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詩話中的杜甫稱謂述論

洪樹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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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詩話中的杜甫稱謂述論

洪樹華

稱謂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話題。在明、清詩話中，唐代詩人杜甫的稱呼多達34個，這些稱呼隱含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信息。其中尤為人們注意的是杜工部、老杜、杜老、杜公、杜子、杜圣等稱呼。這些稱呼是后人(學(xué)者)對杜甫有禮貌地使用尊稱，反映了后人對憂國憂民的杜甫的敬仰與尊重。

杜甫；稱謂；稱呼；明清詩話；文化信息

稱謂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話題。關(guān)于稱謂，王琪說：“所謂稱謂，是表示人的身份、地位的具體命名，是標(biāo)志性符號?！比藗冊诮煌^程中，不能沒有稱謂。簡而言之，稱謂“就是人們可以用來相互稱呼的有關(guān)名稱”。稱謂與稱呼有無區(qū)別？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稱謂與稱呼無多大區(qū)別，是近義詞。在指某一具體稱呼時，多用“稱呼”；在泛指多種稱呼時，多用“稱謂”。袁庭棟還列舉了古代的一些文化名人的各種稱呼，其中就列有杜甫的各種稱呼，他說：“唐代的大詩人杜甫，又叫杜子美、杜陵、杜少陵、少陵野老、杜拾遺、杜二拾遺、杜工部、老杜?！比欢?，筆者查閱了《全明詩話》、《清詩話》及《清詩話續(xù)編》等文獻材料，發(fā)覺杜甫的稱呼并非只有袁庭棟所列的9個(含杜甫)。據(jù)筆者綜合統(tǒng)計，明、清詩話中，杜甫的稱呼共有34個(含杜甫)，如： 杜子美、子美、杜陵、杜陵氏、杜少陵、少陵、少陵老子、少陵氏、杜甫、杜、甫、老杜、杜老、杜拾遺、杜工部、工部、工部先生、杜公、杜子、杜氏、杜陵老、杜陵老子、杜陵老叟、少陵先生、杜浣花、浣花翁、浣花、浣花老人、杜陵宰相、杜拾遺、子美杜陵布衣、杜圣、杜二、杜二拾遺。筆者認(rèn)為，在唐代詩人中，杜甫的稱謂是最多的。袁庭棟說：“無論我們學(xué)習(xí)或研究有關(guān)過去的任何學(xué)科、任何問題，都必須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不同的人，而每一個人又有著各種各樣的不同稱呼，這就會給我們的學(xué)習(xí)與研究帶來若干麻煩。所以，要學(xué)習(xí)與研究古代文化，就必須要學(xué)習(xí)了解古人的各種稱謂?！彼€說：“關(guān)于古人稱謂問題，是我們?nèi)魏我粋€學(xué)習(xí)與研究中國文化問題的人都應(yīng)當(dāng)十分重視的問題……。”明、清詩話中的杜甫稱呼多達30余個，它們包含著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信息。本文以明、清兩代的詩話作為考察唐代詩人杜甫稱謂的文本材料，試圖挖掘杜甫的諸多稱呼，進而審視杜甫稱謂隱含的文化信息。

一、 杜子美、子美

杜子美、子美是明、清詩話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稱呼。就杜子美而言，如《冰川詩式》出現(xiàn)了有7次，《四溟詩話》也有7次，有的高達30余次，如《菊坡叢話》就出現(xiàn)了32次，《升菴詩話》出現(xiàn)了37次?？疾烀?、清兩代的詩話，杜子美、子美的稱呼出現(xiàn)非常普遍，如《詩學(xué)梯航》(周敘編)云：“《琴操》之后，樂府繼興，由漢及唐，為體不一。漢、魏古辭，沉潛渾龐，爾雅典古。晉代之音，猶有似焉。齊、梁、六朝，綺靡雕錯，夸誕矜驕。至唐之盛年，作者尤眾，然皆各具一長，若杜子美之典重，李太白之豪放，白樂天之指實，溫飛卿之纖秾，盧仝之怪，劉駕之悲，長吉之鬼仙，義山之風(fēng)流，皆足名家。至其詞語沉著，情緣周致，元微之、張籍、王建其尤也。”又《菊坡叢話》(單于編)云：“世傳杜子美詩可以愈瘧。昔有病瘧者，子美曰：‘吾詩可療之。’病者曰：‘云何？’曰：‘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淙苏b之，瘧?yīng)q故也。子美曰：‘更誦吾詩云“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持?jǐn)S還崔大夫?！薄淙苏b之果愈?！睏钌鳌渡衷娫挕肪砭艑Α扳仔旁姟痹u價：“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絕，啟唐之先鞭。史評其詩曰‘綺艷’，杜子美稱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綺艷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獨子美能發(fā)其妙。”在明代詩話中，涉及杜子美的稱呼隨處可見。

清代詩話也多次出現(xiàn)了杜子美的稱呼，如《薑齋詩話》(王夫之撰)云：“始而欲得其歡，已而稱頌之，終乃有所求焉，細人必出于此。《鹿鳴》之一章曰：‘示我周行?！略唬骸久癫毁?，君子是則是效?！略唬骸匝鄻芳钨e之心?！愑诒艘印４酥^大音希聲。希聲，不如其始之勤勤也。杜子美之于韋左丞，亦當(dāng)知此乎！”

杜甫被呼為“杜子美”，這與中國古代稱名稱字的禮俗有關(guān)?！懊笔恰叭说娜槊瑵h儒認(rèn)為是在嬰兒出生三個月以后由父親所命”?！秲x禮·喪服》：“故子生三月，則父名之，死則哭之。未名，則不哭也?！比说摹白帧笔窃谟小懊敝蟛懦霈F(xiàn)的。古時貴族男子在二十歲時要舉行冠禮取字，《儀禮·士冠禮》：“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孔疏：“故君父之前稱名，至于他人稱字也。是敬定名也?！庇帧抖Y記·檀弓上》：“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謚，周道也?！笨资瑁骸肮谧终撸?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fù)呼其名，故冠而加字?！睆纳鲜鲆谩秲x禮》、《禮記》看出古人取字的真正原因： 當(dāng)人成年之后，由父輩命的“名”不適合在成人之間呼喚，需要取一個供同輩或晚輩稱呼的“字”，這樣才表示對“名”的尊重。如李白，字太白，所以被稱為李太白、太白。柳宗元，字子厚，故被稱柳子厚。在各種社交場合，如果同輩之間，那么大多稱字；如果晚輩在場，晚輩稱長輩，不能稱名，只能稱字，如果直呼其名，就是失禮了。在了解了中國古代稱名稱字的禮俗之后，對明、清詩話中屢次出現(xiàn)“杜子美”的稱謂就不難理解了，因為杜甫，字子美，所以被稱為杜子美、子美。稱杜甫為“杜子美”(子美)，表明了明、清詩論家對唐代大詩人杜甫的尊重。

二、 　　　杜陵、杜陵氏、杜陵老、杜陵老叟、杜陵老子、子美杜陵布衣、杜陵宰相

“杜陵”之稱，在明、清詩話之中隨處可見。如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四云：“近體先習(xí)杜陵，則未得其廣大雄深，先天之粗疏險拗，所謂從門非寶也?！薄芭怕桑?、宋二氏，藻贍精工；太白、右丞，明秀高爽。然皆不過十韻，且體在繩墨之中，調(diào)非畦逕之外，惟杜陵大篇巨什，雄偉神奇。如《謁蜀廟》、《贈哥舒》等作，闔闢馳驟，如飛龍行云，鱗鬣爪甲，自中矩度；又如淮陰用兵百萬，掌握變化無方，雖時有險樸，無害大家。近選者僅取‘沱水臨中坐’，以為他皆不及，途聽耳食，哀哉！”又如《薑齋詩話》卷下云：“情語能以轉(zhuǎn)折為含蓄，唯杜陵居勝，‘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柔艫輕鷗外，含悽覺汝賢’之類是也。此又與‘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更進一格，益使風(fēng)力遒上。”上述所引文句中的“杜陵”，皆指唐代大詩人杜甫。

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又被稱為“杜陵氏”，如《玉笥詩談》云：“杜陵氏，百代詩圣也，而猶祖雜記之說，何也？至琵琶胡語，本出烏孫，季倫創(chuàng)之，后世不察，竟指為一事，又可笑矣。”稱杜甫為“杜陵氏”，極其少見。筆者查閱了明、清詩話，僅是偶爾一見。

同樣，明、清詩話中，稱杜甫為“子美杜陵布衣”，也僅一次，如《野鴻詩的》第九五條云：“太白以天資勝，下筆敏速，時有神來之句，而粗劣淺率處亦在此。少陵以學(xué)力勝，下筆精詳，無非情摯之詞，晦翁稱其詩圣亦在此。學(xué)少陵而不成者，不失為伯高之謹(jǐn)飭；學(xué)太白而不成者，不免為季良之畫虎。常時稱譽，李加乎上者，太白天潢貴胄，加之先達；子美杜陵布衣，矧夫后起。若究二公優(yōu)劣，李不逮多矣。然其歌行樂府，俊逸絕群，未肯向少陵北面?！逼渲小白用蓝帕瓴家隆钡姆Q呼，“子美”為杜甫的字，“杜陵布衣”是杜甫自稱，如杜甫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的開頭就自稱：“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zhuǎn)拙?！?/p>

像“杜陵氏”、“子美杜陵布衣”之稱極其少見，還有“杜陵老”，如《靜居緒言》云：“仆性喜陶、杜詩，謂文章之極至，即二公之為人，亦不可僅以詩人目之也。然每以杜陵老不識栗里翁為恨。杜陵譏栗里‘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未免過矣。”不過，早在宋代，杜甫就被稱為“杜陵老”。如《豫章詩話》卷一記載：“陶淵明《乞食》詩云：‘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抛用馈端锨矐选吩疲骸?qū)馳四海內(nèi)，童稚日糊口。但遇新少年，少逢舊知友?！n文公《洞庭阻風(fēng)》詩曰：‘男女喧左右，啼饑但啾啾。非懷北歸興，何用勝羈愁?！焦取敦殬俘S》詩云：‘饑來或乞食，有道無不可?！哆^青草湖》云：‘我雖貧至骨，猶勝杜陵老。憶惜上岳陽，一飯從人討?！墓囈樱挠兴??！庇纱丝芍彼卧娙它S庭堅在《過青草湖》詩里稱杜甫為“杜陵老”。

“杜陵老叟”稱呼也極其少見，如明代詩話馮復(fù)京《說詩補遺》卷四說：“可書酒壚屋壁，鄙俗乃爾。與杜陵老叟臭味良有以也?！薄袄羡拧笔枪糯鷮δ昀系哪腥说姆Q呼，“杜陵老叟”指杜甫。

“杜陵老子”也是偶見一次的稱呼。王士禛《漁洋詩話》卷下三十四條：“居金陵。少多才華，晚學(xué)白樂天，好作俚淺之語，為世口實。以己壬子生，命畫師作《四壬子圖》。中為陶淵明，次杜子美，次白樂天，皆高坐，而己傴僂于前，呈其詩卷。余謂題罷，語座客曰：‘陶坦率，白令老嫗可解，皆不足慮；所慮杜陵老子，文峻網(wǎng)密……’一座絕倒?！币闹械摹岸帕昀献印币仓付鸥?，這里的“老子”是尊敬的他稱。

“杜陵宰相”稱呼，筆者偶然遇見2次。清人徐增《而菴詩話》第二則云：“有唐三百年間，詩人若王摩詰之字字精微；杜子美之言言忠孝，此其選也。雖然，吾猶有憾焉。以摩詰天子不能統(tǒng)杜陵宰相；杜陵宰相不能攝摩詰天子，豈妙悟師承，詣有偏至？”唐人已有稱杜甫為“詩宰相”，清人毛先舒《詩辯坻》卷三載：“《王昌齡集》云：‘王維詩天子，杜甫詩宰相?！螄?yán)羽《吟卷》云：‘論詩以李、杜為準(zhǔn)，挾天子以令諸侯也?！淮说日摚刈蚤_元以后作者，方當(dāng)受其折箠使之耳?！绷硪娗迦藚菃獭秶鸂t詩話》卷四載：“唐人謂王維詩天子，杜甫詩宰相。今看右丞詩甚佳，而有邊幅，子美浩然如海?！逼渲小巴蹙S詩天子，杜甫詩宰相”的詩句見于《吟窗雜錄》，但是不見于今本《全唐詩》中的王昌齡卷。明代馮復(fù)京對“杜甫詩宰相”一說提出了質(zhì)疑，他在《說詩補遺》說：“古人或評云：‘王維詩天子，杜甫詩宰相。’杜豈可屈居王下？若曰：‘杜甫詩天子，王、高、岑詩宰相?！蕴诪榭颓洌鐤|方生傲睨漢廷，翱翔十洲者?！笨梢?，馮復(fù)京不滿“杜甫詩宰相”的說法?！岸帕暝紫唷狈Q呼源于“杜甫詩宰相”，表達了對杜甫位居王維之后、唐代詩壇第二的看法。

以上提及的杜陵、杜陵氏、杜陵老、杜陵老叟、杜陵老子等稱呼，都與地名有關(guān)。以地名來稱呼某人，這是中國獨特的傳統(tǒng)文化之一。以地名稱某人，也是一種不直接呼其名的尊稱，往往可以分為以出生地、居住地、族望、做官之地來稱，在中國古代，以地名來稱呼某人，俯拾皆是。如柳河?xùn)|，指柳宗元，因為柳宗元是河?xùn)|人。河?xùn)|，今山西永濟縣。又因柳宗元曾在柳州擔(dān)任刺史，故被稱為“柳柳州”。韓愈，因郡望昌黎，被后世稱為韓昌黎。韋應(yīng)物，因終官蘇州刺史，被稱為韋蘇州。這些稱呼都與地名有關(guān)。

在明、清詩話里，杜甫被稱為“杜陵”，這與其曾居住地有關(guān)。杜陵，在今陜西省西安市東南處，“秦時為杜縣，漢時，因宣帝陵墓在此，故稱杜陵。杜陵東南有少陵，是宣帝許后葬地。杜甫的遠祖杜預(yù)是京兆杜陵人，杜甫在長安時，又曾在杜陵以北、少陵以西住過，故自稱為‘杜陵布衣’、‘杜陵野客’或‘少陵野老’。”因此后人稱杜甫為“杜陵”。

三、 杜少陵、少陵、少陵老子、少陵氏

杜少陵、少陵也是明、清詩話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稱呼。如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云：“古詩杜少陵后，漢、魏遺響絕矣，至獻吉而始辟其源；韋蘇州后，六朝遺響絕矣，至昌榖而始振其步。故謂杜之后便有北地可也，謂韋之后便有迪功可也?！毖ρ兑黄霸娫挕返谝哗枟l云：“杜少陵、李青蓮雙峰并峙。然青蓮畢竟有一點不及少陵處，學(xué)者當(dāng)自悟入。”又第二二九條云：“杜少陵詩，止可讀，不可解。何也？公詩如溟渤，無流不納；如日月，無幽不燭；如大圓鏡，無物不現(xiàn)，如何可解？小而言之，如《陰符》、《道德》，兵家讀之為兵，道家讀之為道，治天下國家者讀之為政，無往不可。所以解之者不下數(shù)百余家，總無全璧。楊誠齋云：‘可以意解，而不可以辭解；必不得已而解之，可以一句一首解，而不可以全帙解?！嘀^： 讀之既熟，思之既久，神將通之，不落言詮，自明妙理，何必斷斷然論今道古耶？”又施樸華《峴傭說詩》第一二八條云：“少陵七古多用對偶，退之七古多用單行。退之筆力雄勁，單行亦不嫌弱，終覺鈐束處太少。”據(jù)筆者統(tǒng)計，《峴傭說詩》出現(xiàn)“少陵”稱呼有40次。

需要指出的是，明代詩話中曾出現(xiàn)了“少陵氏”的稱呼，如王世貞《明詩評敘》云：“昔者季氏旅泰山，蓋夫子傷之。於乎，泰山辱也。即泰山不季氏旅，何病尊云？唐開元、大歷間，詩道遘日中，而少陵氏出，湛于詩；而一時高、岑、王、孟者流，方廣競逐，各傾其人人，少陵氏……其尊固在也。宋人出，而論詩者亡慮數(shù)百千家，靡不皇皇然，首推右少陵氏，一時諸公縮焉莫抗。……”據(jù)筆者統(tǒng)計，王世貞在《明詩評敘》中提及少陵氏有10次。在《明詩評后敘》中云：“彼為少陵氏者何？……何舛也。一者，關(guān)中王維禎，悉反諸作，推尊少陵氏，間出章什，朝野重之。此其為道彌邇……。何者？以宛轉(zhuǎn)應(yīng)接，為少陵氏之旨；以棘澀粗重，為少陵氏之語。”在《明詩評后敘》中提及少陵氏共有4次，“少陵氏”均指杜甫。

另外，明詩話中還出現(xiàn)了“少陵老子”的稱呼，如楊慎《升菴詩話》卷十二“滕王”條云：“杜子美《滕王亭子》詩：‘民到于今歌出牧，來游此地不知遠。’后人因子美之詩，注者遂謂滕王賢而有遺愛于民，今郡志亦以滕王為名宦?！≌f又載其召屬宦妻于宮中而淫之。其惡如此。而少陵老子乃稱之，所謂‘詩史’者，蓋亦不足信乎！未有暴于荊、洪兩州而仁于閬州者也?！薄吧倭昀献印敝Q，指杜甫。據(jù)筆者查閱，僅見一次。這里的“老子”，不是像現(xiàn)在人們在不禮貌場合所使用的自稱，而是他稱，顯示尊敬之意。

明、清詩話中，杜甫被稱為“杜少陵(少陵)”，與其居住地有關(guān)。杜陵南邊有漢宣帝劉詢的第一個皇后許平君的陵墓，因比杜陵小，故稱“少陵”。天寶年間，杜甫客居長安約十年，曾在杜陵以北、少陵以西住過，自稱為“少陵野老”，如杜甫在《哀江頭》詩中說：“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城北?！焙笕朔Q杜甫為“杜少陵”等，表達對唐代詩人杜甫的尊敬。

四、 杜甫、杜、甫、杜氏

明、清詩話中，直接稱呼“杜甫”的不多，如譚浚《說詩》卷中“離別”條：“杜甫有《無家別》、《垂老別》、《新婚別》?！庇帧墩f詩》卷下：“李空同云：‘詩至唐，古調(diào)亡矣，自有唐韻可歌詠也。宋人言理不主調(diào)，于是唐調(diào)亦亡矣。如黃山谷、陳后山，師法杜甫，稱為大家。’”

另外，出現(xiàn)了對杜甫只稱姓“杜”或“杜氏”的現(xiàn)象，如清代汪師韓《詩學(xué)纂聞》“論杜戲為六絕”條：“杜集《戲為六絕》，乃公論詩之詩，而人多不明其句法?！鼻宕钪厝A《貞一齋詩說》七十七條：“音節(jié)一道，難以言傳，有略可淺為指示者，亦因類悟入。如杜律‘群山萬壑赴荊門’，使用‘千山萬壑’，便不入調(diào)，此輕重清濁法也?！秩缍盼逖浴裘髟瓜В瑝舯M失歡娛’。”王世貞《明詩評》卷二“陳山人鶴”條：“評曰： 陳生氣色高華，風(fēng)調(diào)鴻爽。初法杜氏，未由點化，后入中睿，亦鮮悟解?！钡?，清代詩話中的“杜氏”還有另指現(xiàn)象，如《圍爐詩話》卷三曰：“杜悰以西川節(jié)度移淮南，溫飛卿題其林亭云：‘卓氏壚前金線柳，隋家堤畔錦帆風(fēng)。貪為兩地分霖雨，不見池蓮照水紅?！攀腺浿Ь?。使明人作此題，非排律幾十韻，則七律四首，說盡道德文章，功業(yè)名位，必不作此一絕句。又，如此輕淺造語，杜氏亦必以為輕己。風(fēng)俗已成，莫可如何也。應(yīng)酬詩不做為善，不得已做之，慎勿留稿入集?！边@里的“杜氏”指杜悰。

又出現(xiàn)了直接稱“甫”的現(xiàn)象，如張懋賢《詩源撮要》列舉《燕子來舟中》一詩后，解釋：“此始見舟中所作。甫因為客于外，因見燕子而思昔在故園，燕子亦在故園。人物之情初非相逐，此合而結(jié)之。”又郭相奎《豫章詩話》卷二云：“杜審言字必簡，甫之祖也，曾為吉州司戶?！?/p>

需要指出的是，詩話中還出現(xiàn)“李、杜”并稱，如楊慎《升菴詩話》卷十二“劉須溪”條云：“世以劉須溪為能賞音，為其于《選》詩、李、杜諸家皆有批點也?！毾街鹄?、杜，而不知《選》詩又李、杜之所自出?！鼻宕钪厝A《貞一齋詩說》：“且七言成于鮑照；而李、杜才力廓而大之，終為正宗?！惫湃擞袝r將兩人的姓氏合稱，如“韓、孟”，指稱韓愈、孟郊；“蘇、辛”，指稱蘇軾、辛棄疾。

但是，并稱為“李、杜”并非只有李白、杜甫。《石園詩話》卷二云：“東漢有李、杜之稱，唐之詩人稱李、杜者三： 景云、神龍中李嶠、杜審言，開元中李白、杜甫，開成、會昌中李商隱、杜牧之?！笨磥?，并稱為“李、杜”，至少有四種說法。

一般來說，在中國，人們之間交往，長輩對晚輩直接稱呼名，同輩之間稱字，晚輩對前輩稱字，除非很熟的親密朋友之間可以互稱姓名，如《養(yǎng)一齋李杜詩話》卷三云：“唐人朋友呼名，如李詩稱杜甫，杜詩稱李白，不足為異?！痹谌粘＝煌?，如果指名道姓稱呼某人，那就是缺少教養(yǎng)、不禮貌的。至于上述列舉的明、清詩話中出現(xiàn)的“杜甫”稱謂，表面上似乎與禮貌沒有太多聯(lián)系，但是，不如稱字為好，因為稱字能彰顯出對杜甫的尊崇。

五、 杜浣花、浣花翁、浣花老人、浣花

“杜浣花”、“浣花翁”、“浣花”，這些稱呼沒有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在明、清詩話中，它們極少見。以“杜浣花”稱呼指“杜甫”在清人薛雪《一瓢詩話》中出現(xiàn)了8次，如第三條云：“作詩必先有詩之基，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載其性情智慧，隨遇發(fā)生，隨生即盛。千古詩人推杜浣花，其詩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fā)其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凡歡愉、憂愁、離合、今昔之感，一一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由有胸襟以為基。如時雨一過，夭矯百物，隨地而興，生意各別，無不具足?！庇值谖迨鍡l云：“橫山先生說詩，推杜浣花、韓昌黎、蘇眉山為三家鼎立。余謂： 杜浣花一舉一動，無不是忠君愛國憫時傷亂之心，雖友朋杯酒間，未嘗一刻忘之?！?/p>

以“浣花”稱呼指稱杜甫的，比如清人何曰愈《退庵詩話》卷一云：“浣花詩則胸具洪爐，萬類悉歸陶冶，筆落處直欲搖山岳而泣鬼神。”以“浣花”稱杜甫，宋人就已有這樣稱杜甫了，如瞿佑《歸田詩話》中卷“浣花醉歸圖”條云：“山谷《題浣花醉歸圖》云：‘中原未得平安報，醉里眉攢萬國愁?！艿莱錾倭晷氖隆Ｚw子昂詩云：‘江花江草詩千首，老盡平生用世心?！喾路鸬弥！宾挠犹峒氨彼卧娙它S庭堅的詩《題浣花醉歸圖》，“浣花”，即杜甫。筆者查閱了明、清詩話，發(fā)現(xiàn)黃子云《野鴻詩的》出現(xiàn)了“浣花”8次。

然而，有題名《浣花集》的作者并非是杜甫。如清人余成教《石園詩話》卷二云：“韋端己疏曠不拘小節(jié)，后仕王建為平章?！朵交肥?，其弟藹所編也。如‘詠詩信行馬，載酒喜逢人’……及《憶昔》、《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題姑蘇凌處士莊》、《過內(nèi)黃縣》、《南昌晚眺》、《投寄舊知》、《咸陽懷古》、《長安清明》、《古離別》、《立春日作》、《寄江南逐客》、《離筵訴酒》、《臺城》、《燕來》、《令狐亭》、《虎跡》諸詩，感時懷舊，頗似老杜筆力?！贝颂幰母嬖V了讀者： 《浣花集》的作者是韋莊，其詩《憶昔》等十分像杜甫的詩風(fēng)。由于韋詩有極像杜甫的詩風(fēng)，所以韋莊之弟藹把其兄的詩歌編集成冊，題名為《浣花集》。

以“浣花翁”稱呼指稱杜甫，僅發(fā)現(xiàn)1例，如沈楙德《一瓢詩話·跋》云：“一瓢先生善歧黃之術(shù)，與同時葉香巖齊名……其所著詩名曰《吾以吾集》，大抵得力于浣花翁者居多?！蔽?，指年老的男子，如賣炭翁、蓑笠翁(漁翁)。所以，杜甫被稱為浣花翁，也就不難理解了。另見“浣花老人”稱呼1次，施閏章《蠖齋詩話》“戴笠圖”條云：“西昌蕭伯玉太常舊藏《杜陵戴笠圖》，高可盈尺，純用白描，而神采高寒，趙文敏筆也?！瓡r以趙畫劉、解兩公題為三絕。余官湖西，從蕭氏孟昉見之，賞異作詩。蕭輒欲見贈，不受。及歸田，再贈，始受之。時一展對，如揖浣花老人也?！迸c“浣花翁”一樣，“浣花老人”也是對年長者的尊稱。

“杜浣花”、“浣花翁”、“浣花老人”、“浣花”這些稱呼與杜甫客居成都浣花溪有關(guān)。清人潘德輿《養(yǎng)一齋李杜詩話》卷三提及杜甫時，云：“十二月，入蜀至成都，寓居浣花溪寺，詩所謂‘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者也。明年，卜居浣花溪，詩所謂‘卜宅從茲老，為農(nóng)去國賒’、‘百年粗糲腐儒餐’、‘恒饑稚子色凄涼’者也?！惫?59年底杜甫到達成都，寓居成都西郊浣花寺，公元760年選擇居住在浣花溪畔。另據(jù)《舊唐書》記載：“上元二年冬，黃門侍郎、鄭國公嚴(yán)武鎮(zhèn)成都，奏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武與甫世舊，待遇甚隆。甫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yán)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結(jié)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畯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倍鸥﹂e居草堂，頤情養(yǎng)性，種竹植樹，吟詠詩歌。在成都西郊，今人所見的草堂，人稱杜甫草堂(又稱少陵草堂)，就是那時憂國憂民的詩人寓身之處。所以，杜甫被人稱為“杜浣花”、“浣花翁”、“浣花老人”、“浣花”，與杜甫所居之地——浣花溪畔有關(guān)。

六、 老杜、杜老

“老”，原是年老、衰老之意?？梢栽谌说男涨凹由稀袄稀弊?，稱為“老某”，表示某個年長者。在明、清詩話中，可見到“老杜”的稱呼。如明代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一：“老杜高自許，有乃祖之風(fēng)。上書明皇云：‘臣之述作，沉郁頓挫，揚雄、枚皋，可企及也。’……甫以詩雄于世，自比諸人，誠未為過?！薄渡衷娫挕肪硭脑疲骸按肆娨病Ｆ哐月晌闯啥扔衅哐耘怕梢?，雄渾工致，固盛唐老杜之先鞭也?！庇置鞔挠印稓w田詩話》上卷：“老杜詩，識君臣上下，如云：‘萬方頻送喜，無乃圣躬勞’、‘至今勞圣主，何以報皇天’。”這里“老杜”稱呼，就是指杜甫。稱杜甫為“老杜”，在宋代就已有人這樣稱呼了，如黃庭堅《答洪駒父書》說：“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p>

“老”字也可在人的姓之后，稱“某老”，如“杜老”是指杜甫。清人沈楙直《野鴻詩的·跋》說：“其大旨宗尚杜老，確有師承。亟存之，以振式浮靡，而資益風(fēng)雅云?！鼻宕钪厝A《貞一齋詩說》八三：“作詩善用賦筆，惟杜老為然?！庇帧敦懸积S詩說》二十云：“樂府體裁，歷代不同。唐以前每借舊題發(fā)揮己意，太白亦復(fù)如是，其短長篇什，各自成調(diào)，原非一定音節(jié)。杜老知其然，乃竟自創(chuàng)名目，更不借徑前人?！?/p>

有時，稱杜甫為“此老”，如謝榛《四溟詩話》卷四云：“自然妙者為上，精工者次之，此著力不著力之分，學(xué)之者不必專一而逼真也。專于陶者失之淺易，專于謝者失之餖飣。孰能處于陶、謝之間，易其貌，換其骨，而神存千古。子美云：‘安得思如陶、謝手？’此老猶以為難，況其他者乎？”此處的“此老”，實是尊稱，指杜甫。

“老杜”、“杜老”的稱呼，都是古代對杜甫的尊稱。據(jù)筆者統(tǒng)計，就“老杜”稱呼而言，《西江詩法》、《詩文浪談》、《千里面談》、《閑書杜律》、《論體明辨》、《獨鑒錄》各出現(xiàn)1次，《四溟詩話》、《詩法源流》、《說詩》各出現(xiàn)2次，《歸田詩話》、《余冬詩話》各出現(xiàn)4次，《南濠詩話》、《冰川詩式》各出現(xiàn)了8次，《全相萬家詩法》、《全唐詩說》、《藝圃擷余》各出現(xiàn)6次，《升菴詩話》出現(xiàn)了5次，《逸老堂詩話》出現(xiàn)了9次，《藝苑卮言》出現(xiàn)了17次，《履園譚詩》出現(xiàn)了11次，《葚原詩說》出現(xiàn)12次，而《作詩體要》出現(xiàn)了32次，《劍溪說詩》出現(xiàn)16次，《菊坡叢話》竟然出現(xiàn)了51次。就“杜老”稱呼而言，《南濠詩話》、《升菴詩話》、《逸老堂詩話》、《全唐詩說》、《山靜居士詩話》各出現(xiàn)1次，《四溟詩話》、《野鴻詩的》、《劍溪說詩》各出現(xiàn)了2次，而《貞一齋詩說》出現(xiàn)了10次。在中國，“老”字用在人的姓之后表示尊稱，如杜老，是指杜甫。如果用在姓之前，是對年紀(jì)稍大的人的稱呼，如稱杜甫為“老杜”，雖有尊稱的含義在內(nèi)，但是不及“杜老”的稱呼更顯尊重之意。

令人玩味思索的是，李白、杜甫都是唐代大詩人，李白(701—762年)，享年62。杜甫(712—770年)，享年59。兩者年壽相差3歲。為什么杜甫被稱為杜老或老杜，而李白就不單獨被稱為李老(或老李)呢？筆者以為，應(yīng)該從作品傳達出的思想感情、詩風(fēng)出發(fā)思考這個問題。李白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有不少詩歌表達了飲酒求仙、放縱享樂的消極思想，詩風(fēng)飄逸。然而，杜甫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詩人，其詩具有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強烈的憂國憂民的意識，詩風(fēng)沉郁?！袄隙拧?、“杜老”稱呼，有尊敬憂國憂民的杜甫之意。如果稱李白為“老李”或“李老”，可能會誤以為是老子(老聃)，因為老子(公元前580—500年)，姓李，名耳，字聃。不過，“老子”在民間，非常熟悉的稱呼是“太上老君”、“李老君”。在明、清詩話中，筆者未見李白有“老李”、“李老”的單獨稱呼。

不過，也偶見“李、杜二老”之稱，如謝榛《四溟詩話》卷四云：“詩乃模寫情景之具，情融乎內(nèi)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當(dāng)知神龍變化之妙，小則入乎微罅，大則騰乎天宇。此惟李、杜二老知之。古人論詩，舉其大要，未嘗喋喋以泄真機，但恐人小其道爾?！碧锼囖俊断阌钤娬劇吩疲骸霸婎惼錇槿恕Ｇ抑蝗缋?、杜二大家： 太白做人飄逸，所以詩飄逸；子美做人沈著，所以詩沈著。如書稱鐘、王，亦皆似人?！鄙鲜鲆闹械摹袄睢⒍哦稀?、“李、杜二大家”，指李白、杜甫。但是，未見李白有“李老”的單獨稱呼。

七、 杜工部、工部、工部先生

杜工部的稱呼早在唐代就已存在了，如唐朝元稹《杜工部墓系銘序》論李、杜時，抑李揚杜：“予觀其(李)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元稹《杜工部墓系銘序》的篇名就有“杜工部”的稱呼，指杜甫。

在明、清詩話中，“杜工部”稱呼指杜甫，如明代單宇《菊坡叢話》卷之四：“杜工部《櫻桃》詩云：‘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睏盍煎鲞x述《作詩體要》“有眼體”一條，列舉《奉酬李督都表丈早春作》一詩，標(biāo)出作者“杜工部”。

又稱杜甫為“工部”，如清代費錫璜《漢詩總說》二十一條：“樂府如《鐃歌》、《飲馬長城窟》諸詩，皆極頓挫，工部于此最得手。后之?dāng)M者，多直說去，便鮮意味?！睋?jù)筆者統(tǒng)計，清人延君壽《老生常談》出現(xiàn)“工部”高達36次。

值得一說的是，還有稱杜甫為“工部先生”，如明楊仲弘《詩法源流序》說：“予少年從叔父楊文圭游西蜀，抵成都，過浣花溪，求工部先生之祠而觀焉。有主祠者，工部九世孫杜舉也，居于祠之后?！薄肮げ肯壬钡姆Q呼，是官職加“先生”，“先生”是自古以來的一種尊稱，但是“工部先生”的稱呼在明、清詩話中僅出現(xiàn)1次。

杜甫被稱為“杜工部”，與他曾經(jīng)擔(dān)任過官職有關(guān)。清人潘德輿《養(yǎng)一齋李杜詩話》卷三敘及杜甫時：“五十三歲，歸成都草堂，嚴(yán)武表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此晚年最適意處，然屈居幕下，實非其志，詩所謂‘束縛酬知己，蹉跎效小忠’、‘白頭趨幕府，深覺負(fù)平生’者也。五十四歲，辭幕府，歸草堂。嚴(yán)武卒，遂離蜀南下?！痹诠糯鸱Q的稱謂中，對一些有官爵的人、有名望的人表示尊重，不直接稱呼其名，而是以官銜相稱。也就是說，某人擔(dān)任過官職，人們就把某人的姓與官職相連，來稱呼某人，以示尊敬。不過，“古人以官銜相稱時，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用二字省稱?！比缍鸥ψ鲞^檢校工部員外郎，所以被簡稱為杜工部，其詩文集被稱為《杜工部集》。王維曾任尚書右丞，所以被稱為“王右丞”，其詩文集被稱為《王右丞集》。

八、 杜拾遺

官稱，是值得今人注意的一個文化現(xiàn)象。古人以官銜稱呼某人，表示了對某人的尊重和敬仰。杜甫被稱為“杜拾遺”，也與他曾擔(dān)任過官職有關(guān)。明、清詩話中也有“杜拾遺”之稱，如謝榛《四溟詩話》卷三云：“童給事景南過余曰：‘子嘗云詩能剝皮，句法愈奇，何謂也？’曰：‘譬如天寶間李謫仙、杜拾遺、高常侍、岑嘉州、王右丞、賈舍人相與結(jié)社，每分題課詩，一時寧無優(yōu)劣？或興高者先得警策處，援筆立就，自能擅場。如秋間偶過園亭，梨棗正熟，即摘取啖之，聊解饑渴，殊覺爽快人意。或有作，讀之悶悶然，尚隔一間，如摘胡桃并栗，須三剝其皮，乃得佳味。凡詩文有剝皮者，不經(jīng)宿點竄，未見精工。歐陽永叔作《醉翁亭記》，亦用此法。’”楊良弼選述《作詩體要》，“各對體”一條，列舉《屏跡》標(biāo)出作者“杜拾遺”。文中的“杜拾遺”，就是指杜甫。

古代以官銜稱人，成為一種稱呼的風(fēng)氣。如阮籍，曾做過步兵校尉，所以被稱為“阮步兵”；劉禹錫曾做過太子賓客，所以人稱劉賓客。杜甫因曾任左拾遺，所以被稱為“杜拾遺”，這樣的稱呼顯示了對杜甫的尊重。

九、 杜　　公

明、清詩話中，見有“杜公”的稱呼?！岸殴笔侵付鸥ΑＨ鐥钌鳌渡C詩話》卷一“子美贈花卿”條云：“‘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fēng)半入云。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杜公此詩譏其僭用天子禮樂也，而含蓄不露，有風(fēng)人言之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之旨。公之絕句百余首，此為之冠。唐世樂府，多取當(dāng)時名人之詩唱之，而音調(diào)名題各異。杜公此詩，在樂府為入破第二疊?！薄渡C詩話》卷四：“晁以道家有宋子京手書《杜少陵詩》一卷，‘握節(jié)漢臣歸’乃是‘禿節(jié)’；‘新炊間黃粱’，乃是‘聞黃粱’。……慎按，《后漢書·張衡傳》云：‘蘇武以禿節(jié)效貞?！殴么苏Z，后人不知，改‘禿’為‘握’?！庇帧渡衷娫挕肪砹骸岸殴げ俊逗团岬系侵輺|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詩云‘……還如何遜在揚州?！矗?遜傳無揚州事，而遜集亦無《揚州梅花》詩，但有《早梅》詩……。杜公以裴迪逢早梅而作詩，故用何遜比之?！?/p>

筆者查閱了《升菴詩話》，發(fā)現(xiàn)有“杜公”稱呼15次。另外，“杜公”稱呼，也見于明、清其他詩話里。如邵經(jīng)邦《藝苑玄機》云：“《小徑》、《升堂》、《舊不斜》等篇，皆是促筆隨意而作，而求之如此穿鑿。假使杜公復(fù)起，能不捧腹絕倒？”據(jù)筆者統(tǒng)計，“杜公”稱呼，《藝苑玄機》、《西江詩法》、《菊坡叢話》、《閑書杜律》、《野鴻詩的》各出現(xiàn)1次，《絕句衍義》出現(xiàn)3次，《詩話補遺》出現(xiàn)4次，而《石洲詩話》出現(xiàn)了23次。

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在明、清詩話中可以并提，被稱為“李、杜二公”、“李、杜諸公”，但是從沒有單獨出現(xiàn)過“李公”，如《詩藪》外編卷四：“《正聲》于初唐不取王、楊四子，于盛唐特取李、杜二公，于中唐不取韓、柳、元、白，于晚唐不取用晦、義山，非凌駕千古膽，超越千古識?！庇种x榛《四溟詩話》卷三云：“王摩詰《送少府貶郴州》、許用晦《姑蘇懷古》二律，亦同前病。豈聲調(diào)不拘邪？然子美七言，近體最多，凡上三句轉(zhuǎn)折抑揚之妙，無可議者。其工于聲調(diào)，盛唐以來，李、杜二公而已?！庇志砣疲骸坝杩途r，李于麟、王元美、徐子輿、梁公實、宗子相諸君招余結(jié)社賦詩。一日，因談初唐、盛唐十二家詩集，并李、杜二家孰可專為楷范？或云沈、宋，或云李、杜，或云王、孟。予默然久之，曰：‘歷觀十四家所作，咸可為法。當(dāng)選其諸集中之最佳者，錄成一帙，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diào)，玩味之以裒精華。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夫萬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易駁而為純，去濁而歸清，使李、杜諸公復(fù)起，孰以為可教也?！T君笑而然之。是夕，夢李、杜二公登堂謂余曰：‘子老狂而遽言如此。若能出入十四家之間，俾人莫知所宗，則十四家又添一家矣。子其勉之！’”

細究起來，李白、杜甫并提為“李、杜二公”，其實在宋代詩話中就已出現(xiàn)了，如南宋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評》：“李、杜二公，正不當(dāng)優(yōu)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庇帧稖胬嗽娫挕ぴ娫u》：“李、杜數(shù)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p>

杜甫被稱為“杜公”，與古代稱呼禮俗有關(guān)。“公”，是我國古代常見的一種對人的尊稱。宋代洪邁《容齋隨筆》續(xù)筆卷五《公為尊稱》說：“柳子厚《房公銘》陰曰：‘天子之三公稱公，王者之后稱公，諸侯之入為王卿士亦曰公，尊其道而師之稱曰公。古之人通謂年之長老曰公。而大臣罕能以姓配公者，唐之最著者曰房公?！瘱|坡《墨君亭記》云：‘凡人相與稱呼者，貴之則曰公。’范曄《漢史》：‘惟三公乃以姓配之，未嘗或紊?！玎嚾f稱鄧公，吳漢稱吳公，伏公湛、宋公宏、牟公融、袁公安、李公固、陳公寵、橋公玄、劉公寵、崔公烈、胡公廣、王公龔、楊公彪、荀公爽、皇甫公嵩、曹公操是也。三國亦有諸葛公、司馬公、顧公、張公之目。其在本朝，唯韓公、富公、范公、歐陽公、司馬公、蘇公為最著也?！睋?jù)此可知，稱“公”有三種情況：“尊其道而師之稱曰公”、“年之長老曰公”、“凡人相與稱呼者，貴之則曰公?！痹谖覈糯肮庇糜趯δ凶拥淖鸱Q，也可以單獨出現(xiàn)，如《史記·陳涉世家》曰：“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并殺兩尉。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dāng)斬?！薄妒酚洝ち艉钍兰摇吩唬骸吧夏舜篌@，曰：‘吾求公數(shù)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不過，也常用于姓氏之后，如杜甫，被稱為杜公；韓愈，被稱韓公，又謚號是“文”，故被稱為韓文公；陶淵明，被稱為陶公；歐陽修，被稱為歐陽公，或歐公；白居易，被稱為白公；陸游，被稱為陸公；蘇軾，被稱為蘇公。

不過，非常有意思的是，“公”還可放在人的號的略稱之后，如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因而還被稱為“坡公”。清人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九云：“又坡公《有美堂》詩‘天外黑風(fēng)吹海立’，用杜公《三大禮賦》‘四海之水皆立’可也?！边@句引文中的“坡公”，就是指蘇軾。稱“蘇軾”為“坡公”，早在宋代嚴(yán)羽《答吳景仙書》中就已有了：“坡、谷諸公之詩，如米元章之字，雖筆力勁健，終有子路未事夫子時氣象。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其不同如此。”“坡、谷諸公”就是指蘇軾、黃庭堅等人。

十、 杜　　子

在明、清詩話中，筆者偶見“杜子”之稱，如《詩藪》內(nèi)篇卷三云：“仲默《明月篇序》云：‘仆始讀杜子七言詩歌，愛其陳事切實，布辭沈著，鄙心竊效之，以為長篇圣于子美矣。既而讀漢、魏以來歌詩，及唐初四子者之所為而反復(fù)之，則知漢、魏固承《三百篇》之后，流風(fēng)猶可征焉。而四子者雖工富麗，去古遠甚，至其音節(jié)往往可歌。乃知子美辭固沈著，而調(diào)失流轉(zhuǎn)，雖成一家語，實則詩歌之變體也?！邝朐疲骸哐愿栊?，惟杜不失初唐氣格，而縱橫有之。太白縱橫，往往強弩之末，間以長語，英雄欺人耳?！钫搶嵆鲇诤?，而意稍不同。”

杜甫被稱為“杜子”，也與古代稱呼的禮俗有關(guān)?！白印?，是我國古代常見的一種尊稱。《禮記·曲禮下》“于外曰子”，鄭玄注：“子，有德之稱?！薄洞呵锓Y梁傳·宣公十年》：“秋，天王使王季子來聘。其曰王季，王子也。其曰子，尊之也”，范寧注：“子者，人之貴稱。”在古典文獻中，稱“子”大多指男子，常見的有孔子、孟子、荀子、老子、莊子、韓非子、朱子等，這些為世人所熟悉。但是，韓愈被稱為“韓子”、歐陽修被稱為“歐陽子”、蘇軾被稱為“蘇子”等，恐怕知道的人不多，如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第八四條：“韓子高于孟東野，而為云為龍，愿四方上下逐之。歐陽子高于蘇、梅，而以黃河清鳳凰鳴比之。蘇子高于黃魯直，而己所賦詩云‘效魯直體’以推崇之。古人胸襟廣大爾許?！薄白印痹谛帐现?，作為對人的尊稱。

十一、 杜　　二

古代人名字有反映兄弟的排行的關(guān)系，排行以數(shù)字來表示，如柳宗元被稱為柳八，元稹被稱為元九，白居易為白二十二，劉禹錫被稱為劉二十九，張籍被稱為張二十八。這些稱呼都與排行有關(guān)，顯示了唐代濃厚的家族觀念。

杜甫被稱為“杜二”也與排行有關(guān)。在明、清詩話中，有的列舉了唐人詩歌有“杜二”的稱呼，如清人趙執(zhí)信《聲調(diào)續(xù)譜》“雜言”條列舉唐代任華的雜言詩《寄杜拾遺》云：“杜拾遺，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與君別來已多時，何嘗一日不相思！杜拾遺，知不知？昨日有人誦得數(shù)篇黃絹詞。吾怪異奇特借閱，果然稱是杜二之所為?！鼻迦擞喑山獭妒瘓@詩話》卷一：“今觀其《酬別杜二》云：‘祗是書應(yīng)寄，無忘酒共持。但令心事在，未肯鬢毛衰?！栋蛶X答杜二》云：‘跂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勝悲。’又可想見其愛杜之情矣?！薄冻陝e杜二》和《巴嶺答杜二》都是唐人嚴(yán)武的詩歌?！岸哦笔侵付鸥Γ蚺判欣隙?，所以有此稱呼。杜甫又被稱為“杜二拾遺”，在唐人高適的一首詩的題名就可見，如清人翟翚《聲調(diào)譜拾遺》列舉七言古詩時，收入高適《人日寄杜二拾遺》。

十二、 杜　　圣

杜甫還被稱為“杜圣”，如清人宋大樽《茗香詩論》第四則：“李仙、杜圣固已。李則曰：‘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艅t曰：‘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谠斟阋樱W(xué)語仙圣語，當(dāng)思仙圣胸中何所有。有仙圣胸中所有，稱心而言，不已足乎？”“圣”，據(jù)《古漢語常用字字典》解釋：“舊時稱具有最高超技藝的人?！薄岸攀ァ钡姆Q呼，源于杜甫被尊為“詩圣”，如明代陸時雍《詩鏡總論》云：“初唐以后，輒吐棄之。宋人尊杜子美為詩中之圣，字型句矱，莫敢輕擬?！鼻迦巳~燮直接稱杜甫為“詩圣”，如《原詩》卷三：“詩圣推杜甫，若索其瑕疵而文致之，政自不少，終何損乎杜詩？”在眾多的稱呼之中，“杜圣”是最崇高的，反映了人們對杜甫的極大尊崇的心態(tài)。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杜襄陽”、“杜員外”稱呼，都不是杜甫，而指杜甫的祖父杜審言。如：“杜襄陽正倫氣骨遒健，同賦斂手，佼佼庸中，翰墨無功，終淪平鈍?！薄瓣愂斑z、杜員外二家近體，以氣韻為主，不作雕鏤。予取陳《晚次樂鄉(xiāng)縣》、《度荊門望楚》、《送魏大從軍》，杜《詠終南山》、《宴鄭明府宅》、《早春游望》、《過鄭七山齋》、《送崔融》，五言律八首?！碧瞥鯇m廷著名詩人杜審言出生湖北襄陽，因而人稱“杜襄陽”，他是唐代大詩人杜甫的祖父，因曾任膳部員外郎，故又被稱為“杜員外”，如沈佺期《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一詩為證。

綜上所述，在明、清詩話中，唐代詩人杜甫的稱呼是最多的，多達34個。這些稱呼隱含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信息。其中尤為人們注意的是杜工部、老杜、杜老、杜公、杜子、杜圣等稱呼。這些稱呼是后人(學(xué)者)對杜甫有禮貌地使用尊稱，反映了后人對憂國憂民的杜甫的敬仰與尊重。

山東大學(xué)威海校區(qū)文化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