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傷(組詩)

榮 榮

時間之傷(組詩)

榮 榮

心舍利

多少年了 她用黑夜追著他的星光

當(dāng)他猜忌 挑剔 使小性子

她也正在猜忌 挑剔 使小性子

“神啊，愿他是完美的。

不猜忌。不挑剔。不使小性子?！?/p>

“神啊，如果這輩子他無法完美，

讓我繼續(xù)迷信他的不完美。

無限依戀他的猜忌、挑剔和小性子。”

愛人謠

我的愛人在東張西望 他的心分成三瓣

每一瓣都是一顆沒有落定的塵埃

我無法阻止我的愛人東張西望

我跟著我的鞋去見我的愛人

我跟著我的路去見我的愛人

我跟著我的憂傷去見我的愛人

我笑不出來的時候 見到了愛人

我哭不出來的時候 見到了愛人

我醉得搖晃的時候 見到了愛人

他在別處淌著圓潤的淚水

我也在別處淌著圓潤的淚水

一條河床能暗藏起多少潛流

我的愛人一直在東張西望

沒人知道我身體里插滿了刀劍

沒人知道我只是等待著青草由青轉(zhuǎn)黃

真是苦難

真是苦難？真是苦難在對我抱怨？

向我揚(yáng)著至愛的人的臉龐

“你居然用肉體的放縱對抗我的鞭笞，

用干涸的內(nèi)心，拒絕淚水?！?/p>

“那我該如何，你才會放過我？”

“習(xí)慣，并且承受！”

她眨眨星星孤寂的眼：

“我將安靜一如你體內(nèi)的月光?！?/p>

實(shí) 況

他遠(yuǎn)山遠(yuǎn)水的沮喪令人心疼：

“我是六十年代的 是不是老了？”

“近來我失眠 我想我愛上你了……”

“你是我能抓住的最后激情……”

“唉，你何必那樣！”

軟弱女人的翅膀也在九天之外

但始于想象的 也將終于想象

“愛就是孤獨(dú)，熬一熬天就亮了……”

水井巷

上午十點(diǎn)的水井巷像一只被陽光轉(zhuǎn)動的萬花筒

“你們女人就喜歡零碎！

小手勢 片言只語的溫暖

點(diǎn)滴的記憶或片斷”

現(xiàn)在是滿巷子的藏飾

看上去真的很美！

這是日常里樸素 廉價的部分

這個外省女子在這里拼湊著

對于西北的理解

她不喜歡討價還價

但必須忍痛割愛 在生活的另一面

“我喜歡零碎 你就是我絕望的零碎！”

銹 蝕

肉身的銹蝕始于一只酸疼的胳膊，

以及一只隨意變換指向的手，

突然生成的盲區(qū)。

深夜你聽到它骨頭里刺耳的聲響嗎？

類似于久閉的木門在門脖上干澀地轉(zhuǎn)動。

“也許緣于那次受寒。”

當(dāng)羽絨被勉強(qiáng)窩藏起兩顆膽戰(zhàn)之心，

它整夜裸露著，并被忘記。

“不曾上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p>

我給你短信：“我被衰老追上了。”

“從今后，我無法自由觸摸的那部分肉體，

也僅是你青春的殘羹?！?/p>

愛相隨

對于兩只凄惶的小鳥

天空的住所太過闊綽了

一個枝頭就能屏息斂翅

一片葉子 足夠遮擋眼前的黑夜

但為何還要哭泣？

一只盡量收住內(nèi)心的光

而另一只又往外挪了一點(diǎn)：

“如果沒有更多的空間

至少 我要先你掉下來”

一場共同完成的愛情 就是沉浸

就是相互的綠和花開

無法回避的凋謝 也必須分享

“你疼嗎很疼嗎？”

“對不起 我只是停不下顫抖?！?/p>

等一等 但一顆流星還是滑落了

匆忙中照見了它們暗中的臉：

一只百感交集 一只悲從中來

周四之詩

他們曾在一張床上繾綣

也算知根知底 但是否還能繼續(xù)？

偶爾他會像水泡一樣冒上來

看望她這條陸地上的魚

她愿意回到從前 她堅信他曾是

真誠的 她愿意等候

下一次的看望會是白天還是夜晚？

她停下手頭的事 想象著一次潛逃

他想著肉體里的水草和細(xì)軟的骨頭

想著她亮著或暗著的欲望

“愛就是犯賤！” 他們不舍得入睡

互為鳥獸或魚水 又互為敵我

她的身體里有沉寂的瘀傷

晝夜交接的湖面上映著兩張運(yùn)程刻薄的臉

五 行

她褪去的內(nèi)衣里有月光和水聲

有六樓或八樓的暗 有羞愧

愛情越靠往心靈越是勉強(qiáng)

那個夜晚 她身體里的零碎散落于時間的

褶子或凹坑 仿若失事現(xiàn)場

夢 見

我夢見的這個女子是焦慮的

她急于見某個人 卻丟了地址

“你確定，他也想見你？

你確定，你準(zhǔn)備好了嗎？”

她提著舊抹布一樣斑駁的心

仿佛提著一生的積蓄

“我確定。時間不多了。

我想再次被愛，或被拋棄?！?/p>

小餛飩

煮得久了 皮餡分散

辨不清這一個與那一個

“不爛鍋里也會爛胃里?！?/p>

一份普通的早餐 一個不抱怨的男人

他完全醒了 而門外的世界

醒得更早 有幾句爭吵似乎想擠進(jìn)來

一碗小餛飩將夜晚撇清

這個埋頭于早餐的人看上去是真實(shí)的

比床上真實(shí) 他就在眼前

遠(yuǎn)離那些跌跌撞撞的夢境

遠(yuǎn)離簡易報亭里那些滯銷的事件和八卦

他們也將在那里分散 進(jìn)入各自的白天

訴 求

有人形容她年輕時的際遇是

沒有及時收起的莊稼又遇上壞天氣

現(xiàn)在是一句走調(diào)的唱詞

如此 請允許她在內(nèi)心藏一頭烈馬

當(dāng)它奔跑 嘶鳴 蹄聲激烈

她放任之手仍來得及丟開早年的

孤寂 那潔凈之源

浪漫主義者

這些日子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浪漫主義者

這個重度幻想病患 一頭扎入非法的抒情

說只有浪漫 才會讓她心存芥蒂的現(xiàn)實(shí)破產(chǎn)

一棵甜膩的桂樹就喚出她濃郁的傷感

風(fēng)吹落花驚動她孱弱的睡眠

帶著毫不隱晦的矯情

她在每一杯酒里剔除了理性

讓一個名詞睡了一大堆形容詞

或讓一個動詞被更多的副詞包圍

她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一廂情愿的非現(xiàn)實(shí)之美

說 她只是流落人間徒勞地尋找本義的一個比喻

好事近

純粹和恒久更像是單純的詞匯

現(xiàn)實(shí)幾乎是丑陋的

但仍能說出迷人的語言 這身體

仍能辨認(rèn)它暗中的激情 這疤痕

仍能確定 他眼里的深潭

還開著一朵兩朵三四朵的爛漫之花

這無疑是美妙的：

原本該是另一種夜晚

這個身體是安靜的 那一個也是

星光在高處交集

照見高高低低兩條暗流

突然淌在一起 突然難分彼此

兩股彎曲的淚水相見恨晚

陳化店的老紅湯

一杯老紅湯可以安慰的女人

她的苦是流淌著的

像那些體己話下午的理想時光

此刻她就與那些苦

淌出濃紅溫暖和暗香

一種可以掂量的顏色

深入肌膚添了紅顏深入骨髓痛了靈魂

不必深究幸或不幸 她只需傾訴

她試圖訴說的或許只是與男人的和平共處

看上去卻有些事與愿違

傾聽者將聽到她在往事里收拾行裝的噼啪聲

看見她無數(shù)次出發(fā)卻仍在原地

她的臉也在慢慢轉(zhuǎn)紅

仿佛時間同時給了她硬茶梗和好水

給了她經(jīng)年的紅世故的紅

霜打雨浸的紅平和綿柔的紅

在陳化店她幾乎握住了老紅湯里現(xiàn)世的宗教

不僅僅這一分鐘

街角報亭撞見的慌亂 寂靜的鈴聲

見面時沒完沒了的雨

他閃亮的肌膚 汗?jié)竦膬?nèi)衣

她的驚乍 突然的煩躁或傷感

回憶維持它零亂的呈現(xiàn)

需要摒棄的將是更完整的現(xiàn)場

哦已經(jīng)很多了 還有那么滿的懷抱

溫柔的凝視 小心的觸摸

“多少夜晚我無法專注于另外的事物?！?/p>

“如果你身陷黑暗，我也不要燭火！”

幽暗的長廊里風(fēng)穿滴水 一次又一次

靈魂里更多的疼痛被肉體之吻喚醒

仍 未

她仍未真正擁有的這小塊天地

從沒有清晰過 如同他到來或離去

饑渴是露水濃重的昨夜之花 膜拜也是

共享的夜色里他神情愜意

當(dāng)胸口的融雪呼應(yīng)著溫軟軀體里

高漲的水聲 快樂仍像是外在的

更多時候 她驚異于他的多副表情：

上翹的嘴角里秘密的嘲諷

幽深的 漠然的 有時又是謙恭的

但這并非是他 死心踏地的愛像一顆

蓄勢已久的子彈 會認(rèn)出他的自私和狹隘

認(rèn)出他轉(zhuǎn)身時突然轉(zhuǎn)暗的臉?biāo)鶄鬟f的

不為人知的內(nèi)心 由此她也認(rèn)出自我的隱晦和妥協(xié)

無從表達(dá)的幽閉之心 一場無處可下的大雨

遠(yuǎn)在這小塊天地之外 隱忍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