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培
好像潛水員透過纏繞的海藻
透過整個大海的重壓摸索
他意識的沉船。此時
一個房間沉入回憶
最深處是冬天
遙遠年代的那個冬天
在大海底仍栩栩如生
船骸四面飄雪
潛水員穿過雪的潔白,變成街頭
靈巧走動的那團昏暗
他們在下雪天見面
除了一盞路燈孤零零
周圍一切都在飛旋、傾斜
街道傾斜
午夜傾斜
戀人的臉龐傾斜
進入船艙的潛水員身子傾斜
這里有一塊水的墓碑
一對無限溫柔的深海戀人
床鋪,鋼鐵
都有損壞。甚至
他倆彼此最初的眼神
那種吸氣,忍住接觸的心跳……
在比大海深廣多少倍的無垠世間
倆人的手,相碰
整個大海屏息,傾聽
戀人身體的歌曲
潛水員在銹蝕斑駁的艙壁上
依舊摸到當初的柔情
臥室的燈仿佛還亮,還能打開
露臺上的清晨還在
袒露在浴袍。一股深海洋流
宛似會心的微笑,貫穿
從一顆心
到另一顆心
從未有人能夠在一艘沉船上
舉行過葬禮;從未有殘骸
超過人的殘骸
從未有莊嚴,能夠
超越海水
尤其透過沉船的舷窗所見
命運不停地冒出大小氣泡
幽深、幽暗、幽玄……
潛水員仿佛深夜在返家
空蕩蕩的家。他獨自走路
發(fā)明著一種燈光。燈下
她的到來
瑩潔如初
除了這大海的身體里
發(fā)明出的新的口琴聲
新的噙淚的眼眶
出現(xiàn)在艙壁破損的船體內部
回憶的燈光,只照亮離別之人
在夜里他們發(fā)明一種眼睛
能夠重新看見重新坐起身
一種目光深處的孤獨
重新抬頭訴說
潛水員從自己身體的灰燼
從身底下騰起沉船甲板的塵埃里
掠過。他發(fā)明了霧
不可辨識的新的名字
他 仿佛是鉆入這艘沉船遺骸的后來者,遠遠落在
他自己的真我后面
被一把砰然碎裂的吉他打開
大海的吉他面板
大海的音孔、音箱
“嗡嗡”作響
這一刻,他的身體痙攣
似一組分外恐怖的和弦
但聲音和歌曲已脫離
正如全部演奏用的旋律,已提前出現(xiàn)
冬天還沒到,雪已落完
氣候未及零度,樹上已積雪
大海像分散的樂隊。在從
樂團形式潰散成個體
不同的弦樂、管樂、簧管、提琴
指揮的長發(fā)飄舞
但已不再在指揮席上
空中樂譜飛舞。切分音下滑音
滑脫劇場的座席
這艘沉船的處女航
這對戀人在風雪中相見
都曾美好
都曾是記憶熠熠的珍寶
一塊水的墓碑,可以鐫刻一切死者
或一切生命
他顫抖:一座城市也酷肖沉船的海底
所有房屋、街道闃無人跡
窗戶若貼近的鬼魂,似曾相識
飄往前世紅色的夢境
全城都已沉睡,或犧牲
已經(jīng)沒有人類意識的房屋
看來多么像完整的廢墟
只有一顆戀人的心
在跳動,在塵世
他有一個幻想的脖子
她有一條好看的圍巾
他倆互相交換生命的荒涼
溫暖地騰出空地,讓月光照耀
這樣彼此的眼睛
甜蜜親切
默默相認
自一年中最冷的那晚開始。而漫天飛雪
無聲舐舔、飄落
黑夜愛戀的體溫
潛水員坐上他們坐過的椅子
進入多年以前一個家庭的殘骸
仿佛來到了遍布塵埃的外星球
沒有眼睛了,但有目光一度存留的凹窩
沒有呼吸了,但有生命依舊燦爛的擁抱
沉船像只木殼收音機
過時,古怪地溫馨
深海洋流的調頻線上
世界的嘈雜電流
已無人聆聽。魚類和海藻
充當了播音員
午夜陌生的聽眾面前
大海就像被摘下的耳朵
煥然一新。沉船內部
像被焚毀的劇院景象
一場大火曾經(jīng)先于潛水員耐心的搜索
而熊熊燃燒
海水的節(jié)目單,年代
觀眾座次(掠過潛水員身體四周的
大小美人魚,像場內掌聲如潮……)
過道以及前廳
一一掠過眼前
?。∧甏膹U墟深處
觀眾們魚貫而入,何處再去打撈
肉體夾雜琴箱
相碰撞的嗓音?
哪里來的眼睛,看見
最高級的表演,妝彩后的戲劇沖突?
時髦、風尚的熱汗和擠壓
愉快的妒忌心,或機巧揶揄?
劇院坐落在大海的一個幻象里
在一座荒城盡頭。靜悄悄
一條街的盡頭。盡頭
是大海或一顆孤寂的星星……
?。〗值婪瞰I它感人的會面
星星閃爍它深淵的耳語
水是平滑的工作臺
潛水員分門別類
把記憶、夏天、鋼琴曲
把云影和呼吸
制成不同空間標本
他去年夏天曾經(jīng)有一個假期
他在自己腦海深處,凝望
孤獨地注目
花園、廣場、午后的陽臺……
于是,在沉船艙內他的動作變得悠閑
他撥去雜草,在海水中
他讓音樂播放機一直響著,自己
去了空蕩蕩的臥房
風把窗簾吹起,有如
眼前這巨大的海底世界
人的一生,不過是
一朵云停在兩幢高樓之間
而在其中一幢的地下層
停放著潛水員的私家小車
全是熱風。全是荒涼
在出口和進口處他來回
上下。行車道上全是熱風
已經(jīng)死去了的愛情,似睡非睡
失去了蹤影的人生,若隱若現(xiàn)
這名陌生聽眾,進入
大海曠古的聽覺
在聽見之前他先被海水聽見
被海上落日,纏繞的海藻
被洋流復雜的寒意
被魚類體內的深淵
被船體深邃的翱翔聽見
多少年前桅桿上一名水手的吶喊聲傳來
被海岬風暴,燈塔聽見
……他解開系纜索,解開襯衣
被甲板上烈焰似的貿(mào)易風聽見
它們吹刮他的不安、恐懼、顫抖……
在海上吹刮他的年齡
在水底吹刮他的骨頭
他膝蓋的傷疤上
大海正在結痂,努力
鎮(zhèn)定自若。一個浪俯下身
照料其海上生涯的飲食起居
他吃的鹽、面包
他喝的朗姆酒
充滿大海的輕盈光照
大海的神秘生命:
“無論我多么愛她,
我最后總是獨自一人;而無論我多么孤獨,我跳動的心,總只有她……”
當這對戀人在風雪中相擁
他們看到他們在塵埃中的雙手
手的摸索在消失了的尸骸上
如此深情。面孔溫存
在不知名的街頭相碰
念叨對方的名字
誰還記得這個名字?
潛水員在這深海中,到哪兒
可能找到艦橋鐘聲一樣
發(fā)出回聲的人名?
何等斑駁的身體,能夠藏有
如此深的奇跡——比海洋更深?
那名字的芳唇上的一陣風
吐出溶沒了的雪花的語音
愛于是開啟,吐字清晰
周圍皆黑暗,黑咕隆咚
極寒的深淵
愛掉落進去,雪花般
飛旋、消融
她用她無聲無息的嘴唇
講述一個大海般的名字
而在黑夜洶涌的洋面
一艘沉船不過是幸福,是一片雪花
陰森高聳的船體
下沉時輕盈雪白
在戀人眼中奉獻它菱形的六角體
每一瓣嘴唇生長出其它嘴唇
每一陣摸索衍生出其他摸索
仿佛春天的死海之旅
仿佛沙漠中行舟
潛水員側耳聽那海水的清晰吐字
聽那水中的聽
聽那水中彼此溫存的一張張臉
仿佛臺風過后的燈塔
仿佛博物館建成之前的古墓葬
一場雪重,還是
一艘沉船輕?
當他裹著自身漆黑一團,進入
沉船內部的漆黑一團
正如無名和無名疊加
遺忘和遺忘交纏。份量
與份量相糾葛。海水如同熔化的生鐵
而金屬同時也是道路、預言、海岸線
樹干黝黑的熱帶風暴——
劃破叢林的閃電
借助一絲微弱心跳
潛水員進入他們約會的心思
來到他們曾經(jīng)到達的午夜街頭
一場電影院散場后的大雪
銀幕遺漏下來雪白光亮
進入彼此熱戀的眼睛
進入舊城區(qū)荒涼的空地
看臺層層疊疊,把一個風雪之夜
拾掇得像是老祖母身前的衣櫥
拐入一條暗舊弄堂
手來到消逝了的街頭,身體已不在
呼吸進入嗚咽的胸膛,容顏已撕裂
準時赴約的人,突然沒了時間。昔日
苦苦愛戀的人,空余下怨恨
影子走在風暴前面
但風暴的樹根在地下,踉蹌前行得更遠
說不清一片雪花還是戀人的臉更模糊
融化或消逝得更快?
狂風裹挾的寒夜里,誰更溫暖?
誰的手心藏起一滴淚,像多年以后
重又出現(xiàn)在別人口腔中的舌尖?
雪顫顫巍巍,從天而降
分辨不清生者和死者,初見或永訣
童年,少年,青年
老人或孩童??羁铒h落的年代
一樣潔白,一樣啞默
滲透人生每個角落
每片雪花,都像
眼角拭去的淚珠
哦回憶!
哦往昔!
整夜飄落的雪,看來更像是
漫天飛舞的舊事
可一對年輕的戀人為何佇立街頭?
他們在悔恨虛無的盡頭
他們?yōu)槭裁床蛔撸?/p>
雪愈積愈厚
路愈來愈暗
他們?yōu)槭裁床蛔撸?/p>
潛水員摸著雪地上的腳窩,每一行
踉蹌前行,新鮮如初
腳印四周凝凍的雪,仿佛還留有
當晚的體溫,但已化為冰
部分是吞咽下肚的眼淚
部分化作沉默的戀情
是記不起來的欣喜
是一度存留的驕傲
在大海一樣洶涌的戀情深處
靜臥著那一艘深海沉船
蜷曲如胎兒
平靜深黑
只有最深情的諦聽,能夠聽到
這胎兒夭折了的心臟
只有四周殉葬的海水
能夠動搖這萬古擁抱
愛情正如倆人身體上
掉落的雪。在相擁著意識到長夜將逝
踉蹌離去時,不斷有積壓在頭發(fā)和
肩膀的雪,從彼此懷中摔落……
愛情,如同掙脫死亡的蛹。
如同內部復活的雕像
從底座上走下來一個嶄新童年
奉獻給另一個如夢少年
他們的沉船,仿佛
園中秋千,伴隨颯颯清風
枝頭樹葉般光亮的大海
海水,如同被火藥
炸裂的泥土覆蓋傷口
一次相見等于永久相見
一次離別等于永遠離別
而等待在身體里下沉
變成親吻摸索對方在鎖骨處的愛撫
變成手指莫名的勾連、撫摩、銘記……
手與手相互尋覓
是人類古老的航海術
是觀星的眼眸深處迸濺的星星
最古老的技能
惟一僅剩的智慧
屈指可數(shù)的呼吸
難以逾越的幸運
潛水員屏息前行的身體
此刻仿佛另一只手
出自另一古老的意圖
是從另一個身體上生長延伸出的
意識、反應、感覺……
藉著早已被毀的激情和血液
憑借完全湮沒的指紋和感官
他清晰地明了自己職責所在
他忠實地履行深海作業(yè)范圍
他閃爍的智慧中有一個看不見的吻
他下潛的勇氣里有一行雪地上的腳印
雪愈積愈厚
海愈來愈深
在深不可測的海底世界
惟一可測量的是人類的愛情
是沉船內部一縷塵埃
是時間殘骸的生命轉機
是肉體機能的盲目光亮
是意識層面的孤獨生還——
他騰出他身體的另一只手
邁出他腳步中另一些陌生的行走
在別人的生命中觀看
在別人的世界里行走
他用另一雙眼睛,看其他
更加栩栩如生的生命
他觀看生命猶如死亡,猶如呼吸
透過大海的凸透鏡觀察到的
生命如夢如幻
大海動蕩不寧
那死亡之眼的瞳孔:大海
清晰映現(xiàn)出自然家族的華麗繁復
顛撲不滅的海浪
永不涸竭的潮汐
他們身上的固執(zhí)
他們身上的積雪
在大海的一團漆黑中,此刻被碰落
錨鏈嗚咽著,與岸上的樹林
與群山一起下沉
與會面和相愛一起下沉
潛水員下潛,動用了鋅鐵
潛水員下潛,動用了錫、岸上炭火
動用了假期女人的腳趾
動用了雷電交加的黑夜
但只收集到虛空
潛水員下潛,動用樹上的鳴蟬
動用了深海工具箱里的氧氣
動用了人類的悲傷
但此刻只到達虛空
靜謐如常的虛空
如雷如電的虛空
潛水員再度下潛,動用船上的銀質餐具
動物的腹腔。記憶的遺址
被深挖開一個洞的一張人臉
閃電似的鋼纜繩。精密儀器的淡水
冰塊。最復雜的鎖具
但他被深海底下一把銹蝕的鑰匙困住了
在愛情的磷面前
他呼吸苦難,窘迫異常
他面朝大海嬰兒般的意志
他挖掘上來一小口死者的呼吸
我 如同一名深海采珠人??墒撬@枚巨蚌中的珍珠,埋得太深了。
她 已不僅是枚蚌珠,她如同海底一束奇異的光芒……集整個大海的晃動,晃動的精魂本身……
海 已不僅僅是海水,而是緩緩瀉落的流沙,漫漫無盡。
……可是有那么一瞬間,我曾看著她從我眼前沉落。
我本可一伸手夠著她。我夠得著的!
那 一刻(或許),我以為她只是萬千砂礫中的一粒,普通蚌珠中的一顆。哎呀!
……我曾以為她是哭泣,而她卻是命運的笑聲——
在我的命運之上,分明有著她的命運的份量,
我身上有著她的命運的壓痕。
啊,多么奇妙、柔美。
如 同嬰兒眼瞼般熨帖。如同亡靈嘆息般無聲……
??!什么樣一聲深重的嘆息,把她送入無盡的海底
海是她的父親?
海浪是她的戀人?金光跳躍?
……我仍舊繼續(xù)工作,而我的船陷在流沙里。
深夜雨水落下來,仿佛濺碎的珍珠。
大海,那惟一的珍珠已粉碎!
啊碎裂的大海。碎裂的愛情!
“……我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他表白。他消失——
在 我身體里久久葆藏著一顆大海的淚滴——一粒珍珠貝的碎裂——無聲地化為齏粉……
仿佛大海騰起的一縷塵埃,她的美。
……我仍舊繼續(xù)死亡,在我的死亡之后。
巨 蚌表層的不言不語,棕黃色的光澤,造成對于深海采珠人來說如此致命的空間層的迷惑。有時,工作本身成為一種假寐或淺睡眠。海水顏色的淺睡眠,如同巨大的蟹形錦葵伸出水流的葵瓣。大海本身足以構成一種危險氣味的昏迷,一陣淡淡的腥冷。對其采珠者職業(yè)本身而言,是誘惑,也是傷害。大海睡著了,只有采珠人炯然出神的眼睛醒著,如同深夜屋頂上的雨點醒著……
采珠人烏黑發(fā)亮的眼睛:到達。
簽證般的眼睛,上面蓋有夢幻郵戳。
如此大面積、沉重的流沙,一度曾沒有份量。
如此深的黃昏,一度曾是早晨。
她 從我眼前沉落,比一枚落葉還慢呢——孤苦,有幾分輕佻地打著旋……那一剎那我的耳朵竟然失聰,我的眼睛幾乎成了灰燼,成了海藻叢生的沉船的窗戶——那傾斜在萬古中的舷窗的殘骸……
??!她被埋得太深了——距我半指深!
有如太陽和一粒砂的距離。
有如海鷗和一首歌。犯人和刑期。
有如金字塔中埃及法老的航海圖——
她 被埋得太深了?。ㄎ蚁胨氲猛覆贿^氣來)……
怎 樣的線條。怎樣的輕盈如同淙淙、切切的山泉。她完全沒有份量的,因為她是完全的奉獻!
這 囚禁于萬千波濤中的海的女兒。聽吧,聽一聽這波浪要撞開黑暗囚室的愿望;這波浪之下奇異的女性;大海熠熠生輝的金色的回響!
聽呀!命運壓迫之下,她披散的長發(fā)!
四散的心。中學時代的課桌。
她的鼻子上還有擦字橡皮的橡皮味呢。
還有努著嘴吸氣,寫字的汗味呢。
她。
她胸乳間滲出的汗。
未曾發(fā)育的海,傲野、人性的海!
誰 能夠采擷大海這樣的碩果——你能夠嗎?(我哭倒在床上,嘗到了命運深處那一滴海水的咸味……)
海。戀人身上那層——黎明不知疲倦的味道。
啊愛情,大海的眼眶里噙住的一滴淚!
墳墓最終追趕上了尚未登基的國王。
那一片尚在襁褓中的、人類的海洋。