呼吁知道線索的民眾報案。我跌回到椅子上,大氣也不敢出,雙手震顫著握到電話上,很快又放開了??磥淼の某龃笫铝?。是自殺,還是他殺?丹文如果死了,她的遺體在哪里?我屏住呼吸,感覺到身體繃緊起來,有股內(nèi)力,在身體里游走,馬上就要將我的身體撕裂開來。

      當(dāng)天夜里,我發(fā)熱病倒了。躺在病床上,我最大的掙扎是該不該給警方打電話。整個事件帶給我的震驚,讓我失去了對各種細(xì)節(jié)真?zhèn)蔚呐袛嗄芰?。因為自己的率意而引來了丹文的這一教訓(xùn),讓我的神經(jīng)變得十分過敏。以往聽過的美國司法制度的瑕疵給當(dāng)事人帶來的傷害,被我在腦中無限放大,在意識到自己無法對整個事件和各當(dāng)事人作出理性的思辨時,我選擇了沉默。

      在那個寒假結(jié)束之前,我決定飛去硅谷,投奔在那里的表姐。離開之前,我一直沒能聯(lián)系上逸林夫婦,只好將房租和鑰匙留下。我在圣誕之后,婉拒了來自蒙大拿大學(xué)冰山分校提供的教職,留在了加州明媚的陽光里。那是長年無雪的地方,它隔斷了我跟寒冷的聯(lián)系。

      只是丹文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我看到她光著雙腳,在漫天大雪里奔跑,頭發(fā)散開,最后仰面倒下。我總是在雪地漫出一片血紅時驚醒。我再也沒跟逸林、許梅聯(lián)系過。早些年,從愛大來硅谷的同學(xué)那兒聽說,逸林和許梅都先后順利地拿到了愛大的終身教職。逸林發(fā)展得特別好,拿到了美國國家科學(xué)研究基金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環(huán)保基金,擁有了自己的實驗室,成了愛大的名教授。我忍不住想,看來當(dāng)年丹文是還沒來得及去告發(fā),就遭遇了不幸。有時我又會想,當(dāng)年就算愛大校方收到了丹文對逸林的揭發(fā),逸林也未必就前程盡毀。美國之所以偉大,正是包括它永遠給人機會,甚至第二次、第三次或更多次的機會。我也曾不時會查一下莫城警方的消息,卻從沒有獲得那個紅圍巾血案偵破的消息。我也不曾在北美中文媒體上看到過任何相關(guān)的消息。我慢慢接受了丹文人間蒸發(fā)的事實。有時從夢中驚醒,我甚至?xí)褡约涸催^的心理醫(yī)生那樣,懷疑我自己的記憶。我真的見過那個叫丹文的中國女子嗎?她真的向我講述過那一切?那會不會全是我的幻覺?

      直到離開莫城五年之后的一個中午,我在硅谷一家中餐館里等著朋友們一起吃午飯,隨手翻看當(dāng)天的北美讀者最多的中文《世界日報》,突然看到一道黑體標(biāo)題——“亞特蘭大華裔男教授陳尸曠野;警方呼吁知情者提供線索”。對這類新聞下意識的敏感,讓我一口氣讀了下去。說的竟是時任亞特蘭大一所私立名校教授的胡逸林的遺體,在亞特蘭大郊外高速公路邊的花生地里被發(fā)現(xiàn)。報道說,死者身上并無明顯外傷,現(xiàn)場也無搏斗痕跡。那報道很短,有一處久久地抓住了我的眼睛:死者遺體上蓋著一件老舊的軍綠色棉大衣,但他的家人和朋友從來沒見他生前穿過它。目前警方正在展開調(diào)查,希望有線索的民眾與警方聯(lián)系。我之前并不知道逸林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亞特蘭,這時突然看到逸林曝尸南方曠野的消息,非常震驚。我拿起報紙,強迫自己將報道又讀了一遍。逸林為什么離開了已經(jīng)拿到終身教職的愛大?他到底扛不住內(nèi)心自責(zé)的煎熬,終于做了自我了斷,追隨丹文而去?但這顯然不大可能,他一路走來,經(jīng)歷了多少的風(fēng)浪,不可能在功成名就的時候做這樣的傻事。這里面的隱情,應(yīng)該跟那件神秘的軍大衣有關(guān)?它竟然蓋在他的遺體上,這個意象,讓我打著哆嗦,抬起頭來,看到漫天雪花。我連忙離座去到衛(wèi)生間里獨自揩淚。這么多年來,雖然我從未再跟逸林夫婦聯(lián)系,但我從不曾忘記,他們曾經(jīng)是我最親近的朋友,幫助我度過了在美國留學(xué)時代最初的艱難。我為逸林的離去感到了深切的悲傷,也為自己未能阻止這樣的悲劇發(fā)生感到深深的痛心。再出來時,滿桌的人已經(jīng)到齊。大家熱鬧地說笑寒暄,沒人注意我。

      像當(dāng)年在莫城一樣,我再次選擇了沉默。那個關(guān)于丹文的噩夢,又開始出現(xiàn)。奇怪的是,那夢境慢慢地不再是雪地,而是無邊無際的沙灘,曠無人影,從白,變到金紅,遠遠的,總有兩個一前一后遠行的身影。我的日子從此睡牢了。我就想,看來丹文和逸林都安息了。

      我站到柜臺邊時,丹文母女已經(jīng)拿到她們的奶昔和可樂,正在等店員找錢。我聽到丹文用英文對女兒說快去找個座位,那聲音很沙啞,好像患了重感冒一般。那乖巧的女孩拿好冷飲,轉(zhuǎn)身走開了。

      “丹文——”我站過去,很輕地叫了一聲。我聽到了自己急劇的心跳。

      她的身子崩直了,像被人用槍頂住了腰?!暗の?,” 我再次將她的名字像石榴籽兒似的咬著,又一粒一粒小心地吐出來。她回頭了,帶著與人狹路相逢的野貓的眼神。她左眉間的那顆大痣不見了,原來那兩道濃黑的長眉剃掉了,像時尚雜志上的女模特那樣紋出兩條帶拐角的細(xì)長眉線。眼角有了很多不長卻很深的皺紋。膚色還是很白,卻不再有當(dāng)年那種細(xì)膩的光色。她左手無名指上戴著個白金婚戒,右手腕上戴著一條蒂芙尼銀手鏈,上面串著許多小掛件,一動,就帶出細(xì)弱的響聲。讓我驚訝的是,那刺青狐貍竟然還在!我差點叫出聲來。只是那刺青已很淡,狐貍的大尾巴看上去有點像水墨畫上洇出的小花。丹文顯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握了一下右手腕。

      “我是阿蘭,”我盯著她的眼睛,報上接頭暗號。那是我當(dāng)年告訴過她的名字。她很快地上下掃過我全身,眼神里帶著隱隱的惶惑。作為一對少年兒女的母親,與二十年前相比,我無論是身材還是容顏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丹文認(rèn)不出我,并不令人意外?!澳悄甓欤诿纱竽谩?我剛開口,就看見她的眉毛在跳動,眼睛里發(fā)出一道柔亮的光。我的鼻子一酸:“我看到了那輛雪地里的車子,一眼就認(rèn)出了你的紅圍巾……這么多年來,哦,對不起,除了祈禱——真沒想到,你還——” 我說到這里停住了,將“活著”兩個字硬吞了下去,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丹文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機械地接過收銀員遞過來的零票,手卻攤著,好一會兒才想起什么似的,緊緊捏起。

      站得那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她薄得好像透明的鼻翼輕輕地張合著,她低下頭,鐵青著臉,不響。這時,她的女兒走過來了,表情好奇地望望我,又望望她母親。我趕忙抹了一下眼睛,努力朝她笑了笑:“嗨!”小姑娘又看看她那回避著我的母親,輕聲用英文問:“媽咪,怎么回事?你沒事吧?”我看著那個漂亮的小姑娘,由衷地說:“孩子都這么大了,多漂亮的姑娘啊,真為你高興……”

      丹文一把扯住女兒的手,面無表情地說:“我們走吧!”

      “丹文!”我追上一步,沖著她的背影叫。她停下來,想了想,對女兒輕聲說了什么。那乖巧的女兒拿著兩杯冷飲,帶著不安的神情,退出幾步,站到門邊等著。丹文這時向我走來。她的情緒明顯地穩(wěn)定下來。大廳里仍是人來人往,卻沒有人注意我們這對被青冷的燈光照出一身寒氣的中年女子。

      “你這些年一直在找的那個女人,”丹文開口了,沙啞的聲音。我們站得那么近,我感到了她呼吸里的寒氣——“如果你相信她還活著,卻一直沒有能找到,那就是她并不想再見到你?!?沒等我回話,她轉(zhuǎn)過身去,朝站在門邊的女孩擺擺手,示意那小姑娘起步。我沖著她的背影,射出一串子彈:“你知道嗎,胡力也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說了“也”這個字。丹文這下站穩(wěn)了,沒有任何動作,她女兒輕蹙著眉,看向她。她轉(zhuǎn)過頭來,直視著我說:“跟他糾纏過那么久,是那個女人一生最大的錯誤,最深的不幸?!?“丹文!——”我?guī)狭丝耷弧K蛑?,走近兩步,盯著我的眼睛說:“對不起,我是歐文太太?!?/p>

      我站在燈火通明的店堂里,眼巴巴地望著她挽上女兒,雪花一般飄出肯德基大門。當(dāng)她們轉(zhuǎn)到大窗邊上時,我看到丹文,哦,歐文太太——我看到歐文太太側(cè)過臉來,望向仍呆立在店堂中央的我,突然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手槍的樣子,朝我站立的方向一點,然后擺了擺手,沒有笑,卻帶著友善。我再一眨眼,她們已經(jīng)在視線中消失。我揉著眼睛,努力回想著剛才看到那最后一眼,卻怎么也不能肯定那揮槍的一點,是不是二十年前道別時的記憶被激活了。

      這時,我的年輕同事圍上來:“你還好嗎?”“你的朋友走了?”他們漫不經(jīng)心地問著。“是歐文太太,一個死去的朋友?!蔽逸p聲答著?!鞍。阍谡f什么?!” 見我不響,他們知趣地不再追問。

      走出肯德基的大門,看到遠處西街的霓虹開始稀落,通向霓虹的小道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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